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去吧。”楚懋道,“仔细凉着。”
外头的雪越下越大,对面的屋顶上已经铺上了一层雪白,阿雾送了楚懋到门边,看着问梅在他的大氅外,又替他加了一身蓑衣。
话里话外依然透着关心,只是又像隔着千山万水般,阿雾本应该喜欢这种平淡的相敬之道,楚懋也不再随便动手动脚,可她心底的滋味却说不清道不明,反正忽然就不喜欢这般冷清了。
“殿下不在这儿用晚饭吗?”阿雾站起身道。
“殿下也别太伤神了,顾着身子骨儿要紧。晚上,我让紫坠熬了牛骨汤给殿下送过去,你多少用些。”阿雾像一个极尽温柔的妻子一般体贴楚懋。
“你看着处置吧。”楚懋起身,唤了问梅来伺候换鞋。
楚懋点点头。
阿雾心头恼得慌,什么都要猜猜猜,却不得不掩饰了怒气地柔声道:“殿下,那你看公孙氏怎么处置才好?”
转头,阿雾就吩咐紫扇道:“你去看看殿下上哪儿去了。”
“不用。”楚懋回答得很肯定,却从不解释原因。
不多时,紫扇回来道:“殿下去了红药山房,瞧样子大概要在那儿用饭。”
“也好。”阿雾笑得有一丝僵硬,还找教养嬷嬷,岂不是要养个天仙出来,阿雾的心头生出一丝酸胀之感,“何侧妃那头要接她回府吗?”
阿雾的眼睛忽然一酸,险些儿流下泪来,这实在太让她措手不及。晚上,她为了安抚自己,特意多吃了半碗饭,自己对自己说,祈王殿下不在她吃得还香些哩。
到底是亲亲的表兄妹,阿雾何曾见过楚懋这样为一个女子用心,她心头那团猜忌之火越烧越烈,虽说元蓉梦若嫁进来,最多也就是个侧妃,但她若是同郝嬷嬷联手,阿雾不以为自己的胜算能超过五成。夫妻可以异梦,血亲却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次日,阿雾一大早就去了玲珑阁。玲珑阁名字虽然好听,却偏处相思园一角,平日甚少人去,因而显得阴沉老旧,下人打扫得也不尽心,因为主子们没有一个会来这儿的。
“不用,上京那些妇道人家的眼睛厉、嘴巴毒,梦娘心思敏感,怕适应不了。我已经让姑姑替她寻个教养嬷嬷先教一教。”
“把锁打开。”紫扇对负责看守公孙兰的婆子道。
阿雾不肯放过楚懋脸上任何一丝神情,可她实在是失望透顶,楚懋听见自己喊舅舅、舅母时毫无反应,也不像有隙的样子,真不知他以前怎么不去照顾这门亲戚。
那婆子是远远见过阿雾的,知道是祈王妃来了,忙上前问安,紧着开了门儿,小心翼翼地谄笑道:“王妃小心门槛。”
“殿下不用吩咐,我会待表妹像自家人的。”阿雾笑道,“只是我看表妹年纪也不小了,今日我问舅舅、舅母在世时可给她定亲了,她却摇头,我想着今后我出门,也多带她出去转转,替她寻一门好亲事,免得舅舅、舅母泉下有知怪我们。 ”
阿雾一踏进去,就被屋子里的霉味儿给熏得皱了皱眉头。
不过阿雾这种人越是猜忌,面上就越发不显,她以己推人,觉得楚懋也是越在乎,就越发不显,她心头便将元表妹列为了头号需要防患之人,连郝嬷嬷都退居其二了。
那婆子从阿雾身边蹿过去,拿袖子将屋里的椅子擦了擦,“王妃请坐。”然后转头就对着里头嚷:“公孙氏,还不出来拜见王妃。”
不过若是这位元表妹长得不那么美,或者楚懋不说这样的话,阿雾或许还能真心照顾元蓉梦一些,但阿雾天生小性儿,见不得比她生得还好的人。
阿雾不喜这婆子粗鲁,因而皱了皱眉头。
“的确是表妹,她孤身来投,又经历坎坷,你对她多照顾些。”楚懋说道,脸上的淡笑里没有透露任何情绪。阿雾一寸寸地搜过他的神情,也难寻蛛丝马迹。
“嚷什么嚷,仔细惊了王妃的耳朵。”紫扇瞪了那婆子一眼,取了自己的手绢铺在绣墩上头,这才扶阿雾坐了。
阿雾的眼睛滴溜溜一转,越发放柔了声音道:“殿下可见着表姑娘了,怎么以前没听殿下提过有这样一门亲戚?”
公孙兰低着头慢慢地走了出来,她小腹微凸,孕事已显,原本纤细的腰身,如今更是瘦得只剩一层纸了,脸色苍白,但头发却梳得整整齐齐,衣裳也算干净,就是神色呆滞,大约也自知死路一条,这些日子不过是偷来的残喘而已。
阿雾拿眼偷瞧了祈王殿下一眼,心头暗自诧异,她本以为楚懋会来刮她的鼻梁以示亲昵,可他却只是饮茶不语。
公孙兰走到阿雾的跟前,以手护着肚子跪了下去,不求饶,也不抬头,只是寂静地跪着。终其一生,她不过是身份卑微以舞娱人的舞姬,进了祈王府也不过是落入死人墓一般,她觉得自己如今爱过一回也就不算亏了,只是可怜她肚里的孩子,若是投胎到王妃的肚子里那才叫福气。
楚懋笑了笑,低头啜了口茶。
阿雾看了眼那婆子,那婆子还兀自不觉地赖在屋里,想跟紫扇几个大丫头套近乎,这般没眼色难怪被派来这儿服侍。
阿雾在楚懋的视线下不由得脸红,好像自己闹了多大的笑话似的。她撇开头嘟嘴道:“殿下心里自有成算,哪用得着我安慰。”
“你先出去吧,这儿有事儿再叫你。”阿雾轻声道。
“阿雾在安慰我?”楚懋微翘唇角。
那婆子这才喜笑颜开地出去了,只觉得这王妃比其他那些半拉子主子可和蔼多了,也没有架子,难怪叫她做了王妃。
阿雾愣了愣,旋即笑道:“那也极不错了,只要殿下能平安我就心满意足了,何况殿下在洛北做了你想做的事儿,哪怕朝廷没有加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阿雾拿帕子掩了鼻子道:“公孙氏,你犯了淫孽,本该将你浸了猪笼,不过念在你怀了孩子,上天有好生之德,孩子本是无辜,我今日将你净身撵出府去,终其一生不许再踏入上京半步,你可服?”
“功过相抵。”楚懋向着茶盏吹了口气,用瓷盖轻轻撇开盏中浮茶。
公孙兰猛地抬起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喃喃道:“王妃……”眼里的泪珠就滚了下来,即使瘦得只剩骨头了,也依然能看出她昔日的秀丽清雅。
一番忙活下来,阿雾才在楚懋对面坐下,问道:“朝里的事是不是有了定论了?”
阿雾这样做并非想要公孙兰感激,她对这种背夫违信之人并无好感,饶过她不过是举手之劳,只当是为自己积福了。
楚懋啜了两口,顿觉神清气爽。外头飘着大雪,冷得人寒透骨,一进屋来,热气扑面,暖玉温香,细语软言,处处透着贴心,般般显出温柔,叫人再阴郁的心情也能豁然开朗。
阿雾让两个婆子押了公孙兰上马车送去城外,至于她今后孤身一人怀着孩子能不能活下去,能不能和她的奸夫重逢,那就看她的造化了。
阿雾接过紫扇捧来的柴窑雨过天青茶盏递给楚懋道:“用旧年得的一瓮梅花雪沏的雪芽茶,殿下试试。”
郝嬷嬷那厢听了,暗自叹息一声,只觉得阿雾这位王妃心地虽然良善,可身为祈王妃这却并非好事,四皇子殿下需要的是一个能震慑管束后院的女子,可阿雾却放任流毒,只怕以后后宅不静,给四皇子添烦扰。
阿雾替楚懋脱了玄色貂毛大氅,又绞了手巾给他擦手,问梅则伺候着楚懋脱了外头的防水油靴,换了屋里穿的软底布鞋。
郝嬷嬷暗道:“瞧着吧,如此下去,公孙兰这样的丑事恐怕绝不会是唯一的一桩。”
楚懋站在门口端详了阿雾一番,笑道:“气色养好了些了。”
阿雾那头却不知郝嬷嬷所想,她处置了公孙兰后,下午亲自去了一趟红药山房。
回了上京十余日后,阿雾才见着楚懋踏入玉澜堂的大门。“殿下。”阿雾欣喜地起身相迎。
阿雾轻轻啜了一口红药山房的茶,香浓味醇。她还没喝过如此好的云雾茶,恐怕这该是云雾茶中的凤凰泪,每年宫里也不过才得几斤,郝嬷嬷这儿就喝上了。
郝嬷嬷被阿雾温和地拒绝后不再开口,只是肃着一张脸,告辞转身。
阿雾虽然更喜欢岩茶,可是云雾茶这种贡品红药山房有,而她的玉澜堂没有,她心底多少有点儿介意。
“我会同殿下商议的。”阿雾做出的决定,绝不容许人置疑,哪怕是郝嬷嬷也不行,所以即使她心里认同郝嬷嬷的意思,可也不希望这样的顶撞还有下一次。
“真是好茶,应该是凤凰泪吧。”阿雾搁下茶盏道。
阿雾笑了笑,郝嬷嬷居然看出了自己的心思,确实不简单,难怪在宫里能护着楚懋活着长大。不过郝嬷嬷说的话也有道理,阿雾无法反驳,只是将心比心,公孙兰跟了楚懋这么些年,都守着活寡,遇到个知冷知热、怜她疼她的男子,一时头脑发晕犯下大错,也不是不可理喻。
“王妃好见识。”郝嬷嬷淡淡道。
郝嬷嬷认为,阿雾身为王妃,公孙氏的事她完全可以做主,哪怕是要了她的命,四皇子想来半句话也不会说的,而她托词同殿下商量,自然打的就是求情的主意了。
阿雾似笑非笑地看着郝嬷嬷,她神色里丝毫心虚也没有,大概是觉得既然她喜欢,自然要归了红药山房。阿雾倒并非计较这几两茶,而是厌恶郝嬷嬷的这个态度,不过继续纠缠于这个问题,则太自贬了些。
郝嬷嬷抬眼看了看阿雾,“王妃心善,这是阖府人的福气,只是公孙氏私通外男,还有了孽胎,这事若不重处,今后只怕府里下人不好管束,若再闹出丑事来,对殿下和王妃的声名都不好听。”
“怎么不见表姑娘?”阿雾又喝了一口茶,淡然含笑。
阿雾想了想道:“我同殿下商议后再处置吧。”
“昨日请的素馨姑姑到了,这会儿梦姐儿正学规矩,我就没让她出来给王妃请安。”郝嬷嬷道。
“王妃大约已经知道公孙氏的事儿了,王妃病中,老身也不敢自专,如今还请王妃示下,该如何处置公孙氏。”郝嬷嬷开门见山地道。
阿雾又笑了笑,“前日她没学规矩,我见她时也知书达理,嬷嬷不要太逼着她,该松乏时也得让她松乏。”
不过既然元蓉梦身世这般惨,缘何楚懋却没派人去照顾过他舅舅一家,这实在颇令阿雾猜测。
阿雾讽刺她,教得元蓉梦连嫂嫂来了都不出来请安,又何谈规矩,还不如不学。可郝嬷嬷一张老脸半点未红,眼观鼻、鼻观心地不开口。
阿雾笑着叫元蓉梦得了空经常过来玩。送走了元蓉梦,阿雾再回过头看郝嬷嬷,嘴角一丝讽笑,元蓉梦是如何托人带信,郝嬷嬷又如何接人的,这过程本身就很有趣。更何况,上辈子可没出现过元蓉梦这样的人,否则以她元氏独苗的身份,阿雾在正元帝身边飘了那么多年,没道理没听过的,只是不知道上辈子是个什么情况,这辈子大概是因为她成了祈王妃,而郝嬷嬷的专权,相思的善妒,可能都是原因。
对付这样厚颜之人,阿雾可没法子了,她的性子向来习惯转弯抹角,也不爱说直话,这就让得郝嬷嬷可以假装听不懂。
元蓉梦乖巧地起身向阿雾告辞。
“今日我来,是想同嬷嬷商议,我已经将公孙氏赶出了府,今后就看她的造化了,不过那日嬷嬷说的话也有道理,我是太放任她们了。殿下到内院的时候不多,即使进来,也很少踏足昙华院,就是尤氏那儿去了几日而已。公孙氏她们都还在大好年华,一旦起了心思,不管是杀是卖,恐怕都遏止不了,以防这样的事再发生,我想着先问问她们几个姨娘的意思,若是要走的,我做主送她一份嫁妆,只当府里发嫁有头脸的丫头,嬷嬷以为如何?”
“梦姐儿你先回红药山房去,我同王妃还有些事要谈。”郝嬷嬷对元蓉梦道。
郝嬷嬷古井无波的眼睛里,总算有了不一样的惊愕,“她们怎么能比作丫头?咱们这样的人家又不是养不起几个妾室,殿下不去她们院子,也碍不着王妃的眼,王妃何必坏了自己的名声。”无理发送小妾,七出里这就是“妒”了。
郝嬷嬷倒有些吃惊,她还以为阿雾会给元蓉梦挪个地方住,既隔开了她,也隔开元蓉梦和祈王殿下,没承想,阿雾这位祈王妃倒是大方得紧。
阿雾心里撇撇嘴,郝嬷嬷这样守了一辈子的女人只当每个女人都能像她一样守节。可在阿雾看来,她虽然不喜男女情事,可书里所写,戏里所听,现实所看,哪个少女不怀春,谁又不想伉俪和谐。她们并不能因为自己的看法,就强要别的女子也清心寡欲。
“是。”元蓉梦道。
古有红拂夜奔,妖有狐仙报恩,戏里有崔莺莺私会张生,防不胜防,堵不胜堵,唯有“纾解”二字。
“妹妹也是个可怜的,你既然到了这儿,便只管把我当作你的亲姐姐,但凡有什么只管跟我说或是跟郝嬷嬷说。”阿雾温言细语地道,“你如今住在红药山房,那儿也宽敞,你同你相思姐姐也正好说说话,她就要出嫁了,今后再见的日子就少了。”
“嬷嬷此言差矣,我不是强行发送她们,不过是问问她们自己的意见而已,譬如殿下喜欢尤氏,我自然会留下她。我瞧着殿下不喜欢欧阳芷她们,又何必耽误,好歹也是青春女子,大好年华。另日,我再替殿下寻几个他喜欢的女子纳了岂不两好,也省得她们心不在府里,反而生变,嬷嬷以为如何?”
阿雾同元蓉梦说了会儿话,见她知书达理,言谈简雅,心下的猜忌更是盛了三分。
“王妃既然定了,又何必问老身的意思。”郝嬷嬷淡淡道。
阿雾美得规矩,而元蓉梦美得自在,因而阿雾便自认输了元蓉梦一筹。元蓉梦却羡慕阿雾清丽典雅,出尘脱俗,如桂宫仙娥,遥远得高不可攀,而她却低卑如尘。
“殿下唤嬷嬷为姑姑,是你从小把他护大,他心头只当你是半个母亲,我心里也当你是半个婆婆,这样的事情,我怎能不同你商议?”阿雾笑道。
阿雾的美,胜在精致绝伦,仿佛带露牡丹,裁剪一段春光,一寸一厘尽妍极丽。元蓉梦的美,则胜在妩媚,分开看或嫌她唇厚,鼻勾,但合作一处,却叫人屏息注目,好似天际晚霞。
半个母亲,半个婆婆,可未必名正言顺。
且说阿雾和她两个人在心底都互相赞叹了一番,又互相较了一回劲。其实两人春兰秋菊,各擅其场,论不出谁输谁赢。
郝嬷嬷不说话,阿雾坐着又喝了一杯茶,“这凤凰泪第三泡才正好,回味余香。”
而元蓉梦看着阿雾的时候,心里也未尝就平静。这位表嫂形容典丽,姿态优雅,容颜绝丽不说,那周身的气派就先叫人低头认输了三分。元蓉梦平生还未见过这等美人。
“当年孝贞皇后就最爱凤凰泪,我跟在先皇后身边伺候也就喜欢上了这茶,殿下知道我喜欢,特地替我寻来的,王妃若喜欢,我这儿还余了一两。”郝嬷嬷淡淡地道,可神情却有些倨傲。
阿雾总算是明白,紫扇为何说自己见了这位表姑娘就知道她的不同了。阿雾的心里顿生猜忌,表面却更和蔼了三分。
阿雾心道,楚懋对他的这位姑姑真可谓是用心良苦,极尽孝顺了。只是郝嬷嬷如何能比先皇后,但如果阿雾没记错的话,这是郝嬷嬷第一次提及孝贞后。
然而元蓉梦本性软糯,这媚色里便平添三分天真,如此矛盾更是引得人挪不开眼。
“不用,这是殿下孝敬嬷嬷的,我平日也不喝这种茶。”阿雾起身告辞。
只见元蓉梦柳叶眉,芙蓉靥,丹凤眼顾盼神飞,眼梢微挑,就像裁剪了天地的三分媚色入她眼一般,每一寸眼波,都是一段秋情。粉唇微厚,不笑自带三分嗔,一笑便开三春颜,真真是一笑百媚生,叫人魂酥骨软。
次日阿雾便寻了荀眉和欧阳芷单独说话,将自己昨日在郝嬷嬷面前说的意思又讲了一遍。那荀眉和欧阳芷先是震惊,末了便是沉默。
元蓉梦的脸和她那瘦弱的身子简直就像是两个人,听她声音以为她长得乖乖巧巧,哪知抬头的这一瞬,却艳光四射,媚态横流,天生的尤物,绝世的丽姝。
“奴婢父母双亡,出了府也不知该去哪里,只求能在王妃身边继续服侍。”这是荀眉的话。
元蓉梦在感激的同时,阿雾握着茶盅的手却紧了紧。阿雾虽然表面不显,可这辈子从来都是自负美貌的,哪承想今日居然见着了元蓉梦,让她忽而生出一种“既生瑜何生亮”的感叹来。
欧阳芷则怯生生地看了阿雾一眼,跪下道:“奴婢想去找公孙姐姐,奴婢替公孙姐姐谢王妃大恩。”
元蓉梦抬头感激地看了阿雾一眼。她心里最是忐忑这位表嫂对她的态度,听说她那位未曾谋面的表哥十分爱重这位王妃,可她来了好几次玉澜堂,都没见着这位表嫂。
阿雾点了点头,让紫扇给了欧阳芷一张两百两的银票。
“都是一家人,表妹不必拘束,你坐下咱们好好说会儿话吧。”阿雾虽然做不出亲人相逢抹泪的动作,但对元蓉梦的遭遇还是深表同情的。辽东苦寒,她又父母双亡,在郝嬷嬷派人去接她之前,还不知道受过多少苦难。
至于许氏,因是宫里选秀给的女子,自然不能轻易送出去,因此阿雾也并未询问过她。只是许氏见欧阳芷要走,还特地去送了她。
“给王妃请安。”元蓉梦的声音绵软如糯,听着就让人起了怜惜之意。她今年十八岁,比阿雾还大上两岁,不过身子瘦弱,瞧着倒仿佛十四五岁的身段,此时正低着头,有些紧张地绞着手帕。
那尤氏自从楚懋去过她屋子后,就一直称病不出,阿雾也不曾难为她。只是没想到,欧阳芷走时,她也去送了。
因此,元蓉梦可以称得上是元家的独苗了。
阿雾立在窗边,想着若真有一日她能登后位,这些女子若不想进宫,她必定要成全。阿雾曾经在正元帝的禁宫里飘了不少日子,虽然很少去看那些宫妃,但听说过有几位最后被死水一潭的日子给逼疯了。
在阿雾的记忆里,前世可没听过这位表姑娘的事儿。听说这位表姑娘元蓉梦是孝贞后弟弟的女儿,元家在孝贞后亡后,迅速衰败,二老皆殁,孝贞后唯一的弟弟被贬,流徙辽东, 最近也亡殁了。这位表姑娘举目无亲,托人带了信到祈王府,这才由郝嬷嬷派人去将她接了来。
“去把我从四季锦买回来的那些缎子挑些给陶侧妃还有昙华院的几位姨娘送去,再挑四匹颜色淡雅的给表姑娘送去。哦,对了,顺便挑两匹鲜艳的给相思。”阿雾吩咐彤文道。
过得几日阿雾也不见楚懋回玉澜堂,心道他只怕心里还存芥蒂,因此也不去扰他。这厢阿雾的“病”渐渐好转,命人去陶思瑶等人的院子说了一番她的思念之情,叫她们得空便过去陪她说说话,郝嬷嬷那头便知时机地领了那位表姑娘过来玉澜堂。
今日送缎子,第二日阿雾又把自己温泉庄子送来的西瓜给元蓉梦送了去,叫她大冬天的尝尝鲜。
阿雾踌躇了片刻,只吩咐紫坠送了一碗参汤去冰雪林。她倒是极想去冰雪林亲自问问楚懋昨日宫里头的情形,只是自打那日她替长公主说了好话后,楚懋就仿佛有些不待见她了,两人也很少说话,阿雾怕自己去冰雪林,恐怕又得被楚懋撵走,白白丢脸人前。
总之是三不两日就有东西给元蓉梦送去,这日元蓉梦终于过来玉澜堂道谢,身边只跟了两个小丫头,并无郝嬷嬷护驾。
事实证明,阿雾的确是多虑了,祈王殿下既然敢九擒九纵金国尔汗,自然已经思考好了退路,当夜楚懋一回祈王府就去了许闲堂与幕僚长谈,连郝嬷嬷都是第二日才见着他人的。
“表嫂。”元蓉梦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阿雾,不知该如何开口。
不过这些都不是阿雾目前最头疼的事情,她最担心的还是楚懋今晚能不能全须全尾地回到祈王府。
“表妹。”阿雾一脸惊喜地道,“这些日子听说你跟着素馨姑姑在学规矩,我没好去扰你,今日你可总算能出来松乏了。”
继而紫扇又说崔氏派人来给她送了几回东西,荣二奶奶知道她病了也来过一回,不过都被紫扇推了。紫扇又道:“荣二奶奶十分生气。”阿雾反应了片刻才把荣二奶奶同唐音联系在了一起,抚头哀叹道:“哎呀,倒是把音姐姐给得罪了。”
元蓉梦也笑着点头道:“是呢。”阿雾的一番话恰好替她解释了这些日子她的疏离,元蓉梦十分承情。
阿雾点点头,镇国公看来是选定了队伍了,而何佩真如今还是黄花闺女,里头可大有文章。阿雾抚了抚额头,觉得富贵日子也不是那么好过。
阿雾让了元蓉梦坐定,叫彤文捧了自己的首饰匣子来。
“何侧妃自王爷离京后就回了镇国公府,至今也没回来。”紫扇道。
戗金漆缠枝牡丹莲纹九转玲珑提匣,每一层都有九个小屉,组成一组圆盘,推着可以转动,光是这匣子就已经价值不菲,元蓉梦眼睛都看直了,她见过相思的嫁妆,虽然十分丰厚,却也比不上她这位表嫂的东西。
“还有别的事儿吗?”阿雾又问。
阿雾打开第一层的抽屉,推到元蓉梦那边,“前些日子我一直病着,也没照顾到你,你挑几样,算作我的赔礼可好?”
“倒是个痴情女子。”阿雾轻叹。
元蓉梦忙地摇头,“这太贵重了。”
“是每旬请脉时,被大夫诊出了喜脉,她怎么也不肯松口供出奸夫。”紫宜又道。
“再贵重,也不过是死物,这世上最重的还是情意,父母之情,兄妹之情。你是殿下唯一的表妹,也是他最重要的亲人,这些东西算个什么,只是你抽不出时间来,不然咱们去逛逛上京的宝生堂,给你打几套今年时兴的款式。”阿雾笑得十分热忱。
阿雾眼睛一睁,没想到还会发生这样的事儿,“怎么发现她和人私通的?可供出奸夫是谁了?”
元蓉梦笑了笑,却不知如何接话。
“公孙姨娘和人私通,现下被郝嬷嬷关在玲珑阁内,说是等王妃身子好了再做处置。”紫宜道。
“其实我早就想去宝生堂了,只是一个人去也没意思,如是有表妹陪我,咱们商商量量,你也能给我出出主意。”阿雾道,“如今我瞧你,规矩已经学得十分不错,便是上京好些闺秀也不如你。过些日子,我带你去咱们亲戚家走动走动,认识些你这般年纪的姑娘,以后一处说话、一处品花才好玩。你总是要些头面出门的,是也不是?”
阿雾瞪了紫扇一眼,这丫头真是恃宠生娇了,连自己都敢随便打发,不过她没再追问,“嗯,接着说。”
元蓉梦这才喃喃开口道:“多谢表嫂。”
紫扇没说话,“奴婢也说不好,王妃过几日见了她就知道了。”
“不用。”阿雾又给元蓉梦说了好些上京好吃好玩的,两个人在阿雾刻意的笼络下,聊得十分欢畅。
“这位表姑娘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阿雾问道,否则一位投亲的表姑娘有什么值得紫扇要第一个提出来说的。
临走时,阿雾让彤文将整个九转玲珑匣都递给了元蓉梦的丫头。
紫扇开口道:“府里新来了一位表姑娘,说是先孝贞后的侄女儿,郝嬷嬷将她留在了红药山房,几次要来见王妃,都被奴婢以王妃生病挡了。”
“表嫂!”元蓉梦大吃一惊。
“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府里可有什么事儿?”阿雾闭眼微憩道。
“拿着吧,你可是殿下唯一的表妹,这些东西今后你有的是,不要放在心上。”阿雾亲自将元蓉梦送到玉澜堂的大门外才转身回去。
“哎,还是上京好啊。”阿雾笑道,由着紫扇她们伺候沐浴、更衣,穿上半旧的绵软贴身的松江布袍,由着紫扇给自己绞干头发,再用过一碗燕窝粥后,阿雾才终于确定自己又回到了富贵乡里,难怪荣华富贵迷眼,上京的日子可比苦寒的洛北好过多了。
“王妃倒是大方,亏得彤文没把你那些好的拿出来。”紫扇埋怨道。
“瘦了,瘦了。”桑嬷嬷到玉澜堂时,又忍不住垂泪。
阿雾笑了笑,不理会紫扇,那些不过是对元蓉梦的提前补偿。
“主子!”紫宜最先看见阿雾,一脸欣喜地迎了上去,闻言的紫扇、紫坠几个也赶了出来,皆是喜出望外。
同阿雾料想的一模一样,打那九转玲珑匣送出去以后,元蓉梦就同她渐渐亲厚了起来,两人一处说笑,一处做女红,一起去园子里赏雪品梅,日子过得十分惬意。
及至祈王府,阿雾自然不能堂而皇之地入内,须知祈王妃这会儿该还在卧床不起,冰霜揽了阿雾的腰,越墙而入,直入玉澜堂。
转眼到了腊八,这日府里照例要煮腊八粥馈送他人,宫中一大早也差人送了腊八粥来,阿雾让紫坠将宫里的腊八粥分了,给各院的主子都送了一份去,又将剩下的送去了银安殿供奉祖先。
其后楚懋单骑入城,丝毫没有大将军凯旋的威风,阿雾当时从马车里望着楚懋孤单的背影,只觉得眼内刺痛,莫名滴泪。
腊八粥于大夏人来说,稍微有点儿家底的人家都有自己的腊八粥做法,至于楚懋,因为从小生在宫廷,吃的腊八粥不是各宫娘娘馈赠,就是皇子所的大锅饭,称不上什么传统。
可是这样一张张陌生淡然的脸后,谁又知道那些将士付出了多少鲜血,朝廷更是冷漠得令人心寒。古有功臣回朝,皇帝亲率文武百官于郊外相迎的隆恩,至或不济,也有皇子出迎或丞相相候,结果到楚懋这儿,迎接他的虽是兵部尚书刘坚友,不过要的却是他兵归西山,符交朝廷,甚至不能等到楚懋亲自入朝面圣再还虎符。
而阿雾嫁进府之前,每年的腊八粥是郝嬷嬷在负责,她并不擅长厨艺,打小家里也穷,所以祈王府的腊八粥可谓是稀里糊涂。
一入上京城,楚懋则先行骑马去了禁宫面圣,阿雾的马车慢慢悠悠地踱进城。城内车水马龙,人流如梭,虽不说人人都面露喜色,但脸上至少也无战地百姓朝不保夕的痛楚。因着有千千万万的将士在前方用命来换得天下的安宁。
今年难得阿雾有了兴致,雄心勃勃地要开创祈王府腊八粥的做法,提前了好些天就到处翻书,寻些古方,再合了紫坠的想法,试做了好些,赏给玉澜堂的丫头吃。
此后回京的路上祈王殿下都没再说过话,脸上丝毫不见笑容,连惯来微微上翘的唇角都抿成了薄线。
结果到了腊八这天,玉澜堂的人一听见“腊八粥”三字都暗自捂胃,再好的东西吃太多了,胃也好受不了。
阿雾垂了垂眸。她对楚懋同长公主之间过节的唯一了解,便是长公主不喜楚懋,对他言语颇多刻薄之处,但实际上的伤害,阿雾从没见过。所以她并不认为这二人之间有什么不可调和的深仇大恨,因此才试图去拉拢楚懋和长公主。
阿雾让紫坠用紫金釉四系罐装了三罐腊八粥,又让人去红药山房回了郝嬷嬷,她要去柳树胡同。
“古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无所不用其极,殿下就算以前同长公主不睦,可毕竟是姑侄,难道就不能放下成见,若是殿下能得长公主支持……”阿雾见楚懋的眉头越皱越深,便知道自己是太心急了,一向不动声色的祈王殿下居然皱紧了眉头,可见有多不喜。
阿雾一进崔氏的上房就被她好一通埋怨,“怎么这半年的都不回来,是不是嫌我每次说得你烦了?”崔氏又转头看了看唐音,“你新嫂嫂刚进门,你也不说回来多亲近亲近。”
阿雾见楚懋听了之后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便知道他这是不允。
唐音知道这是崔氏在替自己责备阿雾,其实是叫自己不要生阿雾的气。嫁人之后的姑娘,仿佛一夜之间就成熟了起来,唐音不复往日的率性,忙道:“定然是祈王府的事儿多,阿雾走不开。”
阿雾这叫关心则乱,若是她能置身事外地回头看,必将对自己此时的愚蠢感到万分痛恨。
阿雾瞧着挽了发髻、初为人妇的唐音,容色越见艳丽,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嘴唇也丰满莹润,两颊粉嫩光洁,一看就知婚后日子过得很不错。
阿雾有些不甘心,又凑向前道:“殿下不受皇上重视,宫中又有田后和向氏在皇上耳边进谗言,殿下为何不试着拉拢长公主,听说皇上十分爱重这位长公主。”
“我先给二嫂赔个不是,上回你到府里我病着没出来见你。”阿雾向着唐音盈盈一拜。
阿雾的脸上控制不住地流露出一丝失望的神色,见楚懋又拾起了书卷,一副不想再谈论的模样。
唐音忙跳开,叫道:“啊呀,你这可是折煞我。”
阿雾见楚懋垂下眼睑道:“洛北如今需老成持重之人,坚守关野,绝不能寻衅更不能贸然应战,人选当从老将里议。”
“音姐姐这样同我说话,那就是不肯原谅我了。”阿雾噘嘴道,满是可怜的模样。
所以阿雾“艺高”人胆大地直视着楚懋,却不知道祈王殿下的心底是怎样一番巨浪滔天,他竟由衷地佩服阿雾居然还敢直视他的眼睛。
唐音这才站定受了阿雾一礼,“好啦,我还当你做了王妃便不认我这个音姐姐了哩,这回就原谅你了。”
人就是这样,你自认为同别人一清二白,也就想当然地觉得在其他人眼里你们也是一清二白的,何况阿雾和顾廷易的私交又在暗处,别人无从知道。
阿雾又去看董藏月,只见她容色有些憔悴,心下有些担心,又拿眼去看崔氏,崔氏笑道:“你大嫂是有身孕了,还不足三个月,这会儿正害喜得厉害,过了前三个月就好了。”
但同时阿雾也犯了个自以为是的错误,自以为同顾廷易的事情可以瞒天过海,实际上她也不认为有什么事。阿雾对顾廷易毫无私情,只是一片纯纯的护兄之情,同他之间更是一清二白,她不过是站在最有利于楚懋的角度在替他思考。
“此话当真?”阿雾惊喜地道,“那我可要恭喜嫂子了,今后太太身边可就热闹了。”
所谓举贤不避亲,举亲不避嫌,阿雾虽然的确有将福惠长公主拉入楚懋阵营的私心,可她那两位顾姓哥哥也的确堪用,她对他们再了解不过了。
董藏月含笑不语,她这位小姑子嫁到祈王府马上都一年半了,肚子里还没有任何音信儿,董藏月也不好在她面前表现得太过高兴。
阿雾故作镇定,一派毫无私心的模样道:“福惠长公主的两位公子。”有时候越是遮遮掩掩越是让人生疑,阿雾觉得她越发做得坦荡,就越发能成事。
“我今日带了腊八粥过来,太太和嫂嫂们尝一尝,看看味道可行。”阿雾在屋里坐定,紫扇抱了紫金釉罐过来,因外头罩了棉罩,在马车上时下头又坐着熏炉,因而一点儿也没冷,这会儿吃,热度刚好。
“你说。”楚懋仿佛听得很认真。
紫扇替她们四人都盛了一碗,又从旁边的甜白刻缠枝菊纹盖罐里舀出三勺杂果,覆于粥面。
阿雾嗔了一眼楚懋,“我又不是神仙,怎么会知道,不过我以为有两人堪用。”
崔氏接了碗一看,呼道:“哎哟,你这可不是腊八粥了,而是腊二十粥了,瞧瞧这里头多少东西,又是白米、黄米,又是菱角米、大红枣,上头又是桃仁、松子,瞧着倒是热闹。”
“哦,我的王妃果然料事如神,那依你的意思,我会推举谁?”
“你先尝一尝嘛,吃着更热闹。”阿雾撒娇道。
阿雾继续道:“所以我猜殿下要推举的人当是五皇子和六皇子一系的,从矬子里拔将军。”
崔氏尝了一口,“嗯,不错,粥米绵糯,桃仁、松子又香脆,你这腊八粥比咱们府里还强些。”
但是私心里阿雾并不希望荣玠和荣珢太过耀眼,若是荣珢有大功于洛北,荣玠有荣三老爷帮扶,必然处冉冉势,荣三老爷更是楚懋的老师又兼岳父,自己更可能是楚懋的皇后,那荣家在将来的正元朝那就太过显赫了,便是换作阿雾,她也得猜忌荣家,历来后家最后能安平享乐的就如凤毛麟角。阿雾实在不愿此事在荣家重演。
阿雾听了,抿嘴一笑,抬了抬下巴,十分自傲的模样,又引来崔氏一阵笑骂。
“当下殿下虽立了大功,可朝堂里颠倒是非、混淆黑白的人有的是。依我看,殿下回京后必受人猜忌,所以若是殿下要推荐自己人去洛北,恐怕必受阻拦。”话至此,阿雾忽然想起了自己的二哥荣珢,荣珢虽然还需要历练,可深受隆庆帝赏识,又是楚懋的舅兄,岂非很合适?
如今董藏月主持荣府的中馈,因她有了身孕,崔氏便叫唐音帮她,因此两人同阿雾说了会儿话之后就去了前头花厅听府里下人回话,其实也是给阿雾和崔氏母女俩私下说话的机会。
楚懋放下书,好像直到此刻才正视了阿雾的话,“那你猜猜我的打算。”
阿雾对她娘家的这两个嫂嫂可都满意得不得了,待两人去后,阿雾才问崔氏道:“当初不是说过二嫂她进门后,就分家让他们出去的吗?”这也是唐家肯点头同意亲事的原因。
“可是若这个人选错了,殿下的大计恐怕会受影响,所以,我不信殿下对此事毫无打算。”阿雾往楚懋身边凑了凑。
“是,你爹爹也提了,是你二嫂死活不肯分家的,说什么有违孝道,置你二哥于不义,我们拗不过她,还请了唐夫人来劝,都拿她没法子。”崔氏笑道,言语间对唐音是极维护的,就像做父母的说自己女儿性子犟一般。
阿雾心头暗啐一声,楚懋就是这点儿不好,什么都藏着掖着,一颗心九个窍,话里话外都让人抓不到把柄,这种事情已成本能,连在自己面前也是遮掩再三。
阿雾点点头。崔氏张嘴又想老生常谈,阿雾忙地起身道:“我许久没同音姐姐一处说话了,我寻她去。”
楚懋笑了笑,“你怎么问我,这事我可做不了主。”
唐音那头本就只是给董藏月搭把手,所以见阿雾来寻她,同董藏月说了一声,两人就去唐音屋里了。
阿雾见楚懋并不反感她议政,受到了莫大的鼓励,继续道:“殿下心里可有人选了?”
阿雾打量了一番唐音和荣珢的屋子,墙上早没了荣珢的刀剑,换了一幅月影寒梅图,全套的紫檀家具,南窗榻上铺着绣五彩江迎手、靠背、褥子,摆着青玉文王鼎,洋瓷香插,还有一盆白玉盆景。布置虽然奢华,但瞧着十分典雅。
“唔。”楚懋点了点头。
“哎,真舒服。”阿雾在榻上歪下。
阿雾静默了片刻,告诉自己要沉住气,但是大好的机会在眼前,她又不能不贪心,“刘厚芳不善兵事,殿下又回了京城,若要镇住金国尔汗,恐怕朝廷还得另派骁将来镇守。”
唐音笑道:“你这是没长骨头呢,都说出门做客该淑仪庄重,你倒好跑我这儿歪着来了。”
“你有什么想法?”楚懋问。
“好嫂嫂,在府里我头上顶着祈王妃的名衔,哪里敢放松,到你这儿来,还不容我松乏一下啊?”阿雾求饶道。
阿雾知道自己有些越矩了,大夏朝不许女子干政,不过因着在洛北时,楚懋私下偶尔会问她的意思,所以阿雾这才大着胆子地想再试探试探。
唐音这才依了她,叫丫头送了几碟果脯、糕点过来,两个人品茶闲聊。
楚懋挑了挑眉。
阿雾见唐音眼睛下头一丝青乌色,问道:“你嫁过来认床睡不好吗?”
阿雾愣了愣,摇了摇头道:“也不算什么心事,只是这一路我都在寻思,即使金国尔汗同殿下谈好了条件,可他手下的那些部落肯不肯服从?万一他纵容那些部落来寻衅呢?”
唐音没想到阿雾会问这个,脸刷地就红了,但她向来和阿雾都是无话不说的,嫁人后的有些私密事儿,同丈夫不能讲,同婆婆不能讲,同自己娘亲也不能讲,只能讲给闺蜜听。
“有心事?”楚懋问道。
唐音摸了摸自己的脸道:“你这会儿倒来笑话我,难道你和祈王殿下新婚时,不曾这样?”
阿雾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小几上敲着,楚懋看了她两眼,她都没察觉。
阿雾愣了愣,不解唐音的意思,“什么这样?”
一路向东,霜雪初霁后,已经可以遥遥望见上京外头的清凉山了。阿雾心里头着急,可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不过可以想见的是,一旦入京,楚懋应该会忙得脚不沾地儿,等他空下来同她聊天时,只怕已经太迟了。
唐音见阿雾一脸懵懂,满眼迷惑,的确不像是知道的模样,便凑近她耳朵边,低声道:“你哥哥每夜都折腾我,扰得我睡不好觉,我烦都烦死他了。”唐音只当荣珢练武,所以体力格外好,而祈王楚懋看起来清隽儒雅,自然比不得荣珢这等“莽夫”。
阿雾点了点头,她心头也是这般想的。
话已至此,阿雾自然明白了过来,她的脸霎时红得比唐音还盛,可却不得不打肿脸充胖子,做出一副极懂的模样,“这可怎么是好,你怎么不劝着点儿二哥,贪欲伤身,他是练武之人,铁打的身子,你可怎么受得了。”
阿雾回去的时候,心里还有些心虚,但是楚懋居然一点儿不问她的行踪,只说:“那匹雨过天青的你用来做件褙子应该不错。”
“男人在这事上,怎么听得进劝,你二哥平日对我百依百顺,体贴入微,就这件事,始终不依不饶的。”唐音与其说在埋怨,不如说是在炫耀。
武安惠掐了掐自己的脸,才回过神来,心里道,亏得自己四十好几的人了,否则从此还不得失魂落魄不可。
阿雾却完全听不出这层意思来,她压根儿就没觉得这事儿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好色、贪欲为淫,是最不堪的事情,若非为了传宗接代,清白女儿家何苦去受那种折磨。
最终阿雾选了五匹锦缎,武安惠亲自替她抱上了马车。阿雾背对着冰霜,将自己的兜帽取了下来,冲武安惠一笑,“武掌柜,下一回我见你,可就不盖章了。”
阿雾因而道:“你且再忍忍,等有了身孕,替二哥买两个丫头,由着他去折腾,你就不必再受苦了。”
武安惠听了阿雾所说的消息后,这下是诚心诚意地服气了。胡夏互市,可是他盼望已久的事情,只是不知这位大老板是何来历,这样隐秘的事情,连他们在洛北的眼线都没报回来,大老板就知道了,还千里迢迢地来了江城。
唐音听了完全是另一番感受,沉声问道:“你的意思是让我给你二哥准备通房?”
阿雾对这位武掌柜的上道十分满意,她时间本就不多,便开门见山地低头吩咐了几句。
阿雾听出了唐音话里的不豫来,“我是见你身子吃不消才这样说的,你不待见通房,便不要就是了,反正我二哥心里眼里都只有你一个。”阿雾对男人身体的忠贞程度并不看重,重要的是他心头爱重的只有你一人就行了。
“不知大老板有何吩咐?”武安惠的表情瞬间变得尊敬而凝重起来。他万万没料到大老板会是个女人,而且看起来如此年轻,如此柔弱,若非亲眼所见,打死他也未必肯信。
因而阿雾对尤氏,完全是当作玩物在看待,心里就算有一丝微澜,也眨眼就过了。但是元蓉梦就不同了,顶着表姑娘的身份,祈王殿下心里头怎么也有她一席之地。
武安惠伸出左手,阿雾笑着摇了摇头,他这次换成右手,阿雾在他的手背上盖下一印,上书“四季如锦”四个篆字。
“臭丫头,你说得倒好听,难道你就能把祈王殿下推到别的女人屋里去,自己大冬天的睡一晚上都睡不暖和脚?”唐音大发娇嗔地道。
阿雾看着武安惠眼里的怀疑,不以为忤地笑了笑,从随身的荷包里掏出一枚私印来,呵了口气,示意武安惠伸出手来。
阿雾自然是不赞成唐音的话的。冬天里,紫扇和紫宜都会把她的被子先用熏笼熏热,被窝里还有汤婆子,怎么会冷脚?何况她即使和楚懋同榻而眠,也是各盖各的被子,并不影响。
“夫人是?”江城的四季锦由柳京娘掌管,武大掌柜每年年末都会进京向柳京娘述账,因此他同柳京娘还颇熟,但至于上头的大老板他可就无缘得见了。因此今日武大掌柜乍一看到这对以往只见其图不见其物的四季锦最好令物,难免有些激动。
即使如今阿雾已经不排斥楚懋的碰触,甚至偶尔还有丝小期盼,但她依然认为两个人同盖一床被子,容易着凉不说,而且一伸手一动脚就会碰到对方,实在不舒服。
阿雾转过身像狐狸般地笑了笑,她晃动的耳坠上缀着的一对刻着“卍”字的明珠,早就惊动了四季锦的大掌柜。
不过每个人的生活习惯不同,阿雾知道自己多少有些不同于众人,因此也不同唐音辩,“我懒得跟你说,反正你自己的身子自己爱惜。”
江城有四季锦和德胜布庄在洛北一带最大的分店,阿雾在各式各样的锦缎前挑花了眼,每看一匹都忍不住问问冰霜的意思,最后将冰霜弄得不厌其烦,主动站到了店门外。
唐音见阿雾认输,便只当她心里也同自己一般,是不许自家丈夫碰别的女人的。
更有意思的是,阿雾以为自己要颇费唇舌才能让楚懋同意自己只带冰霜出去,可他居然只是笑着点了点头,嘱咐道:“早些回来。”
“也不知大嫂这一胎会生男生女,但愿她给我生个侄儿,我就可以轻松些了。”唐音双手合十地道。
“也好。”楚懋居然轻易地就答应了,这多少又出乎阿雾的意料了,她的料事如神,总会在祈王殿下这里吃败仗。
“你轻松什么,那是我大哥的儿子,又不是二哥的,你难道不想要儿子?”阿雾笑道。
阿雾虽然懵懂,可她毕竟敏锐,这些日子里早抓住了楚懋的弱点。
唐音想了想,咬了咬下唇悄悄地对阿雾道:“我不想这么早生儿子。你二哥若是外放,我还想跟着去呢,如果有了孩子,万一年纪小,便只能留在京里,到时候我怕我舍不得。”
“哎,真想念呢。”阿雾笑道,“明日就到江城了,殿下容我进去逛半日吧,听说江城是洛北最繁华的地儿,我还没去过呢。”阿雾已经想好了,如果楚懋不同意,那么即使是撒娇,她也得缠了他应允,甚至可以出卖一点点色相。
阿雾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她自己都不着急生孩子,自然不会觉得唐音这想法不对。
“你的确自在了,居然敢换了男装去茶楼喝茶。”楚懋捏了捏阿雾的鼻子。
两人又说了会儿私房话,阿雾这才起身告辞,别了崔氏,自回了祈王府。
“我的确想念上京,可我也喜欢洛北的风情,这儿让我有一种,嗯,有一种……”阿雾低下头开始想怎么遣词,“自在,自由自在的感觉。”
到了玉澜堂,阿雾问紫坠道:“腊八粥给许闲堂那边送了没有?”
“你瞧你,在洛北的这半年吃不好睡不好,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还留恋这儿?我以为你该想念上京想疯了。”楚懋把玩着阿雾的头发。
“都送了。沈老和傅先生都赞不绝口。”紫坠回道。
剪水双眸,羽睫微颤,十六岁的少女,会不会太嫩弱了些?
阿雾默了片刻,轻声问道:“殿下那边呢?”
楚懋卷了阿雾耳畔的一绺碎发缠绕在指尖,因出门在外,又在行路上,阿雾自己的手在梳发一事上也十分不灵巧,因而只随意地编了个长辫子垂在脑后,头上一丝首饰也没有,可这越发衬出她稚嫩得清水出芙蓉来。
“殿下不在府里,我把粥熬在小炉上的,等殿下回玉澜堂,盛出来更香。”紫坠道。
两个人在车帘后评头论足。末了,阿雾叹息一声,“这就要回去啦?”
阿雾却不以为楚懋会来玉澜堂,只怕晚饭会在红药山房用,这些日子里他常在那边用晚饭。阿雾一想起这事儿,心里就一阵不舒服,只道,他爱在哪儿用晚饭就在哪儿用,她还不爱伺候哩。
“这世上谁能生得比你漂亮?”楚懋笑道,“不过看来胡夏通婚,后人的确长得不错。”
打从洛北回来,楚懋就阴阳怪气的,元蓉梦进府后,他眼里更是没自己这个人似的,阿雾自然也赌气,不肯去亲近楚懋。其实如果阿雾肯细想一下自己的心思,便会发现,若是换了以往的自己,她早就该去楚懋跟前同元蓉梦同台竞戏,讨好祈王殿下了,偏她现在,心里头明知道不该也同样冷待楚懋,可她就是低不下那身段去求得祈王殿下回心转意。
“你瞧那个孩子,深目光额,真漂亮,不像咱们夏朝人,也不像鞑靼人,半夏半胡,可长得比咱们都漂亮。”阿雾道。
“别熬了,拿罐子装了送去冰雪林吧,待殿下回来,吕若兴自然会伺候粥饭的。”阿雾有些意兴阑珊地道。
“有什么好看的?”楚懋放下手里的书卷问,将下巴搁在阿雾的肩上,顺着她的目光往外看,世之熙攘,人之百态,果真是好看得让人收不住眼睛。
一时,外头的丫头开始迭声向楚懋问安,阿雾一下就直起身子,从窗户往外看去,只见楚懋已经走到阶下了,她嘴角不自主地上翘,又极力压制住这丝笑容,做出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来。
阿雾偷偷掀开车帘,眼睛很有技巧地藏在后头偷看,外头的人丝毫察觉不到,像她这样的闺秀,早就练就了一副做坏事不露痕迹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