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澜堂的丫头确实多了些,但多的就是那剩下的八个梅,一个个年纪也不小了,不过因着她们身份敏感,阿雾也不好出手打发,如今听楚懋这般说,便问:“若论年纪,殿下身边的咏梅、忆梅她们都该配人了,只是殿下身边也需要用惯的人伺候,你看……”
“玉澜堂的丫头太多了些,你看着年纪,将她们放出去吧。”楚懋道。
楚懋道:“留两个就是了。”他又抬了抬双臂。
阿雾一时蒙了,不解何意。
这回阿雾可真是看懂了,只留两个丫头,那今后伺候他的事儿大半就要担在她的肩头了。想起刚嫁进来时,他进个净房都要跟八个丫头的场面,只觉得仿佛隔了许久许久。
这个动作阿雾也经常做,通常是在紫扇她们伺候自己更衣时。
阿雾硬着头皮上前,为他卸了腰带和饰物,又将手伸到他的颈畔,为他解开衣扣。幸亏这段时日相处得多了些,没有起初的紧张,阿雾的手指还算平稳。只是楚懋的呼吸吐在她的脸畔有些热濡,阿雾略略往后退了退,总算是将他的外裳脱了下来。
楚懋没答话,看着阿雾,抬了抬双臂。
“我唤问梅她们进来伺候殿下沐浴吧。”阿雾也不管楚懋答应不答应,转头就出了内室。
阿雾不知他看了自己多久,忙扔了手中的话本,急急下床,“殿下可要唤问梅她们进来伺候?”
楚懋出来的时候,阿雾见他头发有些湿润,又迎了上去,主动要为他绞发,才一靠近,她就连咳了三声。
按惯例,这时楚懋就该去净房了,但阿雾迟迟没有听到有脚步声,抬头看了看,却见楚懋正立在床畔看着她。
楚懋淡淡地扫了阿雾一眼,令得她心惊胆战的,但她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才出此下策的。
阿雾沐浴梳洗后惬意地歪在床上看书,见楚懋进来,冲他笑了笑,又低头看手上那本新出的话本。
“吃药了吗,怎么见着病像是重了些?”
用罢晚饭,楚懋便去了冰雪林。
阿雾大松一口气,道:“吃着呢,也不知怎么的,大概是今天晚上太冷了些。殿下在这儿歇着吧,我去碧纱橱里住一晚,免得把病气过给殿下。”
虽然阿雾没读懂那深意是什么,但显然,那深意里还带着一丝凉悠之气,而他对阿雾书斋的兴趣仿佛一下就消失了,略略站了站就转回了玉澜堂。
阿雾见楚懋一双耀若星辰的眼睛牢牢看着自己,心慌意乱起来,低垂着头不敢抬,两手在衣襟下绞着手绢。
阿雾见楚懋将手中的《南雪斋小记》放回书橱,侧过头来满含深意地看了自己一眼。
“去吧。”
阿雾愣神的时候,楚懋已经走到她的书橱了,待她回过神来时,见楚懋正翻着一本书。她走过去一看,“殿下也喜欢西梅吗?”想来西梅乃绝色女子,名字中又有一个梅字,能入楚懋的眼也不为奇怪。
楚懋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阿雾几乎是从他跟前逃离的。
而今日让阿雾惊讶的事情在于,楚懋居然这样明白地对自己说出了“苏茂是他的人”这件事,阿雾不知道楚懋是真对自己打开了心防,还是只是以防自己“醋海生波”坏了他的大事。
不过,阿雾的脚才走到槅扇边时,就听得楚懋道:“明日去别院住两日吧。”
苏茂是楚懋的人,这件事儿并不太让阿雾惊讶。楚懋有鸿鹄之志,阿雾小的时候,她就已经为楚懋的铺设之大、隐藏之深而震撼过了。对虚白斋,阿雾其实也是早就有怀疑的。
阿雾吃惊地转回身,不知道为何楚懋忽然提起要去别院。
“嗯?”阿雾一时不解,但即刻就领悟到楚懋以为自己吃醋了,那真正是冤枉。但楚懋话中之意却叫阿雾惊讶。如果她没理解错,那么这苏茂大抵就是楚懋的人,而虚白斋的幕后主人也是他,如此,也就解释得通为何苏茂出身不显,却能在上京经营偌大一家虚白斋。
“槿溪有温泉,那边暖和些,有利于你养病。”
楚懋唇畔的笑意加深,说道:“我识苏茂于微末之中。”
楚懋的声音低沉而温和,阿雾从中听不出有任何不满,但总觉得他这是在讽刺自己,只得低声道:“我这就让人去同郝嬷嬷说。”
此时,阿雾手中正端着茶盏,重重地搁在画案上,新仇旧恨相加,一时忍不住冒出酸话道:“我这儿可没有什么三好茶,殿下还请海涵。”她辛苦缝制的荷包、汗巾就压了箱底,那不知所谓的三好茶却叫“进益”,她辨出了那《游春图》是伪作,也没得个好字,这人却还厚颜来拉自己的手,想叫自己同他生娃娃。
第二日,阿雾还真是被楚懋那个“乌鸦嘴”给料中了,她昨晚辗转难眠,起床时明显觉得头重脚轻,脸也微微泛红。她强忍着不适登上了马车,一时里只觉得家里有郝嬷嬷管着,她还真是省事不少,至少不用因为祈王殿下的一时兴起,还要带病安排事情。
阿雾也知道楚懋这是笑话自己,她送的那些东西,可没见他戴过一样,苦得她一双手不知泡了多少牛乳才缓过劲儿来。
这一趟到槿溪别院,因为安排得仓促,只有楚懋和阿雾成行,郝嬷嬷留在了府中,因正月里有不少亲朋好友要上门拜贺,还有如雪片一般飞来的宴请帖子。
“你倒是真喜欢鸭子。”楚懋想起阿雾送自己的那些绣件,不由笑道。
槿溪别院在京郊的清凉山下,那一片都是皇家的避暑别院,福惠长公主在那边也有一处别院,只是没有温泉。
阿雾还没来得及延请楚懋坐下,就见他行到那张黑漆大画案前,抬头看着她挂在墙上的“数鸭图”。冬日,闺阁女儿挂九九消寒图,多为梅瓣,一日填一瓣,九九八十一日后冬去。但阿雾的消寒图别有意趣,她是一日画一只鸭子,只只不同,鸭鸭相异,或娇憨,或顽劣,或傲然,也亏得她心里头有无数只鸭子。
马车才驶入别院的大门,阿雾就闻到了梅花的幽香,不出她所料,槿溪别院的梅树几乎可用云蒸霞蔚来形容了。
阿雾的风不宁精致秾丽,不同于楚懋冰雪林的疏淡雅致,斋中置榻,上有白狐毛坐毡,并四色绣缠枝牡丹靠枕,是她惯常坐卧之处。
只是如雪似海的美景阿雾已经没有精神欣赏了,她无力地由紫扇和紫坠扶着下了马车,风一吹就开始掉眼泪。
“是取居安思危之意。”阿雾不愿解释真正的原因。
阿雾虽然病得难受,但心头也窃喜这病来得正是时候,至少洗刷了她昨晚装病的嫌疑。
楚懋的眉头皱了皱,“怎么取这么个名字?”树欲静而风不宁,子欲养而亲不在。阿雾双亲皆在,此斋名实在有些不吉。楚懋却哪里知道阿雾的心结。
甫一到别院,楚懋就和门下清客去了仙籁馆,只留下李延广带了阿雾去蔚雪敲云住下。蔚雪敲云,处在槿溪别院的香雪海中心,四下俱静,唯有此斋。
阿雾的书房设在玉澜堂的东厢,进去后额匾写着“风不宁斋”四字。
阿雾因是第一次来槿溪别院,便向问梅问道:“殿下平日来时可是住在这里?”只因这儿的陈设同冰雪林相类,但斋后有一处凉棚,里头是冒着白烟的温泉池子。外面冰天雪地,有梅香萦绕;里头温热蒸腾,有云雾缭绕——真是赛神仙的居处。
“噢。”阿雾往前快走了两步,让楚懋本来搭在她肩头的手不得不滑下去。
阿雾点点头,想着温泉的疗效,不由动了念头,那问梅却阻道:“这处梅汤,殿下不许人泡的,王妃若想泡温泉,可去前头不远的兰汤。”
“走吧,愣什么神?”楚懋笑道。
阿雾根本不想再动,若非这梅汤近在咫尺,她也不会动念头,因而道:“不了,我去歇一会儿?殿下回来了,你们再叫我。”
但阿雾这边心却焦灼得快成灰了,楚懋的意思她大约读懂了,却想装作不懂,什么夫妻之义、阴阳之合,阿雾但愿自己统统不要懂才好。
阿雾睡得迷迷糊糊,只觉得有人在拿手碰自己的额头,她恼怒地一推,哪知那手的力量极大,阿雾根本推不开,这才强撑起眼皮,却见楚懋正坐在床头看着自己。
彤文的脸上早挂起了笑意,等着待会儿就给桑嬷嬷说去,省得她老人家担心。
“怎么病得这般厉害,大夫来了吗?”楚懋问一旁站着的紫扇。
阿雾愣愣地看着楚懋从彤文手里接过斗篷,亲自替她披上。
“回王爷,已经请邹大夫去了,但今天下大雪,车夫回来说,路上有民屋倒了,车过不去,邹大夫也不知何时能请来。”紫扇道,“不过彤文懂一点儿岐黄之道,好在王妃身子没发烫,只是人绵软了些,前日邹大夫开的药,已经煎了给王妃服下了。”
阿雾脸一红,没想到楚懋心细如此,那头的彤文听了楚懋的话,早转进去给取了件孔雀绿缎面灰鼠里的斗篷过来,正要给阿雾披上,却被楚懋的手势给阻止了。
阿雾这时候已经彻底醒了过来,坐起身子道:“殿下,我没事儿。”话才出口,就连打了两个喷嚏,有鼻涕流出来,阿雾简直羞得不知所以,忙拿手绢掩了脸,几乎带着哭声道:“殿下还是出去吧,若是把病气传给了殿下,我……”
阿雾也忙不迭地起身就想出门,却听楚懋道:“披件斗篷才好,虽说不过几步路,但你不是还有些着凉吗?”
阿雾都不敢抬头看楚懋的脸色,就怕看到嫌恶的表情。
“甚好。”楚懋起身道。
“怎么不去池子里泡一会儿,你这是外感风寒,不算太厉害,泡一会儿温泉,就能缓解。”楚懋转头吩咐道,“给你家主子更衣,去梅汤里泡一会儿。”
阿雾眼睛一亮,觉得楚懋倒是个会找话说的,就点了点头,“年前,郝嬷嬷就让人来量了尺寸,搬了家具过来,已经布置好了,殿下要不要移步瞧瞧?”
阿雾抬头看了看楚懋,又瞥见一旁伺候的问梅一脸惊讶,便知她先头并没骗自己,“我去兰汤吧,今日大雪,殿下也该泡一泡。”
“你的书房布置好了吗?”楚懋问道。
楚懋道:“无妨,兰汤在香雪林外头,你本就病着,再走一会儿,指不定更严重。”
阿雾随楚懋走到榻边坐下,心里却想着如今时候不早不晚的,离晚饭还有段儿距离,可真要做什么事儿,仿佛又不太富余,若要叫她同楚懋这样大眼瞪小眼地坐着,她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阿雾也知道不是推让的时候,这时候不防着,指不定小病变大病。她先头也不过是试探楚懋,就怕他后头想起这事儿来,怨怪自己用了他的梅汤。当下听楚懋这样说,她便点了点头。
阿雾噘了噘嘴,迟疑了一下才点了点头,意思是不满还是留着的,但暂且也只能这般了。这等小事,发火也发不出个名堂来,反而显得小肚鸡肠的。
阿雾在内室换了一件丝袍,外头裹了厚厚的貂毛大氅,走到梅汤时才想起来这梅汤露天而敞,四下没人也罢,可这会儿楚懋就在屋里。阿雾有些迟疑,转过头低声在紫扇耳边道:“你去看看,殿下在做什么。”
“改日我赔你一个可好?”楚懋温声道。
紫扇很快就回来复命道:“殿下在次间看书。”
阿雾立在一旁,瞪着楚懋,深有一股“你不把事儿了了,我跟你没完”的横劲儿。
阿雾点点头,知道楚懋看书是极用心的,而这梅汤又在内室之外,次间是没有窗户可看到这儿的。至于梅汤的另外三面,两侧是密植的梅树,北面则是楚懋的书斋,此时书斋不亮灯火,也是无人的。
外头伺候的彤文听得里头有东西摔碎的声音,赶紧走了进来,也不敢抬头,蹲在一旁轻手轻脚地把碎玉扫走。
阿雾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让人抬了扇屏风来,这才绕到后头,褪了丝袍,浑身上下只裹了件雪白的小衣。
“殿下,这可是我最喜欢的东西呢!”阿雾娇嗔道,其实这玉貔貅也只是胜在玲珑小巧,颜色颇润,正适合她的小手把玩,要说最喜欢还真称不上。她只是需要一个借口,一个发脾气的借口。
一入水,阿雾就舒服得呻吟了一声,看着周遭飞舞号旋的雪片,以及夹在雪中的梅瓣,只觉得那就像是另一个冰雪世界一般,而她所在的世界,却温暖如春。
阿雾便是再无知、再迟钝,也知道有些事情在她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比如楚懋的洁癖。她的心犹如雷击,手慌忙地往外一抽,也是她真真是肤如凝脂,竟然真叫她滑出了手,但玉貔貅却在她的慌忙中落到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摔了个粉碎。
阿雾把身子沉下去没过脖子,热气熏得她有些阻塞的鼻子也通了气儿,闻得那周遭的梅香,只觉得这日子神仙也过得。
阿雾本等着楚懋知情识趣地将玉貔貅还她,他也的确是将玉貔貅放入了自己的掌心,可却就势一握,将她的手连同那玲珑的玉貔貅都包入了掌心。
“你们去吧,让我在这儿静一会儿。”阿雾啜了一口紫扇搁在池畔的温水,将头枕在岸边的玉枕上头,闭上了眼睛。
楚懋只觉得眼前就像是走出了一幅春景,一支嫩黄的迎春花横斜在刚刚破冰的春水之上,柔嫩得只要一丝寒风袭来,就会飘落在他手心,轻轻一掐,就是一道水迹。
“别泡太久了,当心起来时头晕。”
楚懋回头,见阿雾着一袭半旧的鹅黄软绸襦裙,挽一条湖水碧披帛,头上只斜插了一枝蝶恋花白玉簪,如此简单的衣裳、饰品,到她身上就别添了雅致昳丽,仿似女子就该如她这般简雅打扮,如出水芙蓉般不加雕饰。
这声音仿佛炸雷一般响在耳畔,阿雾猛地往水里一缩,哪知因为心慌意乱,呛了两口水,又忙忙直起身子。
“殿下。”阿雾唤道,她极不喜人碰触她素日把弄的东西,只觉得被他人碰了就不干净了,所以径直走到楚懋身边,向他伸出了手。
楚懋见状,轻轻地拍打起她的背,她咳了好一会儿才止住,但眼中还有呛出的水光,恼羞地瞪向楚懋,“殿下……”怎么走路也不出个声儿?
阿雾转进内室,换了身日常穿的衣裳才走出来,只见楚懋正立在多宝阁边,把玩那只她素日最喜抚弄的玉貔貅。
楚懋的神情有些恍惚,只觉得身体里有一根一直绷着的弦忽然就断了,有猛兽汹涌而出。
待回了祈王府,阿雾见先头楚懋明显有些不豫,以为他定然会转身去冰雪林,哪知却跟着自己回了玉澜堂。
眼前的人轻嗔薄怒,眼里还带着水光,双颊泛着诱人的粉色珠光,只一眼就把人的魂魄都吸了进去。镂月为骨,冰雪做肌,晶莹如玉的人儿在雾气里,仿佛一眨眼就会随着这雾气一般消散,或许她本就是雾气化作的妖精?
阿雾则还纠结在“错看到什么了”的谜语里,一脸茫然。
这一刻,楚懋只觉得哪怕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他也得拿锁锁住这雾气化作的妖精。
“没事就赶紧走吧。”楚懋不耐地道。
阿雾才说了“殿下”两个字,就断然闭口。楚懋的眼神太过灼热,叫她心慌意乱,她从没见过有人的眼睛能如此亮、如此热,就像有火在里头烧一般。阿雾直觉地回身就往梅汤的另一头游去,幸亏梅汤够大,她觉得游到了另一边也就无碍了。
“回殿下,没什么大事,一个小孩儿没看路,从马车前头蹿过去,惊着马了。”面对楚懋时,李延广又恢复了和声细气。
不过阿雾的反应哪里快得过常年习武的楚懋,她才一反身,脚踝就被一把捉住。
楚懋别开眼不看阿雾,朝外头的李延广道:“出什么事了?”
阿雾惊恐地转过头,拿手挡着胸口,呼道:“殿下!”
这时,外头传来李延广尖细的声音,“你不要命啦,停得这样急,惊着主子怎么办?”
阿雾年岁还小,身子刚刚开始成熟,远没有楚懋曾经瞧见过的女人胴体来得妩媚妖娆,但此时此刻,他就觉得这是他见过的最澄澈干净、最曼妙动人、最叫人魂牵梦萦的身子。
楚懋看着阿雾眼里无声的委屈和无辜的表情,才明白过来是自己反应过激了。
“殿下!”阿雾再次惊恐地唤道,她扭动着身子,激动地踢着脚,想要摆脱楚懋的钳制。
其实楚懋这实在是抬举阿雾了,她人虽然机灵聪明,但在这样手忙脚乱的时候,除了关注自己不要摔倒之外,根本无暇他顾。
“王爷、王妃,邹大夫到了。”紫扇的声音在屏风后头响起。
阿雾既惊且愕,不知道此言何出,无辜地看着楚懋,没觉得自己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
如果可以,阿雾简直想抱着紫扇香一口,这真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哪知阿雾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听楚懋厉声喝道:“眼睛往哪儿看!”
阿雾停止了一切扭动,只轻轻地想把脚从楚懋手里抽出来,她认为她和楚懋都会有这个共识。哪知那只手稳重如山,纹丝不动,阿雾几乎是求饶地低泣道:“殿下。”然后在惊惧中眼睁睁地看着楚懋将自己的脚拉高,而他则俯身,虔诚地在她的脚背上印下一吻,这才松了手起身离开。
哪知楚懋的手快如闪电地抓住了斗篷的另一端,阿雾这才逃掉了摔倒的厄运。她的视线从楚懋的胯间往上抬,想感谢楚懋一句,若非他眼疾手快,她就丢脸了。
楚懋离开后,阿雾慌忙地爬上池子,抖着手裹了大氅,匆匆回了内室。她像受惊的小兔似的,四处看了看,没见到楚懋的身影,这才放心地让紫扇她们伺候她换了见人的衣裳。
阿雾抓着的是楚懋膝盖上的白狐斗篷,刹那间,她本以为肯定糟了,这斗篷哪里承受得了她的重量?这下她肯定要摔倒了,真是丢人。
“让邹大夫等会儿吧,反正今晚下雪,他也回不去的,奴婢先替你把头发绞干。”彤文道。
偏偏此时,马车也跟二人作对。阿雾收回身子的一刹那,听得一声嘶鸣,马车忽然一个急停,她不受控制地往前一扑,慌忙间随手一抓,想借点儿力撑住自己。
阿雾点点头,由着两个丫头伺候。
而现在,阿雾只是一时太好奇了,所以才忍不住探了探身子,她觉得苏茂身后一定有一个很传奇的故事,所以才会女扮男装,经营虚白斋,而且听起来,仿佛还可以四处周游。这样的洒脱生活,是阿雾所不可能拥有的,她虽然不一定向往,但对于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总是会特别好奇。
紫扇将阿雾的头发铺开在自己的手臂上,彤文则拿了小小的熏炉在头发下来回地熏热。
阿雾一阵懊恼,怎么就忘记楚懋不喜人靠近的怪癖了?大概是最近楚懋给了她不少误导,她至今没想明白正旦夜楚懋向她伸手的奇怪事情,也只好归咎于孝贞后的忌日了。
忙活了好一通,阿雾走出去时也没见楚懋,只有邹大夫正坐在椅上,拘谨地饮茶。
楚懋侧了侧身子,离阿雾远了些。
“邹老,叫你久等了。”阿雾歉意地道。
“苏姑娘真是奇女子,年纪轻轻就能掌管虚白斋这样的铺子,殿下与苏姑娘好像很熟呢?”阿雾向楚懋那边倾了倾身子,一脸的好奇。
邹铭善赶紧摇头,也不多言,取了脉枕就替阿雾诊脉。
阿雾数次偷偷看了楚懋,可也不见他有话对自己说,但是阿雾心底却痒痒得厉害,需要人替她挠一挠,但是又因为才女的自矜或者文酸,自己不好开口,只能频频暗示。
“王妃这是风寒湿邪入侵,卫表不和,肺气失宣,比前日严重了些,这两日要注意别吹了风。我先开两剂药,为王妃散散寒,再做调理。”
但是直到重新坐回马车,楚懋也没对阿雾做出过任何赞美的表示。
阿雾点点头,却觉得精神好了许多,身上也不绵软了,也不知是温泉有效,还是刚才楚懋对她的惊吓起了效。
阿雾忙道:“不敢当,不敢当。”心里实在为能压下这虚白斋主人一头而颇为自得,这种虚荣是自认才女的她不能战胜的小小缺点之一。
到邹铭善起身离开,阿雾才恢复过心神来问:“殿下去哪儿了,可说了今晚回不回来?”
而苏茂则对阿雾深深地抱拳鞠了一躬道:“谢王妃教我。”
紫扇摇了摇头,“王爷走得极为匆忙,一句话也没留。”
阿雾与楚懋对视,见到他眼带笑意,知道他是认同了自己的意思。
阿雾沉思了片刻,像是鼓了极大的勇气似的,嚯地站起身,吩咐道:“殿下大约是不会回来了,去落锁吧。”
阿雾又道:“这幅画上三四百个人物,服饰、表情、动作皆刻画细腻,毫无重复,张端没有道理会在这里犯下这样的错误。所以我说,这幅画是伪作。”
紫扇愣了愣,“那万一王爷晚上回来……”却进不了蔚雪敲云,那可就麻烦了。
楚懋与苏茂听了皆若有所思。
阿雾咬了咬唇,“没听见我说的吗?殿下今夜不会回来的。”便是回来,也决不能让他进来,阿雾心想。
“这画放在当今自然没有不对劲,可在南朝,他们却不像咱们一般说‘六’,而说‘陆’。”
大概是温泉的功效,阿雾一夜酣睡,连梦也没做就到了大天亮。“紫扇,什么时辰了?”
“这有什么不对吗?”苏茂问道。
紫扇见阿雾醒了,打起帘子,先端了一杯温水递给她,这才道:“巳时了。”
楚懋和苏茂顺着阿雾的手指看去,都点了点头,那小二的口型的确是在说“六”。
阿雾吃惊道:“这么晚了,怎么不叫我?”
阿雾走到画中央一处闹市区,“你们瞧,这店中小二手比‘六’字,口里也说着‘六’字。”
“王爷不让叫的,说是邹大夫嘱咐你得好好休息。”紫扇将软缎拖鞋摆到阿雾的脚下。
阿雾从题跋处走起,“这些题跋不假,而黄先生、定真大师也皆以为此画为真,只是他们鉴画时都忽略了一个细小的地方。”
“殿下何时来过?他昨晚……”关于昨晚下钥的事情,阿雾还是有一丝心虚的。
阿雾走到画边,“那好,我先说说我的意见,请殿下和苏姑娘一评。”
“奴婢打听了,昨晚王爷歇在仙籁馆的,他早晨过来,见你还在睡,也不让奴婢们叫主子,只在你床头坐了会儿,又嘱咐紫坠这两人小心照料主子的吃食。”紫扇嘻嘻笑道,“没想到王爷还是这么个体贴的人。”
楚懋的眉毛也微微挑了挑,唇角微翘,仿佛在说:“看你怎么圆话。”
紫扇从屏风的缝隙里偷看到楚懋替阿雾掖被子的情形,心里头比六月吃西瓜还舒爽。她不像紫坠她们,是个早就懂事儿的。阿雾的床铺日日都干干净净,紫扇心里也暗自担心,但身份不同,她不能像桑嬷嬷那样直言,只在心里着急。如今见楚懋这般,她自然替阿雾高兴。
阿雾也不以为意,她理解苏茂,若是自己有一幅得意之画,突然有人跳出来说那是假的,她也不会有好脸色。
“就这么点事儿,你就说他体贴了,倒是好收买。”阿雾嗔道,“快拿饭来我吃吧,我都快饿死了。”昨天一整天她就没正经儿吃下东西。
苏茂浓丽的眉毛一挑,当场就有发作之相,冷笑道:“哦?敬听王妃高见。”
午后,阿雾因不能经风,所以在屋子里看了一会儿书,偶尔到窗边站一站,举眼望去全是梅树,如雪堆云,冷香阵阵。蔚雪敲云,独立梅林之中,有隐世之感。
阿雾已经坐在椅上休息了一小会儿了,她看了看苏茂,有些歉意道:“我以为此画是伪作。”
晚上,仙籁馆那边有人来传话,说是楚懋不回来用晚饭了。阿雾松了口气,用过饭,早早地去床上歇了,却不料夜半醒来再睡不着,大约是白日睡多了。
楚懋意犹未尽地欣赏完全画,转过头看着阿雾道:“你以为此画如何?”
阿雾也不唤外头守夜的紫扇、紫坠,只想静静地踏雪寻梅,因是自己穿了衣裳,披了件大红鹤羽纱面的白狐斗篷,从内室通往后头梅汤的门出去。
甚至有前朝大儒黄永、定真的题跋,也难怪苏茂敢如此笃定此画的真伪。
阿雾连眼睛都不敢瞧梅汤一眼,就怕想起昨天那羞煞人的一幕,她虽不知楚懋那样的人为何会低头亲她的脚背,但直觉让她趋利避害,只觉得还是远离楚懋一些比较好。
阿雾正站在题跋处,以阿雾看来,无论从绢质、墨色、笔法来看,这幅画都无疑是南朝之风,与张端的其他传世之作相比,画风也很相近。画风宏伟,布局严谨,五米之绢上,人物多达数百,实在是“工程浩瀚”。再看画上题跋,有不少名人的收藏印,都鉴定此画为真。
阿雾深深嗅了一口晚上冷冽中别显幽悠的梅香,举步往后头那书斋而去,想寻两本书来看。她手里提着羊角灯进了书屋,点亮了里头的烛火,刚走到书架处,却见窗户外头有银光闪过,还有利器破风之声。她一时好奇,移步到窗户旁,只见得楚懋正在书斋后头的梅林里舞剑。
阿雾谦虚地笑了笑,“略懂。”
夤夜舞剑,阿雾不是第一次见楚懋如此,只是他手头那柄色空剑,名不见经传,但每回一出鞘,就逼得阿雾的魂魄不得不离开十丈远。
楚懋缓缓在画前挪步,并不言语,苏茂也不催他,转而到阿雾的身边,“想来,王妃于画道也颇为精通。”苏茂见阿雾目不转睛地盯着《游春图》,因此有这一说。
所以,今次也可以说阿雾是第一次见楚懋舞剑。
“殿下,以为如何?”苏茂嘴角噙笑。这幅画,唐秀瑾看了也目瞪口呆,断为真品,不过苏茂如何也不肯割爱。
梅林密植,阿雾不懂楚懋怎么不选个空旷的地方练剑,但她静立不到半盏茶的工夫就发现了缘由——他腾挪闪躲,如龙腾大海,梅林于他即是旷野。
看画风和布局,阿雾心头一震,这幅画该不会就是失传已久,传说中张端的《游春图》吧?张端其人,是三百年前南朝的宫廷画师,《游春图》是其奉命而作,据说画成那日,瑞光千条,乃是绝世佳作诞生之兆。古往今来,有幸观之者无不惊艳膜拜。世上流传的仿品也多,难辨真伪。
阿雾虽然不懂剑,不知楚懋舞的这套剑法威力如何,却只觉得其步行云流水,其姿回风转雪,潇洒外流,力量内蕴,洒脱恣意,银光间点,流彩逐光,如一曲《天河引》,看得阿雾如痴如醉。
楚懋和阿雾都有些心急地走到画前观看。
一时,阿雾指头痒得难受,脑子里有曲子倾泻,她已经许久没有谱曲的灵感了。当是夜,她回头一看,见书斋的墙上挂着一柄古琴,想也不想地取了下来,什么沐手熏香,在此刻都是多余,她眼里头只有那一曲《天河引》。
阿雾见她小心翼翼地将画卷搁在左首长几上,缓缓展开来,到右端约有五米长。
阿雾的手指心随意动,目不转睛地看着舞剑的楚懋,五指翻飞,琴声自指下倾泻而出,或登高山而观月,或泻孤峰而玉碎,快时金戈铁马踏雪,慢时春回大地融冰,她也不知下一刻琴音流向何处,到末时,也不知是剑影引导琴音,还是琴音摇曳剑影了。
苏茂再次转出时,手中捧了一轴画卷出来。
一曲醉人,终了,阿雾自己也迷迷蒙蒙,不知可还会有机会回忆起这一曲《天河引》。
须臾,有侍女抬了几条长几出来,在屋中一字排开,又将屋内的茶盏收走。
等阿雾回过神来时,只见楚懋正倚在窗边朝自己笑,笑容清醇如茶,更衬得他的容颜清隽绝伦,如月洒寒江,日耀雪峰。
苏茂站起身,朝二人颔首告罪,退回更里头一间。
“没想到世间还能听得如此琴音。”楚懋看着阿雾道。
“来之不易,倒让我想开开眼界了。”楚懋笑道。
阿雾的脸微微一红,没想到楚懋会如此盛赞。
“多谢殿下赞赏。这回还真是带了一卷好东西回来。打从十年前我就看上了一幅画,但是那家的老头子说是家传之宝,死活不卖。说来也令人唏嘘,这回我到杭州,刚好遇到他家落难,我竭尽心力相助,那位老丈最后才将这幅画转卖于我。”苏茂有些兴奋地说道。
“你如何知我下一招要舞向何处?”楚懋一个纵跃,从窗户跳了进来。
阿雾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起来,她不管怎么努力也不过得了一句“不错”的赞赏,这三好茶虽好,也不至于就让他这样喜欢吧?
阿雾轻声道:“我也不知,只是直觉就该那么弹。”
“你这儿的‘三好茶’越发进益了。”楚懋赞道。
琴声行云,剑影流水,彼此心意相通,自然指向一处。
阿雾也在舌尖、喉头细细品尝、回味了这道茶,余香隽永,茶好,水好,技术也好。
屋子里忽然静了下来,楚懋不说话,阿雾也无言,她只觉得楚懋看她的眼神灼热难挡,微微侧了侧身子以避。
“你这回出游,可寻了什么好东西回来?”楚懋入座,连啜了两口梅上雪烹的茶。
楚懋往她走来,阿雾就局促地往后退了三步。
阿雾侧头看了看楚懋,不禁想,看来,这位殿下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前途晦暗,但是也有不少女子对他上心嘛。
夜色里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叹。
苏茂延了二人入内室,阿雾心中咦了一声,这屋里满是冷梅熏香,正是楚懋最喜欢的香气。只是这冷梅香最怪,调香是极难调出这梅香的,想来该是以腊梅熏成,也不知费了多少腊梅,又费了多少时日才能有如此香气。
楚懋将剑挂到墙上,问道:“怎么这么晚还不睡,又出来敞风,可是嫌病得不够?”
阿雾扑哧就笑了出来,这位苏姑娘还算有趣。
“白日里睡多了,方才醒了睡不着,这才想过来寻两本书看的。”阿雾解释道。
“殿下。”继而转头看着阿雾,“这位想来该是祈王妃吧?”她虚做了个甩水袖的动作,躬身道:“小生这厢有礼了。”
“瞧着精神不错,脸色也好看些了,泡温泉看来挺有效,这两日你多泡泡。”楚懋又道。
眼前的苏茂虽着男装打扮,可一看就是位美娇娘,容貌妩媚大气,男装打扮,别有一番风情韵味。她年岁不大,十八九的样子,见了楚懋与阿雾,也不行女子蹲福之礼,反而抱拳作揖。
阿雾听得“温泉”两个字,简直连耳根都红透了。
当苏茂从里间转出来迎客时,阿雾的愕然比看到唐秀瑾时还甚,眼睛眨巴了三下才平静下来。
楚懋自己也轻咳了一声才道:“昨天,我,唐突了。”
虚白斋的二楼装饰清雅、精致,一应摆设都是百年以上的古件,饶是阿雾一双富贵眼,也颇为惊讶于这位苏茂先生的丰富收藏,而且,这样贵重的东西就这般大大方方地摆在人前,这等气度就非常人可及。
哪里有做丈夫的因亲近妻子而道歉说唐突的,阿雾赶紧道:“没有,我……”可她自己说着都觉得有些不对,仿佛是在鼓励楚懋一般,又赶紧改口,“我不是,我是说……”
先才下头迎客的掌柜则恭恭敬敬地立在梯边,恭送两位上楼。
“这两日我都住书斋,白日也多在仙籁馆那边,这梅汤你多泡泡,过两日就得回去了。”楚懋笑容温润地道。
楚懋拾阶而上,阿雾自然要跟上,她对虚白斋的主人久仰多时,只是一直无缘得见,这位也是神龙现首不现尾的高士。
阿雾听了,心下着实松了口气,楚懋这般明确地告诉他,不会和她同宿一屋,无疑缓解了她对行房的紧张。
唐秀瑾向楚懋告辞而出,除了最先的失态外,他后来再没看过阿雾一眼。
“那殿下歇着吧,可要我叫问梅她们来伺候?”
阿雾想,这位虚白斋的主人苏茂先生同楚懋该是熟人了,否则也不会如此清楚他的怪癖,等闲地方他是绝不会轻易入座的,因而连唐秀瑾都撵了,上头应该正在打扫、熏香。
“不用,有李延广就行了。这会儿回去就睡得着了?”楚懋笑出声道。
楚懋点了点头。
阿雾简直连头都不敢抬了,只因楚懋的眼睛一直盯着她,她都怀疑自己脸上是不是长花了,看得她莫名地惧怕起楚懋来。她暗骂自己,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以前不怕他,现在怎么看见楚懋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是,一听殿下登门,这不就把我撵出来了,正在上头烹茶以待殿下。”唐秀瑾有些委屈地摆了摆手。
阿雾没有回答,福了福身,就略显无礼地转身出去了。
楚懋显得有些惊讶,“苏茂回京了?”
第二日早晨,阿雾醒来时,就见紫扇对着她挤眉弄眼地做眼色,她低声问道:“怎么了?”
唐秀瑾笑道:“有倒是有,不过还是让主人给你亲自介绍吧。”
紫扇不敢开口,只拿眼往外头看。
阿雾听他的口吻,像是同唐秀瑾颇为熟稔。
阿雾做了口型道:“殿下在外头?”
“秀瑾也在,正好,虚白斋可有什么新到的宝贝?”楚懋道。
紫扇连连点头。
唐秀瑾赶紧咚咚地走下楼,朝楚懋行了礼,“四皇子。”
阿雾难免又想起那日自己晚起楚懋责备自己没规矩的事儿了。这两日她身子不适,心神又不定,一时没想起这茬儿来,眼下只能忐忑着一颗心,叫紫扇简单绾了个发髻,就转了出去。
唐秀瑾看到阿雾的时候,眼里也闪过了一丝错愕,愣住不前,直到他意识到四皇子楚懋就在不远的地方。
“殿下,可用早饭了?”阿雾走到正坐在榻上看书的楚懋身边。
不过,当阿雾看到从二楼下来的人时,那兴致就全无了,脸上闪过一丝愕然,进而略显心虚地避开了唐秀瑾的眼光。
楚懋搁下书,笑道:“一个人用饭岂不无趣?等阿雾你呢。”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入虚白斋,她兴致盎然地打量着虚白斋的摆设——陈设古雅,熏香淡淡,迎客的谈吐颇雅,的确不愧盛名。
阿雾只觉得楚懋的态度温和得不像话,他平素虽然总尽力作出平易近人之态,但实则总难免流露出疏淡难近之意,像今日这般和蔼说笑,那还真是第一回。
楚懋提起虚白斋,阿雾也很有兴趣。
阿雾低头喝着燕窝粥,又夹了一块翡翠米糕细细地嚼着,可是越嚼越不是滋味,楚懋那双眼睛实在是讨厌。阿雾又瞥到,他到现在为止筷子几乎没怎么动过,因而抬头问道:“殿下,怎么不用,可是紫坠做得不好?”
虚白斋在上京颇负盛名,经常有书画真迹、佳品或者古书出售,而且他们印的“梅花喜神笺”也很有名。
“你这儿的紫坠做的饭菜,可比上京的百香楼大厨还厉害,只是却还是敌不过阿雾你的秀色可餐。”楚懋一本正经地道。
马车驶过琉璃大街时,楚懋拉了拉右手边的绳子,马车便停了下来,这下阿雾不想抬头也不行了。她拿眼询问楚懋,楚懋道:“去虚白斋看看。”
阿雾的脸刷地就红了,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摆了,她万万没想到楚懋居然说出这样的话,说他轻佻吧,可他又一本正经,仿佛说得是再严肃不过的真话。
阿雾自以为还是颇为了解楚懋的,真正近身相处后,才知道所谓的帝心难测是个什么意思,果然是天生的皇帝料。
阿雾实在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上辈子是没有登徒子敢轻薄于她,而这辈子她还没遇到过大胆的登徒子,是以她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又羞又恼,启唇难言,但又知道楚懋这是在对她示好,一时不知该不该泼他一盆冷水。
阿雾微微低着头,仿佛地上铺的毛毡花色极为吸引她一般。她甚至不敢抬头,只觉得额头被两道强光照着,连求证的勇气都没有。
那头楚懋却见阿雾脸上的表情实在丰富——害羞,恼怒,迟疑,“好了,吃吧。”
马车里静静的,阿雾鼻尖闻着的是楚懋身上的冷梅香,而楚懋鼻尖充萦着的却是阿雾的异香。
楚懋夹了一丝醋熘白菜到阿雾的碟子里。
阿雾立马噤声,想起荣三老爷也是不喜崔氏聒噪的,便在心底对自己说,以后在楚懋跟前别说话太多。
阿雾惊得眼珠都快掉出来了,祈王殿下亲自给她夹菜倒不是多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可偏偏他用的不是公筷,而是他自己的筷子,这就叫阿雾不得不惊叹了。
楚懋见阿雾那上下翻合的樱粉唇瓣,感到一丝心慌气躁,“聒噪!”
阿雾心里怨怪,他自己不吃人的口水,却不懂避嫌,居然用他的筷子给自己夹菜,想接受他的好意都难了,因而拿手绢拭了拭唇角,道:“我吃好了,殿下慢用吧。”
“殿下既然病着,出门受风做什么?有事派人来叫我便是。”阿雾真是贤惠到家了。
阿雾已经做好了准备等着楚懋的冷脸了,哪知道他浑然未觉似的笑道:“你陪我坐会儿。”
这在阿雾眼里,就是默认了患病的意思。
阿雾不知道楚懋是哪根筋搭错了,只得耐着性子陪他,替他布菜,只是以往她是一味地迎合他的口味,今次却处处与他作对,专挑他不喜欢的甜、酸两味菜给他。
楚懋右手握拳,竖在唇边轻咳一声道:“无妨。”
醋熘白菜、蜜汁桂花藕、翡翠米糕,都是阿雾喜欢的菜色。
“殿下可是病了?”阿雾见楚懋神色有异,仿似在极力压抑什么,又见他惧寒,自然愈发肯定自己的判断。要知道这位主儿可是在大冬天穿一身夹袍便可的人。
阿雾见楚懋均眉头不皱一下地吃了下去,心底越发没底了。要知道,这些菜色,楚懋平日根本是碰都不会碰一下的,他于吃食上虽说算不得太挑剔,但绝不会碰他不喜的东西。
楚懋没有回答,反而将马车座位上阿雾惯常用来搭脚的白狐毛斗篷搁到了腿上。
“阿雾夹的菜格外好吃。”吃完,这位主子居然还来上这么一句,倒叫阿雾好生心慌。
阿雾穿衣服,喜欢略微贴身些。她人本高挑,穿起来尤为好看,只是落在男人眼里,那就是身段妖娆了。
送走楚懋后,阿雾想着他要回来吃午饭的话,不由皱了皱眉头,转头对紫扇道:“去仙籁馆看着殿下,若是殿下回来,你绕近路回来通报。”
这等装束奇异地好看。这样的钟形裙楚懋还是第一回见,他自然不知道这本该是几年后才会出现的样式。
紫扇点点头。
今日阿雾穿了一袭酱色缠枝牡丹菊海棠纹织金缎立领夹袄,领口出锋,是黑褐色的羊羔毛。深色将她的一张雪白小脸衬得越发莹白,粉唇樱樱,越显鲜嫩。而 下头是一条鹅黄的蝙蝠葡萄纹裙,这裙子有些古怪,裁得像钟形,将阿雾的细腰越发凸显出来。
阿雾这才往后头梅池去了,她一年四季难得泡一回温泉,自然喜欢。虽说她怕水面,但这梅池以白玉砌成,径长约一丈,比她的浴盆也大不了太多,水深只及大腿处,淹不死人,她略微克服克服,也并不怎么怕。
楚懋没有回答,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阿雾。
而这梅池唯一令阿雾觉得可怕之处,大约就是神出鬼没的祈王殿下了,所以让紫扇去守着,她也就能放心而为了。
待阿雾上了马车,看到楚懋时,愈发惊愕了起来,“殿下!”她怎么也没想到楚懋会亲自来接自己,“殿下,可是府里有什么事儿?”
阿雾叫紫坠拿了一壶百果酿放在竹盘上,以碧玉莲叶杯装了乳白色的果酿浮于水上,睡眼蒙眬间润一口,简直是神仙也不换。
阿雾愕然,还以为府里发生了什么事儿。崔氏和荣吉昌也不敢多留阿雾,催着她赶紧回去。
临近中午紫扇回来时,阿雾才爬起来,穿了一袭粉地绿梅织金锦襦裙,披了同色点金梅披帛,脖子上围了一圈褐狐毛领。
这厢刚用过午饭,外头就有人来报,说是祈王府派了人来接阿雾。
楚懋见她时,只觉得她就像一只吸满了水的蜜桃,粉嫩透亮,晶莹欲滴,真是要命的干净、澄澈。
“我以为甚妥。”父女俩相视一笑,像是什么也没说,却又心照不宣。
只是阿雾见楚懋时,却只觉得毛骨悚然。
乱世里有什么也不如手头有一支军队来得有保障,到这儿,阿雾不得不佩服荣三老爷的高瞻远瞩了,什么都被他算尽了。
“药吃了吗?”
“珢哥儿爱武,等他成亲后,咱们分了家,为父打算让他也外放参军。”
“没。”阿雾摇摇头,虽然楚懋的声音温和,但她听了总觉得多了一分刻意,就仿佛黄鼠狼给鸡拜年似的。
阿雾点点头,荣玠外放,哀帝登基之初,想来手还不会伸得太远,必先安顿京内,才会整顿地方。
见楚懋唇角的笑意逝去,她赶紧补充道:“饭后半个时辰再喝,否则伤胃。”
这种念头,便是对自己的女儿,荣吉昌也不敢直说,转而道:“你大哥的婚事定在五月里,珢哥儿的定在七月。我打算,若你大哥今科能中,求皇上将他外放,就不考庶吉士了。”
“那就摆饭吧。”楚懋往次间行去,同阿雾擦身而过时,闻到一丝果酿香,抬了抬眉头笑道:“你饮酒了?”
阿雾这话问得极大胆,听得荣吉昌心头一跳,其实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里不止一次升起过,但他实在拿不准楚懋的态度,所以并不敢提这样大逆不道的建议。但是,从龙之功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他现在又是铁板钉钉的四皇子党,将来其他皇子上位,他恐怕不会有好果子吃,能保住命已经是万幸,这显然不是他十年寒窗苦读想追求的结局。他们读圣人言并非为了忠孝,实则只是为“建功立业,丰功耀祖”八字。
阿雾心说,祈王殿下的鼻子简直比狗还灵,只是她一大清早就饮酒也实属不妥,因而娇声道:“饮酒驱寒嘛。”
阿雾见荣三老爷如此惋惜的样子,便试探着道:“可是这两次进宫,我见圣上对殿下的确是极不上心的。”阿雾说得很委婉,但荣三老爷如何能不知道隆庆帝的态度?阿雾谨慎地看了看外头,将书房的窗户全部打开,以便可以看到外头的情况,防止偷听,这才继续道:“想来将来的诏书上头,那名字也不会是殿下,爹爹以为如果殿下果然有什么想法,该当如何?”
楚懋说:“那晚上陪我喝几杯可好?”
荣三老爷毕竟是楚懋的老师,两人平日也有谈圣人言,荣吉昌觉得楚懋每每有点睛之论,且眼界开阔,看事高瞻远瞩,实乃明君之兆。
阿雾酒量不好,便是百果酿这种甜酒也只能饮几杯,她是见识过楚懋的酒量的,心道这可不妙,况且诸如“酒是色之媒”这类的话,她也是听过的,因而只当没听见。
荣三老爷摇了摇头,“难说。依我看,四皇子仿佛并不在意那位置,否则平日也不至于那般行事,只是我观他英睿不凡,实在是可惜。”
楚懋也不继续追问。
“殿下不曾同我说过这些,不过依女儿看,他不是没成算的。爹爹以为殿下有那个意思,就能成吗?”阿雾想知道荣三老爷的看法。
用饭时,阿雾依然尽职尽责地替楚懋布菜,楚懋偶尔也替阿雾夹菜,但没再用他的筷子,而是改用公筷,阿雾自然也就笑纳了。
那简直不是有意思,而是太有意思了,不过人家走的是自力更生的路线而已。不过这样大胆的话,阿雾也不知道说与荣三老爷听是对还是错,万一走漏风声,遭殃的会是他们自己。
一顿饭下来,楚懋再没说那些叫阿雾面红耳赤的话,气氛融洽却又不会太亲近,阿雾深以为好。
荣三老爷捋了捋他那一把美髯,点了点头,又道:“依你看,四皇子对……”荣三老爷拿手指指了指天上,因为是同自己的女儿说话,所以直白了许多,“有意思?”
午饭后,楚懋连喝一杯茶的工夫也没有,就又匆匆去了仙籁馆,正合阿雾的心意。
阿雾心想,她爹这头狐狸还真是敏感,“不是。我先头也是不爱管府里的事儿,但殿下话里话外都在暗示我说府里没规矩。那何佩真却是嚣张跋扈,我做主把她送出去,殿下那边也是知道的,他也没阻止,事后也没有要接人回来的意思。”
阿雾歇了会儿午觉,自觉精神好了许多,鼻息通泰,浑身也有了力气,便叫紫坠去香雪林摘了些金线梅回来熏茶。
阿雾一进去,荣三老爷就开门见山地道:“你将何氏送去庄子上,是四皇子的意思吗?”
如此忙活了一下午,到楚懋回来用晚饭时,阿雾才刚刚将屉笼弄好,其熏茶之繁琐实难为外人道也。
崔氏听了也连连点头。这厢母女间叙了话,荣三老爷那边就派人来请了阿雾过去。
“你鼻子倒尖,连我这梅林里有金线梅也闻得见。”楚懋立于阿雾的身后道。偌大的香雪林也不过三株金线梅,且离蔚雪敲云还有一定的距离。
“他一来,爹和太太动不动就又要行礼又要跪,咱们见面也不自在,他这是体贴女儿,也体贴你们呐。”阿雾把楚懋没空来的行为解释得很完美。
阿雾被楚懋吓了一跳,回头道:“殿下走路怎么不出声儿的?”
“祈王殿下怎么没跟你一块儿回来?”崔氏难免担心阿雾报喜不报忧。
楚懋避而不答,“看来你不仅鼻子尖,心眼儿也多,还知道雪芽茶需用金线梅来熏。”
“太太不是说我年纪小,不急着要孩子吗?殿下也体贴我,说是这两年不急呐。”阿雾很擅长把实话换个角度说出来,听在崔氏的耳里,这就是他们夫妻很和睦的意思。
阿雾愣了愣,好奇地道:“殿下也知道雪芽茶和金线梅?”
“祈王殿下对你还好吧,有没有信儿了?”崔氏关切地问道,其实她第一句就想问的,只是怕给阿雾压力。
雪芽茶本不出名,茶香寡淡,不为时人所喜,少有人知道它有一大特点,那就是聚香,尤其与金线梅之香是为绝配。茶衬梅香,梅引茶味,实乃天作之合。
阿雾笑了笑,没说话。
话至此,两人相视一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崔氏瞧着阿雾那还像姑娘似的身段儿和脸蛋,抱怨道:“怎么也没养胖点儿,女人啊,还是胖些才好。”
阿雾难得遇到个知音,也来了兴致,“若今夜下雪,明日早晨我让彤文去收一瓮梅上雪来煮茶,还请殿下赏光。”
大抵因为楚懋没去,荣三老爷和崔氏都显得轻松了许多。
楚懋笑道:“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