二十四岁,正是美好的年纪,青涩渐渐褪去,成熟尚未完全到来。
林念念读书晚,比时吟大一岁,今年二十四岁。
林念念是有点强迫症的人,读书的时候就是,她会将每一天安排得井井有条,关于未来也应该做过充足的规划。
时吟表情惨淡,她塌着肩膀茫然地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林念念,不知道该说什么。
时吟不知道她的规划里有没有秦江,但是时吟可以肯定,计划里面绝对不会有这个孩子。
林念念耸了耸肩:“就我想的那样。”
林念念之前看起来慌得不行,现在真的出了结果,反而淡定下来了。两个人走出医院,站在门口,她突然说:“吟吟,我把他生下来吧?”
时吟陪着林念念上了妇科楼层,她进了医生办公室,时吟站在门口等她。十几分钟后,她出来了,时吟赶紧站起来走过去:“怎么样?”
时吟猛地扭过头来,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她的笑容收敛了:“我觉得十有八九怀孕了,这个月例假还没来。”
“我不可能和秦江复合的,可这也是我的孩子。”她笑了一下,“我有存款,也能赚钱,就算我一个人也养得起他。”
林念念拍了拍她的手臂,站起身道:“反正我先去拿给医生看看吧!”
时吟瞪着她,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时吟深吸了一口气:“你不要一时昏头就什么都不考虑了,这件事情不是你能不能养得起他的问题。”
林念念点点头:“也对。”
“我知道,单亲家庭的孩子可能会不太健康,我会避免这个情况的,不会让他觉得缺少父爱。”林念念平静地说。
“我也没怀过啊。”
“你说避免就能避免?你觉得那么简单吗?”
“我哪儿会看这个,我第一次怀孕。”
“能有多难?”
时吟说:“我以为你看懂了。”
时吟奓毛了,声音提高又压了下来:“你知不知道生孩子有多辛苦?养大一个孩子要花多少钱?你在哪里生?你要回老家吗?你打算怎么跟叔叔、阿姨交代?你怀胎十个月,孩子出生以后你要坐月子,还有可能产后抑郁,一年以后再费心费力地去找工作,因为没有很多经验又待业太久还要跟应届毕业生竞争,几个月大的小朋友你要怎么照顾?你有多少精力可以同时消耗在工作、生活还有孩子之间?”
时吟:……
她噼里啪啦说了一堆话,林念念一句都没有反驳,安静地听她说完了,才轻声说:“那我怎么办?我不想把他打掉,那种感觉你不懂,我狠不下心。”
林念念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她:“所以我这是怀了还是没怀?”
时吟垂着眼:“你先冷静冷静,也许过两天就改变主意了。”
时吟心里咯噔了一下,神色不自觉地凝重了起来。
“你第一天认识我吗?我决定的事情不会改变的。我跟秦江在一起五年了,还不是冷酷无情说甩就甩了。”她轻松道。
时吟鼓了鼓腮帮子,回到天井休息的地方,找到林念念,把单子递给她。她沉默地拿过孕检报告单,一页一页地翻,垂头看了三分钟,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凝重。
时吟眼睛红了:“那你倒像对他那样再冷酷无情一下啊,你是不是以为自己是小说女主角?”
主要还是误会太乌龙了,她自然而然就解释了,自然而然就说话了。
林念念笑了:“他算什么东西。”
直到站上扶梯,她才意识到这是两个人闹得不开心以后第一次面对面对话,好像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林念念在时吟家住了两天,第三天订了回老家的机票,周六上午走。
林念念还在下面等她,她没再说什么,点点头下去了。
她前脚刚走,时吟后脚就订了去阳城的车票,顺便约了秦江见面。她大学时期和秦江关系还可以,虽然秦江和林念念分手了,但他还是答应了邀请。
顾从礼淡淡地别开眼:“没什么,我有点儿失眠。”
从S市坐汽车到阳城比自己开车慢一点点,时吟到的时候已经下午了,她直接给秦江打了电话。
时吟跺了跺脚,目光游移:“那我先……”她抬手指了指旁边的扶梯,准备开溜,右脚还没迈出去就收回来了,皱眉道,“你为什么在这儿,生病了吗?”
电话那头很吵,背景音乐听起来像在酒吧、KTV之类的地方,秦江很大声地在电话里吼:“喂!喂!”
顾从礼牵起嘴角:“嗯?你和我什么?”
“你在哪里?”时吟心平气和地问。
时吟长舒了一口气,人一下子萎靡了下来,苦兮兮地看着他:“行吧,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是陪别人来的,其他的我不能再告诉你了。我怎么可能怀孕,我都还没和你……”她说到一半忽然沉默了。
秦江换了一个地方,噪声被隔绝了一点儿。他报了一个地名,然后挂掉电话,随手给时吟发了一个定位。
顾从礼沉默了几秒,而后冷声道:“时吟。”
时吟拦了一辆出租车,将定位地址给司机看。
“你听错了。”
司机是一个体格健硕、魁梧的胖子,缩在小小的驾驶座上看着异常憋屈。他非常健谈,从汽车站到市区和她聊了一路,主要聊一些“路见不平一声吼,拔刀相助”的正义事件。
顾从礼看起来平静极了:“你不是问这样是不是怀孕吗?”
快到目的地的时候,时吟侧头看了他一眼。健硕的胖子司机被她直勾勾盯着,露出了一点点害羞的表情,挠了挠头。
她十分镇定,面无表情道:“不是,就是血常规化验。”
时吟道了声歉,从皮夹子里抽出一沓百元钞票递给他:“不好意思,我一会儿能请你帮个忙吗?”
中央空调效果非常好,十二月初冬,时吟却觉得热得开始一层一层往外冒汗,额角鬓边濡湿。
时吟落寞地笑了:“我男朋友劈腿了,我一会儿想去找他说清楚,可是我怕他打我。”
市立医院是一所现代化的、大型综合性临床医院,是S市最好的医院之一。
果然,健硕的胖子司机瞬间火了:“他打你?他还打你?你就应该打他一顿,直接报警把他抓起来!”
顾从礼微眯着眼睛,声音低冷且平缓地问:“孕检?”
“不用不用,”时吟吓得连忙摆手,“宣扬暴力是不对的,我不动手的,就跟他讲讲道理,您站在我后面给我撑撑场子就行了,什么都不用干。”
念念的事情,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车子停在一家酒吧门口,时吟付了钱下车,看到在门口抽烟的秦江。
时吟愣了一下,下意识“唰”地把手背过去,将手里的孕检报告单飞快藏在身后。
男人看起来瘦了一些,下巴上有一点点细小的胡楂,人有些疲惫。他将手里的烟掐灭,对她笑了笑:“这么快?”
顾从礼站在她面前,嘴唇紧抿,逆着光,眸子隐匿在阴影里。
时吟回过头,看见司机跟着她下来了。他果然很高,从车里钻出来站在她身后,像一座小山。
正中是天井,越往前走光线越亮,她没走几步,忽然被前面的阴影遮住了。她抬起头,脸上还带着一点茫然。
她放下心来,快步走过去,高跟鞋在石板地面上踩得咔嗒咔嗒响。
时吟道了谢,一边往前走,一边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上面一堆乱七八糟的数字,看得她一脸蒙。
走到秦江面前,时吟拎起包,用金属装饰的那面照着男人的脑袋抡上去,砰的一声闷响,秦江脑袋一偏,被打得侧着头向后趔趄了两步。
小护士很忙,扫了一眼她手里的东西,又看了她一眼,声音清脆:“我们这里不负责看的,你拿着孕检报告单直接去医生那边就可以了。”
秦江有点儿蒙,反应过来后直接火了,骂了句脏话,上前两步:“你有什么毛……”
看了一眼手里的几张化验单,她伸头小心地问窗口里的小护士:“您好,请问这是……怀孕了吗?”
他还没骂完,时吟对着他的脑袋反手又是一下。他彻底火了,直接上前两步,时吟下意识后退,被身后的司机扶了一把。
她从小到大没生过什么大病,每次来医院都是每年的例行体检,她拿着一堆单子分辨了好久,有点茫然。
时吟长舒了一口气,心里稍安。她也不是不怕的,她怕死,可是一想到林念念,她浑身上下的火气都开始往上涌。
时吟拿着她的医疗卡上楼,排了一会儿队,拿到了化验单。
时吟性格看着柔和,其实很不好交往,二十几年来能被称为闺密的人实在没有几个,一只手大概数得过来,方舒算一个,然后就只剩下大学时期的室友。不只是单纯的室友,而是朝夕相处,能将生活的点点滴滴都分享给对方,并且可以分享一辈子的那种朋友。
林念念嘴唇发白,恍惚地点点头。
如果林念念只是分手就算了,可是现在发生这种事情,时吟只觉得一口气全部堵在嗓子眼里,憋得她难受得不行。
时吟也不知道这种情况要说些什么,她拍了拍林念念的手,起身去旁边的自动售卖机前给林念念买了一罐甜牛奶:“没事,别怕,你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先去帮你取化验单。”
秦江看了一眼时吟身后膀大腰圆、体形至少有他两倍的胖子,步子顿住了,也没再动。时吟那两下力道不小,他现在脸都麻掉了,嘴角被打破皮,渗出血丝来。他站在原地疼得龇牙咧嘴,抹了一把下巴:“林念念让你来的?行,这两下我认了,是我对不起她。”
林念念全程紧张得脸色发白,中饭根本没吃几口。下午到医院去,她站在医院天井休息厅里抓着时吟的胳膊:“吟吟,我腿都软了,我能不能不上去?”
时吟咬紧了牙,冷冷看着他:“你没对不起她,我是来谢谢你的,千恩万谢还好你和念念分手了,不然她这一辈子都栽在你这个人渣手里了。”
周末市立医院人很多,时吟她们上午到,林念念做了一系列检查,医生通知下午取结果。
她咬牙切齿地说完,扭头就走,走出去一段儿,她还觉得不解气,转过身来脱下高跟短靴狠狠地朝他丢过去,正好砸在他的鼻子上。
时吟叹了一口气。
秦江嗷的一声叫,捂住鼻子蹲下来,鼻血顺着指缝流出来。
林念念不说话了。
时吟一只脚跳过去,捡起鞋来重新套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算个什么男人!”
时吟皱了皱眉:“如果真的有了孩子,你准备和秦江和好吗?”
顾从礼接到时吟电话的时候是晚上七点,他刚到家没多久。
林念念茫然地看着她,声音很轻:“我不知道……”
年终事情多,时吟的签售会他一手接下来,之前和同学合伙开的广告工作室偶尔也会有些事情要他处理,他忙得没有双休日这个概念。
她顿了一下,有些犹豫:“万一是真的有了,你怎么想的,要留下还是……打掉?”
顾从礼刚从浴室里出来电话就响了,他一只手抓着毛巾扣在脑袋上,走到床边接起电话。
林念念抹了一把眼泪,清了下嗓子:“我没事,我不累,今天去吧,一口气给我一个痛快。”
他这边还没说话,那边传来“嗝”的一声。
“验孕棒也有不准的时候,你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时吟长舒一口气,“也许是乌龙呢。你今天先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我们去医院。”
小姑娘响亮地打了一个悠远、绵长的嗝。
林念念摇头。
顾从礼沉默了一下。
时吟抿了抿唇:“你去医院看过吗?”
时吟也沉默。过了几秒,她叫他:“顾从礼……”她的声音软糯、模糊,像含在嘴巴里,依依不舍地吐出来。
“我跟他在一起五年了,婚都订了,没谈及结婚的时候,两人都好好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这样了,但是我觉得不分手自己的一辈子就毁了。我本来已经下定决心了,”她闭上眼睛,哭着哭着然后笑了,“但这个时候我怀孕,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她叫完他,又响亮地打了个嗝。她忽然拔高了声音道:“你算个什么男人!”
此时,她像丢了魂一样,眼睛红红的,哭着坐在沙发里:“吟吟,我不知道怎么办。”
顾从礼随手把头上的毛巾扯下来丢在床上:“你喝酒了?”
林念念外表属于娇小精致的小女人,可是大学四年,时吟清楚她是很刚强的性格。
“谁要跟你喝酒,美得你鼻涕泡都出来了。”时吟颠三倒四、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她安静了几秒,忽然问:“你们男人脑子里只有那种事儿吗?”
她强忍着想要冲到阳城把秦江丢进江里的冲动,先去火车站把林念念接回来。
顾从礼一顿:“什么?”
时吟奓毛了,她从来没有这么愤怒过。
时吟委屈巴巴地吸了吸鼻子:“那就算了,但是你做措施难道会死吗,会难受死你吗?”
林念念的老家不在阳城,她和秦江在一起五年了,跟着他回到他的家乡,现在两人一拍两散,她发现自己除了两箱行李什么都没有。
顾从礼:……
结果两人还是败给了现实,婚姻、家庭差距、财产和房产,爱情回归琐碎里以后,就变得一文不值,异常廉价。
顾从礼有点头疼。
两个人从大学开始恋爱,一直到走进社会,秦江一直是模范男友,所有人都觉得他们俩肯定会走到最后。
他一只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直接抽掉浴衣的带子走到衣柜前,打开衣柜,随手扯了两件衣服出来:“你现在在哪儿?”
二、她和秦江提了分手。
时吟胡言乱语:“我是你爸爸。”
一、她怀孕了。
顾从礼:……
两人聊了一会儿,时吟终于听出她表达的两件事儿:
顾从礼手指搭在衣架上,冷冷道:“时吟。”
电话一接起来时吟就清醒了,林念念在电话那头哭得凄惨,一边哭一边骂,背景声音嘈杂,声音含糊。
时吟完全没听出他声音里的寒意,语气更冲了,含含糊糊地说:“你干什么?叫爸爸干什么?你还想造反吗?”
林念念给时吟打电话的时候,她还在睡觉。
她说着又打了一个酒嗝,手机那头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撞击声、拖鞋在地板上拖来拖去的声音,她干呕着,然后打开了水龙头,水流声哗哗地响起。
她低垂着眼睛,抿着唇,眉头皱得很紧,紧张又心不在焉。
顾从礼顿了一下,放缓了语气:“时吟,你在哪儿?”
时吟从天井那边休息厅里出来,皱着眉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她走到电梯旁边等了一会儿,又转身往扶梯那边走,呆滞地踩上扶梯。
时吟“嗯”了一声,混着水声。
顾从礼刷卡进院,停了车,进医院大厅,一抬眼,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一晃而过。
“你在家吗?”
他手臂上的伤口只做了简单的处理,他开了两个小时车回到S市时,鲜血已经渗出纱布。他打方向盘,车子往医院方向开去。上次他去医院,是为了把白露接回来,这次也是因为她。
她又“嗯”了一声。
曹姨接到电话后匆匆赶回来,白露打了镇静剂才安静下来。她手上的伤口很深,曹姨叫了私家医生,顾从礼没等人过来直接走了。
顾从礼套上毛衣:“你在家乖乖等我,十分钟,听见了吗?”
白露忽然怔住了,愣愣地松手,丢下手里的碎片,垂头看着他的手臂,用沾满鲜血的手抱着他开始哭:“阿礼……疼不疼?阿礼别怕,没事了,妈妈在这儿……”
时吟对他这种命令式的语气很不满,趴在洗手台上,指着镜子皱眉道:“你为什么要命令我?”
鲜血顺着伤口涌出来,沾在她握着碎片的手指上,她的掌心被割破,两个人的血混合在一起,顺着男人苍白的皮肤蜿蜒着往下淌,滴落在柔软的白色地毯上,开出大片的血色的花。
“你别乱跑,我给你买炸猪排过去,乖。” 顾从礼一只手扎皮带,柔声哄道。
旁边的小护工捂住嘴巴,跑出去给曹姨打电话。
她犹豫了一会儿,跟他讨价还价:“那我还要吃大肠面。”
冰凉尖锐的瓷碎片深深刺进小臂内侧的皮肉,顾从礼闷哼了一声,另一只手去抓她的手腕。她力气极大,红着眼,死死抓着碎片狠狠扎着往下划,划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好,我都买给你。”
她声嘶力竭地喊着,忽然抓起旁边桌上的绿萝,然后举高,对着大理石的窗台狠狠砸下去,瓷质的花盆摔了个粉碎。她抓起一片碎片,狠狠地扎进顾从礼伸过来的手臂里。
半个小时后,顾从礼到了时吟家门口,他开门进去了。
她却顿住了脚步,抬起头,漂亮的棕色眼睛怨毒地看着顾从礼:“就是因为你……一定是因为你,因为你惹他生气了他才不来了……你为什么要惹他?”
房间里很安静,客厅顶灯没开,地灯照亮了沙发处的一小块空间,茶几和地毯上摆满了听装啤酒,立着的、倒着的一大堆。
绿萝就放在窗边的梳妆台上,她尖叫着捂住脑袋要往外跑,顾从礼抬手想去抓她的手腕。
茶几上还有一个空的灰雁伏特加的酒瓶,还是柠檬味的。
曹姨不在,小护工听见声音跑了过来。她远远地站在门口,不敢进来。
时吟没在客厅,卧室的门虚掩着,从门缝里隐隐透出亮光,还有一点点微弱的声音,像是水流声。
白露顿了一下,手里的水壶“啪”地掉在地上,她瞪大了眼睛朝他尖叫:“你闭嘴!你闭嘴!你怎么能这么说你爸爸!”
顾从礼走过去,抬手推开卧室门,他第一次到她卧室里来,扫了一圈,然后往开着灯的浴室走过去。
顾从礼淡淡地弯了弯唇:“他没管过我。”
时吟坐在马桶盖子上,扒着洗手台台面趴着,水龙头没关,洗手池下面却被她按死了,水灌了满水池以后,顺着台面哗啦哗啦往下流,漫了满地。
“他看起来好像有点儿瘦,是不是最近没怎么好好休息?”她担忧地皱了皱眉,“你不要总是惹他生气,他那么忙还要管你。”
她身上的衣服几乎湿透了,贴着洗手台那边的头发也湿湿的。她闭着眼,完全不受影响,睡了。
白露在他旁边温柔地说话:“阿礼,我那天看见你爸爸了。”
顾从礼走过去,关上水龙头,轻轻拍了拍时吟的脸:“时吟。”
只不过她养得很好,枝叶顺着绳子爬满了整个阳台,像一片绿色的海,看起来明媚又生机勃勃。
她皱着眉,噘起嘴巴,模糊地哼唧了两声,脑袋转到另一边去了,砰的轻轻一声砸在台面上。
顾从礼突然想起,时吟家也有很多这样的植物。
这下,她另一边的头发也湿了。
白露拉着他走到窗边的绿萝旁边,窗户被封得很死,铁栏杆排列紧凑,压抑而昏暗的房子里,这一盆绿色的小植物仿佛变成了唯一的生气,努力地孜孜不倦地向窗外伸展枝叶。
她竟然还没醒,像一只小动物似的扭动了两下,随即重新归于平静。
可是下一次他过来的时候,白露像什么都不记得了一样,他反复进行着这样的劝说,开始觉得麻木了。
顾从礼把她打横抱起来走出浴室,放到卧室窗边的小沙发上,转身打开衣柜给她找衣服。
顾从礼这几次过来都是想让她接受治疗,结果并不理想,几乎每次都以她歇斯底里地尖叫告终。
女人的衣柜和男人的完全不一样,里面挂着裙子、衬衫,下面两排透明的长条盒子,里面整齐地摆着内衣和内裤,旁边是一堆白色的、圆形的、薄薄的东西。
看到顾从礼进来,她惊喜地放下水壶,走过去:“阿礼,你来啦!”
顾从礼歪了一下头,捏起一个来,转过身朝着浴室里透出来的灯光观察了一下。
曹姨今天上午请假,小护工早上去买了一盆绿萝回来,用漂亮的花盆装着。顾从礼来的时候,白露正哼着歌,捏着一个小水壶往植物的枝叶上浇水。
他一抬眼,就看见时吟坐在沙发上,浑身湿漉漉的,直勾勾地看着他。
白露说她想养花。
沉默了几秒,时吟委屈巴巴地说:“你拿我的胸垫干什么?”
周末,顾从礼回了阳城。
顾从礼:……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到了她和顾从礼这里,吃醋完全变成让人苦恼的事情。
顾从礼淡定地把胸垫重新放进盒子里,抽了一套内衣内裤出来,又随手拽了一件T恤,然后走过去把衣服递给她:“你醒了就先把衣服换了。”
别的情侣因为吃醋闹个小别扭,都是很快就和好了,最后还得来个热烈的深情拥吻,简直是甜蜜催化剂。
时吟坐在沙发上不说话。
她心情复杂,本来当时想着一定要第一时间问问他的,结果变成了现在这样。
“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她喝了一整瓶伏特加,四十度的。
上一次来这个地方是参加欺岸作品的周年会,这次是她自己的签售会。想到这个,她才想起来欺岸十有八九是顾从礼这件事。
她还是不说话。顾从礼俯身凑到她面前,近距离地看着她。
签售会在年会以前举行,十二月底一月初,正是学生放寒假的时候。S市第一场签售会,半个月以后在摇光社的一楼礼宴厅举行。
小姑娘眼神直勾勾的,平时专注的视线看起来有点涣散,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勾勒出里面内衣边缘蕾丝的轮廓,是淡淡的蓝色。
可是他什么都不肯再说了,时吟很郁闷。
顾从礼将衣服丢在沙发上,抬手勾起时吟湿漉漉的长发,卷在指尖:“时吟。”
顾从礼给她做了一个星期的早餐,宛如一个田螺姑娘。他不按门铃了,悄无声息地来,默默无闻地走,房子里没有他的身影,只在餐桌上留下了他的传说。
时吟下意识抬了抬眼。
正常情况下,时吟觉得她应该会挺期待和顾从礼单独活动的,但是现在两个人之间出现了一点小小的问题。
“你喜欢我吗?”他轻声问。
有一句老话是这样说的:如果一个女性答应了你的旅行邀请,那么十有八九你可以把它当作一个信号了。
时吟歪着脑袋看着他,过了好半天才慢吞吞嘟哝了一声:“喜欢……”
她是没出过差,可是吃过的粮不少。从小说到漫画到偶像剧,韩剧、日剧、美剧,只要有两人一起出去旅行、过夜、通宵,或者出差、团建等等戏码中的一个,男女主角的感情都会出现突飞猛进的进展。
好像两人在一起以后,这姑娘一直会无意识地躲着他,像在怕他似的。这种话就只有在这种情形下,他哄着她问才能听到。
时吟一顿,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
顾从礼浅浅地笑了,他亲了亲她的眼睛,湿湿凉凉的,混着温热的液体。
顾从礼:和我。
他一愣,抬起头来。
时吟希望公司能派一个她认识的编辑。
时吟红着眼睛看着他,眼角湿漉漉的,分不清是眼泪还是水。她眨了眨眼睛,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
时吟:和谁啊?
顾从礼抿了抿唇:“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顾从礼:嗯,算是出差,公司也派了编辑带着你,没事。
“顾老师……”她哑着嗓子,声音低低的,“对不起,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会给您添麻烦了……对不起……”
时吟正感叹着,那边很快回复了。
顾从礼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平时看起来迟钝的姑娘,大概内心是敏感的。
两个人冷战以来,第一次在社交软件上的对话竟然还是因为工作。
可能顾从礼自己都没意识到,高中时候的事情她直到现在还没有完全释怀。
她在南方长大,从来没去过北方,想了想,她打字问道:帝都那边也要去的吗?我没去过呀。
他抬起手,指尖抹掉她眼角的泪珠,然后将人抱在怀里。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揉揉她湿漉漉的头发,轻叹了一声:“你傻不傻?”
时吟之前已经去过新人赏的颁奖典礼,她倒不怎么介意,唯一的疑问是帝都那边的签售会。
他把干燥的衣服推到她面前,站起身,找到空调的遥控器调高了温度,然后出了卧室门,去厨房了。
听说时一老师很好看,《赤月》这边顿时有种想带着自己家女儿出去溜一圈,打一打网上说自家宝贝女儿是一个啤酒肚的那些黑子的脸。
时吟家零食挺多,但没什么食材,顾从礼从保鲜层拿出一罐蜂蜜,给她冲了一杯蜂蜜水,又拿了一瓶酸奶,然后推开卧室的门。
市场宣发那边的建议是,可以趁热办两场签售会,S市一场,帝都一场,炒一下热度,给处女作画下一个完美的句号,也顺便给新作品的单行本做下宣传。
他一进去就看见一片白皙的肌肤,她的肩线平直,深凹线条一路向下,末端被单人小沙发的扶手挡住,肩胛骨的线条像展翅欲飞的蝶。
因为这件事情关注她、知道她的人不在少数,小姑娘画风精致,日常逗趣,性格很是讨喜,吃瓜路人们开始大批地被圈粉,她也算因战栗的狸猫转运了。
她侧背对着门,正慢条斯理地拉扯面前的T恤。她弯下上身,湿漉漉的脑袋从衣摆处钻进去,像毛毛虫似的往里面拱。
时一这个漫画家人气飙升,在她没意识到的时候。自从战栗的狸猫那件事情以后,她的微博粉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增长。
顾从礼走过去,将蜂蜜水和酸奶放在窗台上,手从T恤宽松的领口伸进去,勾住她湿漉漉的头发扯出来,举在她的头顶把住,淡淡移开了视线。
现在她有《ECHO》这部完结作品,而且《鸿鸣龙雀》势头正盛,已经连续几期的连载都排在投票顺位前五位,《鸿鸣龙雀》的第一本单行本年后会开始发售。
她像乌龟一样,动作缓慢地拽下T恤衣摆,然后下地,手脚并用爬上了床,乖乖地坐在那里揉了揉眼睛,然后一头倒下去了。
时吟之前从来没弄过签售会,一是懒得出门,不想露面,二是她人气一般,没有成品作品。
顾从礼:……
没过多久,顾从礼回复了,他发过来一张流程表格,时吟点开看了一下,是《ECHO》的单行本签售会流程安排。
她喝醉了以后其实很乖,不哭不闹,最多只会胡言乱语一会儿,然后自觉地找床,倒头就睡。
彩页海报画完的那天,时吟久违地点开了顾从礼的微信头像,将文件传给他。
顾从礼走过去,捏捏时吟的脸:“时吟,起来把蜂蜜水喝了。”
一个人的性格太难改变了,顾从礼的性格如果就是如此,时吟总不可能因为她不喜欢,就强行让他变成王从礼、张从礼吧?
她哼哼唧唧地、不耐烦地蹬了蹬腿,像在踹他。
在这期间,时吟每天早上都能吃到不重样的中式或西式早餐。她其实早不生气了,只是有一点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她只套了一件T恤,细白大腿全露在外面,似乎觉得有点冷,整个人缩成了一团,上衣往上缩,露出下面淡蓝色的蕾丝边儿,脚丫微微勾着,脚趾不自觉蜷缩在一起。
色彩一直是时吟的弱项,每次画彩页她都抓心挠肝,一把一把掉头发,偏偏她又有点儿龟毛强迫症,修了又修,画得极慢,再加上还有《鸿鸣龙雀》的连载要画,这么一张海报大图,从起稿到上色用了一周多的时间。
顾从礼从床尾拽了被子过来盖在她身上,又捏了捏她的脸,低声道:“我买了新的香槟,你要不要?”
《ECHO》完结很久了,最后一本单行本即将发售,她前段时间画完了完结章的单行本独家番外,现在还差一张彩页海报。
时吟眼睛还闭着,大概真的喝了太多酒觉得难受了,她皱着小脸缩进被子里,呜呜说道:“我不要了……”她的声音细细的,带着一点点委屈,还有刚哭过后沙哑的哭腔。
时吟弯着唇,回浴室洗了个澡,出来端着白瓷锅进厨房,加热了一下,吃完刷了一会儿微博,然后走进书房开电脑。
顾从礼的喉结滚了滚,嗓子发紧。
——他一只手拿着手机:“你现在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