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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娇妃之死扯旧事

他至今还记得他第一次对阿薇发脾气是什么时候。那天下着大雪,天阴沉得仿佛要塌了,他无心政事,跑去元坤宫看她。

他的阿薇连梦里都叫着别的男人的名字,这叫他每每临于暴怒的边缘,却又不忍伤着她。

元坤宫本名是坤宁宫,因为阿薇姓元,他为了讨她欢喜,特地将坤宁宫更名为元坤宫,还被大臣上折反对。元者,天也,只得帝王配享。可他还是一意孤行。

可是,他自己却没料到,他对才貌双全的阿薇越陷越深,却始终走不进她的心。她不停地将他推给别人,他也试着去宠幸别的宫妃,可是却只令他的心越来越痛,仿佛被人拧着掐着转了三圈一般。

可是他没有料到正是在元坤宫,他发现他三年不孕的皇后居然背着他偷偷喝避子汤。时隔多年之后,他已经不太记得当初自己骂她的话了,可那种难受的感觉却缠绕至今。

他微服出宫时,对阿薇一见钟情。可是阿薇入宫前,早有心心相印之人,却被她恋栈的父兄棒打鸳鸯送入宫中。他虽然明知道元亦薇心有所属,却自大地以为自己终有一天能剔除她心头之人。

隆庆帝拿手摸了摸胸口,里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隆庆帝又陷入了回忆和无边的痛苦里,那段日子真是他人生里最黑暗和最痛苦的日子。

再后来,他强逼阿薇怀孕后,阿薇就像变了个人一样,日日哭泣,夜夜流泪,以前温柔可人的阿薇,却仿佛变成了恶毒的妇人,看到他就诅咒谩骂。

向氏偷偷拿眼瞄隆庆帝,果然见他脸色更加难看,却陷入了沉思。向氏抓住机会,膝行到隆庆帝脚边,抱着他的脚道:“皇上,臣妾一时糊涂才铸下此错,可臣妾也是因为担心皇上被元氏女再次蒙蔽。为了皇上和愈儿,便是叫臣妾立时去死,臣妾也愿意。可是,皇上,当初您不是都查清楚了吗,先皇后是因为怨恨皇上逼她,才吞服蛇果草自尽的。早在她怀孕的时候,她就服过打胎药,如果不是四皇子命大,早就被她落了胎,后来,皇上命人看得紧,先皇后才没能得手,可日日夜夜地诅咒皇上,皇上您难道忘记了吗?”向氏伤心地哭着。

宫里的嬷嬷跟他说,有些妇人怀孕的时候是会性情大变,变得暴烈,他只当把这几个月熬过去,待他和阿薇有了骨肉,阿薇的心就会渐渐偏向他,他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同她熬。

不过向氏口里的元氏女可不止元蓉梦一人,当初隆庆帝对先皇后恨之入骨,不正是因为她的“不贞”吗?有什么样的侄女就有什么样的姑姑。

可是他万万没有料到,阿薇平时被看得紧找不到机会,却在生产那日的催产药里动了手脚。

向氏承认了害死元淑妃的事实,却依然只承认用了附子。至于蛇果草,她的态度依然是,若隆庆帝非要她承认她没做过的事情,她为着皇帝也愿意承认。

隆庆帝的手开始发抖,他恨不能自己眼睛瞎了,鼻子坏了,这样就可以看不见那摊血,闻不到满室的血腥味,阿薇也不会死。

向氏这一招舍车保帅也算是一片慈母心肠了,“元氏女不贞不洁,勾引愈儿行那无耻之事。愈儿年轻气盛,一时经不起诱惑,还请皇上责罚。可是元氏女有孕,臣妾不能让她秽乱后宫,唯有行此下策。是我叫人在她的汤药里放附子的。”

他还记得阿薇当时的眼睛,像怨灵一般看着他,对着他道:“我终于解脱了。”

“皇上,如果臣妾承认用蛇果草害死了先皇后,能让皇上心头好过些,那您就当是臣妾害死先皇后的吧。只是这一切同愈儿无关,还请皇上不要迁怒愈儿。只要皇上心里能高兴,无论叫臣妾做什么,臣妾肝脑涂地亦在所不辞。”

她解脱了,他们都解脱了。

向氏咬咬牙,只有冒险走“置之死地而后生”之途了。

隆庆帝的心里升起滔天恨意,为什么她看不见自己的心?!为什么他比那个男人对她好一千倍、好一万倍,她都看不见他?!她恨他、骂他、怨他,连孩子也不愿意替他生,居然狠得下心在生产的时候动手脚!

向氏的心渐渐往下沉,她在隆庆帝身边伺候这么多年,如果不是“善体上心”,贵妃之位也轮不到她坐。到这个时候,隆庆帝不讲任何真凭实据,只追问她蛇果草的事情,向氏就知道,无论这件事是不是她做的,隆庆帝想要的结果只有一个。

他的心凉了、碎了、空了,再也没有了。

隆庆帝颓丧无力地向后靠。

元亦薇的乳母就是苗人,蛇果草连太医都认不出,所以才能被她动了手脚。尽管隆庆帝也怀疑过,会不会是有人害元亦薇,可是她是中宫之主,元亦薇虽然温柔和气,却绝不无能,她身边又全是他的人,谁能害她?除了她自己!

“臣妾冤枉,臣妾冤枉!”向氏以头抢地,磕得额头都青了,披头散发的哪里还有一代宠妃的尊贵,“皇上明鉴,臣妾冤枉啊!”

大概是往事过去太久了,以至于连隆庆帝也能稍稍地站在局外思考思考了。他有些记不起,当初是谁认出了蛇果草,从而指证阿薇是自戕而不是被害。

隆庆帝缓缓地蹲下,看着跪坐在地上的向氏道:“朕昏聩的是,当初没有查过你们向家居然还有佘氏这么一条毒蛇。”

隆庆帝眯了眯眼睛,“苏德海,去把老四喊过来。”

“这些年朕不闻不问宫里的事,你就以为朕老眼昏花、昏聩可欺是不是?”隆庆帝上前一步道,“老六是个什么人,朕清楚得很。”

结果楚懋到紫云堂的时候,六皇子楚愈也跟着冲了进来,后面的内侍既想阻拦,可又不敢阻拦。若是在隆庆帝盛年时期,这种事自然不会发生,可偏偏内廷眼瞧着不久就要换主,因而有些心思灵活的人也就乐得做个人情。

向氏不敢相信地望着隆庆帝,“怎么会?!愈儿是皇上看着长大的孩子,怎么可能做出这样无人伦的事?皇上不要相信他人挑拨!那元氏是老四的表妹,他们早有首尾,皇上……”向氏哭道。

“父皇,求父皇明察,母妃绝不会害元淑妃的!以她今时今日的地位,何须去害元淑妃?”楚愈一进门就扑倒在隆庆帝的脚下。

隆庆帝冷冷地看着向氏,“老四怎么可能碰那个残花败柳,只有你儿子才敢。”

“愈儿!”向贵妃大声地叫住楚愈,一个劲儿地给他递眼色。

向氏却知道这件事绝不能认,至于蛇果草从哪里来的,她也的确不知情,“皇上,臣妾可以对天发誓,根本不知道什么蛇果草!淑妃同祈王有私,怀了孽种,臣妾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动她?是了,一定是祈王见事情败露,这才杀了淑妃,嫁祸于臣妾,臣妾真的是冤枉啊!皇上,咱们几十年的夫妻,你还不知道臣妾是什么样的人吗?”

楚愈虽然不知内情,可也知道不能再继续求情,便住了嘴,默默地跪在隆庆帝跟前。

“贱人!你协助皇后打理六宫,淑妃有没有承宠你会不知道?她的孩子是谁的,你莫要以为朕不知情。”隆庆帝喘息着退到宝座上坐下,“朕,只问你,蛇果草是哪里来的?”

“父皇。”楚懋恭敬地喊了一声。

如果元蓉梦怀的孩子是隆庆帝的,那么个小不点儿,也争不了什么,的确不值得她下手,但是偏偏怀的是老六的孩子,向氏自然就坐不住了。

隆庆帝打量着这个儿子,阿薇宁愿死也不愿生出来的儿子,他原本以为得之会欣喜若狂的儿子。如果不是他,也许,阿薇就不会死,隆庆帝无数次这样想过,只是这一次他期望有人能给他一个不一样的答案。

向氏膝行到隆庆帝的脚边,抱着隆庆帝的大腿道:“皇上,臣妾真的不知道什么蛇果草啊!皇上不要受奸人蒙蔽,便是淑妃有孕,臣妾也没有对她下手的道理啊!皇上……”

“老四,你可查出来当初指认出蛇果草的那个太监是谁了?”隆庆帝问道。

“贱人!”隆庆帝一脚踢在向贵妃的胸口,“你老老实实交代,否则别怪朕无情。”

向贵妃的眼睛急急地一眯。

不是问元蓉梦有谁的孩子,不是问向氏为何杀元蓉梦,第一句话却是“为何有蛇果草?”向贵妃的心里百般滋味涌起,却一口咬定,“皇上,臣妾不知道什么是蛇果草啊,臣妾从没有听说过啊。”

“回父皇,那太监名叫王小虎,在隆庆十年就病死了。不过儿臣还是查出了他的来历,他曾是贵妃娘娘娘家当初在猫儿胡同的邻居,后来贵妃娘娘进了宫,他也就净身入了宫。”楚懋回道。

但是这样冠绝天下的美貌在隆庆帝眼里却跟一张白纸似的,“你为何有蛇果草?”

“人都死了这么多年了,你还能查出来,祈王殿下真是好手段!死无对证,你真是怎么编都可以。”向氏一改在隆庆帝面前的白莲花模样,转而嘲讽楚懋。

“皇上,臣妾冤枉!”向贵妃素服素颜,泪眼盈盈地望着隆庆帝。虽然是三十好几的人了,可做出这副模样来依然如梨花带雨,楚楚动人,更别有一丝少女没有的媚色。

楚懋一如既往地淡然,“多亏贵妃娘娘良善,没有对近邻赶尽杀绝,记得王小虎的人还有活着的。”能进宫当差的人,不说祖宗八代调查清楚,三代以内总是差不了的,体貌特征也是一一登记过的,所以要查出当年指认出蛇果草的太监,只要有心,也不会太难。何况,楚懋也并不是在二十几年后的今天才开始调查的。

隆庆帝得到消息后,立即摆驾紫云堂。

向贵妃被楚懋气得鼻子都歪了,却无话可说。

这也就说得通为何向贵妃会对元蓉梦用蛇果草了。

“四哥,我知道你心疼淑妃的死,可是冤有头债有主,我母妃动淑妃能有什么好处?你倒是该回去问一问四皇子妃,她当初容不下淑妃留在祈王府,这才想方设法走闫光德的路子,将淑妃送进了宫。可惜淑妃痴情不改,身为父皇的妃子居然心存有二,你那位皇子妃恐怕更容不得她!”楚愈讥讽道。

元蓉梦果然怀孕了。

这样隐秘的事情楚愈居然知道,楚懋的表情虽然没变,但心里已经涌起了惊涛骇浪。

傍晚时,她便听到了进一步的消息。

楚懋没有回答楚愈,只是嘴角也回了一丝讽笑。他之所以将楚愈和淑妃的事情守得那样紧,为的不过是让多疑的隆庆帝自己去查,只有他自己查到的事情他才会相信。

“你去吧,有消息再来回我。”阿雾遣退了鲁维中。

而这件事情越难查到,皇帝才会越忌惮向氏母子。

在还不知道淑妃是否有孕的情况下,向贵妃的紫云堂就被封了,这可大大地不应该——二十来年的宠妃啊,皇上对她是不可能没有一点儿维护之意的。

“愈儿。”向氏不得不出声阻止楚愈继续说下去。

“后来贵妃娘娘辩称,太医也说了,蛇果草普通人吃了没什么影响,怀孕的妇人吃了才会流产,而淑妃娘娘不曾承宠,自然不会怀孕,谁又会用蛇果草去害她?”鲁维中道,“所以皇上就命人给淑妃娘娘验身。”

楚愈看了看向氏,再顺着她的眼睛看向隆庆帝,便心里一沉。

看来蛇果草就是关键了。

隆庆帝在心底叹息一声,他这几个儿子都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而他原本看好老六,结果今日之事让他太过失望。不过是同一个宫妃通奸,他居然都不敢承认,而且还看不清自身的处境,说出这样蠢的话来。

“奇怪的是,当时向贵妃听见‘蛇果草’三个字时,本来平静的脸一下就变了,直呼佘嬷嬷绝没有做过这件事。”鲁维中道。

“老六你先回王府去,没有朕的旨意,你不许离开半步。”隆庆帝道。

“这和淑妃有孕的消息泄露有什么关系?”阿雾问道。

这就是软禁了!楚愈的眼睛瞬间睁大,扑到隆庆帝脚下,流着泪道:“父皇,都是儿臣的错,都是儿臣的错!儿臣年轻气盛,被元氏那贱人引诱,才铸成大错,求父皇饶了儿臣这一回,儿臣再也不敢了。”

鲁维中见阿雾皱了皱眉头,好像对佘嬷嬷没什么印象,便解释道:“佘嬷嬷是向贵妃的表姨,当初贵妃娘娘生六皇子时,皇上特许佘嬷嬷进宫服侍,后来她就留在了贵妃娘娘身边。不过奴才听说,那蛇果草是苗巫用来害人的草药,那佘嬷嬷的娘正是苗人。”

的确是年轻气盛,只可惜隆庆帝的身子再熬不了几年,等不得他成熟的那一日了。

“奴才也不知道。可是皇上一听,听说当时脸色就变得极为难看,险些从御座上摔下来。而四皇子殿下查出,下药的正是向贵妃身边的佘嬷嬷。”

“你先回去好好反思几日,朕再同你说话。”隆庆帝叹息一声。

蛇果草?久病成医,阿雾自问古今医典都读过一遍,怎么从没听说过这个草药?“那是什么?”

楚愈得了这句话,这才起身,临走前狠狠地瞪了楚懋一眼。

“回主子,这里头还有一桩事。原本皇上听说淑妃娘娘死于附子,并无什么表示,可是后来四皇子殿下又道,真正害死淑妃娘娘的是一种叫‘蛇果草’的东西。”

“告诉朕实话,你若说实话,老六是朕的儿子,当时还没出生,朕不会怪他;可若你欺骗朕,让朕自己查出来,朕就让他再也出不了魏王府。”隆庆帝再没有力气同向氏闲扯。

“是谁捅出淑妃娘娘有孕的?淑妃娘娘生前怎么无人知晓?”阿雾又问。

“皇上,臣妾冤枉,臣妾冤枉!”向贵妃可不会受隆庆帝糊弄,若她真的承认了,那才是死无葬身之地,老六也绝没有好下场,“臣妾已经说过,若是皇上希望臣妾承认害死先皇后,这样皇上就能自欺欺人,心里头好过些,臣妾承认便是,只求皇上看顾愈儿。”向贵妃匍匐在地哭着道。

鲁维中心想这位主子好敏捷的思路,“这个,还不知道。但是皇上已经命人去请仵作及太医院里妇人科的姜太医和李太医替淑妃娘娘验身了。”

“老四,你怎么看?”隆庆帝问楚懋道。

“淑妃娘娘有孕了?”阿雾问道。

楚懋抬眼看着隆庆帝,有些怅惘地道:“贵妃娘娘的慈母心肠令儿臣感动,儿臣想,当年母后十月怀胎,却怎么舍得在最后的时刻还要自戕,连儿臣也不放过?”

附子?当初汉宣帝之妻许平君生产时可就死在这上头,怀孕的妇人忌用。

是啊,这世上有哪个做母亲的狠得下心,在每天都可以感觉到儿子在她肚皮里调皮地踢打时还能不爱他?

“奴才在西苑里头还算有几个伙伴。”鲁维中恭敬地微笑。这半个来月他已经大致摸清了这位主子的脾性,不喜欢人溜须拍马,只用有能耐的人,对下头的人恩威并施,有赏有罚,持之公允,不是个难伺候的人,“听他们说,淑妃娘娘是被人下了附子。”

隆庆帝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可是今日见向氏如此,他忽然就想到,阿薇是那样温柔良善的一个人,又怎么会那样对自己的孩子?

只有鲁维中才知道,他的野心唯有少烧灶才可能实现,而这也正是楚懋暗示阿雾的原因。不用怕聪明人不忠心,只要你有足够的利益和能力去驾驭他。

“苏德海,找人看住向氏,不许她自裁。”隆庆帝站起身冷冷地道。

可惜鲁维中身份太低,常年在西苑服侍,别说烧不了热灶,连等闲宫妃的宫里也进不去,鲁维中也懒得去钻营。这回听说四皇子同皇妃也来了西苑,他这才铆足了劲儿地钻进了延嘉堂。进延嘉堂比想象中的容易多了,大多数有追求的都奔着五皇子、六皇子两位皇子去了。

向氏的脸刹那间白得不能再白,张口欲言,嘴唇直哆嗦,却说不出任何话来。

鲁维中长得白净清秀,身材在太监里算高大的,两眼澄澈,一看就是个“忠厚”的聪明人。这宫里的太监想出头,就得攀上有前途的好主子。

楚懋回延嘉堂的时候,阿雾就跟一阵微风似的,卷到他怀里,“怎么样?怎么样?”

“听说淑妃是血崩而亡,太医每旬都会给宫妃请平安脉,淑妃怎么会……”阿雾看向鲁维中。

楚懋好笑地拍了拍阿雾的头,他可从来不知道阿雾的好奇心会这样盛。

阿雾眼睛一亮,她真是被自己绕糊涂了,隆庆帝要维护向氏,应该直接降她的位分,而阻止楚懋继续查下去,可今日偏偏是封宫。

不过,阿雾明显地察觉出楚懋的情绪不太好。她也听说了,隆庆帝先头是独自去紫云堂的,阿雾当时就觉得不好,这不是明显在给向氏自辩的机会吗。

阿雾的手指在茶杯沿上抹了抹,紫云堂被封,既有可能是隆庆帝为护着向氏的权宜之计,也可能是问题闹大了,需要继续追查。否则以阿雾的预测,即使楚懋拿出了证据,向氏膝下有六皇子——未来的储君,最多就是降位分,以后楚愈登基,她一样是皇太后。

“殿下,是不是不如意?”阿雾小心翼翼地看着楚懋道,“其实,殿下也不必着急,向贵妃毕竟跟了皇上二十几年……”

这鲁维中是在延嘉堂服侍的内侍,楚懋曾向阿雾暗示过,其之可用,阿雾果断地从善如流了。事实证明,在这宫苑里,“土生土长”的太监、宫女的确比紫宜好用。至于冰霜,阿雾因为不知道她应付大内防御的手段如何,所以轻易不敢动用喜欢飞檐走壁的她。

楚懋没说话,坐定后将阿雾搂在怀里,轻轻抬起她的下巴,“你出生的时候,先生和师母一定欣喜若狂吧?”

“回王妃,贵妃娘娘的紫云堂被封了,里头的人不许出来,外头的人也不许进去。”鲁维中从外头回来,恭声对阿雾道。

阿雾不解楚懋怎么没头没脑地冒出这样一句话来,可转念就想通了,今日之事恐怕让楚懋忆起了往事。从他出生起,皇帝就不曾加之一眼,而孝贞后又是难产而死。

第三日上头是隆庆帝给的期限,阿雾没有被召见,所以不能去清溪书屋,只能待在延嘉堂等消息。

阿雾圈着楚懋的脖子,以额头抵住他的额头道:“我当时哪里知道他们有没有欣喜若狂?”

阿雾不说话,心里头盘算着:这都两个月了,怎么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阿雾,阿雾……”楚懋忽然将阿雾紧紧搂在怀里。

“这可不算多,前头的章皇帝、仁皇帝皆有十个以上的皇子。”楚懋道。

阿雾险些被搂得肋骨都碎了,她正要挣扎,却感觉颈窝处有一些湿热,而楚懋的头正抵在那儿。阿雾一动不动地任由楚懋勒着她,她见过楚懋发怒,见过他高兴,见过他激动,却没见过他流泪。

其实三个儿子真不算多,小儿容易夭折不说,且要看有无帝王之才——皇帝子嗣不丰,于国于民都不利。

到最后,阿雾实在喘不过气来,这才猛地推开楚懋,抬头看他的眼睛,果然有些发红。

“生这么多?”阿雾惊讶地抬头。

“怎么了,是不是勒到你了?”楚懋轻轻替阿雾揉起胸口来。

上回他那样自信满满地带阿雾去划船,想让她克服惧水,结果呢,他就在她身边,阿雾都落水了,那一刻楚懋的心比谁都惊慌。

“殿下,今天紫云堂发生什么事了?”阿雾问道,消息封锁得极严,鲁维中也打听不到任何消息。只知道,后来陪着隆庆帝去紫云堂的内侍全部挨了杖刑,全被苏德海撵了,就连苏德海都去领了二十杖。

只是现在却不能要孩子,楚懋无比地肯定这一点。女人生孩子就是闯鬼门关,怀着孩子的时候也凶险异常,不能有一丁点儿的损失。尽管楚懋觉得自己有能力保护阿雾,但是万一呢?他接受不了“万一”的情况,因为输不起,所以一点儿险也不能冒。待将来大事定了,楚懋觉得自己才能腾出手来照看阿雾。

楚懋领了阿雾去净室,而阿雾也多少有些适应了祈王殿下喜欢在沐浴时说秘密的习惯了。

他喜欢阿雾的身子,又柔软又温暖。只有这样被阿雾紧拥的时候,楚懋才能感觉到阿雾是在乎他的。

阿雾忍住羞涩,轻轻褪去外裳、亵裤,她可再也不想弄湿衣裳了。那日紫宜领着宫女进去收拾净房的时候,阿雾看着那一团湿湿的衣裳,脸都红成了火烧云。

楚懋拍着阿雾背的手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嘴里道:“那当然,我们要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不能再多了。”这加起来都有四十个月了,还要坐月子,楚懋心里只要想到四年都不能碰阿雾,一颗心就跟浸在凉水里一般。

阿雾的手刚伸到内衫的带子处,却被楚懋握住了手,“别脱,这样最好。”楚懋抱着阿雾跨入浴桶,将水从她的肩头淋下,湿润透明的内衫贴在她的肌肤上,别有一番魔力。

阿雾听楚懋的语气,就知道那样的美人恐怕没讨到好,心里头暗笑,贴在楚懋的胸口低声道:“景晦,你说咱们要是有个孩子该多好。”

“咱们玉澜堂的净室里装有镜子,等咱们回去后,你再看看你现在的模样,就是圣人都要被你给逼疯了。”楚懋咬着阿雾的耳朵道。

“那你在担心什么?”楚懋咬了咬阿雾的耳朵,“坦白说,这世上虽然没人能比得上咱们家阿雾的美,但是仅仅稍逊一分的美人也不是没有,而且还光着身子送到过我的榻上。”

阿雾被楚懋喷出的热气弄得脖子酥痒,偏了偏头躲开,“没个正形。”刚才心情还那样低沉,转眼就又想这些,反正阿雾是不了解楚懋怎么可以转变得如此快的。

“谁徒有美貌了?”阿雾恼道,斜飞了楚懋一眼。

楚懋也没有过多地纠缠阿雾,舀了水一下一下地从她肩上淋下,缓缓地将紫云堂的事情向阿雾说了一遍。

楚懋翻身坐起,将阿雾搂入怀里,“原来我们阿雾是这样看自己的?徒有美貌……”

这其中令阿雾大为吃惊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原来孝贞后不是难产,而是被向氏害死的,而楚愈竟然对她算计元蓉梦的事情也知道得那样清楚。

“以色事人终不能长久。”阿雾感伤地道。

“咱们一定不能放过向氏那贱人。”阿雾恨恨地道,这可是杀母之仇。

阿雾看着楚懋眼睛里的自己,确实是美极了。可是她才十七岁,如果到了二十七岁的时候呢,楚懋还会这样说吗?

楚懋扯起一丝讽刺的笑,没说话。

“谁也比不上你的美,阿雾。”楚懋抬起头看着阿雾。

阿雾不明白楚懋在嘲讽什么,有些迷茫地看着他。

楚懋轻笑出声,上下打量起阿雾来,“你怎么看不见你自己身上的媚劲儿?到处都媚,而且还有媚香,叫我时时刻刻都想着你,念着你……”楚懋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吻上阿雾的朱唇。

“如果我说,先皇后真的是自戕呢?”楚懋一个字一个字地道。

阿雾有些羞涩地喃喃地道:“我瞧着她长得挺美的,一股子媚劲儿,让女的看了都脸红。”

“怎么可能?”阿雾不信有女人会在自己生子的时候自戕。

依照楚懋的性子,别说不干净的女人了,就是干净的女人,除了阿雾他也绝不会碰,阿雾不该怀疑这一点。

楚懋的脸上分不清是他掬水成滴,还是眼泪成滴,只听得他嗓子有些沙哑地道:“没有人会相信。可是,当初她是知道那碗药有问题的,阿雾。”

良久后,楚懋蹭了蹭阿雾的光滑的脸蛋,这才抬头问道:“阿雾,你怎么会老觉得我和淑妃会有什么?”

自己的母亲居然不想要自己,这是多令人伤心的事情!阿雾的手指轻轻抚上楚懋的脸道:“殿下当时刚刚出生,怎么会知道先皇后的情况,你也不过是听人说而已,是不是?”

两个人都没说话,楚懋的确不愿意提这件事,但绝不是阿雾想的那个原因,他做过的事情就会自欺欺人地以为没发生过。

“女人生产的时候九死一生,早就耗尽了力气,当时的情况她怎么能辨别出药有没有问题?”阿雾问道。

楚懋的睫毛在他眼底投下阴影,阿雾也不知道为何这一幕会打动她,她跪坐起来,将楚懋的头按向自己的胸口,手指轻轻地抚着楚懋的后脑勺。

“可是郝嬷嬷当时告诉了她。”楚懋道。

楚懋拉起阿雾的手,放在唇边,一根一根地吻着她的指尖,垂下去的眼睫毛又长又浓,简直和阿雾的睫毛都有得比。

阿雾不会去怀疑郝嬷嬷,如同楚懋也不会怀疑郝嬷嬷一样,因为郝嬷嬷是最忠心于先皇后的人,也是她护住了楚懋。

“殿下别再说了,我不该追着你问的。”阿雾柔声道,看着楚懋的眼里满是怜惜。

“也许是先皇后想借机来对付向氏,可是最后没料到那蛇果草的药效那样强?”阿雾有些不自信地道。

但是换作阿雾是楚懋,在这样的事情里扮演了这样一个角色,也是难以启齿的,所以阿雾憎恨别人提王姨娘的事情,将心比心,楚懋想来也如此。

楚懋笑了笑,眼里满是荒凉,“当时向氏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婕妤,用得着她冒险去除掉向氏?”

阿雾猛地抬头,楚懋刚才的话已经透露出他在元蓉梦的死里也动了手脚,他这是在开始给自己解释吗?

阿雾低着头不说话。可惜她和楚懋受当时知识所限,并不知道这世上有“产前忧郁症”一说,也不知道其危害有多大。

“怎么不是为了你?为了让元蓉梦答应不难为你,我只能被迫答应。”楚懋道,“不过她敢那样挑衅你,我也断不能让她再活着。”

“可是……”阿雾始终不愿意相信先皇后会舍得在最后关头自戕这一点,毕竟她也是女人。可是阿雾自己两辈子也没生过孩子,多少也有点儿不确定。

阿雾皱了皱眉头,嘟起嘴,“你才是大浑蛋!”不过显然她已经接受了楚懋对她的新的昵称,“怎么是为了我?”

楚懋轻轻地吻了吻阿雾的额头,没说话,看着她的眼睛想着,如果女人不爱一个男人,就会那样冷血无情吗?

楚懋轻笑出声道:“就为这个?王府里那么多女人,纳为妃了又如何。况且,我出此下策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某个小浑蛋。”楚懋捏捏阿雾的鼻子。

阿雾被楚懋看得有些不知所措,只觉得楚懋的眼睛变成了两口古井,阴森得怕人。

“怎么没有,你不是已经默认了将来如果……如果成了,你就要纳她为妃。”阿雾直言道。

“殿下。”阿雾双手交叉抚上肩头,裸露在水面外的肌肤在楚懋的眼神下冷得起了鸡皮疙瘩。

楚懋叹息一声,觉得滑稽,也不知道为何阿雾会担心这样荒谬的事情,“你怎么老觉得我和她有什么?”

阿雾看着楚懋抬手,感受着他的手指在自己脸上轻轻地摩挲,从眉毛到鼻梁,到嘴唇、下巴,最后是脖子。楚懋手掌宽阔,手指有力,阿雾微微颤了颤,只觉得楚懋搁在她脖子上的手,只要那么轻轻一捏,她就能听见自己喉管破裂的声音。

“那你前几天还不理我。”阿雾可不相信楚懋嘴里的甜言蜜语,这种话她会说一箩筐,“你知不知道,当时我心里有多害怕,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你去找元蓉梦了。”

楚懋低下头用唇轻轻地来回刷着阿雾的唇瓣,然后仿佛叹息般地道:“阿雾,如果你是先皇后,你会像她那样做吗?”

“我什么时候不想见你了?”楚懋将阿雾搂得紧了些,“我恨不能将你揣在怀里,走到哪儿都带着,随时都能亲一亲你的小嘴。”楚懋低头含住阿雾的唇,温暖柔软,这世上再没有比阿雾活着更美好的事情了。

阿雾从没设想过这个问题,但是楚懋问了,她也就忍不住往那个方向去想,答案自然是否定的。在阿雾的心里,先皇后元亦薇真是蠢到没边了,不仅自己白白痛苦一场死了,还害了自己一家,并且很可能她的那位心上人也没什么好下场。

“殿下不是不想看见我吗,做什么又这副样子……”阿雾一边哭一边说。

不得不说,阿雾还有点儿见识,更重要的是她是个实用主义者,在她看来,在这件事情里头,她舅舅隆庆帝真是冤枉,楚懋也冤枉。那先皇后既然忘不掉心上人,又为何进宫?怎么在家时不自戕了算了?还能留个清白,免得伤害了这么多人。可她既然进了宫,那便是甘心为家牺牲了,却又在情爱同亲情之间首鼠两端,最后落得个满盘皆输的下场。

阿雾发泄了一通,自己也反应了过来,她干吗咒自己去死?可是看楚懋这样暴怒的样子,眼圈都红了,她心里的气就平了些。

也难怪她前辈子那位长公主娘亲看不上先皇后,每回提起来都从鼻子里头喷气儿。

“阿雾!”楚懋吼道,恨不能扇她一耳光,以阻止她继续说这样残忍的话。

“我不会。若我是她,既然进了宫,落了子,这盘棋自然要下个全赢的局面。”这宫里头哪里容得下那许多可笑的情情爱爱。

“我就说,我就说。”阿雾憋了好久的脾气终于找到发泄口了,“我若是死了,殿下也不必安葬我,将我烧了,把骨灰寻一处风景秀丽的地方撒了,我……”

“怎么个赢法?”楚懋像是有些兴趣听阿雾说。

“别动不动就说死,阿雾!”楚懋的语气里泛起烦躁来,他听不得阿雾说“死”这个字,连想都从来不敢想。一时间隆庆帝盛年便灰白的头发出现在楚懋的脑子里,那根本就是一具行尸走肉。

“自然是先固宠,生个儿子,护住娘家。虽然艰难,但是依皇上对她的看重,要护住她那心上人想来也不是难事。有朝一日做了太后娘娘,若真想念那人,其实也不是不可以……”阿雾的声音在楚懋的眼神里越来越低。

“殿下对我的心也太硬了些。”阿雾轻声道,“若是哪日我死了,也不知道殿下会不会为我难过一下。”阿雾的脑子里仿佛已经画好了自己同大哥、二哥还有母亲共赴黄泉的图像。

楚懋不阴不阳地呵笑了一声,“你还真敢想。”

“阿雾。”楚懋又唤了一声。

阿雾不认为自己说的话有错,这史上太后娘娘有面首的不在少数,只是她错就错在不该说出来。阿雾嘟嘴道:“不过我当然是不会的,我不过是顺着殿下的话替先皇后假想而已。”阿雾心里丝毫无愧,她本来就烦男女那档子事,至于蓄养面首这种腌臜事儿,阿雾更是不会考虑的。

“阿雾。”楚懋察觉到阿雾的异常,将她扳转过来面对自己,以往异常灵动的眼睛这时却蒙上了灰气,楚懋的心一沉。

可是楚懋不是阿雾肚子里的蛔虫,又哪里真能看到她内心深处去?而且即使看到了,也不一定会相信。

阿雾被楚懋的话气得牙齿磕得直响,眼泪哗哗地流着,却再没有力气同楚懋争斗。她心里想着,罢了罢了,大不了真到了那一日她就抹了脖子随了长公主去,也算是报了上辈子的生养之恩。

阿雾被不言不语的楚懋看得心里发虚,忍不住出言道:“殿下,若你是皇上,那时候你会怎么对先皇后?”

楚懋一把将阿雾搂入怀里,“不过是同你玩笑玩笑,怎么这样小气?”

楚懋的手轻轻抚上阿雾的背脊,他会怎么做?

阿雾奋力地挣扎了两下却敌不过楚懋的手劲,一张布满泪痕的脸就这样呈现在楚懋的眼底。阿雾觉得又羞又怒,推开楚懋,猛地坐起身来。实在是不想再面对楚懋,阿雾想越过楚懋下床。

“我也会逼你生孩子。”楚懋看着阿雾道,他无法忍受其他女人,可又必须有个儿子,“不过我不会有其他嫔妃,我也不会让她们有机会害你。我绝对不能让你死,阿雾。”

过了一会儿,楚懋的手摸了过来,阿雾躲避不了,就被他的手指摸上了脸。楚懋的手一顿,来扳阿雾的肩膀。

阿雾被楚懋的话吓得背心开始发凉,虽然楚懋的话听着仿佛很深情,可是他的眼神和语气实在太过吓人,让阿雾有一种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的恐惧,“殿下,你干吗?又不是说我,是让你假设皇上和先皇后的事情呢。”

无声的哭泣最累人,还要控制住自己抽搐的肩膀,阿雾只觉得心一抽一抽地疼,觉得自己太过无用——这都过了好几年了,却在长公主的事情上毫无寸进,并且未来也看不到任何希望,前路茫茫,阿雾有些迷茫了。

“嗯。”楚懋抬起手为阿雾拨了拨湿漉漉的贴在额头上的额发。

阿雾本来脸皮就薄,刚才厚颜哄了楚懋那么久,还是落得个被奚落的下场,阿雾也是既委屈又难受。于是,她自己也翻身朝里睡了,眼泪珠子断线似的顺着眼睛流到枕头上,洇湿了一团拳头大的地方。

阿雾心虚地回忆了一下她当年对唐秀瑾的感情,心里暗自庆幸了一番,好在她未曾泥足深陷,也好在唐秀瑾另娶了顾惜惠。

阿雾心道,糟糕,看来招式用错了,她在楚懋这里仿佛就没用对过手段。

“可是殿下,我觉得你不会像皇上那样,即使遇到那样的事情,你也不会这样对你的孩子。”阿雾换了个方式讨好楚懋。

阿雾作出这副姿态不过是在等楚懋接话,然后她才好表白一番自己那几日心里的诚惶诚恐。哪知道楚懋直接转过身去睡了,半点儿没有说话的意思。

楚懋看着阿雾水盈盈的大眼睛,里头波光潋滟,只要每天能看到她便一切都好。可是如果因为那个孩子而失去了她,楚懋简直想都不敢想。

楚懋不知道是自己装得太好,还是阿雾根本就没有心。

“没有发生的事情,我不敢说那时候我会怎么样。”楚懋的嗓音有一丝低哑。

楚懋看着阿雾,嘴角的一丝轻笑还在,她为何看不出?且不说吕若兴那鼻子灵得跟狗似的奴才,就是他身边那群幕僚、门客都能看出他不同于往日的焦躁来,但是日日与他同床共枕的阿雾却说完全看不出来。

“好了好了。”阿雾逃避似的不想再和楚懋讨论这个问题。她觉得放着这么多事情不去想,却和楚懋在这里玩什么“易地而处”的游戏,真是闲得慌,“殿下,皇上会相信是向贵妃害死先皇后的吗?”

“妾可没看出殿下哪里有抓心挠肺的样子。”阿雾冷笑一声,自称为妾。

楚懋没说话,但是阿雾心里却明白,想来他是有把握的,否则也不会忍到现在才出手,为的就是等元蓉梦有孕,这才能引向贵妃出手,也才能借机安排蛇果草。在这一点上头,阿雾是相信向贵妃的,这一次的蛇果草应该不是出自她的手。

上回二人和好,根本就没走台阶,而是直接从高空跃下,阿雾这会儿自然是要迎奉祈王殿下的。

而元蓉梦的确是触了楚懋的逆鳞,所以他动起手来毫不留情。阿雾忽然觉得脖子一凉,如果有一天是她犯了错,那楚懋下手会不会也是这样干净利落?

抓心挠肺?阿雾可没从楚懋的身上看出来,她只觉得祈王殿下和“气定神闲”四字简直就是形影不离的好兄弟。不过既然楚懋这时候说出这句话来,想来是要找回台阶。

“皇上会派谁去查?”阿雾又好奇地问,她就是这个毛病。

一句本来饱含深情的话被祈王殿下以如此戏谑的语气说出来,听在阿雾的耳里就成了反讽。

“皇上身边自然有可用可信之人。”楚懋道。

楚懋掐了一下阿雾的脸蛋道:“你这就抓心挠肺了,前几日冷脸对我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抓心挠肺?”

“但是当初都查不到,如今事隔这么久又怎么会……”阿雾不解。

这一声“哥哥”,哪怕是楚懋在行那事时,狠狠地逼迫阿雾让她叫,阿雾也是极少松口的,而且即使那般,也是敷衍了事,哪似这一声“哥哥”,真是一个娇滴滴、媚幽幽、水滋滋、甜糯糯,和尚都能被她叫还俗了。

“当初他心里早已经认定了先皇后是自戕,自然不是真心去查,下头的人最懂看天色,又如何肯多事?可如今就不同了,王小虎和佘嬷嬷都是当初少掉的一环,由其一就可窥全豹。”楚懋捏了捏阿雾的手,“这件事咱们不宜再插手,等消息就是。”

“你就告诉我吧,我心里头抓心挠肺的,景晦。”阿雾使出了浑身解数,不惜低到尘埃里地窝到楚懋的怀里圈上他的脖子,摇了摇,“哥哥。”

事情果然如楚懋所料,不到十日,清溪书屋那边就传出了旨意。向贵妃因谋害淑妃而被白绫赐死,华亭伯向家则因专权纳贿,骄横跋扈而被夺爵抄家。向家的男人流放,女人和孩子则被发卖。

楚懋起身往床上走去,脱了鞋和衣躺下,这是打算睡觉了。

这都是表面的情况。实际上,向家的人被流放不久后,就听说在路上遇到了强盗,无一人幸免。这借口找得也未免太逊色了,谁会去劫掠流放之人?

楚懋一点儿也不心软。阿雾就是一只想哄老鹰开口骗走鹰嘴里的肉的狐狸,肉当然是有的,而且还由不得她不吃。

在京城里横行了二十来年的向家,顷刻间就灰飞烟灭了。

阿雾心里恨得咬牙,脸上则摆出一副哀戚之色,“景晦——”

而六皇子楚愈至今还被软禁在魏王府,刹那间就从炙手可热的储君人选变成了无人问津的冷灶。

“过两天你不就知道了。”楚懋擒住阿雾的肩,将她推到一边坐下。

七月的上京,连下了好几场雨,这一日依然狂风大作,雨水落在地上,激起一尺来高的白色水花,一浪接着一浪。

阿雾见楚懋一点儿开口的意思也没有,更加低声下气,又柔又嗲地道:“景晦,景晦,你同我说说吧,好不好?”

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都以今日能躲在家里不必出门而庆幸。

楚懋好笑地看着阿雾。她身上的弱点实在是太多,平日里高傲得像一只孔雀似的,而只要你抓住了她的弱点,她就能狗腿得像一只馋猫。

清凉山下,茶寮的老板在那方寸大的棚子下来来回回忙个不停地端着木盆将水泼出去,那都是木棚顶上缝隙里漏下的雨水。

阿雾无视楚懋嘴角那丝无奈的笑容,“今天有查到什么吗,景晦?”阿雾用脑袋蹭了蹭楚懋的胸口,主动地投怀送抱,坐到他怀里。

外头凉风习习,那老板却还满头大汗。他又端了盆水去倒,却见道上来了一行人,都戴着斗笠,穿着蓑衣,脚踏油靴。看那一行人走路的气度,大雨天里不急着躲雨,还仿佛艳阳天一样昂首阔步地走,老板就知道这一行人来头不小。

“唔。”楚懋放下手里的书卷,以手扶额地叹息一声。

看那些人走路时右手还按在腰间,以老板在清凉山下这十几年的经验来看,只有宫里的侍卫有这个气派。这一行人将一顶小轿围在中间,看不出来头。

“景晦,景晦。”晚上楚懋回延嘉堂时,阿雾就像一只乞怜的小猫一样摇着尾巴讨好他。实在是好奇心害死人,阿雾明知道这件事最终会水落石出,可她就是忍不住去想去猜,猜不到就抓心挠肺。

清凉山的这个方向上只有一间姑子庵在山腰上,这行人下这么大的雨去姑子庵做什么?麻小二嘀咕道,却不敢跟上去看。

但是,阿雾还是想不透楚懋在这里头要达成什么目的。

清凉山的前山有许多王公大臣的别院,可在当地百姓的心里,景色最美之处还是在后山,所以麻小二在这里搭了个茶寮,赚点儿小钱,对付生活。

元蓉梦有孕,也无怪乎向贵妃这样急着下手,可怜元蓉梦白天还和楚愈在厮混。

虽说从开春起,来清凉后山的人就络绎不绝,可下这样大的雨,又是这样大气魄的一群人,十几年来麻小二还是第一回看到。

阿雾大吃一惊,这元蓉梦胆子也太大了,万一显怀了,她可怎么收场!

那后山腰上的尼姑庵紧闭的大门缓缓开启,若是麻小二看见了定然要惊讶,那尼姑庵虽然建在风景最秀丽的玉泉瀑布边,可一年四季大门都紧紧闭着,连香客也不接待。

紫宜的话无疑提醒了阿雾,元蓉梦如果不是生孩子,那会不会是小产?上回元蓉梦抚着她的肚子说的那些关于孩子的话,会不会就是她已经知道她怀上孩子了?

门开后,那群蓑衣人将小轿抬了进去,放在大堂上。

“是啊,奴婢也奇怪呢。血崩这种事,奴婢就听过女人生孩子时可能会发生。”紫宜道。

若叫人看见了,只怕会更加奇怪,尼姑庵的大堂里不供佛祖、菩萨,正中却放着一架水晶棺。水晶棺上搭着红绸,小轿里的人走了出来,不过三步距离,却整整用了一炷香的工夫才走近。

阿雾听着紫宜的话,在脑海里绘出了那幅图,只觉得心头一恶,仿佛能闻到那血腥味,她赶紧收敛心神,“无缘无故地怎么会血崩?”

那人藏在衣袖下的手缓缓抬起,搭在棺材上,只见那只手瘦得皮包骨一般,手背上布满了褶子,还有些褐斑。

“淑妃身边的宫人都被圈了起来,贵妃娘娘下令,谁都不许议论这事。不过奴婢还是打听到一点儿,听说淑妃是血崩而亡,床上的褥子都被血浸透了。”

而红绸揭开后,那水晶棺里的人露了出来。棺中人栩栩如生,即使闭着眼睛,一张脸也美得惊人。

用早饭时,阿雾遣退身边伺候的宫女,将紫宜留了下来问道:“都查到什么了?”

“阿薇。”来人轻轻地呼唤着棺中人,低下身子将头抵在棺材上,同棺中人相对,“这么些年朕一直不敢来看你,朕以为你肯定不愿意见到朕,朕连死都不敢死。”

次日楚懋一大早就出了门,阿雾也睡不着,而楚懋这个恶劣到根子里的人一点儿暗示也不给她。

滚烫的泪滴垂在棺材上,发出啪啪的轻响,“是朕误会了你,阿薇。朕很快就来陪你了,可是你看,朕如今老成这样,你却还这般年轻,你见着朕的时候,肯定认不出朕了,你肯不肯原谅朕。”

楚懋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阿雾的腰上轻轻划着,似乎在思考什么,但显然没有同阿雾分享的意思。

老人呓语似的诉说着,“你别怪朕,这些年你在下头没有找到董皓吧?朕没有杀他。阿薇,朕怕杀了他,下辈子你都不会原谅朕。朕还有个私心,下辈子朕要比他先认识你,所以朕不让他下去。”

阿雾不习惯面对楚懋,对着他的热息,总觉得难以呼吸,因而翻过身背对着楚懋。于是,两个人睡得像叠在一起的羹匙,十分契合。

老人有些站不住,靠着水晶棺滑了下去,嘴里依然念念有词,可再也听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

元蓉梦还停灵在凝春堂,她名义上毕竟是楚懋的庶母妃,是需要略为避忌些的。因此这晚,两个人只是纯粹的相搂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