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雾亲自摆了碗筷,立在楚懋的手边伺候,“殿下,郝嬷嬷,试试我的手艺如何。”
三碗热腾腾的面看起来就是不出彩的素面,用喜庆的红地八仙庆寿碗盛了,搁在黑漆描金双龙捧寿纹委角长方盘,由阿雾亲自端了送到玉澜堂的西次间。
“光是闻着已经让人流口水了。”郝嬷嬷笑道,看着楚懋的眼神里有一丝乞求。
“不用,待会儿别放葱,难闻,殿下想来也不喜欢。”阿雾以己推人,觉得楚懋肯定也不会喜欢嘴里有股葱味儿的。
楚懋没有举筷,道:“可有酒?”
“会不会太简单了点儿?”紫坠以为楚懋是要考验阿雾的厨艺。
阿雾抬头看了看角落里的沙漏,眼看正月初一就要过去了,便道:“殿下还是先用面吧,凉了可就不好吃了,先才你在席上也没进过食。”虽是对着楚懋说的,却看着郝嬷嬷。
“快些吧,不用太复杂,我瞧着清汤面就好,把那木耳、黄花菜、鸡蛋切丝略炒一炒铺在碗底就是,再拿冬笋火腿汤浇汁儿便成。”阿雾瞧着紫坠又是切萝卜丁,又是切笋丁的,知道她想大显身手一番,只是如今时不我待。
郝嬷嬷也急了,“我就知道殿下肯定又没吃,今日是不是一整日都没吃东西?这样你的身子如何受得了!若是殿下烦了我这个老不死的,我这就走。”郝嬷嬷连威胁都用上了,作势就要起身离开。
阿雾却想起了一件事,懊恼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她还是不够用心。先孝贞后好似就是正月初一去的,而这一日也是楚懋的生辰。楚懋的生辰是他的忌讳,也是整个祈王府的忌讳,因而也就没有任何一个人提醒阿雾,阿雾也从没见楚懋过生辰。难怪郝嬷嬷非要亲自迎候,要逼着楚懋吃一碗长寿面。
楚懋摆了摆手,不得不拿起筷子,低头吃了一口面。
“怎么忽然就想着要吃面啊?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王妃这么晚了吃面又不易克化。”紫扇有些不解。
郝嬷嬷又唠叨道:“可不兴断,殿下一口气吃到底才好呐。”
玉澜堂的小厨房内,阿雾正立在紫坠身边,看她飞速地切着拌面的佐料。好在今日紫坠准备充分,虽然阿雾晚上不用面食,但是她们几个丫头难免嘴馋,而面又最顶饿,所以才不用手忙脚乱地现在才和面。
既然已经吃了,楚懋也就不再扭捏,一口气将一碗面吃到底,连下头的鸡蛋丝、木耳丝、蘑菇丝都吃了,面汤也喝得一干二净。虽说如风卷残云,但姿势依然优雅万分。
“好啊,老身今日就托大,尝一尝王妃的手艺。”
“这汤汁熬得不错。”楚懋拿阿雾递过去的热帕子拭了拭嘴。
祈王府隆庆三十二年的大红贴金灯笼下,阿雾娉婷而立,眸如黑色的宝石,其间流光溢彩,让人目眩,一袭大红折枝花卉草虫纹妆花缎曲裾,将雪夜融成了一幅倾国佳人图。郝嬷嬷有些怅惘,又有些释然。
那是,否则阿雾也不敢如此托大,紫坠每年过年吊的一锅冬笋火腿汤可是荣府一绝。这会儿灶上还吊着,是明日要送回荣府的。
郝嬷嬷明显愣了愣,回头看着阿雾,神情中有着东西被人抢了似的委屈。
用完了面,楚懋和阿雾送郝嬷嬷出去,郝嬷嬷的眼神连连停在阿雾身上,她只好在玉澜堂门外道:“今夜下了雪,路滑,我再送嬷嬷一程。”
阿雾忽然被点名,还有些莫明其妙,何况她哪里会煮面啊!但楚懋的这个态度实在让她受用,便笑着道:“嗯,我来煮面,也请嬷嬷尝尝我的手艺。”
郝嬷嬷欣然同意,又道:“殿下早些休息吧,你若再送,可就折煞老奴了。”
楚懋却也停了下来,对郝嬷嬷道:“嬷嬷,同我一道回玉澜堂吧,让阿雾去煮面。”
楚懋点了点头。
楚懋跟着郝嬷嬷像是要往红药山房去,阿雾在岔路处驻足不前,想了片刻,便折而往左,要回玉澜堂。
阿雾立在郝嬷嬷的竹轿旁,为她理了理膝盖上的虎皮。
其实阿雾今晚也想趁热打铁,好好在楚懋跟前表现一番为人之妻的关心,但郝嬷嬷来上这么一出,就让她觉得自己有些东施效颦了。
郝嬷嬷一双老而厉的眼睛看着阿雾道:“还请王妃好好照顾殿下,别辜负了殿下,殿下着实吃了不少苦。”
“殿下今晚怕是没进东西吧,我煮了面,殿下吃一口吧,我不在,殿下肯定是一口也不吃的。”郝嬷嬷怨道。
阿雾点点头,却不知道自己能如何辜负楚懋。他们如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就是脑子被门夹了,也不至于辜负楚懋。
楚懋已经先于阿雾跨出一步,“不是跟姑姑说了吗?不用等我。”
阿雾走回内室的时候,楚懋还在净房没出来,她一遇热气,打了个喷嚏,心中一凛,“紫扇,去请大夫来。”
阿雾在门后见到郝嬷嬷时有一丝诧异,这天寒地冻,马上交子时了,郝嬷嬷腿怕寒,正该在生着地龙的屋里睡觉才是。
紫扇伺候了阿雾这么些年,如何不知道她的禀性?那是个一打喷嚏必须请大夫的主,一条小命看得比谁都矜贵。实际上,紫扇哪里知道阿雾的症候?她那是心病。她最怕生病吃药,卧床不起,她是被病痛折磨惨了的人,所以这一世格外小心,有个头疼脑热的就嚷着看大夫,非要吃了药心里才能舒服,若是病得拖上个几日,就要往坏了想。
哪知就是这样一回头,阿雾就见管事的正对着那马夫比手势,阿雾才看出来,那马夫是个聋哑的,难怪楚懋会用他驾车了。
楚懋出来的时候,见阿雾依然穿戴整齐,略显诧异地问道:“不睡吗?”
有仆人搭了梯凳,楚懋下车扶了阿雾下来,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二门,阿雾回头看了看那驾车的马夫,也不知是个什么人物,楚懋在马车上说话时丝毫不避讳。
阿雾道:“有些头疼,请了大夫,还没到。”
阿雾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马车已经停了下来。
楚懋不语,转回净室,再出来时已经重新穿戴整齐,看来是要陪阿雾一起等大夫。
楚懋却说:“到了。”
“是晚上吹风着了凉?”楚懋很自然地拿手想探阿雾的额头。
“殿下?”阿雾询问地道。
阿雾下意识地侧了侧头,“殿下不必陪我一起的,今日辛苦了一天,你先睡吧。”
阿雾心叹,要得到楚懋的信任谈何容易?她也没想过这样一席话就能打动他,但自然会撬开一丝缝隙。
楚懋多看了阿雾两眼,收回手道:“无妨。”说完自己拿起一卷书看起来。阿雾见他看得十分认真,也不好扰他。
楚懋笑了笑,没有说话。
小半会儿工夫邹大夫就到了,阿雾打小就认他的药,所以即使来了祈王府也习惯请他。
阿雾自然可以这样说,因为她比别人多了几十年的经历。若她只是今生的阿雾,她想她未必能如此“信任”楚懋。
邹铭善没想到会见到楚懋,愣了愣,赶紧上前跪拜。
阿雾被他握得有些生疼,但是这样的时刻,她再别扭也知道绝不是讲究个人毛病的时候,因而忍着不适,回握了一下他,“而且,我以为,殿下这样的人绝不会为天下人所唾弃,便是有,那也是他们暂时的一叶障目而已。”
“起来吧,给王妃看病要紧。”
楚懋的手覆上阿雾的手,牢牢地握在掌心里。
邹铭善起身后,只见阿雾已经坐好,紫扇正将她的袖口往上挽,露出一截欺霜赛玉的手臂。他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子了,看了也没什么,只是难免拿眼看了看楚懋。
阿雾顺着他的话,一字一字地缓慢而清晰地道:“哪怕为天下人所唾弃,也不离不弃。”这样地缓慢,表示她并非一时心血来潮,而是深思熟虑后才说的。
楚懋的眼睛果然盯着阿雾那毫无遮掩的手臂。
“哪怕为天下人所唾弃?”楚懋锁住阿雾的眼睛道。
阿雾也奇怪,虽然洁癖到不喜任何人碰触,但唯独大夫把脉时例外,从来不许用什么帕子遮住或隔帘帐之类的东西,她以为望闻问切四者皆为重要,不能为了虚礼而致误判。
阿雾直视着楚懋道:“不管未来殿下怎么选择,我都会义无反顾地站在殿下身边。我相信殿下,也相信殿下的选择一定有殿下的道理。”
邹铭善把了脉,又看了看阿雾的舌苔道:“并无大碍,王妃微微有些风寒入体,并不厉害,这两日多休息,多饮水。我开一剂辛温解表的汤药,先煎一服喝着。”
阿雾是硬着头皮才顶住他那直窥人心的悠长眼神的。这时候,她更不能虚心地低头,实际上,她的话也半真半假,她觉得楚懋登基既是黎民之福,同时也是对那位漠视他一生的父亲的最好“致敬”——推翻他的遗诏。
送走邹大夫后阿雾放松了心神,让紫扇准备了热热的一盆水,在里头加养生方泡了泡,这才趿拉着软缎拖鞋出来。
实情还真是被阿雾料中了,楚懋默默看了她良久。
内室是极暖和的,阿雾仅着了一套雪白的百两银子一匹的松江三梭布裁的小衣亵裤。女儿爱美,便是不示人的内衣依然剪裁得体。因穿得极薄,越发显得腰瘦腿长,又刚泡过澡,白里透红的脸蛋跟鸡蛋白似的滑腻,肌肤晶莹透明得仿佛水气儿都钻了进去。
阿雾充满了爱怜地看着楚懋道:“我想殿下自小生长在深宫大内,若是能够,恐怕今生都不愿意再踏足此地一步的。”阿雾虽然不知道楚懋自小的生活状况,可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幼时一定吃过许多苦,否则如今也不会如此爱戴护他爱他的郝嬷嬷,因而也能隐忍许多事情,再看今日楚懋的表现,阿雾觉得他一定是冷透了心的。
楚懋说不出阿雾身上的那股子香味是什么,可以肯定是绝非他素来喜欢的冷梅香,但偏偏这种香气撩人心神,让人难以静心。
“哦,若我有心,你怎么能肯定就不是为了那个位置,而是为了天下苍生?”楚懋状似随意地问道。
阿雾脱了鞋子,才发现今日又累又倦还有些头晕,连袜子也忘穿了。这会儿楚懋已经躺坐在床的外侧翻书,阿雾瞅了他一眼,仿佛并无异常,便也道自己以前是多心了,谁耐烦一个劲儿地盯着人的脚看啊!
“可殿下并非为一己之私的人,磊落坦荡,行人之应当所行,教妾也是如此。若殿下愿意担负黎民之责,那也一定是因为殿下不得不挺身而出,只因殿下才是那个最适合的人选,而并非是为了生杀予夺的宝座。”阿雾说得正气凛然。
阿雾也不打扰楚懋,打算从他的脚边爬到内侧。她臀部高耸,腰肢如细柳一般,显出优美细长的曲线来,浑然不觉自己是何等一个天生的尤物。
这下楚懋唇角的笑意总算抿平了,阿雾知道自己挠中了他的痒处。
楚懋愣愣地盯着她,胸口那微微起伏的曲线已经叫人承受不住,再看那像白玉兰花瓣似的脚掌,楚懋简直有些不敢看了。
这话说得虚,楚懋的眉尖挑了挑,阿雾自然知道他不信,又道:“从双鉴楼便可知殿下的志愿。”
“唔!”阿雾被楚懋突如其来的下滑作躺的动作踢中了胸口,虽然不是很疼,可也有几分惊吓和不适。
“殿下虽然散淡,可我观殿下胸怀苍生,非甘愿碌碌之人。”
“踢到哪儿了?”楚懋快速地坐起身。
阿雾以为,恰恰是“正元”二字体现了楚懋对登基不正的介意,他本是嫡长子,正该名正言顺地继位,然而世事弄人。不管最后他表现得如何理直气壮,但阿雾可以肯定,从内心来讲,他还是极端需要得到他人认同的,阿雾从自己看出的蛛丝马迹推测,他早已在着手准备“清君侧”之事了。
阿雾一张脸羞得简直可以滴下樱桃红了,咬了咬粉唇道:“没,没踢到哪儿!”然后赶紧此地无银地补上一句,“殿下踢在被子上了。”
不过,这一切都发生在楚懋登基之后,而他现在这个阶段都干了些什么事?找高僧谈经,与天师论道,同清客悠游,煮茶论酒,吟诗作赋,全是高雅避世之趣,而祈王府最负盛名的是舞姬、是角花笺、是“龙宾十友”套墨,都是玩物。至于祈王殿下本人在朝堂上做的事,也不过是只尽本分,无功无过。那么,阿雾是怎么看出楚懋的“明睿果决”和“是天下黎民之福”的呢?这还真是个难题,不过肯定难不住阿雾。
楚懋没有说话,阿雾就乌龟地只当他信了,然后哧溜溜地爬到了自己的被窝里,将自己卷成一团,面朝里,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不过此时她身后却有了响动,是楚懋掀被子下床的动静儿。
阿雾觉得,作为一个宵衣旰食、毫无娱乐,每日阅简以百斤论,从无滞压奏折情形,扩疆立土,安定边疆五十年无患,治河工利民的皇帝,楚懋得个“祖”字还真是实至名归的。
阿雾转过身,见楚懋正往桌边走,从茶壶里倒了一杯凉茶,一饮而尽。
帝王薨后,于太庙立宣奉祀追尊庙号是极严苛的,按说,开国之君才称太祖、高祖,继嗣之君谓“宗”,也有先例以继嗣之君而称祖的,比如成祖,但那也是继往开来有大功绩的贤明之君。到了楚懋这位正元帝,他的登基本就名不正言不顺,但仍能得“世祖”之庙号,可见当政期间,朝堂之臣、乡野之民对其的爱戴。
“殿下,别喝凉茶,那茶桶里有温着的茶水。叫外头守夜的咏梅、忆梅进来伺候便是。”阿雾关切道。
赞美人,还要赞美得恰到其好,那才是本事,不仅自己不能肉麻,还要让对方不会觉得自己是溜须拍马。阿雾觉得有些头疼了,放在前世,她自然能列举出许多许多的例子,正元帝的文成武德,想来便是后世也需敬仰,而他的庙号还得了个“祖”字。
楚懋的背微微有些僵硬,并不转头回去看她,只是口气略显生硬地道:“你先睡吧,不必管我。”
“王妃同我相处时日也不算多,怎么就看出我……”楚懋顿了顿,大约也有些不好意思自赞,“能为天下黎民之福?”
若是阿雾对男人的这种事有一丝半点的了解,此时也就能顺从他的意思继续装睡了,但她偏偏从没把楚懋往那个方向想过。
阿雾说得还真是有模有样,反而衬得楚懋心胸狭窄了,以为她是为了一己之私才那样说的。
实际上,这也怪不得阿雾。楚懋生就一张具有欺骗性的脸,说好听点儿那是清隽出尘,甚至有道骨仙风之气,任谁也不会把吃喝拉撒“做”同他联想在一块儿。在阿雾眼里,觉得他绝不会有情欲之想,而在今后正元帝清心寡欲的帝王生涯里,偶尔几次去行那“传宗接代”之事,阿雾也很有羞耻心地绝不会飘去看。阿雾看正元帝一般一刻钟就从宠幸嫔妃的西翼回来,只当他是去透了口气而已,并不曾往别处想。更何况,太子出生后,楚懋的余生里再未临幸过妃嫔,阿雾就更觉得他不会有需求了。
阿雾义正词严地道:“我并非异想天开,也不是怂恿殿下,而是古法如此,说句不敬的话,即使圣上偏心,越过殿下而立太子,又如何堵天下悠悠众口?殿下并非颟顸,也无恶迹,且明睿果决,若能……必是天下黎民之福。”
其实,在生孩子和男人的需求这件事上,阿雾也不是一无所知的。她知道生孩子就要和男人行房,而行房的具体的动作和发生的地点她也知道。地点前文已说过,不再赘述,而动作嘛,崔氏羞羞捏捏地说,阿雾只要躺着就行了。这些事,崔氏都是一句带过,但是有一点,她特别提出过。那就是,千万不能惯着男人。
楚懋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阿雾,“王妃难道不知道父皇对我的态度?居然还有此等异想天开之思。”
“你年纪还小,要爱惜自己的身子骨,你们又是新婚,他可能行得多点儿,你可千万别他一要就顺着他。这种事儿,你提着吊着,指不定他还更来劲儿些。但也不能太拿捏他,否则他转过身就去找别人,你就无处可哭诉了。总之这个分寸,你要自己拿捏好。”这是崔氏的原话。
阿雾设想着如果自己是个单纯的不知道未来事情的人该怎么回答,“殿下如今是圣上的嫡长子,难道不能……”阿雾这话问得大胆又恰当,她不是别人,而是楚懋的妻子,自然应当这样问,若不如此,那才显得虚假。试问这天下哪个女人不想登上皇后的宝座,成为天下第一尊贵的妇人?
阿雾自认还算是个有分寸也能拿捏分寸的人,所以不担心。而关于楚懋的需求的问题,一开始阿雾或许还会有怀疑,但是经过这么几个月后,她已经彻底信任了楚懋的高洁。因此,她只觉得崔氏的话扭扭捏捏,言不尽实。当然她也不至于怀疑崔氏会害自己,但是难免觉得崔氏头脑简单,读书不多,遇事从不多想,所以她的经验,也就姑且听之,不可当真。
楚懋还真是会挖坑,若非有前世经历,阿雾指不定也要被他的闲散给蒙混过去。有一点阿雾是很肯定的,那就是她想打入楚懋这一方的内部,那就必须套出他的真心话,让他将自己也当作自己人一般不设防。
唠唠叨叨这么多,还是言归正传。阿雾从不以为楚懋会有男人的需要,或者说在她的潜意识里,楚懋是高洁端方、不染尘埃的,至于荣三老爷、荣珢之流,那都是世间俗男子,不可语之。
阿雾觉得楚懋的酒气喷到自己的睫毛上,让她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她实在不习惯这样的近距离,忍不住往后靠了靠,但脑子却清明得紧。
此刻楚懋下床倒茶时,阿雾觉得她是真心关心他,怕他大冬天喝了凉茶伤胃,而楚懋不叫人进来伺候,大抵是他衣衫不整之故。
“阿雾觉得我应该帮衬五弟还是六弟?”楚懋神色轻松地道。
阿雾今日贤惠地煮了面,又难得地得了赞赏,一时对“贤惠”有了些痴迷,自己赶紧掀了被子下床来,连鞋子都没顾得上穿。好在地上铺了墨色绣金八宝如意地毡,也不觉得多凉。
两个人靠得如此近,阿雾几乎能闻见楚懋身上那淡淡的梅香,以及鼻息间呼出的酒气,醇香醉人,没有令人反胃的夹在酒气里的饭菜味儿。阿雾这才恍然大悟, 今夜席间楚懋根本没有动任何吃食,一时只觉得惭愧万分,到底做不到宫嬷嬷说的“真心”,罪过罪过。
她快速走过去,从旁边的茶桶里取了热茶,倒了一杯递给楚懋,“殿下还是喝热茶的好。”
阿雾又纠结了,她万万没料到楚懋这样的人表示亲近的时候,也喜欢这样和人近距离接触,但是好着实想听他接着说下去,少不得又被心头那一丝贪念怂恿得坐了过去。
楚懋不动,只侧了侧头看了阿雾,并在她胸口上扫了一眼,这才接过茶杯,一饮而尽。
楚懋闻言,并不如阿雾想象的那般反应。她觉得他该眼风凌厉地扫向自己,示意自己这种话题不要乱提。然而现实里,楚懋却眼神柔和地看着她,然后用手在身侧拍了拍,示意她坐过去。
要说这时候阿雾真是聪明,若是换了别人,这会儿指不定就含胸驼背了,但阿雾不,她故作镇定,反而挺了挺胸脯。
“只是如今这样的风雨关头,殿下膝下无子也确实不利,我听着向贵妃话里话外都在暗示,想请殿下帮衬六皇子。”阿雾说的话一丝不假,可却也有试探之意。
少女独特的芳香在这样近的距离里轻易就萦绕上了楚懋的鼻尖,偏偏阿雾还不自觉地挺了挺胸脯。这样天真无辜又充满着诱惑的举动,叫老天见了都为祈王殿下叫屈。
“唔。”楚懋模糊地应了一声。
“你先去睡吧,我还睡不着。”说罢,楚懋旋即转身去了南窗榻边,从小几上取了一卷书,以手拿着搁在大腿处,看着一动不动的阿雾。
不过,阿雾犯了个大错误,那就是从没把自己算进去过,因而说送子观音时一点儿也不害臊,但这样的话听在楚懋的耳里,却又是别有一番意思。
阿雾见楚懋的耳根有些发红,嗓子略带嘶哑,心里怀疑他是不是也着了凉,可是听他的口气,有些心浮气躁,也不知是为何事。但是今日事情太多,隆庆帝的冷漠,生母的忌日,自己的生辰,都足以让他心绪不稳。这种事情,旁人是劝不来的,只能让他自己静静待一会儿,自个儿想通了才好。所以阿雾当下也并不再跟过去,只有些娇怯地微微低头,立在原地不动。
阿雾自然也不信向贵妃的鬼话,孙子又不是万能药,“不过我以为子嗣一事急也急不来,殿下龙章凤姿,想必送子观音娘娘正在为殿下挑选最聪颖的后人,这才迟了送子。”阿雾也是很能胡扯和拍马的,更何况,她还知道楚懋是有后的,而那唯一一位皇子的资质也算可以,守成之君吧。
这也是极讨巧的心思。阿雾以自己为例,如果她心烦意乱,不喜人聒噪,撵人时,那人若毫不迟疑地转头走了,她反而会怨怪。人就是这么奇怪,所以,她少不得得留在原地纠结一番,让楚懋感受到自己的诚意,然后才移步。
楚懋的唇角扯出一丝明显的讥讽来。
凉意这会儿终于传到了脚底,阿雾不经意地拿右脚盖在左脚背上,桃花瓣似的脚趾头蜷了蜷。
阿雾一听,看来这个话题开得不错,只是接下来她又怨怪,真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了,不过这当口也少不得实话实说,“向贵妃担心殿下膝下空虚,又说皇上最喜欢孙子,如果殿下能有一子半女,想必能缓和父子关系。”
“不是着凉了吗?赶紧去睡吧,我这儿不用伺候。”楚懋的声音提高了一度。
楚懋转头看着阿雾,“哦,她说什么?”
阿雾越发听出他的不耐,只好原地福了福身,“殿下也顾惜些身体。”说罢,她自上床去了。虽说生着地龙,可毕竟是隆冬,穿一套内衣立着,还是稍嫌凉。
“殿下,今日我在向贵妃宫里,她同我说了些奇怪的话。”阿雾道。
灯光里,楚懋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不干脆到次间去坐,或者去冰雪林、双鉴楼也好,偏偏就选择在内室的榻上坐下。
狭小的空间里,两个人又靠得如此之近,偶尔颠簸一下,没控制好可能还会腿碰到腿。这样的情况下不说话好像非常奇怪,但是阿雾看楚懋并不像有主动开口的意思,但也并不闭目假寐,她少不得得自己寻点儿话题。没奈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静谧的屋子里满满都是女主人的味道。
热茶入手,顿时驱散了不少寒意,阿雾想着,也难为了伺候的人,这个时辰在宫里头还能寻着热水,真是值得嘉奖。
片刻后,楚懋吹熄了灯,重新上床。
但楚懋伸出的手不见收回,阿雾也知道了这人的禀性,容不得人拒绝,只得以略显无礼地用两个手指从楚懋手中接过茶杯,丝毫没有碰触到他的手指。
黑暗里阿雾听得楚懋道:“向贵妃说得不错,我是该有个孩子了。”
“我自己来就好。”阿雾简直有些“诚惶诚恐”了。
阿雾的背一僵,如果楚懋不是对着她说这句话,而是直接让别的女人怀孕了的话,阿雾会很高兴的,但是在今日的氛围下,阿雾只能装睡,呼吸都收紧了,四肢更是僵硬着。
楚懋从马车上固定的茶桶里取出用棉布套包着的茶壶,倒了一杯热茶,阿雾眼愣愣地看着他将茶递给自己。
尽管阿雾理智地觉得,楚懋说出这句话是对她这么多日来的用心良苦的最大回报,但是听了依然觉得毛骨悚然,压根儿不敢往那个方向想。
阿雾拘谨地坐在车上,手背在身后,用力地在衣襟上蹭,没来由地觉得内心不安,却找不到来源。
崔氏虽然也一心盼着阿雾能为楚懋生下嫡子,可到底还是自家女儿重要,所以上回阿雾回娘家时,她特地拉了阿雾说话,说她年纪小,别太早要孩子,生育那一关实在是危险。当初她生荣玠的时候,可是九死一生的。阿雾点头称是,一来她珍惜自己的小命,二来也从没真正地想过要去行夫妻之事。
楚懋虽然称不上魁梧,但身材颀长,依然让马车内的空间显得狭小、逼仄起来,且他一进来就坐得笔直,导致阿雾想在人后偷个懒歪一歪都不行,心头绮思是没有的,反而别添怨念。
今晚楚懋的话着实惊住阿雾了。她原本猜测,楚懋之所以那么迟才有孩子,完全是因为怕功败垂成后牵连无辜孩童,所以要待大事定下后再延血脉,然而如今看来,又不像是那么回事。
不过出乎阿雾意料的是,楚懋居然也钻了进来。
阿雾不得不怀疑自己是不是表现得太好了,以至于楚懋非要用这种方式来“打赏”自己。
禁宫内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路总算走完了,阿雾坐入马车的时候,只觉得世上再没有比马车更令人愉快的东西了。
阿雾思前想后,觉着如果楚懋非要拉自己行事,她还真不能拒绝,否则今后的打算便再无法进行,更别说帮长公主和大哥、二哥求情了。
阿雾咬着牙将手放入了楚懋的手心,这才发现他的手宽大而温暖,在寒冬腊月,这样牵着也勉强可以接受,只是回去得多净净手。
阿雾深吸一口气,这才缓缓地转过身,怯怯地对着楚懋低声道:“我年纪还小,嬷嬷说太早有孕,便是顺利生产,也会伤身子。”至于不能顺利生产那就更惨了。
靠近有真龙之气的人辟邪是准没错的。
阿雾不知道这样的“实话”会给楚懋一个什么样的印象,她焦灼地望着楚懋。
雪夜越来越冷,阿雾飞速思考着究竟这该不该将手放入楚懋的手里,这种感觉让她很难受,有一种被强迫之感。可是若她拒绝了,想必定然会将楚懋得罪狠了,又是在宫人面前落他的面子。更何况,她觉得空荡荡的禁宫里,不知道有多少游魂在浪荡,只有在楚懋身边它们才不得靠近,也不知当年自己是怎么飘入他一丈范围内的。
夜色里,楚懋的眼睛仿佛黑色的宝石般,亮得让人打心底发凉,只道了句,“说得也是,是我思虑不周了。”
阿雾却陷入了两难的境地,想来这是楚懋对她先才的排斥进行的报复。阿雾只觉得楚懋毛病真怪,他明明也不喜欢碰触别人,却又受不得拒绝。
阿雾颓丧地踢了踢脚下的被子,好不容易打开的局面又被自己给破坏了,不过也实在该怪楚懋,没事儿提什么生孩子。除了行房以及接下来的生孩子的事儿,便是让她上刀山下火海,她也是愿意的。
前头的楚懋闻声停了下来,缓缓转过身,待阿雾走近他才将手伸到阿雾的跟前,这是无声的邀请。
只可惜楚懋不给她一个证明的机会。
阿雾忍不住出声唤道:“殿下,等等我呀!”
阿雾伸了伸自己雪白的脖子,有一种洗白白待宰的英勇,“若是殿下需要嫡子,我也是愿意的。”阿雾的心里默默流泪。
这下可好,楚懋步履悠闲,阿雾却深一脚、浅一脚,走得有些狼狈,很快就被楚懋甩在了后头,身边虽然有两个宫人打着灯笼,可在偌大漆黑的禁宫里,还是有些怕人,仿佛下一刻她就要被孤零零地永远留在这里了。
“我不会拿你的命去赌的。”
不久前头的楚懋就发现了,他回头看了看阿雾,没什么表情,待他转过头继续走时,阿雾发现他的脚印变得几乎没有了。阿雾的眼睛都瞪大了,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踏雪无痕?她万万没料到,戏本子里头才有的功夫居然真正在楚懋身上看到了。
楚懋的一句话顿时解了阿雾的烦忧,她分辨得出他语气里没有敷衍和生气,他只是这样轻轻一说,就有一种让阿雾相信他的力量。
地上已经铺了四五寸厚的雪,阿雾穿着麂皮靴子,倒也不怕雪水,却因无聊和懒得使力,努力印着楚懋的脚印子走。
“谢谢你,殿下。”阿雾真诚地低声道谢,心头放下了一块大石头,只觉得有了这句话,她的清白就可以保住了。
“我不冷,走吧。”楚懋越过阿雾,走在前头,阿雾只得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放松下来后,阿雾又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阿雾飞快地缩回手,有一刹那,她觉得楚懋的手刚才好像正要抓住她的手不许离开一般,当然,阿雾以为自己肯定是看花了眼,想多了。
“睡吧。”楚懋为阿雾掖了掖被角。
阿雾的手早已冰凉,而楚懋的手却温暖干燥,虽然这种触感极其舒服,不过阿雾打心底抵触这样的碰触,但她也知道楚懋并非刻意,他也是不喜欢碰触别人的。
夜里,阿雾做了个很惊悚的梦,她梦见楚懋恨她鸠占鹊巢,又不肯为他生下嫡子,就将她绑到一叶小舟上,在暴风雨的夜里,将她放到河上。她只觉得船上下颠簸得厉害,又惊又怕,连眼睛也睁不开,而楚懋就站在岸边打着油纸伞,看着她笑。她只觉得暴风雨无穷无尽似的,眼看着自己就要被洪水淹没了……
楚懋的手却覆上了她的手背,阻止她取下。
她尖叫了一声坐了起来,睁开眼,只见外头天还黑着,身边的位置却是空的。
“殿下,这如何使得?你小心冻凉了。”阿雾作势就要取下那大氅。
“怎么了?”帘子外楚懋的声音传了过来,“做噩梦了?”
禁宫中不行车马,宫中主位才有步辇代步,便是楚懋和阿雾也只能步行离开。从温暖的殿堂里出来,被外头的冷风一吹,阿雾打了个喷嚏,突然觉得肩头、后背一暖,回头一看,却是楚懋将他的大氅披在了她的肩上。
楚懋从外头掀开帘子看着还在惊愕之中的阿雾,又问了句:“梦见什么了?”
宴席一直到亥时才因隆庆帝再也支持不住而散席。
“梦到我在一条船上,颠簸得厉害,我怕得紧……”阿雾尽管惊魂未定,但也知道不能说是楚懋绑她的。
隔得远了,冕旒下隆庆帝的表情和眼神看不真切,但是阿雾直觉他并非如表现得那般高兴,甚而有些故作高调,眼睛依然不往他们这边扫。但是楚懋眼里的宠辱不惊,阿雾却看得真真切切,他对这位父皇恐怕并没有普通人子那般在乎。
哪知阿雾一说完,楚懋的脸色就变得很奇怪,片刻后才道:“大概是你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那头,向贵妃已经依偎到了隆庆帝身边,将他逗得喜笑颜开,五、六两位皇子也开始上去凑趣,连七皇子隆庆帝都召到身边来问了问,只有楚懋这边不见任何动静。
阿雾想了想,点了点头,大概是她情绪波动太大,对着楚懋又忐忑不安,这才有此一梦的。她又哪里听得懂楚懋这种隐晦得不能再隐晦的恶趣暗示?
阿雾的酒量可不怎么样,只微微一抿。
但是有一点却没逃过阿雾的眼睛,虽然楚懋穿着同色的裤子,但是上头的暗花明明换了纹样。她不解楚懋为何半夜起来又是换裤子,又是喝水的,以前没见他有这么多怪毛病的。
楚懋转头看了看阿雾,“无妨,你也喝一杯吧,去去寒。”说罢自己动手为阿雾斟了一杯。
“殿下可是身子不适?”阿雾睁着澄澈的大眼柔声问道,眼神从楚懋的腿根处往上抬。
不管如何,阿雾觉得这是一个表示关心的机会,“殿下,还是少饮些吧。”不知怎的,阿雾进了宫,也就随着宫人叫起楚懋殿下来了。通常只有打小伺候他的人才叫他殿下,阿雾就当这是拉近关系。
楚懋唰地掀开被子躺了进去,“没有,这屋子地龙生得太旺,明天让她们降小点儿。”
楚懋的酒依然一杯一杯地往下灌,脸色越发如玉般皎白。阿雾最近才发现楚懋的酒量相当不错,简直可以称得上千杯不醉,不过,他当政时,阿雾是甚少见他饮酒的,也不知是何等愁思要靠杜康来发泄。
阿雾点点头,信了楚懋大约是热出了汗才换了衣裳,换作她,夏日半夜醒来觉得浑身黏腻,重新洗澡换衣也是有的事儿。
阿雾开始想念在荣家时一家人吃饭的时光了,那才是满满的热闹和喜意。
楚懋重新躺回床上后,阿雾又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但总不及一眠至天亮的好,所以醒来时有些头疼,觉得晕晕乎乎的。身边的人早已经起了,连被褥都凉了。
宫中舞姬舞姿婀娜,乐人技艺娴熟,有宫外难以企及之处,只是此处屋宇深广,而人不敢肆意,宴会不见丝毫喜庆,反而和祈王府的家宴一般无趣。
提及被褥,阿雾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仔细想了想才发现,楚懋昨晚盖的被褥不见了。虽然他的被褥每天都换,但是丫头们都要在阿雾起床后才会来收拾。
父子如此冰冷,反而显得有些刻意,也不知中间存在何种过节。
阿雾虽然觉得奇怪,但也没太往心头去,她哪懂这些个细节,一心只想着今日回荣府的事儿。大夏朝出嫁女通常在正月初二、初三回娘家一趟。
阿雾偷偷瞧着楚懋,他也没往他父皇处扫过一眼。
阿雾自己急不可待,所以早早儿地就定在了初二,至于楚懋,阿雾是没想过他会陪自己回去的。果不其然,阿雾让人去同楚懋说的时候,他只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晚上宫中家宴,隆庆帝裹着厚厚的貂毛大氅出席,脸色蜡黄,但精神头还算好,只是偶有咳嗽。他的眼睛看向向他请安的楚懋和阿雾时,眼神略略一驻便又飞快地移开了,其间再没看过楚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