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不管情况是哪一种,福惠心里头都明白,同六皇子的筹划恐怕要先搁置了,必须要查明了才能行事。
如果春晖是被人捉了去,那又是谁动的手?他们到底知道了多少内情?
阿雾的目的果然是达到了。六皇子楚愈逼宫的关键一环就缺在了长公主这儿。
福惠在心里猜着:不知道春晖是哪一方的人?是皇上安插的,还是祈王安插的?或者是田皇后?三方都有嫌疑。不过前两者嫌疑最大。
这就令楚愈恼火万分,原本好好的事情,箭在弦上,长公主也明显意动了,偏偏这两日又推三阻四,只说兹事体大,还需好生筹划。
这都是长公主无法接受的结果。可是福惠长公主向来多疑,连身边的丫头也是防着的,春晖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即使被捉了去也是无用的。
福惠长公主吊着楚愈的胃口,却不肯明确拒绝,她也不愿就这样放弃楚愈。据她所知,楚愈早就搭上了镇国公一线,而且当初皇兄让他去西山军营,他又经营了不少势力——这样的人成功的概率很大,若是她这会儿反水,万一楚愈登基,那她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福惠长公主的眼睛一眯,这事若放在平日,她定然不会如此忧心和生气,可偏偏发生在这节骨眼上。若春晖是自己走的,那就是别人的手早就伸到了她身边来了,她却不知道。而如果春晖是发生了意外,那就是说有人可能觉察到了她最近的动向。
所以单单凭一个春晖的失踪,还不足以让长公主彻底放弃六皇子。只是她需要时间去查,春晖的失踪究竟和谁有关,看能不能拉拢过来,分一杯羹与他。如果能拉拢,就是最理想的情况。
“公主,春晖会不会是在外头遭了意外,这才没回来的?”长公主身边最信任的管事妈妈贾妈妈小心翼翼地道。
如果是无法拉拢成功的人,那福惠长公主就得考虑退路。可她实际上已经没有退路了,即使楚愈事败,到时候攀扯出她来,她也是百口莫辩。哪怕到时候皇兄信她,可老四和老五呢?尤其是老四,她落在他手里难道还能有好的?除非……
这头琼华堂盘问了整宿都没问出个名堂来,长公主身边剩下的三个大丫头又都被上了刑,也没问出个所以然。
此时长公主不由想起了阿雾,当初那个一心想讨好她的小丫头,如今的祈王妃。在福惠的眼里,阿雾想讨好她,无非就出于两个原因。最开始可能敬她是长公主,而荣六——阿雾,不过是安国公府一个不入流的庶子的女儿,讨好了她就能在京城贵女里有一席之地。后来嘛,自然是因为这位荣六姑娘倾慕自己的儿子。顾廷易的行踪,长公主多少还是了解的。
“都给本宫瞧着,谁今后胆敢私自放人出去的,就是这个下场!”长公主厉声道。
琼华堂内,几乎连呼吸声都没有,福惠长公主沉着脸,手指轻轻敲着桌子——这个动作和阿雾如出一辙。
那婆子号叫道:“长公主饶命,长公主饶命……”可是这当口别人都自身难保,谁还敢为她说话?
福惠反复掂量着老四、老五、老六三个人。这种事绝不是讲个人喜好的时候,而要计算最大利益。此事泄密的话,老六登位就基本无戏。而以前被长公主看好的老五,如今她却不能肯定了。按理说,老五也占着嫡字,可是老五行事太过荒唐,皇兄从没流露过有立他为储的意思。
“给我打,狠狠地打,打死这肥奴!”长公主气得发抖。
以前嘛,老四肯定是没戏的,但是自打他揭出元亦薇那贱人不是自杀而是被向氏害死之后,这一切就变了,难保皇兄不会因为内疚而立老四;再看看近年老四做的事情,收服洛北,南下治河,都是不世功业。
那守门的肥胖婆子,抖得筛箩似的,匍匐着往前头爬,“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可是这婆子却说不出个名堂来。长公主身边的大红人,她哪里敢得罪?平时巴结都巴结不上。春晖又是趾高气扬地出去的,她只当春晖是奉了长公主之命,哪里敢盘查?平日春晖也不是没有一个人出去的时候。
这也是福惠长公主想起阿雾的原因,她和老四之间嫌隙颇深,她并不确定老四会不会接纳她,这就需要阿雾在里头斡旋。至于她的投诚之礼,自然就是老六的逼宫之计,可若是春晖的失踪和老四有关,那长公主就失去了王牌,这也是福惠长公主踌躇的地方。
长公主高声道:“守二门的婆子呢,那么个大活人出去,你们也不盘查盘查?”没有对牌,内院的丫头是不许出二门的。
一切都只能等等看,如果此事真的泄露,恐怕宫里最近就有动静儿出来;若是没有,那就是有人待价而沽,等着他找上门就是。
“蠢货!”长公主将茶盅往地上一摔,“这府里头的线自有宫里头赏的,每月外头铺子自然会送进来,用得着她去配线?你们脑子都被狗吃了吗?”
福惠长公主没有点头,楚愈自然也就减缓了步子。
“下午长公主午睡的时候,春晖姑娘说要出门去配线。”春晖带的小丫头道。春晖的针线活好,这在整个卫国公府都是出名的,她又是长公主身边最有头脸的大丫头,她说出门去配线,谁也不敢拦她。
许闲堂内,沈老道:“这几日六皇子那边突然就没了响动,只怕事情有变。这种事宜快不宜慢,一旦下定决心,就要速战速决,否则人心易变,迟则生疑,迟早要走漏风声。”
卫国公府那边的琼华堂,此刻跪着乌压压一院子的人,所有的人连大气儿都不敢喘一声儿。长公主黑着一张脸坐在上位,“有谁知道春晖去了哪儿?”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西山大营那头的伍元信已经得了六皇子的口信,已经在偷偷调兵,只等禁卫军那头协调好就行事。可是这几日,禁卫军那头没有任何异动,卫国公世子爷的心腹也没有调班到神佑门。”傅以世道。
这也是为何阿雾将春晖送到长公主身边,也就是为了防着那起子小人靠近长公主。
而这位卫国公世子爷正是阿雾前一世的大哥顾廷容,福惠长公主的嫡长子。
阿雾又何尝不知道长公主的性子容不得人,最后楚懋登基,长公主落难,就有被她身边人出卖的缘由,否则楚懋也找不到正当理由来为难贵为他嫡亲姑母的长公主。
“只怕是福惠长公主那里出了纰漏。”沈老道。
“奴婢多谢王妃。”春晖给阿雾跪下磕头。说实话,这位主子处处替她考虑,将她的顾虑都打消了,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其实离了长公主身边也好,她那样的脾气可没几个人顶得住。
此刻的祈王楚懋正坐在北炕上,手里捏着的檀香木雕佛字手串忽然崩断,落得满地蹦弹。楚懋想事时喜欢数佛珠的这个习惯,还是在上次阿雾遭遇大难之后养成的。后来阿雾康复后,他虽不再给阿雾念经文,但习惯空了时就数数佛珠,为她诵一段经祈平安,更是漫洒银钱,给各处的佛主塑金身,世人都道祈王殿下信了佛,却不知道这其中的因由。
“你先在这儿住几日,仔细想想长公主那边可还有什么事儿是你忘了说的,别管什么事儿,大大小小都说。过几日我让人送你去江南,那边自然有人接你。你若是想找人嫁了,我来替你安排,保管风风光光的。若是别的,我也可以安排你去南边我的铺子里帮衬,这几日你也想一想去向。至于京城,在长公主有生之年,你就不要再回来了。”
沈老和傅以世对祈王的这个习惯都已经深悉了,此刻见他手里的佛珠崩落,还有两粒直接溅入了火盆,赶紧叫人来收拾。
“你这会儿回去只怕也不好交代,指不定……”阿雾是清楚长公主的手段的,她让春晖出来,就再也没想过还让她再回长公主的身边。
傅以世更是拿手去火盆里捡那佛珠。沈老道了句,“罪过罪过。”虽说已经入冬,但是许闲堂有地龙,没有用火盆的必要,这都是祈王体谅他年老腿疼让生的火盆,哪知就把祈王手上那让高僧开过光的佛珠给烧了。
“可是……”春晖也不知道“可是”什么,只是觉得忽然间就不用回去伺候了,感觉有些奇怪,也有些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了。
“别捡了。”楚懋站起身,直接将手里头攥着的几粒珠子一起扔进了火盆,“烧了干净。”
“你不用再回去了。”阿雾淡淡地道。
沈老和傅以世面面相觑,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王妃,奴婢已经出来多时了,再不回去恐怕长公主要起疑了。”春晖有些焦急地道。其实她出来的时间已经是太长了,即使回去恐怕也不好交差,长公主又是那样一个多疑的性子。
楚懋此刻已经重新坐下,掸了掸袍子,“福惠长公主那里只怕已经得了消息,知道事情泄露了。”
阿雾叹息一声,看来六皇子果然打动了长公主,否则长公主是定然不会主动去那胭脂铺子的。
“这怎么会?”傅以世惊道,“只有咱们三个才知道六皇子的密谋,难道还有别的人也察觉到了?”傅以世难以相信这一点。六皇子的行事极为谨慎,他们也是从很多年以前就安插在西山军营里的一枚暗丁那里听得一点儿端倪,再加上严密推算才猜出来的。
玄武大街的胭脂铺子?阿雾在脑海里细细搜索了一下,就想了起来,那是荣五陪嫁的铺子。对于自己这位身为六皇子侧妃的堂姐,阿雾总是要比平常人更关心些。
沈老和傅以世又互相看了一眼,不敢再说话。
春晖心里琢磨,大概是出了什么事儿,因而仔仔细细地回想了一下,“奴婢想起来了,长公主前些日子去过玄武大街那边的一家胭脂铺子,挑了些胭脂。可是长公主一向是只用玉润祥的胭脂,她挑的胭脂最后也赏给了奴婢几个。”
“不是你们。”楚懋黑着一张脸,怒气透过他的眼睛几乎要压弯了许闲堂外头那棵百年老树。
“你再仔细想想。”阿雾又问,“长公主可见过什么平时她从没见过的人,或者去过她平时从没去过的地方?”
“两位先生还是先想一想,如果福惠知道了事情泄露,咱们下一步该如何打算。不过福惠和老六也是半路上的搭子,未必交心,福惠知道了,老六未必知道,可能只是暂时按兵不动。这得让人去查一查。”楚懋道。
春晖想了想,“瞧不出什么不妥。只是长公主一直以来都心事重重的,也许是奴婢眼拙。”
沈老和傅以世点头称是,开始分头行事。
这不妥也是言明了的,譬如是长公主病得厉害了,或是有人要害长公主之类。阿雾无法再承欢膝下,这辈子她已经是崔氏的女儿,可心里也想能尽力护着长公主一些。
而此时阿雾正在她的书房“风不宁”里写字,想借由练字来平复忐忑的心情。从她将春晖这枚棋子由暗变明后,就知道依长公主的性子,肯定不会再头脑发热地栽入六皇子的坑里。
“长公主最近有什么异样吗?”阿雾看着春晖问道。当初她将春晖安排进去时,不过是看她聪明灵慧,希望她能帮自己服侍长公主,也算是尽一点儿心力。当初是约定好了的,如果长公主有什么不妥,就让她递出信儿来。
只是这也保不了长公主的命,将来楚懋登基,他心里头是明白长公主当时同六皇子的勾当的,所以阿雾还得将长公主彻底地拉入楚懋的阵营。
然而春晖的这个担忧在过去的几年里都没发生过,却不知为何昨日忽然有人递了消息给她,她才知道恐怕卫国公府不止她一个人是姑娘安插进去的。
唯一的途径就是让长公主“反间”,只是不知道时局给不给她这个机会。
这样无缘无故的事情,春晖自己也没想明白为什么。但越是伺候长公主,春晖的心里就越是担心,生怕有一天她的这位故主会找她探听长公主身边的消息,若是被长公主发现了,以长公主的厉害,她就只有死路一条。
要让长公主心甘情愿地“反间”,自然要提出足够丰厚的交换条件,而这种条件阿雾给不了,决定权在楚懋的手里。
春晖是阿雾救的孤女,听说当初璀记里,她的这位恩人兼主子还救助过另外几个姑娘,最后独独她被选中,送去了卫国公府。当时她还以为是姑娘安排她去做眼线,哪知道姑娘却只命她好生服侍长公主,忠心服侍长公主。
可是问题就在于,楚懋原本根本不用拉拢福惠长公主的,完全是阿雾破坏了他的计划。而阿雾也明知道楚懋极为厌恶福惠长公主,而且他绝不会希望登基后,头上还有长公主来耀武扬威。
春晖静静地说着,可心里却波浪滔天,自打姑娘将她送到卫国公府伺候福惠长公主开始,这几年来她再也没见过姑娘,也没有任何人来找过她。春晖还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人来找她呢。
这次如果福惠长公主帮楚懋“反间”,事成后,无疑也是将楚懋的把柄交到了长公主手上。那时候祈王殿下明知道六皇子逆谋宫变,却还任由事态发展,拿先皇的安危来做登上龙椅的赌注。这样的事情绝不能为外人所知。
阿雾都听得极为用心,听见长公主抱了孙子高兴她就高兴,听见长公主难过她就难过。
如此一来,福惠长公主有了制衡楚懋的把柄,性命自然是无忧了。这是阿雾所能想象的最好的结果。
“回姑娘、回王妃的话,长公主的身子骨还算康健,只是时常去故去的康宁郡主屋里,一坐就是半下午。长公主和国公爷之间不怎么说话,听说是自打康宁郡主去后就这样了。”春晖絮絮叨叨地又说了些长公主日常的事情。
只可惜,阿雾也明白,恐怕事情并不能如她所想。首先,楚懋肯不肯接受福惠长公主的条件就是问题。其次,对长公主来说,反间是唯一的一条生路,而对楚懋来说,这却并不是扳倒六皇子和长公主的唯一机会。他如今手上可能早已有了六皇子谋逆的把柄,隐而不发的原因,阿雾大胆地猜测,在六皇子宫变的当日,恐怕就是隆庆帝大渐之日,楚懋改元为“正元”二字之始。
“你也坐吧,长公主她好吗?”阿雾轻声问道。
对楚懋来说,此时完全可以退一步而揭发六皇子和长公主,指不定也能气死今上。
阿雾在桌边坐下,紫砚重新退了出去,独留下阿雾和春晖两人。
而且,阿雾心里头已经隐隐知道,长公主一旦不和六皇子合作,楚懋追查原因,未必就不会查到她头上来。如果他知道了……
阿雾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她本以为这辈子,至少在长公主在世时,是不会私下见春晖的。
不!阿雾赶紧摇摇头,告诉自己,楚懋不会知道的!她做得那样隐秘,他不会知道的。
“春晖见过姑娘。”那女子蹲身请安道。
楚懋在玉澜堂的门外站了半天都没进去。
若是卫国公府有人看见她的话,定然要惊奇,为何长公主身边的大丫头会出现在璀记的密室里?
吕若兴看见自己主子脸黑得比墨汁还浓,心里头知道该是自己逗主子开心的时候了,“玉澜堂的紫宜姑娘一大早就到冰雪林传了话,说是今儿晚上王妃这边要涮羊肉汤锅。羊骨汤是前天就吊在灶上了,菜都是王妃那温泉庄子上送来的不应季的稀罕物,王妃这是吃点儿汤锅都不忘惦记主子。”
紫砚吹燃了火折子,领着阿雾走下楼梯,到了平地摸出一支蜡烛来点亮,才见屋子正中站着一个穿红花袄,墨绿掐牙褙子的年轻女子。
这一招,吕若兴使出来从来都没失过手,不管这位主子爷心里头再恼火,只要听见王妃惦记他,一准儿脸上能阴雨转晴。
阿雾熟门熟路地进了璀记后院的厢房,厢房北墙上挂着一幅董启珍的《玉堂富贵图》。紫砚将一旁放着龙爪菊墨蓝刻花瓷花盆的高几转动了一下,便见挂着画的墙开始缓缓转动,背后露出一条黑漆漆的向下的通道。
可这回主子听了半天也没动静儿,吕若兴又谄笑着一张脸,“王妃……”“王妃”二字刚出口,就被祈王殿下一脚踢在腿上,吕若兴咚的一声就跪下了,只怕骨头都折了。吕若兴却连痛字都不敢喊,“奴才该死,奴才该死!都怪奴才多嘴,都怪奴才多嘴!”吕若兴双手开弓地扇着自己的脸,片刻脸就肿得猪头似的了。
第三日上头阿雾出了府,去璀记那条街逛了逛,先给元亦芳和鸾娘订了些新首饰,这才进了璀记。
惦记他?只怕是惦记着他早点儿死吧,这吃里爬外的……贱人!
阿雾点了点头。
“王爷万安。”玉澜堂的小丫头正好踏出门,就见楚懋像一尊杀神似的站在门口,而吕公公正在不远处不停地自己扇着嘴巴。
楚懋轻轻替阿雾揉了揉眉头,“就是怕你这样惦记着,才不告诉你。这件事你知道就可以了。”
小丫头哆嗦得脚一软,咚地跪下,身子抖得箩筛一样,但还好没有忘记请安。
阿雾点了点头,可眉头依然皱着。
到最后楚懋还是没有踏入玉澜堂,转身大步往外头走去。
“本来不想说出来吓你的。”楚懋道,“看老六最近的形迹,恐怕是存着这个心。到时候只怕咱们府上也少不了有波折。贺春他们会守着你的,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别怕。”
吕若兴的腿痛得再也站不起来。他那小猴子徒弟在刚才祈王发火的时候,看见自己师傅受罪也不敢出来,这会儿一溜儿烟地跑过来扶吕若兴,“师傅。”
阿雾点了点头,却没有得意之色。
“去,快去跟着王爷。”吕若兴推了一把小猴子。小猴子只得咬咬牙,跑着往前头追楚懋去了。
楚懋一下就坐直了身子,认真地看着阿雾,“你猜到了?”
那小丫头也是个机灵的,见楚懋一走,立马跑回了玉澜堂,把这事儿禀了紫宜。紫宜大吃一惊,让翠玲、翠珑带着婆子赶紧出去照料吕若兴,自己则小跑着进了风不宁。
“我是心里头有事儿。”阿雾看着楚懋道,“殿下,六皇子他是不是打算兵行险招?”
“主子,刚才王爷在玉澜堂门外头发了好大的火气,连吕公公都被罚了,这会儿站都站不起来,像是腿折了,荔枝说王爷本来是要进来的,可又突然折去了外头。”紫宜说这老长一句,气儿都不带喘的。
“这都入冬了,这么晚出去也不怕着凉,怎么不穿了披风再出去?”楚懋拉过阿雾的手,果然冰凉,双手将她的手合在掌心里暖着。
“知道了,都下去吧。”阿雾看了一眼身边伺候的紫锦,手里的笔依然没有搁下。反而写得比先头更流畅。该来的总算来了,她也就不用胡思乱猜了。
“有些气闷,出去透了透气儿。”阿雾道。
过得一会儿,紫锦进来说:“王爷骑马出府了。吕公公已经被送回了冰雪林那边,寻了接骨大夫。”
“去哪儿了?”楚懋换了睡袍坐在榻上问刚进门的阿雾。
“知道了。”阿雾搁下笔,揉了揉酸疼的手腕。
阿雾不敢在屋内叫紫宜,趁着楚懋还在净室,转身往厢房去。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人敢进去打搅阿雾。
阿雾只希望是自己猜错了,毕竟长公主素来不喜欢六皇子。可是阿雾也知道,那多半是因为向贵妃的缘故,而六皇子楚愈对长公主却是素来都礼敬有佳的。
阿雾走到门边站了站,只见天边阴云密布,黑云压城,瞧着像是要下雪的天,冷风飕飕地刮着,天地间一片阴暗。
以她那长公主娘亲之能,肯定能打探清楚皇上的真实病情。而阿雾知道,隆庆帝大限之日已经不远。这种情况下,换了阿雾是长公主,也必然要在三方势力里择一方,赌对了今后就能继续尊荣。至于错,长公主恐怕是接受不了这个字的。
阿雾揉了揉眉头,楚懋比她所预料的还要早知道泄密的事情。
原本福惠长公主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的,所以她的行事都是以忠于隆庆帝为基础,可是现在阿雾却不能肯定福惠长公主的态度了。
而楚懋今日的态度也在阿雾的意料之中,当然是最不幸的那种猜测。若是楚懋在踢了吕若兴之后,进了玉澜堂,哪怕他提着剑砍人,也并不可怕,只要他愿意将怒气发出来,只要他肯见自己,听自己说话。
隆庆帝以为福惠长公主是最不会背叛他的人,因为他们是同胞兄妹,只有他才能给长公主最大的尊荣,而这三个侄子同长公主又隔开了一层,哪里会像她的兄弟一般尊敬她?
可是偏偏楚懋转身走了,阿雾猜测,他大概是怕进门忍不住会把自己杀了,而且他心底已经打定了主意,连开口的机会也不给她。
如今皇上谁也信不过,尤其是这三个年长而力强的皇子,他唯一能信任的就是长公主,所以禁卫军交给了卫国公,也就是福惠长公主的夫君,实际上就是变相交给了长公主。
阿雾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唤了紫宜和紫锦,回正房换了衣裳,披了鹤氅往园子去。
阿雾脸上的得意消失得干干净净,剩下的只有恐惧。
冰雪林隔溪相对的地方,立着双鉴楼,阿雾至今还没走进去的地方。她无数次暗示,楚懋都视而不见,双鉴楼的门从没向她敞开过,而今后大概也不会有那个机会了。
所以,他们还得同禁卫军搭上关系。
阿雾跨过桥,往双鉴楼去,双鉴楼外头那一小溜屋子里住着的易老头走了出来。双鉴楼平日都是他在打理,没有楚懋的令牌谁也不准进。
如此种种都绕不开五城兵马司。过了这一关还得敲开禁宫的大门,最佳的路线莫过于从禁宫后门神佑门进,这样离皇上所住的乾元殿最近。
阿雾走到双鉴楼门口来,无疑让易老头有些为难。
只是逼宫也不是那样容易策划的事情,首要的就是里外相应。白天众目睽睽下调兵入城,要想不打草惊蛇绝不可能。而晚上京城宵禁后,如果是从城外调兵,就得有五城兵马司的令牌才能出入;如果是调用在京卫营,再加上家丁,力量也不是不行,只是得快,否则一旦西山军营得到消息,入城护驾那就万事玩儿完。
“王妃万安。”易老头躬身道。
难怪楚懋这样不急不躁的,阿雾觉得自己想的准没错。
“我就在这儿站一站。”阿雾转头对易老头道。
阿雾连着念了好几遍“等不及”,眼睛忽然一睁,如果这个人等不及了,是不是要逼宫?而显然楚懋知道了这一点,他只需要顺势利导,促使这人逼宫,只要最后不是真的让人得逞,那他就是最大的获利者。
易老头往后退了几步,垂手站着。
楚懋刚才说“有人等不及”了,他说话的语气不仅不着急,而且好像很乐意看见这个人这样做;他又说皇上恐怕不久就要下旨立储,而且和这个“等不及”有关。
阿雾走到双鉴楼那年成已经有些久远的木门前,伸手摸了摸那把铜锁,心里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就那么静静地立着。
阿雾冲楚懋的背影噘了噘嘴,心里道:自己猜就自己猜。
紫宜和紫锦都茫然地看着她。
“你自己猜,猜中了我就告诉你。”楚懋抽回袖子,起身去了净室。
最后阿雾走到溪边,望着对面的冰雪林。腊梅已经开了一些,香气随着风,偶尔被送到阿雾的鼻尖,和楚懋身上的气息一模一样。
“我不信殿下私下什么也没做,殿下究竟是怎么想的?”阿雾拉了拉楚懋的袖口问道。
阿雾想起这辈子和楚懋的第一次见面,他救了她;还有上辈子,她落水,也是他救了她。
楚懋越是这样平静,阿雾就越不相信他什么也没做,只是他不肯同她说。
到后来他们做了夫妻,从头至尾,楚懋都是宠着她、护着她的,可里头都是一些小事。比如每回她正式回荣府,他再忙也要陪着她;又比如他一个大男人还会替她张罗每季的衣裳,颜色、款式他都会替她掌眼;又比如她每一季的新首饰,都是他去珍宝斋订的,其中还有几套是他画的样子;又比如但凡在外头遇到好吃的,总是要替她带一份;再比如京里头时兴的杂耍啊,女先儿啊,滑稽戏啊,都会凑趣地让人进府演给她看……
“老五最近倒是收敛了许多,在宫里乖乖做孝子,指不定他的希望还大些。”楚懋仿佛不关己事地道。
可是如此种种,都是小事,简直不值一提,以至于阿雾很自然地将它们都视作了理所当然。不知怎么的,这会儿看着黑漆漆的冰雪林,她倒想感叹起来。
阿雾眼睛一亮,“你是说,皇上这是故意示弱,看你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阿雾喃喃道:“这就是了,这时候越蹦跶死得就越快。”病人的心理阿雾是深有体会的,这种人最易起疑心,六皇子这样做,简直就是不将皇帝看在眼里——这时候不去伺候皇帝,却在拉拢大臣,显然是有了不臣之心。
阿雾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她心里难受,却不是因为事情的艰难,只是难过今后大概和楚懋再不复当初了。至于性命,阿雾是无须担心的,她还有一位好父亲,是楚懋的老师,如今已是礼部尚书,这时候楚懋也不适合赐死王妃。
“让他去吧。皇上若真是龙体支撑不住了,也不会至今不立储,难道他会不知道一旦他撒手去了,又没有立储,这朝廷会多纷乱?北边和南边可都有许多虎狼虎视眈眈。”楚懋道。
如果他们有一个孩子就好了,无论儿子、女儿,彼此还有转圜的余地,阿雾怅然地想着。
“我才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我听说六皇子如今正四处拉拢人心,前儿又纳了两个夫人。”阿雾道。
“阿雾,我这辈子只会有你。”这话像救命稻草一样跳入阿雾的脑海。当初楚懋是这样说的吧?阿雾努力回忆着。只是当时她不当真,没放在心上,这会儿却希望楚懋说的都是认真的。
长期以来的隔膜让隆庆帝即使知道了先皇后不是自杀,同楚懋也亲近不起来。何况害死先皇后的又是他宠了二十多年的贵妃,而揭发的人又恰恰是楚懋。
阿雾转过头,对着紫宜和紫锦有些激动地吩咐道:“去打听打听,王爷去了哪里。”
“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办?”楚懋笑道,“也去宫里头守着皇上?恐怕他并不愿多看见我。”
阿雾向来是不服输的性子,只要没见棺材,她就不会掉泪,而见了棺材,她也未必会掉泪。照着她的计划,她和楚懋还是有谈一谈的余地的。
“那殿下就不着急吗?”阿雾问道,居然还有闲心在这儿给自己揉头发。
再不济,再不济,她还可以将实情和盘托出,只是也不知楚懋会不会相信那种“无稽之谈”。
眼看着皇上的日子不远了,六皇子在宫里失了向贵妃这个助力,而五皇子又不得人心,这两位只怕都有些心急。据阿雾所知,这些时日,皇后经常召五皇子去宫中,不就是为了在皇上的病床前多表现表现吗?
可是她必须找楚懋谈一谈,在楚懋彻底冷静下来之前,否则到时候一切成了定局,阿雾就落得满盘皆输了。
“有人等不及了。”楚懋道,嘴角带着一丝轻笑,像不屑又像高兴。
不久后阿雾戴上风帽,坐在马车上,心里头有忐忑,也有激动。不管怎样,她希望楚懋能相信她,何况利用长公主“反间”,更可以减少未知的风险。
阿雾一听就抬头看着楚懋,“怎么说?”
而此刻的楚懋正坐在小清荷的屋子里。小清荷现下在京城里可算得上是声名赫赫,等着见她的人都排到一个月以后去了。
楚懋本一边揉着阿雾的头发,一边闭目沉思,听她这样问,这才睁开眼睛道:“不会太久了。”
小清荷,人如其名,像一朵刚刚盛放的夏日粉荷一般,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美得玲珑剔透,唱得一手的好曲儿。
两个人用了饭,移到东次间坐下,阿雾窝在楚懋的怀里胡乱地翻着书,问道:“皇上还没有立储的打算吗?”
“王爷觉得这小清荷当得上是咱们京城第一美人吧?”凌裕在一旁给楚懋凑趣儿。
“多谢殿下饶我。”阿雾笑嘻嘻地接过话来,倒让楚懋接下来的话不好说了。
楚懋点了点头。对于美人,是各花入各眼。以前,在楚懋的眼里,自然是谁也比不上阿雾的。不过如今,小清荷自然有其值得称道的地方。
“叫你来招惹我,我有的是法子收拾你。你以为咱们不能行房我就奈何不了你?”楚懋点了点阿雾的鼻子,“不过是看在你可怜兮兮的分上,这才饶了你。”
小清荷是明码标价在卖,没有背着人一次又一次地私会情人,也没有玷污佛家净地,便没有当面一套、背地一套地背叛她男人。
楚懋居然一口喝了,阿雾顿时就觉得不妙,还来不及退,就被楚懋按在怀里,强行分了一半那鳖甲汤。这回祈王殿下发了狠心,阿雾被亲得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软绵绵地躺在楚懋的怀里喘着大气。
小清荷居然比她还守妇道。
阿雾知道楚懋这是逗自己,刻意顺着他的话舀了一汤匙的汤送到楚懋的嘴边。
真是讽刺,楚懋又饮了一杯酒。
阿雾的话还没出口,就听见楚懋道:“没尝着味儿,再来一次。”
马车在胡同里穿梭,忽然一个急停,阿雾往前一扑,幸亏紫锦扶得快。就在马车帘子因为急停而飘开的一刹那,阿雾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楚懋轻拧眉头,看得阿雾直笑,那叫一个花枝乱颤,“这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一个此时绝不该出现在京城的人。
“好不好喝?”阿雾问道,这股子怪味儿怎么可以只有自己忍受。
阿雾转头覆掌在紫锦耳边低声说了两句,紫锦点点头,跳下了马车。
楚懋本来紧闭着双唇,最后还是不得不屈服在阿雾的淫威之下。
“叫车夫掉头回府。”阿雾吩咐道。
楚懋又拿汤来喂她,阿雾这回倒是没躲,将汤含在嘴里,鼓着一张脸,嘴对嘴地向楚懋扑过去。阿雾又急又使力地想抵开楚懋的唇,鼻子里发出嗯嗯嗯的撒娇声,眼睛睁得比牛还大地同楚懋对视。
阿雾回了玉澜堂,换了紫宜的衣裳,趁着夜色从园子里的角门出了府,七弯八绕地进了一座宅子,里头紫锦已经在等着了。
阿雾扑哧一声笑出来,她只是那么一说,没想到被祈王殿下这样总结出来,还真是有那么点儿意思。
“二爷在屋里。”紫锦轻轻在阿雾的耳边道。
阿雾说的话实在是有趣,楚懋简直都不知如何反应了,这还是第一回有人拿他比作小鸡,楚懋拧了拧阿雾的脸蛋,“我是小鸡,你是老鹰,嗯?”
阿雾点了点头,屋子里只点了一支小蜡烛,却不妨碍阿雾看清楚那个人。
阿雾躲不及,呛声道:“她不喜欢我可不是我的错,那都是因为殿下。她就像护着小鸡的母鸡一样,觉得殿下还该躲在她的羽翼下。她将我视作那捉小鸡的老鹰呢。”
“二哥,你怎么会在京里?”屋里坐着的人赫然是顾廷易,“到底出了什么事儿?”阿雾忧心忡忡地问道。武将在外,不得调令是绝不能随便回京的。
阿雾喝了两口实在咽不下去,便撇开头去。楚懋却不饶人地又逼着她喝了两口。
“你别急,听我说。”顾廷易的平静让阿雾稍微喘了口气。可他接下来的话就让阿雾大惊失色了。
楚懋哼哼一笑,从阿雾手里接过汤匙,舀了汤喂她。
“我这次回来,是因为半个月前,接到母亲的密信,让我制造鞑靼重新进犯洛北的假象。”顾廷易道。
阿雾放下汤匙委屈地看着楚懋道:“原来殿下也知道郝嬷嬷不喜欢我呀?”
阿雾站立不稳地跌坐在椅子上,她只以为长公主是被六皇子说动,却没猜到六皇子也可能是被长公主说动的。
阿雾尝了一口,皱了皱鼻子,不喜欢那个味道。不知道楚懋从哪里寻回来的一份食单,说是滋阴补肾的,味道古里古怪。
“阿雾,事情是不是真如我想象的那样?”顾廷易见阿雾这个样子也着急了。
“你怎么不检讨检讨,姑姑为何不喜欢你?”楚懋动手给阿雾盛了一碗鳖甲夏枯草汤。
“还有谁知道这件事,你照母亲说的做了吗?密信呢,毁了吗?”阿雾一连串的问题问出。
拉拢元亦芳母女不成,转过来又挑拨她和鸾娘,阿雾心想,她才不上那个当。只是这种眼神交流中的针对,阿雾也不能说给楚懋听,否则他肯定要说是无稽之谈。
“只有我知道这件事。信已经烧了,我就是觉得不对,所以才安排好洛宁的事情,偷偷地潜回京的。我也不敢回家,在祈王府门口守着,见有马车出来,像是你惯用的,就来试试运气,否则只能明天去璀记让紫砚给你送信了。”
阿雾无奈地叹息道:“谁让她是将殿下从襁褓拉扯大的人呢。只是郝嬷嬷总是针对我。”阿雾又忍不住噘嘴抱怨。
“那就好,那就好。”阿雾抚着胸口,出了口大气。
“不过,你还是好的,你拿姑姑比他,那你的心里到底还是敬着姑姑的。”楚懋只得换个方向美化阿雾。
“你还没回答我,是不是……”顾廷易急道。
楚懋冷哼一声,却也不再说阿雾是错的。当皇子到了一定的年纪后,将那位比喻成乌云也的确不算太错。
“是,母亲这样做,意在调虎离山,想让殿下出京,然后和……”阿雾比了个“六”字,又指了指天上,比了个割脖子的动作。
阿雾嘟着嘴揉着额头娇嗔道:“本来就是嘛,说实话也不许。”
“她怎么这样糊涂?!”顾廷易跺脚呼道,“四皇子呢,他知道了吗?”
楚懋忍不住在阿雾的脑门儿上弹了弹,“怎么说话的?”
阿雾艰难地点了点头,“这件事他比我还先知道,就等着他们、等着他们行事,然后一网打尽呢。”
阿雾才懒得听他说郝嬷嬷的好处,“我知道,我知道!可是郝嬷嬷对我来说,就像是,就像是……”阿雾的食指指了指天上,“就像他对于你一样。”
“现在呢,现在怎么样了?你给母亲送信了吗?”顾廷易问道。
这回轮到楚懋叹息了,“你说得姑姑就跟你头顶上的乌云一样,阿雾……”楚懋还想继续说教。
阿雾的心里越发艰涩,“我给她提了醒儿,她这几日暂时没有动静。可是,我先头以为她是被人说动的,可是听你这样说,我怀疑这件事本身就是她提出来的。”
阿雾心情好的时候,眼睛亮得仿佛天边的启明星,璀璨流华,嘴角翘起的弧度让人忍不住想咬着那角细细研磨。
这样还如何劝说长公主“反间”?楚懋也根本不会相信她。
阿雾叹息一声,郝嬷嬷的家乡离京城实在是太近了,怎么路上不走个一年半载的?不过转瞬阿雾就打起了精神,笑着道:“不过好在也有三个月的好日子过,我不贪心。”
“二哥,你回来得也正好,母亲那头请你去劝她,我同她是说不上话的,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如何想的。可是这时候,唯一的一条路就是反过来同殿下合作,将事情撇干净。殿下那边,我来想办法。”阿雾嘴里虽然说得轻巧,可是心里却沉甸甸的,一点儿底也没有。
楚懋拧了拧阿雾的脸蛋儿,“郝嬷嬷最多三个月就回来了。”
接下来阿雾又同顾廷易商量了一些细节和这几天联络的方式,这才领了紫锦回玉澜堂。
“我要说出来,殿下一准儿不高兴,所以,我——不——说。”阿雾一边摇头,一边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而与此同时,楚懋在小清荷那边的热闹也散了场。
“今日怎么这样高兴?”楚懋见阿雾又添了小半碗的饭。
“把她给顾世彦送去。”楚懋在饮下最后一杯酒时冷冷地吩咐凌裕道。
元亦芳和郑鸾娘也一道来了,郝嬷嬷看了看阿雾,又往郑鸾娘那边扫了一眼,再冲阿雾笑了笑。阿雾只觉得郝嬷嬷恶心,鸾娘才多大点儿的姑娘。
“太暴殄天物了吧,他哪里值当小清荷去伺候?”凌裕脱口而出。他以为小清荷这样的绝色佳人,配祈王也是使得的,哪知道他选的这位主子在女色前定力如此之好。若非祈王曾向他索取敬府秘药,凌裕都几乎要认为他不爱红妆爱菊花了。
第二日阿雾同楚懋一起,将要返乡的郝嬷嬷送出了门。
楚懋眯着眼睛看了凌裕一眼,凌裕瞬间就收起了那副嬉笑嘴脸。
阿雾应了下来,用了午饭才回玉澜堂。
“我想,顾世彦等这一天已经等得足够久了。”楚懋道。长公主的飞扬跋扈可不是谁都能扛得住的,当初算得上京城一号人物的卫国公世子顾世彦,不就生生地被她逼成了窝囊废吗?
“回头我打听打听,找个会做药膳的婆子过去给你调理。”崔氏道。到底荣家是新出来开府的,还是少些底子,府里伺候的人就不如世家大族那样齐全。
这一晚,在阿雾的日子过得极其艰难的时候,她前世的老爹正因为新得了他梦寐以求的女人而通宵达旦。鲜美多汁的肉身,婉转吟哦的曲承,还有销魂蚀骨的艳曲儿,才不过一个晚上,顾世彦对小清荷几乎就是言听计从了。
“太太就别操心这个了,还是先操心你闺女的身子骨儿吧。”阿雾撒娇道。
阿雾在玉澜堂焦急地等着楚懋的消息,而楚懋一回府就直接去了许闲堂。
阿雾愣了愣,她还没想到这茬儿。
“王爷,刚才得到的消息,卫国公府的顾二爷回了京城。”傅以世将刚收来的情报汇报给楚懋听。
崔氏自然是替阿雾欢喜的,“可是这三个月怎么办?你又不能伺候王爷。”崔氏问道,“可不能让人钻了空子。”
楚懋的脸色非常平静,“派人跟着,别打草惊蛇。先头说的事情,两位先生可想出了对策?”
阿雾点了点头,嘴角忍不住往上翘,心里头还是有些小得意的。
三人细细地商量了一番,楚懋这才出了许闲堂往冰雪林去,另又派人去传了贺春、贺水回话。
“你是说王爷只在你屋里歇?”崔氏有些惊讶。
贺春、贺水跟了楚懋这么多年,可还从没见过这位主子爷这样失态过,当面就拔剑将一张紫檀圆桌劈成了两半。
阿雾笑道:“说得容易,这也得要王爷自己愿意。府里头那么几个侧妃和姨娘,也不见他去。”阿雾抿嘴笑道,忽然想起尤氏那里楚懋也去过几回,不过现在已经很久不去了。
贺水心里头直叹祈王的功力深厚,他自问自己可劈不了这样利落,而且紫檀木硬而密,劈得断劈不断还两说。
崔氏想起以前的事也尴尬,“你个促狭丫头,你爹爹如今年纪大了,年轻那会儿屋里头还不是有其他人?这件事你既显得贤惠,堵了外头人的嘴,又可以自己不受累。”
其他人可不像贺春一样傻得没心没肺,此刻都恨不能缩成一张皮,贴在墙上,别惹主子注意。
阿雾脸一红,听崔氏这样说,想起她的行事,忍不住嘟嘴道:“太太光会说我,那你怎么不给爹爹寻个通房?”
“叫人去守着玉澜堂,里头一只苍蝇都不许放出去。”楚懋吩咐道。
“啐。”崔氏气道,“你这年纪轻轻,不知道里头的好歹。哪能由着男人的性子,他们就是喂不饱的狼,你这身子板儿哪里经得住折腾?”崔氏叹息一声又道:“回去,你赶紧将房里的丫头选个颜色好的,开了脸伺候王爷,省得他总找你。”
而玉澜堂中,阿雾久等楚懋不至,却听见紫宜来回话说:“王妃,王爷派人将咱们玉澜堂的所有门都看住了,一个人也不让出。”
阿雾揉了揉额头,“这哪能怪我?”阿雾笑着挨到崔氏身边道:“都怪太太将我生得太好。”
阿雾一惊,“守门的都是什么人?”
“你……叫我怎么说你?”崔氏点了点阿雾的额头,“先头是担心你们不圆房,这倒好,这会儿还得操心你们青年人不懂节制,你叫我说你什么才好,阿雾?”
“全是男人,还都是生面孔。”紫宜望着阿雾道。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然会让祈王封了玉澜堂。王爷不是宠爱主子都要宠到天上去了吗?
阿雾这才和崔氏回了上房,她没有隐瞒崔氏,毕竟这种事崔氏比她有经验,她虽然害羞,但也磕磕巴巴地说了出来。
阿雾闭了闭眼睛,“你去同守门的人说,我要见王爷,请王爷回一趟玉澜堂。”
阿雾当着董藏月的面哪里好和崔氏细说,董藏月也是个机灵的,见阿雾面有难色,就扯了个幌子去前头听下头人回事去了。
紫宜看了看外头的天色,这都半夜三更了,却也不敢多问,径直出了门。
“怎么会亏着呢,你做姑娘的时候我日日就紧着你的饮食。你同我说说,你在府里究竟过的是什么日子?”崔氏满脸怒色地道,仿佛下一刻就打算冲去祈王府找楚懋算账。
阿雾一直没等到楚懋回玉澜堂,也不敢脱衣裳睡觉,只歪在榻上打了个盹,醒来时天已大亮,“什么时辰了?”
自然只能拿回去熬,阿雾细细看了看那药方,同两位太医开的大体不差,只是换了两味药,阿雾自然还是信任贺年方多一点儿。
“巳时初刻了。”紫锦回道。
待单俊茗出去后,崔氏坐到阿雾跟前来,一脸忧心地道:“我说怎么老是没动静儿,原来是亏着了,你早就该找人看看了。如今可怎么办,这药你是拿回府里熬还是怎么的?”
“王爷那边可以有消息?”阿雾揉了揉眉心问道。
这样大手笔,当然不会仅仅是为了谢意,这是封口的意思。虽然单俊茗不知道阿雾是谁,可日子久了,打听清楚荣府的姑奶奶是祈王妃也就能猜出几分。有了这封口费,单俊茗自然就知道绝不能多嘴了。
紫锦摇了摇头。
等出了门上了马车,他打开来看,眼睛都鼓了出来,好家伙,居然是五百两!
“让外头的人传话,去把吕公公……”阿雾话说到一半又想起,这会儿吕若兴只怕还下不了床呢,叹息一声又道:“伺候我梳洗吧。”
单俊茗将银票纳入袖中,躬身作揖道:“多谢。”
阿雾去了净室泡澡,越是这个时候就越不能急。楚懋将她困在玉澜堂的意思,阿雾是明白的,她坏了他的事儿,他自然得防着。阿雾都能理解,可心里却还是止不住难受。她自己的后路她是顾不上了,只希望能在楚懋定下下一步的计策之前,说服他接受长公主,也但愿长公主能放下成见,投到这边来。
出门时,紫宜将一张银票递给单俊茗,“这是多谢单大夫的,诊金荣府自然会另外附上。”
阿雾用过早饭,换了衣裳,领着紫宜和紫锦往大门去。门口立着的侍卫,一看就是楚懋的亲卫,见到阿雾,都蹲身问安。
“紫宜,替我送送单大夫。”阿雾吩咐道。
阿雾没说话,径直往前走。那两人也顾不得礼数,站直了身子道:“请王妃留步,王爷吩咐过这些日子请王妃安心待在玉澜堂。”
单俊茗抬头,见她脸上带着一丝轻轻浅浅的了然笑容,也就放心了。
“我若是不呢?”阿雾的步子一点儿也没停。守门的亲卫自然不敢对阿雾有所不敬,也不敢有身体上的接触,这就阻止不了她。
“我都明白。”阿雾道。
韦力道:“小的不敢阻拦王妃,王爷吩咐,王妃走出玉澜堂一步,就杖杀玉澜堂一人。”
“夫人年纪轻,还需将养着身子一些。”单俊茗不放心地又继续提点,可实情又不敢当着几个夫人的面说出来。
阿雾的脸一白,脚再也不敢抬,“好,我就在这儿站着,你去请王爷到玉澜堂。”
阿雾这声音仿佛琴韵般,单俊茗年届五十,听了都有些心慌气短,思忖着难怪那做丈夫的丢不开手。
这几天京城已经开始下雪,风像刮骨钢刀一般,呼啸盘旋,轻一点儿的人在风里都立不稳。阿雾就那样立在风里,雪粒子刮在脸上生疼,也不动一步,她这是铁了心要站到楚懋来了。
“麻烦单大夫了。”阿雾轻轻点头道。
韦力权衡了一下,如果祈王妃真出了什么事儿,他也担不起责任,只好仔细吩咐了韦亮,自己又去许闲堂请示。
“这个,若是好好调养,自然无妨。我先开几服药,夫人吃了若是不再贪眠多汗,便是见效了,到时候我再另开方子调养其他症状。”单俊茗道。
“王爷请王妃回屋里等他,他议完事就过来。”韦力得了准信儿,回复阿雾道。
“这对子嗣可有妨碍?”崔氏急急地问了出来。
阿雾心里松了口气,只要楚懋没有明确拒绝过来就行。雪风天里,她也有些顶不住,但出于各种考量,她还是没有回屋,就那样立在风里,不过片刻就已经打了好几个喷嚏。
崔氏和董藏月还没听出个名堂来,阿雾自己先心虚地红了脸。
可是楚懋那边还丝毫不见人影过来,紫宜急道:“王妃保重身子!便是有再要紧的事儿,等会儿王爷来了,你也得有精神说才是啊。”
替阿雾诊脉时,单俊茗的指头在她手腕上停留了良久,最后才斟酌道:“夫人有些阴虚的症候,须得好好调养,切忌操劳。”单俊茗顿了顿,不敢看阿雾的脸。
阿雾被冻得手脚都僵了,心一直往下沉,直落入冰水里。可是紫宜说得没错,这时候可不是生病的时候,而且楚懋的态度已经明摆着,就是她病死了,他也不会怜惜她一丁点儿。
“是。”单俊茗恭声应道。
阿雾回了屋,紫宜和紫锦赶紧找来厚棉被先替她裹上。阿雾缩在被子里直打哆嗦,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头也开始有些发晕,“去熬一锅姜糖水来。”
“单大夫,我这位妹妹这些时日也有些不好,你也替她看一看吧。”董藏月道。
等阿雾喝了姜糖水,人缓过劲儿来,又用了午饭才在玉澜堂见到楚懋的人影。
阿雾看了看董藏月,董藏月走到桌边坐下,伸出了手。单俊茗诊了脉,又问了些她吃得可好,睡得可好,只道她没什么事儿,应景地开了张方子。
楚懋掀开帘子走进东次间时,阿雾望着他,就像从没见过他似的。两个人从曾经最亲密的夫妻一下就变成了陌生人,甚至某种意义上还可称得上是敌人。
单俊茗不敢多看,低着头打开随身的医箱。
楚懋穿着一身玄色紫貂毛出风织金绣四脚团龙的袍子,头上束着金冠,神情淡漠地在阿雾对面坐下。
单俊茗看她,一是惊于阿雾过人的美貌,二则是因为她周身的气派。这种气派不靠穿衣打扮,只静静地往那儿一坐,就显出高人一等的身份来。
紫宜上了新沏的茶,楚懋淡扫一眼,碰也没碰,这就是对阿雾没有丝毫信任的意思了。
阿雾今日的穿着极为简单,上头一件藏蓝织金绣百蝶穿花缎夹袄,下头一条月白色双襕马面裙,襕上绣婴戏图。头上只戴了三支白玉镂空蝴蝶簪,耳环也不过普通珍珠,穿得比董藏月还简单。
阿雾被他气得冷笑,拿过楚懋的茶盏喝了一口,明白地告诉他,这里头没毒。
单俊茗躬身问了安,起身时眼睛不由自主地往阿雾看去。
“王妃这么着急找本王有何事?”楚懋拂了拂袍子上不存在的灰尘,淡淡地道。
那单大夫只道是给荣家的大奶奶瞧病,哪知一进去却见得两位年轻的贵妇人,旁边还有一位上了些年纪的美妇,坐在上位,想来应该是荣夫人。
阿雾被楚懋的动作弄得眼睛一眯,她在祈王殿下的眼里大概已经比灰尘还令人厌烦了,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自称“本王”。
到柳树胡同时,阿雾直接去了荣玠和董藏月的院子。既然是托了董藏月的名儿,也就要事事做得逼真。
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阿雾也再不能假作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发生过地同楚懋绕弯子。她站起身,走到楚懋跟前跪下。
过得两日,柳树胡同那边送了信儿来,说是崔氏有些不舒服,让阿雾回去看看。阿雾自然明白其中的内情,虽然有贺太医和姜太医把过脉开的方子,但是说实话,阿雾实在有些不信任楚懋,还是觉得要让别的大夫看一看才放心。
“妾有罪,也不敢请王爷原宥,只盼王爷能给妾一个弥补的机会。”阿雾恭恭敬敬地给楚懋磕了三个头。
两个人自打解开心结后,楚懋又是日日都回玉澜堂用晚饭,有时候忙得太晚也还是歇在冰雪林,但回玉澜堂的时间还是最多的。
“本王想知道,若本王傻一点儿笨一点儿,被你将这件事瞒过去,你又是如何打算的?是盼着老六登基,再将本王赶尽杀绝,等着他接你进宫去做贵人?”楚懋的声音阴沉得仿佛能滴水。
阿雾在背后以手捶床地大笑。
阿雾这时候哪里敢和楚懋耍心眼,她自以为万无一失的事情,都能被楚懋轻易就查出来,“妾只是不愿见福惠长公主蹈于不义,却并无要助六皇子之心,以殿下的能耐,便是此计不通,也定然另有良方,我……”
楚懋的身子颤了颤,“你就作死吧,荣璇,你等着!”楚懋站起身,鼻子喷着气儿往外走。
“呵,原来王妃是如此高看于我,那我是不是还得感谢王妃的厚誉?”楚懋讽刺地笑道,“若是我没有良方呢,王妃是宁愿选择让祈王府陷于万劫不复之境,也要保全顾府?”
阿雾一手抱着被子,一手伸到楚懋的耳朵上,将他的头拉了过来,轻轻地笑道:“殿下,上回殿下画的那些个内衫,还有几件新的没穿过,我试给殿下看看可好?”说罢还伸出丁香小舌在楚懋的耳垂上舔了舔。
楚懋的声音冷得刺骨,又带着无比的荒凉自苦。
“说吧。”楚懋走到床边,没坐床沿,在绣墩上坐了下来。
“不会的!如果能说服长公主,同她合作,到时候殿下所冒的风险更小,在皇上那儿也更能令他信服。何况即使六皇子因此事而下狱,还有田皇后和五皇子日日在皇上身边。”阿雾急急地膝行两步。
阿雾抿嘴笑着,冲楚懋招招手,楚懋懒得理她。阿雾又招招手,在床沿上拍了拍,示意楚懋来坐。她眨着眼睛,又娇又俏,惹得楚懋心里头那团火又开始滋生。
楚懋却避开了阿雾的手,站起身转而坐到圆桌前。
“不许说话。”楚懋唬道。
“为何你非要保住福惠长公主,甚至不惜背叛我,还屡次劝我拉拢她?”楚懋艰难地问出这话,他不知道自己是希望阿雾骗他好,还是不骗他好。
到楚懋出来时,阿雾依然毫无收敛,还特地将被子拉低了一点儿,露出大半个胸脯,侧伏在床上冲楚懋笑,“殿下——”这一声叫得又软又糯,个中滋味令楚懋此刻恨不能将阿雾打一顿。
走到这一步,楚懋已经多少能理解他的父皇隆庆帝了。他以为如果换作是他,在面对自己心爱的人心里另有所爱时,他会慢慢地等她回心转意。可惜阿雾不给他这个机会,你掏心掏肺地对她,最后还是防止不了她给你的窝心一脚。
“该死!”最后还是楚懋自己克制住了自己,翻身从阿雾的身上爬起来,闪身就进了净室。留下阿雾躺在床上,嘴角扯出一丝狡黠的笑容来,侧过身,以手支头,哼着小曲,乐滋滋地等祈王殿下从净室出来。
“我……”阿雾张嘴想说话,却不知道楚懋会不会相信自己的故事,“我是……”
阿雾还被罩在云山雾里,就被楚懋津津有味地啃了个遍。
“你不用说了!”楚懋忽然厉声打断阿雾的话。他心里头清楚明白,他受不了阿雾再骗他,可也受不了阿雾说实话,两种结果都让他恨不能亲手掐死她。
阿雾本就还没起床,薄薄的衣衫三两下就被楚懋脱了去,因为明知不可为,而格外让人有兴致。
“我来告诉你,我为何不能同福惠合作。”楚懋沉声道。
“我自己当然会克制,只是你也得时时提醒我,阿雾,我没同你玩笑。”楚懋咬着阿雾的耳朵道,很快那粉润如明珠的耳垂就满足不了祈王殿下的热切欲望了。
“你也听说过,先皇后进宫前早已心有所属,而那人便是福惠相中的驸马。”
阿雾心想:我自然会防着你的。可旋即她就明白了过来,“做什么是我防着殿下?该是殿下自己克制才是。”
楚懋的话令阿雾大吃一惊,她怎么从没听母亲说过她曾经自己相中过驸马?
的确是活该,楚懋自己也暗骂自己,“这三个月,你可防着我点儿。”
“所以,先皇后进宫同福惠也有莫大的关系,她只有先绝了先皇后和那男人结亲的后路,才能嫁给那个男人。可惜,她怎么也算不到,先皇后同那人之间的情意比她想象的深重多了,结果最后不仅害了她自己,也害了当今皇上,更害了先皇后。
“活该。谁叫你先头不把我当人,可着劲儿地折腾我。”阿雾啐了楚懋一口。
“那人以死相抗不愿尚主,发誓终身不娶,最后皇上才不得不让卫国公世子做了福惠的驸马。你觉得当时在宫里无宠、出身又低贱的向氏,是如何能将手伸到先皇后身边的,还能瞅准时机地送了那么一碗药?”
“可是,我今后三个月都不能碰你,阿雾。”楚懋想起这件事就一阵头痛。
阿雾闭了闭眼睛,当初她也怀疑过这一点,却没想到福惠长公主会在里头插了一手。如果事情果然如楚懋所说,那长公主和他之间就有杀母之仇。
阿雾松了口气,她是讳疾忌医,一直不敢去深思这个问题,好容易鼓起勇气才回了柳树胡同让崔氏给她找大夫。
阿雾回忆起上一世楚懋的手段,他最后没有杀长公主,却比杀了她还可怕。当时,她只当楚懋是心眼小,却没想过里头还有这段隐情。
楚懋摸了摸阿雾的脸,“别担心,他们说只要调理好了,不出半年肯定能怀上。”后半句是楚懋编的,不过想来大事的定局也就在这半年了,到时候,就不用再避孕。
“而且福惠也绝不会真心投靠我,你知道她有个女儿吗?”楚懋的声音逐渐恢复了平静。
“殿下,那、那贺院正和姜太医有没有说我、说我能不能、能不能有孕?”阿雾吞吞吐吐的,半天才挤出一句。
“康宁郡主。”阿雾喃喃地道,恐怕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可是楚懋怎么会突然提起康宁郡主?
不过如果是这个原因,阿雾也不敢挑明了说出来,将错就错也行,都说做夫妻的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才能过得好。
“她的死多少也是我造成的。”
阿雾对楚懋的话将信将疑。她其实是怀疑楚懋趁她睡着时找贺年方和姜太医来诊脉,根本就是想看看她可是有不妥而不能怀孕,毕竟这都大半年了,而楚懋又急需一个儿子。
“怎么会?”阿雾怎么不知道自己的死是因楚懋而起的,“殿下不是还曾经救过落水的康宁郡主吗?”
“我其实也不能确定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又怕你担惊受怕。回府时你又非要住在玉澜堂,我怕惹了你怀疑,好容易等到你来冰雪林。”楚懋半真半假地道。实际上他怀疑的根本不是阿雾的身子不对,什么“纵欲过度”,而是单纯地因为药丸吃完了,而不想让阿雾在路上有孕而已。
楚懋愣了愣,“这你也知道,看来你们还真是无所不谈啊。”
若是被楚懋三言两语哄了,她就不是阿雾,“这么说,咱们还在江南时,殿下就已经怀疑我身子不对了,可为何等到现在才让贺太医他们来?”
楚懋的话意有所指,让阿雾抓住了闪过的念头。
楚懋苦笑道:“只要挨着你,它可不管什么时候不时候的。为着这个事儿,你这样误会我,又是跟我赌气,又是怀疑我外头养了小的,你怎么补偿我?”
“那时候我们兄弟几个都赶着巴结福惠,可是我已经知道了当初先皇后死亡的真相,而康宁郡主又是福惠最疼的小女儿。那时候我到底还是心性不够,康宁是我推落水的,尽管我最后后悔不该迁怒她那样的小孩子,但她打那之后就开始缠绵病榻,早夭而亡。”
阿雾飞速地收回手,“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居然还、还有这样的兴致!”阿雾嗔了楚懋一眼。
阿雾心底的惊涛骇浪已经不能用“惊讶”二字来形容了。那时候她年纪小,根本不记得是怎么落水的,也不记得是楚懋推她的了,她唯一记得的就是那个大哥哥游过来救了她。
“阿雾,我每日忍得都极难受。”楚懋拉了阿雾的手搁到他腹下,那儿隆起一团,烫得灼手。
阿雾却没有想到这里头还有这份孽缘。
“你放心,他们两个嘴紧着呢,绝不敢出去乱说。”楚懋安慰阿雾道,随即又咬着阿雾的耳朵道:“你如今知道我为何不敢碰你了吧?”
如果楚懋没有推康宁,康宁就不会生病早夭,她,顾氏阿雾就会活着,也就不会有今日的荣璇。
“都怪你,你这个浑蛋,色胚子!”阿雾拧了拧楚懋的手臂。这都叫什么事儿啊,居然是“纵欲过度”,这若是叫人知道了,她今后如何见人?
“你如今怎么选,阿雾?”楚懋将阿雾扶起来,看着她的眼睛。
阿雾想了想,也的确是这个理儿,若是叫姜良之当着她的面儿说出那样的话,只怕她羞也羞死了。
阿雾流着眼泪看着楚懋,他眼里的忐忑和盼望她看得清清楚楚,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难道要你醒着的时候来?”楚懋拧了拧阿雾的脸,“那个姜良之说话直接得令人汗颜,连我都有些受不住。”楚懋这会儿可算是庆幸万分。阿雾的身子没什么大事是最好的,然而因为是这个症候,他以前的举动也就解释得通了,而不会让阿雾起疑心。避孕这件事,楚懋是打定了主意绝不跟阿雾提的,她若是知道了,指不定怎么闹腾呢。
楚懋为阿雾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我可以既往不咎,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阿雾?”楚懋将自己最不堪的一面呈现在阿雾的面前,如果这样,她能重新站到自己这一边,他就可以原谅她过去的所有。
“呀!”阿雾的脸顿时红得三月桃花一般,连脖根儿都红了,“我不信,做什么要趁我睡着了请他们来诊脉?”
阿雾没有说话,她根本就来不及消化楚懋说的这一切,可也明白楚懋这时候能说出原谅她的话是多么不容易。
楚懋低下头在阿雾的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阿雾伸出手去拉楚懋的手,然后将他的手搁到脸上,感受他手掌的温度,眼泪却掉得更凶。
阿雾的眼睛再微微地睁大了一点儿,看着楚懋不说话。
楚懋将阿雾轻轻搂入怀里,摩挲着她的头发道:“阿雾,我说到做到,我们依然像以前那样好不好?我们说好了要生三个儿子,还有一个像你一样的女儿。我只有你,也只想要你,阿雾。”
“不是我。”楚懋道。
阿雾伸手抱住楚懋的腰,将头埋在他的胸膛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阿雾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但是心里的话却不敢说出来,可是已经开始琢磨着给楚懋食补了。枸杞子、山药、鲈鱼、海参、海马、芡实、胡桃都是补肾气的,对了,还有鹿角胶。
楚懋抚着阿雾的背,直等到她平静下来,才捧起她的脸,替她亲去了脸上的泪水,“阿雾,我要你亲口告诉我,你会站在我这边,这几日都不会再出玉澜堂。”
“胡思乱想什么?”楚懋拍了拍阿雾的脸蛋。
这一局对阿雾来说简直是死局——她唯一所能期望的就是楚懋能为了她原谅长公主,可这一切幻想都被楚懋的话给戳破了,她甚至开不了口说自己前一世就是康宁郡主,是顾氏的阿雾。
“都是些固本培元的药。”阿雾看得一头雾水,“是谁要服用?”阿雾刚问出这话心里就一惊,能劳动贺年方和姜良之共同诊脉的人可不多,祈王殿下自然是首要享有此权利之人。这药又是固本培元,阿雾不由多心地看了楚懋两眼。
如果说了,那她和楚懋之间就隔着血海深仇,再也无法挽回。她不想楚懋偶尔想起她的时候,都会想到她是他杀母仇人的女儿。
“专门等你的。”楚懋走到床边坐下,把阿雾揽入怀里,将贺、姜两位太医开的方子递给阿雾看。
实际上,现在也是无可挽回的局面,阿雾的心里只有一点点小小的希望,希望楚懋今后想起她还能记得一点儿她的好。
次日阿雾睡到天大亮时才醒过来,见楚懋居然还在屋内,不由奇道:“殿下今日不出门?”
可是这种好实在太少,阿雾有些后悔,如果当初,她能对楚懋再好一点儿,再好一点儿,如果他们能有个孩子……也或者,没有孩子才是最好的结果。
楚懋的心里却松了口大气,他最怕的就是那药丸伤着阿雾身体的根本,幸亏这次是虚惊。只是楚懋再也不敢给阿雾药吃,哪怕贺年方都说无事,他也不敢再轻易尝试。
楚懋的手慢慢地从阿雾的脸颊上离开,阿雾的迟疑让楚懋的心渐渐沉入海底。
“是。”贺年方和姜良之走到一旁开始商量药方。
阿雾像捉住救命稻草一般,伸手捉住楚懋的手,“殿下,真的不能放过长公主吗?哪怕是为了大局,顾二哥在洛北不是做得很好吗?殿下,将才难求,可不可以……”
“多谢两位太医,还请替内子开几副药调理调理身子。”楚懋道。
楚懋的脸阴沉下去,深邃的眼睛里却开始蓄积起风暴,将手从阿雾的手里抽出。
“这两段小日子中间有几日最易受孕,避开则不妨事,为谨慎起见,以十日或半月为期则更易避孕。”姜良之道。
阿雾又握了上去,“只是暂时的也不可以吗?殿下,暂时放过她,以后再清算好不好,好不好?”阿雾简直是病急乱投医了,只能拖一时算一时了。
姜良之可不管祈王膝下无子却还要避孕之方是为了什么,他只管有问则答。
“真没想到,你会为她做到这个地步!”楚懋不怒反笑,温柔地为阿雾理了理头发,“阿雾,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聪明人,而且是一个没心肝的聪明人,却没想到,原来你是有心肝的,只是对我没有心肝而已。”
“若是女子避孕,可有什么良方,还请姜太医教我。”楚懋的姿态放得极低。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阿雾摇着头哭道。
贺年方不再说话。
“怎么不是?连福惠那样的人,你为了她,都可以这样求我,我现在让你跪着舔我的鞋面,你恐怕都会答应,是不是,阿雾?”楚懋的话刺得阿雾发抖,他却停不下来,“可是对于姑姑,你却不将她撵走就绝不罢休。”
“什么不妨事?女子生育前最好少用这种药,否则今后不容易坐胎。”姜良之反驳道。
楚懋的话让阿雾无从辩驳。楚懋对郝嬷嬷的心,就是她对福惠长公主的心。可是她一心对付郝嬷嬷,就像楚懋一心对付福惠长公主一样。
“那药还有避孕之效,长期服用体内容易积毒。微臣斗胆猜测,那药该是来自敬府,向来是敬府的不传之秘。那药比之寻常宫内用的避子汤温和许多,又别加了固本之药,若是服用,可以三个月为期,然后再停三月而用。如是,想来就不妨事了。”贺年方道。
“我怎么会喜欢上你这样一个人?没心没肺,而且不孝不义,就为了那个人,连荣府也不要了?”楚懋眯着眼睛,非常温柔地道。
“贺院正但说无妨。”楚懋已经猜到了贺年方接下来要说的话。
可正是这样的温柔,掐住了阿雾的脖子,让她连呼吸都困难。她身上有无数个死穴,而祈王殿下是一戳一个准儿。
“只是那种药还有……”贺年方不知该说不该说,怕说了出来,引得祈王夫妇不和。毕竟祈王膝下无子,而祈王妃却又在服用避子之药。
阿雾放开楚懋的手,愣愣地望着楚懋,终于是图穷匕首见了。
楚懋顿时就想起了凌裕给他的“敬府秘药”。说实话,这大半年来他的确是放纵了些,见阿雾并没什么不适,所以几乎是夜夜不落,一日三四回的时候也不在少数。他自幼练元阳诀,本身就比别人阳火旺盛,而他自己不察有何不妥,也就习惯性地觉得阿雾也当无事,可到底是轻忽了她年纪小,身子还没长开的事实。
阿雾早料到楚懋可能用荣府来威胁她就范,而当他真的说出来的时候,她的心还是像针扎一样疼。只是这都是她自找的,也怨不得楚懋使手段。
“只是微臣看王妃的症状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幸得她服用过固本调阴之药,才能勉力维持至今。”贺年方道。
面对宫变这样的惊天逆谋,阿雾想过,如果她和楚懋易地而处的话,她早就杀了楚懋了,而如今她还活着,这已经是楚懋格外开恩了。
贺年方点了点头道:“王妃天人之姿,王爷同王妃又是少年夫妻,难免放纵了些,将来自然就好了。”这话是贺年方对姜良之说的,意在为祈王解释,他并非什么好色淫逸之徒。
“这一切都是我私自决定的,同爹爹他们无关。我知道殿下也不是那种恩怨不分之人。”阿雾轻声道。
“而且王妃可能还服用过药物,这才减缓了她的症状,否则早就该发病了。”姜良之继续道,话到此时,他看了看贺年方,“这里头的道理还请贺院正同王爷说吧。”
“承蒙你看得起,我的确不是那样的人。”楚懋轻笑一声。
楚懋何时被人训得这样没脸过,亏他忍得下去。
可是阿雾和他都知道,人哪有不感情用事的,荣府即使不落个抄家灭族的结果,只怕也好不到哪里去了。
“王妃年纪小,房事太勤,体本稚弱,加上又耗精伤气,致肾阴亏损。如今是人年轻,一时半会儿看不出大症候,一旦上了年纪,恐非幸事,于生育上更是有碍。”姜良之又捋了捋长髯,“好在,每旬给王妃诊脉的那位大夫发现得早,王妃亏损不重。便是王爷也该将息些,方是养身长寿之道。”
“而且,既然那个人对你如此重要,我也可以放过她,省得你恨我一辈子,阿雾。”
而贺年方干咳全是因为姜太医的太过直白之言。姜良之素性耿介,说话直来直往,而这也是他虽然医术了得,又是老前辈,但在太医院待了三十几年也还是只是个太医而已的原因。
楚懋的话没有让阿雾有任何松气的感觉,她只觉得冷,像是脚上被拴了石头,然后推入水中。
此话一出,贺年方干咳了一声,连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楚懋都被弄了个大红脸,好在他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殿下要什么?”阿雾望着楚懋。
姜太医已经是花甲年纪,自然比四十出头的贺年方在这上头更方便说话些,“依微臣看,王妃的症候应该是房事太勤所致。”
“你不是说我恩怨分明吗?卫国公府我可以放过,唯独福惠不能,否则我就是不孝不义的畜生了,你说是不是,阿雾?”楚懋道。
“姜老你擅长妇人科,还是请姜老您说吧。”贺年方道。
阿雾哭得连眼泪都没有了,她的心被狠狠地抓住,揉挤在了一起,只觉得锥心之痛,也就大抵如此了。
对于睡到日上三竿,连早饭也省了的祈王妃,姜太医是不敢做过多评价的,只能就事论事。他和贺年方对视一眼,彼此眼里都了然。
“顾廷易私自从洛宁回京,已经是死罪了。”楚懋不着急回答阿雾的问题,反而抛出了一个又一个让阿雾束手就擒的理由。
“王妃早晨多晚起,有时早饭、午饭一起用,饭量的确不大,不过她打小就食量不大。”楚懋道。
阿雾现如今心里一下就敞亮了,她和顾廷易私下联系的种种恐怕楚懋都知道,也难为他忍耐了那么久,居然忍到现在才说。只是她和顾二哥私下的话,楚懋的人是一定不可能听见的,所以他们二人这样秘密见面,说是没有私情恐怕都没人会相信。
楚懋将他二人请到外间,姜良之才恭问道:“敢问王爷,王妃平日可有精神不济、多眠少食之症?”
“殿下,我和顾廷易之间没有任何私情。”这句话阿雾不能不说,哪怕知道说出来楚懋压根儿就不会信,可她至少得表明自己的态度。
姜太医收了手,捋了捋下巴上的胡子,这才起身。
“殿下如果不信,我可以发毒誓。如果我荣璇,对顾廷易有任何男女之情,便叫我……”阿雾举起右手道。
姜太医撩了袍子坐在绣墩上,伸手搭脉。他在太医院的妇人科,惯给宫中贵人诊脉,多是遮遮掩掩的,而祈王显然是极为担心王妃的身子,这才连床帘也不放,手腕上也不搭丝帕,全是为了中医里头的“望闻问切”四字。
“够了,我信不信你已经不再重要了,阿雾。”楚懋仿佛极端疲惫地摆了摆手,“重要的是你要不要护住顾家?”
良久,贺年方起身道:“姜老,你来诊一诊。”
其实,阿雾哪里有跟楚懋讨价还价的资格,如今祈王殿下开恩地将顾家放出来,阿雾就只能双膝跪地地捧着。
姜太医礼让太医院正贺年方先诊脉,贺年方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阿雾的脸色,就赶紧低下头将手搭在那雪白的玉腕上开始诊脉。
选择长公主,还是选择顾家和荣家,还是让他们三方都因为她而毁灭?楚懋逼得阿雾只能有一个选择。
贺年方和姜太医很快就到了,下午楚懋回府听见阿雾在冰雪林时,就动了念头,早早地吩咐人去请了两位太医。
“殿下,要让我做什么?”阿雾轻声道,声音虚幻得仿佛灵魂被剥离了一般。
楚懋想到这儿,不由得笑了笑,这在以前他是不敢相信的,而如今阿雾已经知道主动到冰雪林来探他的消息了。至于顾廷易,他迟早是要从阿雾心里把人拔掉的。
楚懋需要阿雾做的事情很简单,就是让阿雾弥补她犯下的过错,亲手将长公主送上不归路。
唯有阿雾到冰雪林来,里里外外都是楚懋的人,他才放心。这几日冷待阿雾,多少也是存了要激怒阿雾引她来冰雪林的意思。
“福惠长公主不会相信我的。”阿雾的手在袖子下发抖。
前几日阿雾睡在玉澜堂,楚懋不好找两位太医来,怕万一被玉澜堂的人撞见,他总不能将玉澜堂一院子的人都点穴,总会令人生疑的。
“你那样聪慧,一定会有办法的。阿雾,我等着你的好消息。”楚懋起身道。
贺年方的医术楚懋信得过,而姜太医是太医院最擅长妇人科的,有这两人一同把脉,楚懋才能放心些。
“你真残忍。”阿雾双眼含恨地望着楚懋。
“阿雾。”楚懋轻唤了两声,阿雾都没回应,且仔细听她的呼吸,规律绵长,楚懋这才掀开被子下了床,披了袍子到外头喊吕若兴,“去把贺太医和姜太医请来。”
楚懋顿了顿,才笑道:“比不上你,荣璇。事成之后,你依然会是祈王妃,也会是将来母仪天下的皇后,荣家和顾家都不会倒。”
可惜祈王殿下手长得很,阿雾都贴在床栏上了,也避不开,只得任楚懋给她揉腰和背,结果渐渐有了睡意。
唯一的不利后果,仅仅只是斩断了阿雾和顾廷易之间的一切可能,阿雾成了害死顾廷易母亲的人。
阿雾往里挪了挪想避开楚懋的手。他笑得实在可恶,仿佛她是个深闺怨妇似的,阿雾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实际上,如果事情真如祈王殿下所料的话,他给的这个选择,还真称不上太残忍。
楚懋在阿雾身后笑出声,手探上她的腰。
“如果我不同意呢?”阿雾的手垂在身侧握紧了拳头。
阿雾被他惊了一下,闭上眼睛,侧过身背对着楚懋继续睡。
“那么顾二将会被以临阵私逃论处。”楚懋理了理袖子,“而且玉澜堂的人你也保不住,从谁开始先发卖好,桑嬷嬷?”
“睡不着?”楚懋问道。
阿雾颓败地跌坐在椅子上,哪怕以前再多的温情,撕开之后也就只剩下血淋淋的不堪入目的伤口。阿雾只觉得自己想给他解释前世今生的打算真是一种讽刺,幸亏她没说出口,不然只怕这会儿就已经被当作妖怪堆柴烧了。
到晚上,祈王殿下依然很规矩,阿雾瞪着帐顶上的鎏金镂空雕缠枝玉兰的香薰球,寻思道:她都这样坦诚以待了,楚懋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可是要让阿雾自己主动,她是一万个做不出来的。
阿雾整理了心神,“你说顾二哥临阵私逃,你的意思是洛北起了战事?”
两边阿雾都已经住得很习惯了,并不肯在这等小事上驳了楚懋。
“长公主和老六不是想让我出京吗,正好如她的意。”楚懋的脸上又带上了阿雾最初见他时的那种淡淡的疏离的微笑。
一时吕若兴进来问,在何处摆饭,楚懋对阿雾道:“咱们在这儿摆饭,今晚就在冰雪林歇吧,阿雾?”
对于楚懋的神通广大,阿雾已经有些麻木了,“我会做到殿下要求的事情,也请殿下遵守你的诺言,不要为难荣家和顾家,还有顾二哥。”
“到时候你哥哥肯定会先将你嫂子送回来的。你若实在不放心,就让贺春带人去接她。”楚懋理了理阿雾的鬓发。
顾二的名字明显刺得楚懋的手指抖了抖,可是阿雾已经顾不上许多了。即使她这会儿撇清和顾廷易的关系,难道楚懋就能信她?她这会儿匍匐在他脚下说她心里只有他楚懋,难道他就会信?即使他信,阿雾自问也做不到这一点。
“若是打仗,我有些担心二哥和音姐姐的安危。音姐姐又怀了身孕。”
“可以,你的命有多长,我就保他们多久。”楚懋缓缓地道。
阿雾自然不敢在楚懋跟前提顾廷易,她的直觉告诉她,长公主那一家子的人祈王殿下都未必喜欢听到。
阿雾抬头看了楚懋一眼,他怎么会以为她有寻死的念头?她这样弑母之人,连死都不配。即便是死,也得先寻着魂飞魄散的法子,才能得到真正的干干净净。
“想到什么了,这么入神?”楚懋的声音带着微微的凉意。
阿雾站在大慈寺的瑞真塔上,眺望禁宫的琉璃瓦。金灿灿的阳光射在黄色的琉璃瓦上,就像恶魔的触手一般,扭曲了和那里沾边的人的人心。
“打仗?”阿雾一下就想起了顾廷易。如是真打起仗来,而顾二哥又能旗开得胜,死死压制住鞑靼,让楚懋找不出换人的理由,那长公主的安全便多了几分保障。
福惠长公主隔着五尺远的距离,冷冷地看着阿雾,“想不到是你。”当福惠知道春晖的主人要见她时,她的确没料到这个人会是祈王妃。
“金国尔汗经历了洛北之战后,实力大伤,有点儿压制不住其他部落,洛北那边还有鞑靼虎视眈眈,不过边境上目前还算平静。我已经叫你二哥准备好打仗了。”
“你早该想到的,不然你以为消息泄露之后,现在你还能站在这儿?”阿雾冷冷地道。
“我二哥去了洛北的锋湖,可有给殿下来信说那边的情况?”阿雾又问。
福惠长公主想不到当初那个卑微到尘埃里,处处想讨她欢心的女孩子已经长成了这副模样,居然敢这样对她说话。
阿雾这才道:“皇上肯定是没有精力管这些了,留着让新皇帝处理呢。”
不过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既然祈王妃能知道,那岂不是祈王也知道了?但是她也不确定,因为她的二儿子接了她的信后果然挑动了鞑靼进犯边境,这两天朝廷上正在商议让谁挂帅出征。
阿雾抬起头,把还带着泪水的脸伸到楚懋跟前,示意他给自己擦眼泪。楚懋好笑地拿起阿雾的手绢轻轻替她拭了泪。
初步已经议定下来,由祈王再次出征,但是朝廷却不打算给他兵力,而是让他领了虎符,到洛宁之后再接手整合当地卫所的兵力。这样,哪怕祈王中途接到消息,祈王手上没有一兵一卒,也是无能为力。
“留中不发。”楚懋道。
“你是如何知道消息的?”福惠长公主厉声问道。
阿雾离开楚懋的怀抱,垂头想了想,“如今的情势波谲云诡,我在家里也会担心,可殿下从来什么都不跟我说。比如这次,殿下上的治河帖子,皇上可批复了?”
“且慢说这些,咱们来谈一谈事成后的条件。”阿雾看也不看长公主,只望着远处。
楚懋顿了顿才道:“那你想听什么心里话?”
“你说。”福惠长公主同阿雾并肩站立。
阿雾哼哼了两声表示不信,“若我真的在殿下心里,可为何殿下从来不同我说心里话?”
“事成之后,我要你同意我和顾二哥的亲事,我,只做正妻。”阿雾缓缓地道。
“你这样哭最伤身。”楚懋亲了亲阿雾水滋滋的脸蛋,“我的心里没有别人,也永远不会有别人,因为阿雾是个小妒妇,一进来就把门关上了。”
“你这是疯了吧,放着你好好的祈王妃不做?”福惠长公主问道。
阿雾不作声,只默默地流着泪。
“如果他能成事,我自然愿意做祈王妃。”阿雾笑了笑,理了理鬓发,可眼里却含着怨毒,这一点无须假装,“可是他和当今皇上一样,我可不愿意落得先皇后那样的下场。”
楚懋叹息一声,将阿雾紧紧地搂入怀里,下巴搁在她头顶上道:“别担心,不管什么事儿都有我,我会处理好一切的。”
阿雾人长得极美,今日又是盛装打扮来大慈寺礼佛,嵌红宝石五尾凤钗在阳光下熠熠发光,耳畔晃悠着拇指大小的红宝石耳坠,再映着她樱红的唇,显得她既嚣张又浮夸,艳丽得刺目。
阿雾肩膀一抽一抽地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可是肯定是有什么不对,我却猜不出。殿下也别拿话哄我,真话假话我还是分得清的。”
阿雾的这句话无疑稍微打消了长公主的一丝疑虑,据她所知祈王夫妇可是极为恩爱的,而她也是在瑞真塔上亲眼看见祈王对他这位王妃的重视。一如当初她的弟弟隆庆帝对元亦薇的重视。
楚懋没说话,轻轻地替阿雾吻掉眼泪。
“而且,祈王他……”阿雾轻佻地在长公主耳边道:“他不能生。”
阿雾讨厌楚懋一副天塌下来都没事儿的样子,总是顾左言他,觉得委屈极了,眨巴眨巴眼睛,眼泪就包不住了,顺着脸颊往下滴。
祈王成年多时,娶妻纳妾也许多年了,至今膝下无子,连侍妾怀孕的消息都从没传过,早就有人在议论这件事,只是苦无证据,太医院的那些老头子一口咬定祈王是正常的。可是今日有祈王妃的话做证,长公主心下也就信了三分。
“我这会儿还没开始欺负你呢。”楚懋笑道。
长公主有个毛病,那就是护短,自己家的种再差都是好的,何况顾廷易实在是个令人自豪的儿子,加之以前顾廷易本就在长公主面前说过要娶阿雾的话,长公主对阿雾提出的这个令人匪夷所思的要求,接受度居然出奇的高。
“你就会欺负我,我不跟你说了,我要回玉澜堂。”阿雾不停地扭动,想挣脱开楚懋的钳制。
而阿雾背叛祈王,理由也的确很充分。
“这又是怎么了?”楚懋搂住阿雾的腰。
“哼,不用跟我说这些,想做本宫儿子的正妻,你还不够资格。”福惠长公主态度坚决,一点儿转圜余地都没有。
“谁要榨干你了?!”阿雾简直气得无语了,这明显是倒打一耙。阿雾起身就要下榻,却被楚懋一把拉住。“放开我!”阿雾甩着手。
阿雾愣了愣,眼里露出着急的神色,可依然嘴硬得很,“那就没什么可谈的了。”阿雾转身下楼,长公主却一直没有喊住她。
“难道就不兴我歇一歇,我这蜡烛几头烧的,再强的人也熬不住啊,你这是不榨干我不罢休啊?”楚懋从阿雾的身上翻身下去,摆出一副无力的样子。
阿雾心里反而松了口气,如此也好,是她无能保不住荣家和顾家。
“什么没有影子,你以前、你以前可不是这样。殿下还是少跟我扯什么别扭不别扭的,打最先开头的时候我不是更别扭,你怎么不体谅我?”阿雾嘟嘴道。她已经有些明白楚懋的性子了,这种事敞开来说指不定效果更好,在他背后偷偷摸摸地查,指不定他怎么窝火呢。
当阿雾走出瑞真塔的时候,长公主身边的嬷嬷才赶下来,“王妃请留步。”
“我看你就是个妒妇,连个影子都没有的事儿,居然就怀疑上了。”楚懋捏了一把阿雾的胸。
阿雾的脚步顿了顿,回头对那嬷嬷冷哼一声,掉头继续往前走。
阿雾踢了楚懋一脚,“你把我说成泼妇、妒妇了。”
这时候那嬷嬷才急了,又追了几步。见阿雾丝毫没有留下的意思,长公主也站不住了,站在塔上大喝道:“站住!”
楚懋的心停了停,开口道:“我这辈子有阿雾就足够了。再说了要是真有第二个、第三个,我还不被你连骨头都啃了,我哪里敢?”
阿雾深呼吸了一口这才转过身,她极为熟悉长公主的性子,如何拿捏不住她的这位公主娘亲?
“可是殿下最近的确是奇怪了些。”阿雾撇着嘴道,“不然我也不会胡思乱想。”
等阿雾重新回到塔上时,长公主才悠悠地道:“先说你的消息,我再考虑能不能允你的事情。”
楚懋低头在阿雾的唇瓣上舔了舔,仿佛她是世上最美味的佳肴,吃一点儿就少一点儿,让人又是惦记又不敢下嘴。
阿雾冷笑一声,也不惧长公主反悔,“春晖是我的人。”
楚懋的眼睛亮得吓人,阿雾直直地看着,都忘记了说话和反驳,抬手轻轻抚上楚懋的眉眼,呓语似的道:“你眼睛真好看。”
“你的手可伸得够长的。”长公主冷笑道,实际上春晖也是让长公主相信阿雾的一个原因——在阿雾还没被指婚给祈王之前,春晖就已经进入了卫国公府,唯一能解释的就是阿雾早就费尽心机想嫁给顾廷易了。
水灵灵的大眼睛里有星辰划过,美得耀眼而惊人。楚懋将阿雾的身子转了个方向,压在身下,在她耳边道:“是不是我一天没碰你,你就想东想西的?”
阿雾笑得有些怅惘,“凭我的家世,如何不能嫁给顾二哥?如果不是……如果不是……”阿雾抬头看了看天,如果不是隆庆帝指婚,也就不会有今日的种种,将她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什么吃力?”阿雾瞪大了眼睛道,“你胡说,我……”
“长公主的胆子可真够大的,连逆天的事都敢做,王爷早就知道了,如果不是我牺牲春晖来提醒你,你只怕早就……”阿雾道。
“我清清白白的,哪用交代?”楚懋捉着阿雾的手指含在嘴里玩耍,“应付你一个人都吃力,还能有外头人?”
长公主心里一惊,阿雾所说,也正是她所猜测的那样。
阿雾娇滴滴地拿手指点了点楚懋的胸膛道:“没闻见,还是殿下主动交代吧,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呵,从春晖出事我早就猜到了,就凭这个消息你就想来投诚?”长公主不屑地道。
楚懋将阿雾抱入怀里坐下,“说吧,闻到什么了?”
“当然不是,我只想问,这件事你还敢不敢再继续往下做?”阿雾问道。
阿雾看了一眼楚懋,心里想着,她怎么会喜欢这么个对她忽冷忽热的人,她一定是想多了。
“这不是你该过问的。”长公主冷冷地道。
“怎么这副表情,见鬼了似的?”楚懋梳洗出来,就见阿雾呆呆愣愣地坐在榻上。
“我知道你会往下做,因为你毫无退路。王爷早就掌握了你们的情况,即使你们按兵不动,他也一样能揭发你们。何况,现在王爷他并不知道,你们已经知道他知道了。我说得对不对?”阿雾胸有成竹地道。
关心则乱?阿雾大吃一惊,直起身来,拿手抚着胸口,心咚咚咚,咚咚咚急速地跳着,她该不会是喜欢上楚懋了吧?
“但是你们却拿不准什么时候是最好的时机,这还能有谁比我更清楚吗?”阿雾笑道。
阿雾将衣服扔到一边,她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也觉得自己挺可笑的,祈王殿下要是那样容易动心,也不会单着这么些年了。她这是关心则乱。
时机,这正是长公主和六皇子楚愈最拿捏不准的。
楚懋爽爽快快地在阿雾面前将披风脱了,又脱了外袍,走到内室时,甚至连内衫都脱了,打着赤膊,把所有衣服一股脑儿地放入阿雾的怀里,“拿去,仔细闻闻,闻仔细了。”转身就去了净室。
“我还可以探知王爷出京的路线。”这一条彻底击中了长公主的心。
“又像有又像没有。”阿雾老老实实地回答。
“好,我答应你的要求。”长公主果断地道。
“那你闻着没有?”楚懋捏了捏阿雾的鼻子。
阿雾笑着摇了摇头,“可是我不信您。我要您给我一个凭证,二哥说过,卫国公府嫡子媳妇都会有一枚祖传的双鱼佩。您还得写下保证,允许我和二哥离家单过,我们也不在您眼皮子底下惹您嫌。”
阿雾心里头一惊,抬起头来娇笑道:“我闻一闻有没有外头女人的味道。”
“你的要求不要太过分!”长公主怒道。
“在闻什么?”楚懋问道。
“我牺牲了这么多,难道这点要求还过分?”阿雾不理会长公主的怒气。她的要求越多,长公主就越不会起疑。
“出来做什么,外头刮着风,小心咳嗽。”楚懋拥了阿雾进屋。阿雾乖顺地贴着楚懋的胸膛,用鼻子细细地闻着他身上的味道,像是有脂粉味儿,又像是没有。
阿雾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祈王府的,她浑身冰凉得仿佛浸泡在冰水里,她真恨不得能给一条楚懋出京的真实路线给长公主他们。
阿雾起身迎了出去,站在阶梯上看着楚懋。
只可惜这件事成不成还要另说,但看长公主和六皇子楚愈得逞后,只怕所有人都落不着好,包括长公主本人。飞鸟尽,良弓藏,长公主身在局中看不清这一点,但阿雾却看得清清楚楚。
到太阳落山的时候,阿雾才见到楚懋的身影出现在冰雪林,身上穿着外出服,肯定是刚从外头回来。
更不用提将来的荣家和顾家了。比起楚愈和长公主来说,阿雾只能相信楚懋,这也是祈王殿下居然还肯将这样重要的事情交给她来做的原因,因为他笃定,阿雾一定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吕若兴自然是不敢拦着阿雾的。阿雾在冰雪林的书房里拣了一本《晋史》翻了起来,楚懋的书多为史书、兵法之类,还有些前人的笔记和游记,话本是一本也没有。
后面的日子阿雾再也没有走出过玉澜堂。一直到隆庆帝升遐,新皇继位,第四日成服,各命妇奉旨进宫哭临,阿雾才得以走出玉澜堂。
下午,阿雾睡了午觉,打听着楚懋不在府里,便领了丫头往冰雪林去。
至于谋逆的六皇子楚愈和福惠长公主则暂时被关押,听候新皇发落。其中具体细节阿雾也打听不得,自从初九晚上楚懋进宫勤王后,两人就再也未曾谋面。再见面时,想来当初的祈王殿下,就该被唤作正元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