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年方在两手都把完脉之后,跪着回话道:“回皇上,皇后娘娘的脉象又如当日在祈王府一般,恐怕药石皆无效。”
贺年方很快就赶到了长乐宫,他给阿雾一把脉,心里就一沉,眉头也紧皱在一起。他一生追求医道精进,却先后两次在这位皇后娘娘身上遇到了匪夷所思的情形。
楚懋听见贺年方的话才回过些神来,“你是说和当初阿雾无因昏睡是一样的?”楚懋激动地道。
在阿雾意识到自己要经受无穷无尽的煎熬时,她居然也想看一看自己最终究竟能够有什么样的结局。哪怕最终依然是无穷无尽的飘零,可她心底却还是存着“结局”的希望,或是湮灭,或是……
贺年方点了点头。
所以在长公主死后,阿雾才会活着,神智清醒地活着,没有因为这样的打击而精神崩塌。她会不停地给自己找目标,找活下去的目标。
“吕若兴!”楚懋回头大喊道。
可是即使阿雾坏到了极点,但她有一样是许许多多的人都比不上的,那就是坚持。为了一个目的,她可以一条道走到黑,绝不回头,绝不气馁,绝不放弃。
吕若兴被吓得屁滚尿流地扑到楚懋的脚边,“奴才在。”
阿雾找不到答案。
“去大慈寺请慧通禅师来,朕许你禁宫驰马,让慧通他们也骑马进来。”楚懋吩咐道。
是不是正是因为她是这样坏的人,所以老天才惩罚她一直一直都得不到解脱,即使生死,也要灵魂不灭地来接受煎熬?
吕若兴半点儿迟疑没有,立即就跟屁股着了火似的,拿了夜间出入宫禁的和符,奔出了宫门。
她瞧不上相思,瞧不上郝嬷嬷,瞧不上崔氏,也瞧不上楚懋,在她心里这些人都是大傻瓜,可其实她自己才是彻头彻尾的大傻瓜。
可楚懋这看似简单的一句吩咐,却让此时站在长乐宫内的所有人都惊呆了。宫门内禁止驰马,连车轿都不许,只除了老而有功的能臣,有皇上特旨恩典的话,在宫内可有竹轿代步,但也仅仅止步在前三宫。这后三宫,可从没有下头人骑马奔驰的先例。
这世界上所有的人和事,她好像都在利用——阿雾觉得自己简直太可怕了,而她居然还扬扬得意于自己的理智、自己精妙的盘算,瞧不上那些愚蠢地付出真心的人。
当然皇后危在旦夕,嘉和帝下此道旨意也是情理之中,也没人敢出来挑一句刺,便是外朝固守旧规的臣子此刻在,恐怕也是不敢置辞的。
阿雾缩在柱边抱着自己发抖,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是这样的人。她利用了荣家爹爹和娘亲将自己养大,毫无反哺不说,还理所当然地享受着他们的情意;她更是利用了顾二哥,甚而卑劣地运用过自己的女性魅力,只为了让顾二哥走上自己安排的路子,去护住母亲;她也利用了楚懋,她费尽心机得到了他的心只是为了让他能对母亲手下留情;甚至,她也利用了长公主来满足自己回报恩情的自我满足。
大慈寺的慧通禅师和他几个师弟连夜就赶入了宫。宫里头已经高效率地将高僧开坛作法诵经的法器都布置好了,全是历代高僧用过的开过光的法器珍品。
做儿女的心何曾真正能回报父母的深恩?
只可惜慧通他们几人不分昼夜地念了三日经文,阿雾还是只能游荡在身体的周围,不得其门而入。她急迫地想回到荣璇的身体里,让楚懋知道她还活着。
可是她的长公主母亲心心念念的是不是这两样东西,她都无法肯定。而她这些年明知道她是自己的母亲,可又曾亲近过?她不断地找借口,觉得是长公主排斥自己,她才不去靠近的,可是实情是什么她心底却是明明白白的。
她活着,那么还有许多人也就能活着,楚懋也不会倒下。他还有那许许多多的雄心壮志没有完成。他要统一鞑靼,还大夏朝边境百年安宁;他要引黄入海,建立不世的治河之功; 还要改漕粮由河运为海运;还要建造可以驰往四海的坚船;还想去看海的另一边是什么样子,他还有那样许许多多的未竟之事。
她也没有想过这些人究竟想要的是什么,又为何甘当她的棋子,甚至她也不知道福惠长公主想要什么,而她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保住福惠长公主的性命和她的荣华富贵。
阿雾早就已经看明白,却在郝嬷嬷去后才肯承认,她对楚懋根本恨不起来,她想要他好好地活着,所以她也要活着。可是她虽然肯承认不恨楚懋,却无法原谅自己。可能还要可笑地伪装自己恨他来成全她自己的孝母之情。
阿雾颓然地坐在地上,她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地为他们着想过,从没有以真心相待。对楚懋是这样,对荣家是这样,对顾二哥也是这样,甚至对长公主也是这样。她将他们都当作了棋子,在下一局棋,这局棋的名字叫作“拯救前世的母亲”。
只可惜这回连高僧作法诵经都无济于事。在慧通禅师脱水昏倒后,阿雾也不见有丝毫回去的可能。
阿雾不由得开始揪自己的头发,好像所有在她身边的人最终都会为她所累。尽管阿雾不想承认,可是她还是在自己脑门上,刻了“丧门星”三个大字。
到最后,还是长春子给楚懋出了个主意。
可是再看看这辈子,阿雾的所有信念都受到了挑战。如今回想起来,她真是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却又滑稽可笑的骄傲自负到了极点。她嘲笑先皇后伤人伤己,可是再看看自己,是她亲手杀了自己的母亲,不仅将自己伤得肝肠寸断,也将楚懋伤得体无完肤,而且她大概还连累了无私地给她父爱母爱的荣爹爹和娘亲崔氏,也害得顾二哥平生志愿不得施展,比他前辈子娶了和蕊还凄惨。
说是要用真龙的心头血做引,来引真凤还魂。
甚而,茫茫人海,阿雾都不知道为何就自己会重生,可是她这两辈子好像是越活越糟。上辈子她是康宁郡主,在她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没插手的情况下,她的母亲至少还保住了性命。
阿雾坐在楚懋的书桌上,扑哧一声笑出来,这是哪儿跟哪儿啊,这样蠢的主意也能想出来,这不是明摆着叫嘉和帝去死吗?阿雾估摸着这应该是老五那个废物想出来的主意。
阿雾无比讨厌的郝嬷嬷的确说对了一句话,她的自私自利不仅害了楚懋,也害了她自己。在宫嬷嬷劝她以真心对楚懋的时候,她以为自己听进去了,其实她根本就没往心里去,只是自以为是地懂了。她白白活了两世,却连一点儿人生的智慧都没历练出。
楚懋膝下无子,这两年晋王一直蠢蠢欲动,尽管阿雾懒得管楚懋的闲事,但是挡不住皇上每天在晚膳时都要向她汇报朝廷的动向,因此她多少也知道一点儿这些事情。
心小了,路就窄了。
阿雾坐等着楚懋让人将长春子拖出去斩了,回头却看见楚懋一脸沉思的模样。长春子是谁?他是京城里香火最旺盛的白云观的观主,也是当初建议楚懋去找慧通禅师救回阿雾的人。
阿雾问自己,当时为何不赌一把楚懋的信任,赌楚懋在她和长公主之间会选择自己。可是那时候她没有那个底气,只是因为没有读懂。她以己推人,总以为别人都和她一样。
所以长春子的话,楚懋是在认真思考。哪怕是根稻草,作为溺水之人的楚懋,也想伸头够一够。
当阿雾真正读懂楚懋的心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在经历了那样的背叛后,他没说冷落她杀了她,居然还反过来觍着脸求她,阿雾才知道自己在楚懋心里的地位有多重了。
“皇上万万不可。”贺年方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阿雾品尝着楚懋的痛苦,同时也反复咀嚼着自己的痛苦。她到底是怎样一步一步地走到这个绝境的?
楚懋摆了摆手,示意贺年方不要再说,“朕知道有个法子既可以取出心头血,又不伤性命。”
阿雾缩在床脚,掉着眼泪看着楚懋。在她心里好像在这之前楚懋都是无所不能的,从来都是打不垮的。即使小时候那样艰难,阿雾在那个小男孩的眼睛里也能读出倔强和坚持,有毁灭不掉的求生欲。可现在,他的眼底只剩下了寂静的荒漠。
“求皇上万万不能以圣体冒险!老臣行医多年,从未曾听过心头血可以救人的事情。恳请皇上将这妖道推出去斩了,以免蛊惑圣听,让奸人得利。”贺年方以头磕地。
楚懋哪里还有初次见面时,如玉山般巍巍,如皓月般隽隽的风华。他的肩膀塌了下去,此刻的他更像一个垂暮的老人,也像玉盘从高处堕下被碾成齑粉。
吕若兴等周遭伺候的人也跪了下来磕头道:“请皇上保重龙体,天下亿兆之民还有赖陛下照看,皇上万万不可轻贱圣体。求皇上收回成命。”
阿雾眼尖地看见自己摩挲楚懋眼睛的手指,有光线反出。
阿雾遥遥地望着楚懋,眼里就忍不住泛起了雾气。她同楚懋夫妻这么多年,有些事她看不清楚,可他的一些习惯,阿雾依然是清楚的。他能说出那样的话,实际上已经是下定了决心。
“阿雾,阿雾……”楚懋轻轻地喊着阿雾的名字,再没有多余的话,就那样拿着她的手摩挲他的脸。
阿雾对着楚懋猛地摇头,可楚懋却看不见她。阿雾伸手去拉楚懋,可是手却从他的身体里穿越而过。
她只能痛苦,唯有痛苦才能洗刷罪孽。
楚懋站起身,往后一进的寝宫方向走去,路上仿佛是在考虑贺年方等人的话,可到了内室时,阿雾却见他抓起炕几边上的鞘刀拉开衣襟就刺了下去。
如今想来,阿雾只恨当时没能好好珍惜那段短暂的时光,只可惜再也回不去了,她如今甚至不能允许自己带着留恋去回忆往事。
阿雾在看见楚懋的血之后,只来得及尖叫一声,就晕了过去。
阿雾缩在床脚,看着楚懋抓起自己的手,一根一根地吻着她的手指。这是他最喜欢的动作,他们相好时,他每日里要做好多次这样的事情。
也不知道真的是真龙之血感天应地,还是瞎猫碰着了死耗子,总之,阿雾的确是六神归位了。
到了这个地步,爱不能,恨也不能,生不能,死也不能, 阿雾进而想,这大概就是老天给她的惩罚吧。
“娘娘,你醒啦,你可总算醒啦!”明心等四个丫头在一边喜极而泣,一边还不忘叫人去乾元殿回话。
阿雾到底还是舍不得恨楚懋。她不仅背叛了楚懋,实际上也在心底背叛了自己前世的母亲。阿雾活在这样的困局里走不出去,越发地痛恨自己。
“快去回了吕公公,就说皇后娘娘醒了。”明心道。
阿雾本来以为自己可以笑着看待楚懋的死亡,可真正见他心如死灰的时候,才发现仇恨酿造的酒怎么喝都只有一个“苦”字。
阿雾刚刚醒,身子还有些虚。她用了点儿汤水,稳了稳虚弱的胃,靠坐在床上也不说话。她心里惦记着楚懋那边的情形,却不能开口问。
可此刻阿雾看着楚懋像死人一样灰颓的脸色,她心里就涌出了不尽的难过。死亡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可她却不愿在这一刻死去——郝嬷嬷刚刚离世,自己又这么去了,阿雾真怕楚懋熬不过去。
这长乐宫阿雾就根本未曾认真经营过,大概全是楚懋的探子。阿雾的态度不能有一点点的软化,她也不能在明知道无望的基础上,给楚懋一点点希望。
阿雾随楚懋赶到自己的宫中,她想躺回身体里去,却不知被什么力量排斥,怎么也靠近不了。若是放在平常,指不定阿雾还挺乐意自己就这么死了再也回不去。
阿雾唯一能为他做的,大概就是吃好喝好,争取多活两年吧。
阿雾靠近了仔细听,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自己睡到半夜,忽然尖叫一声,坐起来吐了口鲜血,接着就人事不省了。
因而阿雾自从醒过来后,每日便强逼着自己吃饭,除了料理宫务,让楚懋于内宫可放心不管外,便是替长公主抄写经文焚去,也不敢乞求下辈子能还她的恩,但求她再也不要遇上自己这样的不孝之女。
阿雾心里一惊,自己怎么不行了?
乾元殿里,楚懋已经在带伤接见大臣和批阅奏章了。
等她再次恢复了神志,飘在空中时,却发现她还留在慈安宫,而此时长乐宫的宫女明心正跪在地上慌乱地道:“皇上,皇后娘娘不行了。”
吕若兴在一边又心急又心疼,可心里也明白,皇上需要的却不是他的心疼心急,而是远在长乐宫中的那人。
阿雾踉踉跄跄地一跌,就像大梦了一场一般,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只是那人的心也太狠了,皇上连性命也不顾都要救她,她却狠心绝情得连一声问候都没有。每日里更是好吃好睡,简直是没心没肺到了极点。
“你好好待皇上,否则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郝嬷嬷凄厉地道,然后便推了阿雾一把。
而阿雾这头,连她身边伺候的宫女都看不过去了。
“你应该为皇上能这样喜欢你而庆幸,我本以为他一生再不可能爱人,却没想到他心里还是期盼着,可惜却错看上了你。”郝嬷嬷恨恨地望着阿雾。
“娘娘,听说昨天夜里,皇上又发高烧了,您要不要去乾元殿看看?”明心怯懦地问道。
每个人的一生里或多或少总有这样那样的苦衷,阿雾从小到大被娇养着,几乎没吃过苦头,从未真正地为别人设想过。到今时今日,自己有苦难言,被逼入死局时,她才叹息自己当初的轻狂。
阿雾停下笔,看了一眼明心,“谁给你的胆子居然敢去打听皇上的消息?”
郝嬷嬷脸上和脖子上都有伤痕,露出的手腕上也伤痕累累,像是被牙齿咬伤的,还有烫伤。阿雾只是略略一想,就明白了其中的内情。
“奴婢……”明心赶紧跪了下去。
最后,阿雾看见脚上系着沙袋的楚懋在院子里跑,对着郝嬷嬷道:“姑姑,我长大以后会保护你的,我将来会打死他的。”
“主子要做什么事,也是你能安排的吗?你若在长乐宫待不下去,本宫就让吕若兴来把你领走。”阿雾冷冷地道。
再然后回到楚懋更小的时候, 阿雾看见他小小的个子攀在泔水桶里淘吃的,楚懋小时候的日子比阿雾想象的更为可怕。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明心不住地磕头,心里却为自家主子的冷漠感到愤怒和冰凉。
臭气铺天盖地而来,从上头浇下来的是粪。阿雾捂住嘴,流着泪去碰那个小身影,那孩子抬起头,眼里满是戾气和恨意。
“念在你是初犯,就去宫门外头跪一个时辰吧。”阿雾又重新拾起笔。
“倒下去。”
明心谢了恩,退了出去。
“是,长公主。”上面的人回答。
阿雾这才虚软地跌坐在蒲团上。在祈王府的那几年从没听说过楚懋生病,可自打他取了心头血后,伤就一直没养好,这已经是第二回发热了。
这个声音阿雾十分熟悉,她的手开始发抖,是她的母亲福惠长公主的声音,她永远不会听错。
阿雾只盼着楚懋能从此被烧清醒了,看清楚她是怎样不堪的一个人,从此断了两个人的纠葛。
头顶的井口有声音传来,“是四皇子淘气自己掉下去的知道吗?”
至于楚懋,难道就真看不清阿雾的为人?他大概比任何人都看得更清楚。他同阿雾在一起,酸、甜、苦、辣、咸诸般滋味都一一尝遍,而其中甜蜜的滋味又格外少且时间短,认真回味起来,想来也多掺杂着欺瞒和哄骗。
阿雾接着被郝嬷嬷一推,掉入了一口枯井里,里头有个小男孩,正蹲在井底发抖。
可是楚懋却依然甘之如饴,放不下,割不断。哪怕是苦、辣、酸、咸,可他的心头到底还有滋味儿,总比那冷漠麻木来得让人留恋。
这样的眼睛是如今的皇上所没有的,阿雾从没见过他的眼睛那样凉。
于楚懋来说,阿雾就是那个赋予了他的日子诸般颜色的人。她或许狠得令人咬牙切齿,可却只有她能撼动他的心。
阿雾捂住嘴巴,没想到那个孩子会是楚懋,本来应该八九岁大小的孩子,却小得像五六岁一样。楚懋听见有人喊他,赶紧用袖子擦了擦脸,露出一张白嫩嫩的小脸和那双没有感情的寒星似的眼睛。
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孽缘,楚懋自己也说不清楚,但至少他现在还不想放手。
黑暗里有人在喊,“四皇子,四皇子,你在哪里?”
阿雾的气性楚懋是知道的,他逼她做那样的事情,她若不气个三年五年的那还叫阿雾吗?想他们刚成亲的那段日子,他还不是一样熬过来了?
他的身子十分瘦弱,瘦得连肋骨都能看见,衣裳已经被撕烂了,大冬天的冷得发抖。
阿雾本来就慢热了些。
阿雾只看见黑漆漆的甬道里,几个孩子正在踢打另一个孩子,阿雾隐约能分辨出那是五皇子和六皇子幼年的模样。等这一群人领着小太监扬长而去后,阿雾才看见那个缩在墙角的孩子满脸是血地站了起来。
嘉和皇帝陛下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你跟我来。”郝嬷嬷拽过阿雾的手,也不知道将她拉到了哪里。
乾元殿里,楚懋烧得有些晕晕乎乎的,咳嗽了几声醒了过来,睁开眼叫了“吕若兴。”
郝嬷嬷甚至拿死逼过楚懋,只恳求他纳嫔妃,生个儿子,可是他就那样一直拖着。郝嬷嬷知道楚懋的心事,他毕竟是她带大的孩子,他心里头最渴望什么,她一清二楚。也正是因为这样,她一直讨厌阿雾——她早就看明白了,皇上要的东西,这个自私自利的女人根本给不了。
“皇上。”吕若兴跪到床前,“唐阁老和荣阁老他们都递了牌子想进来看慰皇上。”吕若兴深深地为楚懋心疼,这皇上病倒了,只有臣子们想着来看一看。他如今无父无母,连唯一的姑姑郝嬷嬷也去了,他的妻子,他的兄弟都没说来看一眼,指不定还恨不能他就这样去了。
“你根本不知道皇上吃过多少苦,小时候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但凡有点儿良心,怎么能这样对他?”郝嬷嬷是看着楚懋登基后过的日子的。说是行尸走肉也不为过,还要顶着朝廷内外的压力,每日批阅奏折直到半夜,病着的时候,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就盼着阿雾能去看他一眼,可惜皇后就是个铁石心肠的怪物。
吕若兴想到这儿就开始抹泪。
“我要是能再守他几年该多好,以后的日子叫皇上怎么过啊——”郝嬷嬷号哭道,像一个孩子一般。阿雾蹲在一边,看她伤心的样子,心想难怪楚懋那样敬着她,先皇去世估计楚懋都没哭过,这会儿却因为郝嬷嬷哭得稀里哗啦的。
“你哭什么?”楚懋有些无力地靠在床上,“还有谁来过?”
床上的郝嬷嬷果然睁着一双眼睛,像是正瞪着阿雾。
吕若兴自然知道皇上是在问谁,只是皇上剖心的那日,皇后都没来,如今又如何会来?可吕若兴不敢吱声,只埋头跪着,“皇上,该进药了。”
阿雾再看向郝嬷嬷的床,只见她的身子还躺在床上,太医正对楚懋说着,“夏国夫人已经去了。”
“端进来吧。”楚懋的声音有些飘虚。
“为什么会遇上你,皇上这些年都过的是什么日子啊!你就一点儿都看不见吗,你怎么能忍心,怎么能忍心?我老婆子死不瞑目,死不瞑目啊!”郝嬷嬷跺着脚。
楚懋这一病,越发使得宫里头关于帝后不合之传闻甚嚣尘上。前前后后楚懋已经两个来月没有踏足过长乐宫了,阿雾更是也没去看过嘉和帝。
阿雾这回却没躲,由着郝嬷嬷抓她的脸和头发。郝嬷嬷发泄一通后,只坐在一边哭。
但嘉和二年的选秀依然被嘉和帝以“国库空虚”为由给推了。
“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我老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了。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不公,居然让皇上遇到你这么个贱人,就是冰人都该被焐热了,你却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郝嬷嬷怒骂道,又上来拉扯阿雾。
至于空虚不空虚,身为户部尚书的国丈大人——荣吉昌是最清楚的。他看到上谕,也只能叹息一声。他那女儿固执得很,崔氏进去劝了好多回都不见效。最后被他逼得急了,崔氏将当初他和王姨娘的丑事被阿雾看去的话都抖了出来。
“你做什么?”阿雾慌忙跳开,然后对着郝嬷嬷惊道:“你能看见我,能摸到我?”
荣三老爷脸臊得都没地儿藏了,顿足深悔,到底是年轻时太轻狂,哪里知道会种下这样的恶果。
阿雾挣扎着抬头,就见郝嬷嬷凶恶得就跟牛鬼蛇神一般,拉扯着她的头发。
荣三老爷一边为圣上膝下空虚担忧,一边又为嘉和帝对自己女儿的心意而感到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真是一种甜蜜的负担。
楚懋在哭郝嬷嬷的同时,阿雾就坐在床的另一头,默默地哭着长公主,哭得正伤心时,却觉得头发一痛,像被人拽着一样。
而对阿雾来说,当楚懋再次踏足长乐宫,每日晚饭点儿就来报到时,她都有些佩服楚懋的坚持了。若是换成她,她都想抽自己两巴掌,打入冷宫才能解气。
楚懋此刻正坐在郝嬷嬷的床头,拉着她的手,低着头,瞧着像在哭。阿雾走得近了些,果然能听见哭声。阿雾这还是第一次见楚懋哭。
明明阿雾自己已经警告过自己,不许对楚懋有任何表示,却还是忍不住偷偷打量他的面色。脸瘦了,而且没有以往的精神气,显得有些泛白,透着微微的青色,这该是身体还没有养好吧。
阿雾让人点了安神香,静静地躺在床上,神思迷糊间好像却走到了慈安宫。里面灯火辉煌,宫人蹑着脚步来回穿梭,面有凄容。
阿雾刨了一口白米饭,对自己说,这都不是她应该操心的事情,她已经是悖逆不孝,百死难赎其罪了。
晚上,慈安宫那边就传来郝嬷嬷不行了的消息,楚懋已经赶了过去。
饭后,两人挪到次间,楚懋没有再如往常一般同阿雾聊些朝堂里的事情,只是略略坐了一小会儿,就起身走了。
阿雾摆摆手,让人退下。郝嬷嬷那边她是没法儿去见的,跟楚懋有关的人她一个都不想见。
阿雾松了一大口气,捧着茶盅歪在榻上发呆。
“皇后娘娘,夏国夫人想见见您。”慈安宫的宫人过来求见阿雾。
哪知过得一会儿,就见吕若兴带了人来往长乐宫里搬东西。
阿雾粉饰着太平,而那边夏国夫人的身子却再也撑不下去了。说实话,阿雾也不知道郝嬷嬷是怎么撑到今天的,太医三天两头就预言她快死了,而据阿雾所知,前世这个时候,郝嬷嬷应该早就死了。
缠枝莲纹青花瓷缸里养着几盏纯白的睡莲,下面有两条红色的金鱼,缸底有南边进贡来的雨花石。另有一个硕大的粉彩描金百子千孙图盘,装着时鲜的果子专供闻香之用。还有商鼎夏彝、玉山子、珊瑚盆景等搬进来。
崔氏见阿雾收下了,念了句,“阿弥陀佛,你这样想就对了。”
这样布置下来,本来空荡荡的长乐宫正堂及寝间,顿时就添了些人味儿,有了些活气儿——这才像是有人住的地方。
阿雾接过生子符,郑重地放到随身的荷包里,“知道了,但愿能心想事成吧。”
吕若兴在一旁指点着太监将东西置放好,又朝阿雾行礼道:“回皇后娘娘,皇上说若娘娘不喜欢,皇上就再挑娘娘中意的送过来。”
阿雾笑了笑,有时候崔氏就是傻人有傻福,倒也没什么不好。
这言下之意就是东西是皇帝亲自挑选的,若阿雾叫人扔出去,他还会再叫人送过来的。
说罢闲话,崔氏这才开始说正经事,“这是我让你大哥特地托人去江南的如是庵求的生子符,听说那里的符最管用。”崔氏将生子符递给阿雾,“你不要怪你爹,他也是压力太大,被逼的。再说了,哪怕皇上纳再多的妃嫔,只要他心里头有你,那就是谁也抢不走的。咱们当下要紧的是堵住悠悠众口,你也能喘口气,指不定就怀上了。”崔氏碎碎念道。
“知道了。”阿雾应了一声。
崔氏道:“不会的,你放心吧,你大嫂是个能干的。”
过得两日,吕若兴又送了一只雪白的波斯猫并一只尾巴摇得极欢乐的哈巴狗过来。两个小东西都长得一副可爱极了的模样,宫人见了都喜欢得不得了。
阿雾点点头,“你别又让老太太欺负到头上去了。实在不行,我就传她进来敲打敲打。”
唯有阿雾,受不了那到处飞的毛,连打了两个喷嚏,两只小东西就在长乐宫里消失了。
“哦,对了,我和你爹商量了一下,将老太爷和老太太都接到府里一起过了。你大伯和二伯哪里还顾得上他们两个老的。”崔氏道。
但是长乐宫里不缺热闹,这不崔氏又进宫了,还领了董藏月和唐音进来,连欢哥儿和蕊姐儿也一并带了进来。另有唐音生的乐哥儿,因为年岁还小,怕在宫里不懂规矩,便留在了家里。
“你大伯和二伯前儿在外头也不知得罪了谁,被告了纵奴伤人,你大伯的闲职都给削了。建宁侯家那边,听说给二公子纳了一房平妻,玥姐儿现在过得有些可怜。”崔氏叹道。她是个心善的,恨老太太那边的人时是真心恨,这时候见她们落难了又心里难受。
阿雾见着唐音时格外高兴,“音姐姐,你怎么回来了?”
崔氏依然是隔三岔五就进宫一趟,这回是来送“生子符”的。也连带着将荣家嫡支的消息说了。
唐音正是一肚子的气,你说帝后两个人闹矛盾,关她什么事儿,用得着皇帝拐弯抹角地传口谕,将她天远地远地从洛宁叫回来,从此夫妻分离吗?
“不必等我,十年、二十年,我的答案都是一样的,不会变,皇上请回吧。”阿雾头也不回地道。
如今荣珢升了洛宁卫指挥使一职,水涨船高,又有个做皇后的妹妹,这下头巴结的人多了去了,而巴结之途不外乎钱、色二字。而唐音和荣珢已经成了夫妻这么多年,早不复昔日热恋般的恩爱,虽然彼此情意依然深厚,但荣珢也免不了被外头的新鲜颜色勾了两分心神去。
“我需要一个儿子。”楚懋艰难地道。
不过听阿雾这样问,唐音也不敢摆出脸色来,毕竟阿雾已经贵为皇后,而她也是心疼阿雾这里怎么闹得这般地步。要说她的这位闺蜜兼姑奶奶,真是天底下再没有比她更有福气的人了。
楚懋登基三年,后宫除了皇后,再无其他人,膝下更是无子,恳求他广纳妃嫔的奏折从最初的一人、两人,至今已经如雪片飞来了,连他的老丈人都上了折子。
出身显赫不说,自己又贵为皇后,最最让人诟病兼嫉妒欲死的是,嘉和帝这样的人物居然为了她遣散了所有的妾室,如今后宫就她一位皇后。就这样,这位还这样闹腾,大概不折腾个人仰马翻是不甘心的。
“阿雾,人的耐心是有限的,我等不了你太久。”楚懋颓丧地坐在椅子上。他这辈子在最艰难的时候,也从没放弃过希望和努力,只有在阿雾这里,他一次又一次品尝到了比绝望还绝望的滋味,完全无能为力。
为着这个,唐音虽然极不情愿,可也还是得了信就尽快从洛宁启程回京了。
楚懋失望地看着阿雾,他不明白,怎么一个人的心那样难焐热。
“臣妇前些时候听闻娘娘身子不适,心里头记挂,同夫君商量后,他叫人送我回来的,也让我代问娘娘安。”唐音道。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阿雾比楚懋更疲惫。
阿雾听唐音这样说,才知道她这是特地为自己回来的,只是里头不知是谁的主意,反正绝不是唐音自己。这一点阿雾是能肯定的,她哪里舍得离开二哥半步?
“早在宫变之前,大行皇帝就已经升遐了,只是秘而不发而已。我不是那样的人,阿雾,就算是为了你,我也不会让自己成为让千古唾骂之人。”楚懋道。
阿雾命人领了崔氏和董藏月还有两个孩子去御花园观花,但留下唐音一人,延进了次间叙话。
阿雾不说话。
一进内间,唐音便又向阿雾跪下磕头。
“我在你心里,就是能手刃自己父亲的人?”楚懋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地问阿雾。
“音姐姐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阿雾虚扶了唐音一把。
“她不是好人,难道你就是吗?我恨你,讨厌你,你自己亲手杀死先皇,你晚上就睡得着觉吗?你有什么值得我喜欢的?我恨不能你立即就死在我眼前!”阿雾摇着头哭叫道。
“请娘娘原谅臣妇待会儿的无理之话,臣妇才敢起来。”唐音坚持道。
“我们为什么不能好好过?当初你被指婚给我,你不是也没寻死觅活吗,荣璇?”楚懋急怒道,“那件事里,是你先背叛了我。福惠恶贯满盈,罪该万死,你为这种人跟我置气值得吗,值得吗?”楚懋怒气无可泄,拿起茶碗就往墙上砸。
“音姐姐,你心里头对我有气是不是?”阿雾叹息一声,“你快起来吧,咱们难道一定要如此生分吗?”
阿雾不说话,被逼急了只道:“你走吧。”
唐音本就是个爽快人,顾忌阿雾身份不同了才有前面的做派,可她心底依然将阿雾当作她的好友和夫家的妹妹,“好,那我可就开始说了,你别怪我僭越。”
“忘了他不行吗?”楚懋沙哑着嗓子问,“他已经快成亲了。”
“不会,这宫里头的日子是个什么滋味,你难道会不知道,我日夜都盼着能有个说话的人呢。”阿雾道。
“皇上不必说这样的话,他娶妻也好,不娶妻也罢,我只盼着他能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就好。”阿雾明知道楚懋是什么意思,也知道他想要什么,可她只希望楚懋能恨她,恨得可以杀了她,那就更好了。
“所以,皇上为了你想找个说话的人,就千里迢迢让人家夫妻分离,也得赶回来?”唐音也就只能在阿雾这儿才敢抱怨一下。
楚懋认真地看着阿雾,恨不能端着她的脸看个清楚。
阿雾愣了一下,没想到唐音居然是楚懋叫回来的。
再观阿雾,她心下松了口大气,顾二哥能娶妻一直是她所愿,也稍微能慰藉母亲的在天之灵了吧?
“我说娘娘也该惜惜福了,成天这么和皇上闹腾,折腾的还不是你和咱们。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跟我说一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唐音道。
正是因为这样,楚懋才更愤怒。他跪着将一颗心捧到人的面前,她却可以看也不看地扔在地上,再踩两脚。可是顾廷易呢,这般无情无义,他何德何能值得阿雾如此相待?楚懋为阿雾不值,却也为自己觉得委屈、愤怒。
阿雾如何能对唐音说得出口,那样的秘密只能一辈子被掩埋。
“你瞧,最后为了顾家,为了前途,他还不是要成亲?这样的人就值得你为他赌上所有人的性命?”楚懋的话里充满了怒意,“你不用这样看着我,这桩婚事同我一点干系也无。”
唐音见阿雾不开口,也就只能自己猜,“是不是皇上睡了其他女人?”
青州崔家,正是阿雾的娘亲崔氏的娘家,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同一支而已。
尽管阿雾已经心如止水,但是听见唐音说这样的粗话,还是忍不住唾弃她,“你哪儿学来的这样的粗话?”
“是青州崔家的女儿。”楚懋满足了阿雾的好奇心。
唐音捂嘴一笑,“哎呀,不小心带出了洛北腔。你别管我的话如何,你且说我说的对不对?”
阿雾木着的脸瞬间就变得生动起来,乌溜溜的眼睛直直地望着楚懋。
阿雾不作声。
“顾二要成亲了。”楚懋道。
唐音就逐条分析,“这男人谁不爱新鲜的,只要他心在你这儿,敬着你这嫡妻,又爱护嫡出子女,女人呀就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否则闹腾起来,反而消磨了夫妻情分。男人嘛,还不就是下头那点儿秧子作怪。”
两人默然地用完膳,挪到东次间时,阿雾如今连茶都不用了,每日只喝清水度日,麻衣素服,发无钗饰。弱得风都能吹走了,偏这样也依然美得灵秀剔透,有别于素日的精致妍丽。
阿雾就知道唐音这女人为了能让自己破功,是真的什么都敢说,哪里像唐家那样的世家出来的闺秀。
嘉和帝照例是每日来长乐宫用膳。楚懋进门时,阿雾忍不住心烦地皱眉头,这个人到底要做什么,怎么不干脆恨死自己才好?
唐音见阿雾还是没反应,只是瞪了自己一眼,便又继续分析道:“总不成是你还惦记着我哥哥吧?”
春去秋来,已经是嘉和二年的春天。
唐秀瑾?!刚刚站在长乐宫正堂廊下的楚懋,顿住了继续走的步子。
长春子走后,很快大慈寺的慧通禅师就入宫在长乐宫外做了一场法事。阿雾听着门外的铙钹声,心底只觉得悲凉。她的罪孽,恐怕连地狱都难容,她却偏偏还享受着这世上至高的荣华富贵,而楚懋越是对她如此,阿雾只会越觉得罪孽深重。
阿雾真是要给唐音跪下了,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你胡说什么呢,我什么时候惦记你哥哥了?”她最多就是当年因为前世的事情,多看了唐秀瑾两眼。
至少阿雾是这样想的。
唐音轻声道:“好,没惦记就没惦记。”可是唐音心里是没有相信的,如果不是郎有情,妹有意,她哥哥能陷得如此深?
长春子就是当初在阿雾魂不附体时,建议楚懋将她送去大慈寺的那位白云观主。阿雾信他还有几分本事,这才宣他入宫。她只道,长乐宫有些不净,让长春子替她画符安阵,不许秽物进门,自然就可以防止她离魂出去。
“不管怎么样,你如今已经是大夏朝的皇后了,皇上龙章凤姿,器宇天成。当初我就说过,他是咱们大夏朝第一美男子,这样的人,对你又是这样的一片心意,你怎么就不能好好地过日子,非要闹得有一天后悔不可?”唐音恨铁不成钢地道。
“去宣长春子进宫。”阿雾吩咐明心道。
“别说我一个嫁了人的妇人看着皇上眼热,你知道京城有多少女儿家宁肯拖大了年纪,也不肯说亲,都要等着皇上选秀吗?”唐音劝说阿雾道。
阿雾早起就有些心慌,她害怕自己又那样不生不死的,长久地在外飘荡,更不想再在离魂的时候看见楚懋。
阿雾抚额道:“说这么多,你渴不渴?”阿雾将茶盏推到唐音的跟前,“我的事情我自己知道,音姐姐,谢谢你回京来看我,你还是回洛北去陪着二哥吧,他性子粗狂,必须你在跟前守着。”
其中有一本就是在劝楚懋选秀,广纳妃嫔,为皇家开枝散叶的。
唐音愣了愣,“阿雾,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能告诉我吗?你不要将什么事都藏在心里,我看着你也难过,你知不知道自己瘦了多少?”
早晨阿雾醒过来的时候,嘉和帝楚懋自然已经不见了踪迹,阿雾侧头看了看旁边的床、枕,丝毫没有人睡过的痕迹,所以阿雾也不知道自己昨晚是不是在做梦。可是,如果是做梦的话,那也太真实了,那些奏折里的字句阿雾都还记得。
阿雾知道唐音是真的关心自己,否则也不会这么快就回京来,她眼里起雾,“音姐姐,我会好好活着的。你好好带着蕊姐儿和乐哥儿,照看好二哥,也替我在爹爹和太太跟前多尽一份孝心。”
飘着的阿雾在一旁气得跳脚,却不见床上那人有丝毫动静儿,睡得跟猪一样。再然后,阿雾就见楚懋脱衣上床,和自己躺在一块儿,扶了她的头搁在他臂弯里。
“阿雾。”唐音明显感觉出了阿雾的不对劲,可怎么也撬不开她的嘴巴。
长乐宫中,楚懋连着床前的绶带一起,掀起床帘,里面阿雾正独自躺着。楚懋在阿雾的身上拂了拂,在床边坐下,伸手摸了摸阿雾的脸蛋儿,又忍不住低头亲了亲。
里头不再说话,楚懋这才轻咳了一声,走了进去。
看方向,楚懋去的该是长乐宫,阿雾心里一惊。
唐音见楚懋进来,赶紧起身行礼。
吕若兴提着灯在后面小跑步地跟着。阿雾像是被楚懋绑着似的,随着他去哪儿,她就飘向哪儿。
楚懋虚扶了一把,“二嫂来了?”
阿雾没想到已经这么晚了,过一会儿都该起了,楚懋却还没睡。楚懋略略揉了揉脖子,站起身往外走。
唐音被这一声“二嫂”给立即收买了,给阿雾使了个眼色,意思是:瞧皇上多看重你,连带着娘家人也得了恩遇。
“皇上,已经丑时二刻了。”吕若兴微弱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臣妇正准备告退。”唐音见楚懋进来,就想走。当年楚懋还是祈王的时候,她看见他就发怵,更何况现在楚懋成了嘉和帝,威严更胜从前,而且嘴角也没有了以前常带的笑意。
阿雾爬到玉娃娃跟前,仔细瞅了瞅,还别说,这玉匠刻得不错,有她七分神髓了。楚懋的手穿过阿雾的脑袋,又来摩挲玉娃娃。
此时正好崔氏和董藏月领着孩子也回来了,向楚懋问了安,心里都诧异,嘉和帝怎么会这个钟点儿过来。
楚懋像是感应到什么似的,停下笔,拿起搁在手边的一个玉娃娃,摩挲了一阵,又放回原处。
“朕就是过来见见岳母和两位嫂嫂。你们难得进宫,在宫里用了午饭再出去吧。朕待会儿有事,就不陪你们用饭了。”楚懋微笑道。
阿雾皱着眉头,见那堆积如山的奏折,寻思着怎么着也该有几十斤重吧,她看着都眼花。阿雾双手一撑,轻轻跳坐到桌子上。
这话简直是其他几人求之不得的,谁和皇上同桌吃饭都会消化不良的。
正元帝,哦,该叫嘉和帝了,生活依然是枯燥得令人乏味,而阿雾就趴在书桌的另一端,看着楚懋埋头批阅奏折。
“这是欢哥儿和蕊姐儿吧?”楚懋朝两个孩子招了招手,“到姑父这儿来。”
长乐宫里晚上点着安神香,阿雾才能勉强睡一会儿,可总是难安。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真的又离魂飘到了楚懋的乾元殿。
欢哥儿年纪大些,已经懂事,知道皇帝是什么意思了,加之董藏月在家里就对他耳提面命了一番,因此有些不敢上前。
楚懋不怒反笑,只为着阿雾总算有点儿反应了,“好,我这就走,明天再过来看你。”
蕊姐儿却像她母亲,不怕生,见楚懋生得好,又一脸笑容,咚咚咚地迈着小短腿就跑了过去。
阿雾皱了皱眉头,终于是忍不住烦躁,“你烦不烦,赶紧走吧。”
楚懋将蕊姐儿抱起,拿了几上的糕点喂蕊姐儿。
“是药三分毒,你若是肯好好吃饭,哪用得着吃这样的药?你不是最讨厌药味儿吗?”楚懋问道。
其他人看了也许只是惊奇,而阿雾就是极为惊奇了——楚懋的爱洁之癖从没好过,除了阿雾,他是不会主动碰任何人的,如今蕊姐儿就是第二个例外。
阿雾吃饭当喝药,喝药时却像是吃饭。看起来苦比胆汁的药,她眉头也没皱一下就喝了下去。
蕊姐儿甜滋滋地道:“谢谢姑父。”然后一边吃糕点,一边看上了楚懋戴在腰上的荷包,伸手去拽。
楚懋这才听见阿雾开口道:“进来吧。”若非如此,他实在要以为跟前坐的是一截木头了。
唐音看了心里发紧,发誓再也不敢带蕊姐儿进宫了,却又不敢在皇帝面前高声斥责蕊姐儿。
饭后半个时辰,明慧在外头隔着帘子道:“娘娘,该用药了。”
楚懋捂住荷包道:“这个不可以给你,是你姑姑送给姑父的。”楚懋另取了身上的翠玉鱼龙玉佩递到蕊姐儿手里,“这个给你玩。”
阿雾依然是不开口,不看他。
皇帝身上挂着的玉佩,质地、成色都是极品,所谓黄金有价玉无价,这块翠玉鱼龙佩可是传了好多代的东西。
楚懋又开始说一些前头朝廷的事情,大到国之用兵,小至官员升迁,不论巨细,楚懋都一一说给阿雾听。
唐音看着心都紧得窒息了。好在楚懋已经放下了蕊姐儿,唐音赶紧拉了蕊姐儿谢恩。
阿雾没有接话。
“朕瞧着,蕊姐儿天真烂漫,若是皇后喜欢,不如让蕊姐儿留在宫里陪你一段日子。”楚懋笑道。
“许久没听见你弹琴了。”楚懋开口道。阿雾的琴弹得好,也喜欢弹,当初在祈王府他隔三岔五就能听见她弹琴,到如今仿佛那都是前世的事情一般了。
唐音心里一惊,做母亲的哪里舍得自己的儿女,但是皇上已经开口,也容不得她拒绝。
饭后,两个人挪到东边儿休息。
阿雾道:“孩子太吵了,我还是喜欢安静些。”这就是不应了。
阿雾谢恩后,重新回座,但楚懋给她夹的菜,她依然是不动的,整顿饭就用了小半碗米饭。
楚懋也不坚持,又说了几句话,便起身往乾元殿去了。
阿雾站起身谢恩,楚懋伸手去扶她,到半途又缩了回去。跪着总比让她又去吐一回的好。每次到长乐宫来,他就伤一回,可是不来,看不见她,他心里又苦。
这日正逢着端午赛龙舟,在五月初五这个正日子,帝后都要驾临景明池观赛,所以格外热闹。阿雾少不得也要打起精神来盛装出席。
楚懋看见她饭吃成这样就难受,给她夹了一筷子菜想放到她碗里,后来动作停了停放到了她跟前的空碟子里,重新用公筷给她夹了菜,这才放入她碗里。
在池边搭起的彩棚里坐下,阿雾不由想起她年少时候,也来看过龙舟赛,只是当时她是坐在下面,仰望着台上的帝后,而今物是人非,她坐在高位,却觉得心底荒凉。
阿雾低头开始刨着碗里的白米饭。全国统共只产一百斤专供御用的天水碧粳米,到了她嘴里就跟稻草似的。
池中锣鼓喧阗,龙舟上的健儿正在振臂划桨,眼看着就要冲刺终点,所有人都看得正心紧,却不知从哪里钻出一人,朝着阿雾就是一剑刺来。
“吃饭。”楚懋看了阿雾一眼。
阿雾呆愣着,连闪躲都忘了,即使没有忘记,那也是完全来不及。剑来如电,疾驰攻心,阿雾唯一的念头是,她这是得罪了谁,怎的惹来这样的杀身之祸。
阿雾没有跟楚懋拧着来的意思,刚才她只是在尽职尽责地做一个皇后而已,既然皇帝发话,她当然只能坐下。
说时迟那时快,阿雾都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却见一道人影比闪电还快地挡在了自己跟前。
楚懋啪地将筷子放下,“坐下。我至少有一百个法子让你乖乖坐下,你要不要试试,阿雾?”
温热的怀抱,熟悉的气味,还能有谁?阿雾看着红色的血花在自己的眼前盛开,那剑刺透了楚懋的背,当胸穿过。
阿雾站在楚懋的身边伺候,并不入座。
楚懋护住了阿雾,反手一掌,击毙了手里还握着剑柄的刺客。
“用饭吧。”楚懋对阿雾道。
阿雾扶住楚懋倒下的身子,眼里的泪就落了下来,那剑刚好刺中楚懋上次剖心的伤口,伤上加伤。阿雾满手是血,“快叫太医!快叫太医!”
没承想她这样耽搁了大半个时辰,嘉和帝还坐在桌前。好在是夏日,饭菜冷得不快,但也已经热过一次了。
阿雾不敢去抽那柄还留在楚懋身体里的剑,哭着对楚懋道:“别死,别死,该死的人是我,是我!”
阿雾说不出话来,她抑制不住地干呕起来,飞快地跑回内室,吐了好一会儿才止住。明心打好水来伺候她净手,阿雾反复洗了数次,连手都搓红了,这才停住,重新梳妆、匀面,去了摆膳的次间。
“阿雾——”楚懋伸手去摸阿雾的脸,“对不起。”
“我说过你无须行礼的。”楚懋道。
阿雾不知懂楚懋为何说抱歉,他紧接着就晕了过去。楚懋的禁卫很快控制了现场,阿雾则跟着太医将楚懋送回了皇宫。
楚懋在阿雾刚要屈腿时,就跨前三步扶住了她,“阿雾。”
乾元殿里几个太医争论不休,都不敢去拔那柄剑。剑刚好刺在楚懋的心脉上,如果拔出来又止不住血,那楚懋就必死无疑。
楚懋踏入长乐宫的正堂时,阿雾已经站在门边等他了,见他进来,一行人随她下跪请安。
唐晋山和荣吉昌也大汗淋漓地赶到了乾元殿,可是谁也不敢下令让太医给楚懋拔剑,所有人都齐齐地看着阿雾,她是如今最有资格说话的人。
这两个宫里头伺候的人,都知道,皇后娘娘是一点儿面子也不给皇上的。
不拔剑是必死无疑,拔剑则可能死得更快,阿雾却知道越拖楚懋就越危险,她的双手死死地紧握住拳头,“给皇上拔剑。”
到晚膳时,乾元殿的内侍到长乐宫传话,“去回了皇后娘娘,就说皇上要到长乐宫用膳。”传话的太监,也不敢说让皇后娘娘准备接驾之类的话。
吕若兴听了朝楚懋跪下磕了三个头,再从他躺着的龙床暗屉里取出一个用明黄绸缎包裹的匣子,双手捧到阿雾的跟前,“娘娘,皇上曾经给奴才下过密旨,一旦皇上……”吕若兴有些哽咽,“一旦皇上不好,就将这匣子当着几位阁老的面交给娘娘。”
“朕知道了。”楚懋又问了些别的,可崔氏都只摇头,他的脸开始往下沉。崔氏吓得有些发抖,也不敢多话。直到嘉和帝叫退,她这才跪着磕了头往后退。
阿雾接过匣子,打开来看,里头放着一道圣旨。阿雾取了出来递给吕若兴,吕若兴整理了一下情绪这才打开圣旨。
“娘娘的精神还好。只是不大说话,不过我提起建宁侯府家的二奶奶时,也就是我们家二叔的四姑奶奶时,她就落泪。皇上是不知道,当初我们阿雾多强的性子,为着她爹和我,愣是被老太太逼着给这位四姑奶奶磕头认罪,我这会儿想起当时的情景都想哭。”崔氏果然抹起了泪,“这四姑奶奶也是个歹毒的,前几日居然让人带了礼来求我,说是想让她男人越过他前头的大哥承爵。”
阿雾领着殿中所有人跪下听宣。旨意上头道:若朕躬不豫,则由皇后监国。又命唐、荣两位阁老潜心辅佐。至于嗣皇帝,听凭皇后过继宗族子侄,封皇太子。
“阿雾的精神可还好,她有没有说什么?”楚懋看着崔氏道。
这道圣旨就是在交代遗言了。
崔氏的这个待遇,连她夫君户部尚书都没有。他们到书房,都只能跪着说话。
其中对皇后的般般深情直可令闻者泣泪。皇后监国,两位阁老一个是她爹,一个是她爹的亲家,连嗣皇帝都由皇后来选,可以想见,若嘉和帝真的去了,阿雾指不定还真能走上权力的巅峰,若是再能耐点儿,再出一个女皇帝都是可能的。
“给岳母赐座。”楚懋道。
只是这其中的艰难险阻,也必然不少。
崔氏对楚懋可不敢向对阿雾那样,规规矩矩地跪下行礼问安、回话,“多谢皇上惦记,臣妇一切皆好。”
听完宣,阿雾再看那匣子,里头还有一封信,上面交代的是楚懋亲卫如何联系、调派,以及他的暗卫是如何运作的,解药的方子,等等,并附有印信。
小太监禀了崔氏到时,楚懋亲自走到门边迎了崔氏,“岳母,身子可好?”
“唐阁老、荣阁老,你们两位不必在这儿守着了,前朝还需你们去安顿。皇上遇刺的事情恐怕已经传开了,人心惶惶,最是有心人的可趁之机。”阿雾的话说得直白,唐、荣两位也不推辞,磕头告退,如今可不是在这儿守着表忠心的时候。
“哪里哪里,夫人请。”吕若兴眼睛都快要笑眯了。旁边的小太监见着时,下巴差点儿没掉下来。他哪儿见过内侍的头号人物吕公公这样谄媚的时候。
阿雾捧着匣子,望着床上的楚懋——这个人何其用心,何其大胆,连自己的命都敢拿来赌,想来他们真是走到了尽头。
“有劳吕公公带路了。”崔氏笑道。
初时,阿雾为着楚懋的伤,连心都停止了跳动,可如今缓过劲儿来,再细想楚懋的安排,阿雾恨得牙齿都要碎了,他怎么敢、怎么敢用自己的性命来赌博,来逼她就范!
崔氏身边的丫头赶紧上去给吕若兴递了个荷包。
看着楚懋如今毫无声息地躺在眼前,阿雾就恨不能咬醒他,早知他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还不如她给他一剑,报了杀母之仇,说不定还能修得来生。
吕若兴一见崔氏从长乐宫出来,就屁颠屁颠地笑着迎了上去,“崔夫人,皇上在书房等您。”
贺年方领着两名太医,已经开始准备拔剑,回头看着阿雾道:“娘娘。”
家和(嘉和)万事兴,长乐勿忧。阿雾的小字不就是勿忧吗。
阿雾的指甲陷入了肉里,“拔吧。”
坐了一会儿,崔氏也要避嫌,没领午饭就出了皇后的长乐宫。哦,都几乎忘了提,阿雾封后之后,如今的嘉和帝楚懋,就将皇后的翊坤宫更名为长乐宫了。
阿雾说完就急趋几步奔出了内殿,她对自己说这都是楚懋自找的,无论死活都是他自己的决定。阿雾一边跑一边抹着脸上的泪。
“怎么又哭了?好了好了,本来说给你开心的,结果又提起了你的伤心事。你打小性子就强,我知道那回你是恨极了老太太和荣四。”崔氏道。她只记得如今的女儿阿雾,完全忘了当初的阿勿,她的女儿,那懦弱的跟屁虫性子了。
楚懋是何等人物,身手了得不说,他的亲卫和暗卫又岂是等闲之辈,连宫变那样的事情他都能十拿九稳地控制住,何况如今他入主禁宫,阿雾不信那刺客就能悄无声息地闯到跟前。而且阿雾想不出为何那个刺客的目标会直指自己,她得罪的人虽然不少,但死的死,走的走,相思还没有这等能耐。
阿雾的眼睛里掉出泪来。
只是楚懋扑过来挡的那一剑,阿雾不知道他是故意伤上加伤,还是没有计算周全,他昏迷过去前的那句“对不起”是什么意思?
这世上还能有谁比她的罪孽更大?她上辈子不仅没奉养过父母,还害得长公主为她操碎了心,她去后,长公主的身子也就垮了。而这辈子,她看着自己的母亲走上不归路,救不得不说,还得去推上一把。此后,她不仅不能以死赎罪,还要这样尊荣富贵地活着。
阿雾呆呆地想着,是抱歉他再也不能护着她了吗?还是抱歉他做过的事情?
这些曾经在阿雾心里占据过重要地位的事情,如今她都快有些想不起来了。当时她是打定了主意,将来要大肆报复老太太和荣四的,可如今只觉得都无足轻重了。
阿雾缩在廊外的角落里,抱着膝头哭,直到吕若兴的声音在她跟前响起,“娘娘,皇上的血止住了。贺院正说,这两日若是能不发热,醒过来,那性命就无碍了。”
“我自然不能应她。只要一想着你小时候居然被老太太逼着给荣四下过跪,我这心里头就过不了那个坎儿。”崔氏道,“也不知二叔家的人哪儿来的那样厚脸皮。”
阿雾还是没有抬头。
“你怎么回她的?”阿雾总算有了点儿兴致。
吕若兴又道:“那被皇上击杀的刺客的同伙捉到了,供词刚才刑部那边已经送过来了。”
阿雾本来是打定主意一辈子都不笑了,结果还是没绷住,荣玥可真是异想天开痴人说梦。别说荣玥曾经的种种,就算她是阿雾的嫡亲姐姐,阿雾如今也不能这样帮她。
阿雾这才抬起头站了起来,“去拿来给本宫看看。”如今阿雾监国,这点儿权力还是有的。
崔氏笑了笑,“可我还是高兴。对了,玥姐儿不是嫁给了建宁侯府世子爷的嫡次子做填房吗,前几日二嫂到我这儿来送礼,说是那前头的黄大爷身子不中用,想走你这条路,看能不能让次子承爵。”
吕若兴顿了顿,他本以为皇上性命攸关之际,皇后再冷的心肠都该软和一下,好歹去看一看,可是哪里知道皇后最在意的却是那供词。
阿雾抚了抚额头,崔氏还是眼皮子浅了点儿,“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她今后求你的地方还多着呢。”
当然吕若兴也不敢简慢,领命去取了供词来与阿雾。
“那我拣些好听的跟你说。”崔氏也不再老生常谈,“老国公……不对,如今只能叫公公了,因着琬姐儿的事儿,安国公府不是被皇上夺了爵吗,老太太现在也威风不起来了。上回见着大嫂,居然老远见着我就攀了上来,我这辈子可是做梦也没想过呢。”
阿雾看了供词,事情在她的意料之中,又在她的意料之外。主使刺客的正是当初的五皇子,也就是魏王楚懃,而其中还有一人却是眉娘。
“我知道了,你每回来都说这些。”阿雾嘟嘴道,不得不强颜欢笑以对崔氏。
这名字阿雾有些熟,想了良久,才记起,她就是当初在南苑唱曲儿的那妇人,后来阿雾因病住入冰雪林时,楚懋还叫了她来给自己唱曲。再后来发生的事情阿雾就有些记不住了,于她来说,这眉娘是无关紧要之人,却没想到她最后投靠了魏王。
只是当初她既然选择了保住荣家和顾家,如今也就容不得她任性寻死。谁做的孽谁就得受着,哪怕活着比死还难受,那她也得受着。
至于那刺客选阿雾为目标,正是依照眉娘之言。
阿雾就喜欢崔氏这一点儿。如果不是为了支撑荣家,她早就不耐烦活了,更别提每天逼着自己吃什么燕窝、阿胶了。
眉娘虽然同阿雾只有几面之缘,可也已经足够让她看出对于当初的祈王,如今的嘉和帝来说,阿雾这位皇后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而眉娘认为,她从冰雪林出来被送入祈王的别院,从此开始在男人身边周旋,都是拜阿雾所赐,阿雾但凡有一点儿同情心,也不会这样待她。比起嘉和帝来说,眉娘更恨的却是阿雾。
“他连身边就那么几个侧妃、侍妾都撵了,阿雾,你究竟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要和皇上闹得这样生分。你爹让我劝你,凡事适可而止,否则到最后追悔莫及,可就晚了。”崔氏压根儿就没当自己的女儿已经成了皇后,还如往常一般教训她。
而且嘉和帝身具功夫,行刺他成功的概率不大,在眉娘看来,出其不意地刺杀阿雾,那才能见功效。
“怎么不能?我听说皇上那儿已经发了话,但凡你长一两肉,就给厨房里伺候的人每人赏一两金子。以他对你的这份儿心,别说让几个嫁了人的丫头进宫,就是天上的星星他都愿意给你摘下来。”崔氏道。
果不其然,楚懃听了她的,他们果然得手,岂料还来不及庆功,就被一锅端了。
“太太说什么呢,紫扇她们都已经嫁人了,如何能进宫伺候。”阿雾摇头道。
从供词上看,一切果然如阿雾所料,楚懋必定是早就发觉了魏王私底下的动作,却任由其发展——他要的只是一个契机,否则也不会在事后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抓住了主犯。
“这怎么好,她们伺候不来你,你吃不惯宫里的菜,不如叫紫坠进来到厨房伺候。你不是喜欢紫扇她们几个吗,再叫她们回来也使得呀。”崔氏急道。
至于眉娘,这是阿雾意料之外的,却不知道楚懋究竟知不知道,他们的目标会是自己。
阿雾道:“这也怪不得我,每日里燕窝、阿胶、人参、鹿茸,像米饭一样地吃,就是不长肉,我有什么法子,不信你问明心她们几个。”
只是现在谈这些又有什么用,不管楚懋使出什么手段,阿雾都明白这是他用心良苦的手段,也是他的最后一搏,大概此次之后他就会真的死心了。
“他才不说我,还是他催着我进来的。你少给我打马虎眼,我说你怎么……这才几天呀,衣服又兜风了,这下可好,吹一阵风,都得去天上捡人了。”
阿雾但愿自己能伸出手去抱住他,可是她却怎么也跨不过那道用长公主鲜血划出来的天河。
阿雾延了崔氏坐下,“太太怎么又来了,虽说皇上宽明,可你也不能拿这儿当祈王府对待,爹爹难道就不说你?”
阿雾交代吕若兴守着楚懋后,便回了长乐宫。她大概也知道在她身后,吕若兴的目光几乎要把她的背戳穿了,可是只要楚懋会醒过来,她就只能这样去面对他,她唯一能为他做的就是让他死心。
“怎么又瘦了?”崔氏一见阿雾就皱眉头。
晚上阿雾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却隐隐听见有人在叫自己。她睁开眼睛,就见楚懋正坐在自己的床畔,微笑地看着自己。
崔氏沉甸甸的心事就只有一桩,那就是阿雾。
“皇上,你怎么来了?”阿雾还不太清醒。
崔夫人有特旨,不用奉召,递牌子便可进宫。崔氏如今相公不拈花惹草,儿子、媳妇孝顺听话,孙儿、孙女又活泼可爱,上又不用伺候公婆,还有一位独占圣宠的皇后女儿,简直满京城都再找不出比她福气更好的人了。
“走之前,我想来看看你。”楚懋伸手摸了摸阿雾的脸颊。
“娘娘,崔夫人来了。”明心在帘外禀道。
“什么叫走之前?”阿雾大惊地坐起身来。
如今在阿雾身边伺候的人都是新拨来的宫女、太监。四个大宫女,以明为字,分别是明心、明慧、明真、明淑。
“听说喝过孟婆汤之后,会忘掉前世今生。下辈子,我会早早地来遇见你的,阿雾。”楚懋低头亲了亲阿雾的额头,起身欲走。
玉澜堂的人阿雾已经尽数遣散,连紫宜和紫锦也托付给了宫外的紫砚和紫扇,还有林京娘、桑嬷嬷和宫嬷嬷也没有入宫。
阿雾猛地拉住楚懋的手,“什么下辈子!哪里有下辈子!我但愿我死后能魂飞魄散!别说下辈子,就是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你也再遇不到我,我也再不想见到你。”阿雾哭着道。
自宫变后,阿雾就过得有些昏昏然,她的精神极不好,先是每日强打起精神主持大行皇帝的丧礼,后来接手宫务,又是一通昏忙。封后大典后,她的精神已经夜不济日,却还强撑着。
“就这样恨我?”楚懋重新坐回到阿雾的跟前。
而元亦芳和郑鸾娘也进了宫,元亦芳被封为惠德夫人,郑鸾娘也得了县主的封号。她们本是孤儿寡母,出宫另立府邸还不如依附新皇,而郑鸾娘也能水涨船高地觅得佳婿。
“是,如果还想看见我,这辈子就再多看几眼吧。”阿雾冰凉凉地看着楚懋。
夏者,大夏朝之夏也。阖宫内命妇,除皇后外,见之皆要行礼。
还没听见楚懋的回答,阿雾就被吵醒了,“娘娘,娘娘,乾元殿来人说,皇上,皇上大概不行了,请娘娘赶紧过去。”
至暮春三月,郝嬷嬷被嘉和帝从老家迎回,封夏国夫人,举朝哗然。
阿雾猛地坐了起来,激动地问明心:“什么,你说什么?”
至于荣家,荣吉昌迁户部尚书,加太子太保衔,入内阁以备皇帝顾问。
明心又重复了一遍。阿雾连梳妆都顾不得,只穿了衣裳,就奔到了乾元殿。
长公主一倾,顾家也就不复往日的风光,卫国公顾世彦和顾廷容都交了实差,而领闲职。至于顾廷易,因私起边衅,被褫职逮拿至京,后经大赦,圣上开恩,削职为民,好在保得了性命。
里头已经有轻轻的哭声传出来,阿雾的心沉到了深井里,“不许哭,要哭就给我下地狱去哭。”
而福惠也被从皇家玉牒中除名,先贬为庶民,再令自戕。人死,众叛亲离,也只得孤坟一冢,由此可见嘉和帝对福惠长公主的深恶痛绝。
阿雾冲到楚懋的床边,见他脸上血色全无,连嘴唇的颜色都淡得几乎惨白,“皇上他怎么了?”
新皇登基后,念卫国公顾世彦忠心耿耿,特旨饶过了顾家,只褫夺世袭爵位,改卫国公爵位为袭三代,命其休妻,使福惠长公主即使死也不能入顾氏陵园。这在大夏朝史上,还是首开大臣休皇室公主的先例。
“半夜里高烧不退,人也开始抽搐,眼瞧着,眼瞧着……”吕若兴答道。
但当日六皇子领兵入禁宫时,却被阻在了神佑门前,孟新成领禁卫军同楚愈殊死决战。最后虽然还是有一部分谋逆分子闯入后宫,但多亏嘉和帝及时赶到,救隆庆帝于将死,至于田后则不幸罹难。
一旁站着半宿没闭眼的贺年方和其他几个太医,都是一副如临大难的模样。阿雾的视线重新回到楚懋的脸上,难道刚才真的是他临走前来看她?
福惠长公主和六皇子楚愈宫变当日,外倚西山军,内恃孟新成,也就是卫国公世子爷、阿雾前世大哥顾廷容的心腹在神佑门接应。
阿雾跪在床前的脚踏上,俯身在楚懋的耳边,流着泪低声道:“你若走了,我一定找人作法,叫我神魂俱灭,从此上穷碧落下黄泉,咱们再也不要相见。”
在次年,也就是嘉和元年的春天,阿雾总算是弄清楚了当日宫变的内情。
阿雾握住楚懋的手不放,吕若兴来来去去,给楚懋灌了两大碗药下去。到天明时,也不知是药见效了,还是阿雾到话起了作用,楚懋的热退了下去,情况也渐渐稳定下来。
六皇子楚愈着内务府终生圈禁,而福惠长公主赐自戕。此之为哀。
连贺年方都说,想是无大碍了。
大行皇帝的谥号拟作“成”,安民立政曰成。至于在宫变中死去的田皇后则上了“孝端贞恪庄惠仁明成皇后”的谥号,而五皇子和七皇子着晋双俸亲王,同时大赦天下。此之为喜。
接下来楚懋的情况果然渐渐好转,阿雾也不再去乾元殿,只是让吕若兴过长乐宫来,将那匣子又还给了楚懋。
接下来宫里头忙着大行皇帝的大丧礼,还有新皇的登基大典。楚懋在继位诏书里将次年改元嘉和,并在登基大典上颁布了册立阿雾为皇后的诏书。
此后楚懋养伤的两月内,阿雾都再没去见过他。到楚懋伤好出来行走时,他也再没踏足过长乐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