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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展头角立威王府

阿雾听了只觉得心惊胆战,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对自己说这个话了,第一回她没当真,而她自己心思又极多,天天猜度他的心思,还以为这府里的混乱是他授意的,却不想这混乱都是自己放任造成的。

“身子不好,就请大夫,大夫看不好,就去庄子上养病。如今你既进了府,该有的规矩就该兴起来,别人府里是怎么来的,咱们府里也不要例外。”楚懋啜了一口茶。

聪明人有时候的确容易想岔了,不过见楚懋这样开门见山地对自己说,那也就是隐含期许,而不是失望,于是阿雾也觉得正好借这个机会表表忠心。

阿雾笑了笑,“何侧妃和陶侧妃见天儿地身子不好,三个姨娘,我让她们早晨不必过来,晚上再过来。”

“原来是我想多了,我本想着……”阿雾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才开口似的,“听爹爹说,圣上不豫多时了。我想着何侧妃是镇国公的孙女儿,陶侧妃又是陶总督的嫡女,想来都是王爷用得着的人,所以才……”

“难得休息,本想同王妃一道用早饭的。”楚懋淡淡道,仿佛毫不介意阿雾的晚起,“怎么不见何侧妃她们过来请安?”

阿雾这话说得极大胆,几乎是明示了,不过她也是反复思量过的。她也想过迂回而进,待和楚懋慢慢亲近,他的心防松懈后再论这些事,不过从这一两个月她也看出来了,楚懋是极难亲近的一个人。他们本也不算正常夫妻,他又厌恶与人接近,自己实在没找到好的机会亲近他,她甚至考虑过要不要安排一出美人救英雄——当然也仅仅是想一想而已。所以,此时她灵机一动,想着,不能迂回,那可不可以单刀直入?若换了外人,这样问自然不妥,可是她是他的妻子,两个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若是不闻不问,反而更显得心中有鬼。于是,她大着胆子赌上了一回,在彼此还不太熟悉的情况下,自己先剖白了自己,也算是抛砖引玉。

阿雾忙忙地穿戴整齐,梳洗完毕,这才带着一丝心虚的笑容走出去,“王爷,今日怎么没去冰雪林呀?”

楚懋的确如阿雾所料,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然后道:“这些不该是咱们想的事情。天家大事,也由不得下头的臣子做主。”

紫扇和紫坠又是眨眼睛又是抹脖子,意思是王爷不让,就为了看你能睡到什么时辰。

阿雾见他说到“由不得下头的臣子做主”时神情严肃,让她不由想到,只怕这是他的心里话,看他后来的行事,虽能纳谏,却也不乏独自决断。

“王爷。”阿雾倒吸一口冷气,急急地退了回去,拿眼狠狠一睃紫扇和紫坠,意思是“你们怎么不提醒我”。

“这些事你不必思虑太多,咱们府里该怎么就怎么,她们既然入了府,便是楚氏的人,再非何氏、陶氏。”楚懋道。

因着刚睡起来,她脸蛋红彤彤的,带着透明的水色,衣裳凌乱,袍子下头的嫩绿肚兜有些歪斜地挂着,一双赤脚白玉无瑕,发丝微乱,像一朵被寒风轻揉过的新开的花苞,媚色无边,让人恨不能将那紧裹的花瓣撕开,人为地逼她绽放。

阿雾此时才服了楚懋,这才是心无旁骛之人所行之事,既不谄媚,也不避嫌,该怎么做就怎么做。阿雾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才是扮真的最高境界啊。若非她知道后来之事,只怕也猜不出楚懋的真实意思来。

阿雾本是要绕到外头来推窗望雪的,她早晨的习惯就是这样,喜欢自己推开窗,第一口闻上外面的清冽之气。哪知刚欢快地走到外头,就见楚懋正坐在窗前榻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阿雾觉得自己如今所要做的,就是忘记自己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

阿雾飞快地绕过屏风往外走,口里还哼哼着“走头头的那个骡子哟,三盏盏的那个灯……”然后戛然而止。

“王爷既这么说了,我就懂了。那,我也还有一句话想说。”阿雾认真地道。

阿雾哪里听过这样俚俗的曲子啊,以前紫扇给她唱的小曲儿都是些情歌。她接过凉帕,敷在脸上,打了一个激灵,清醒了许多,起身走下床,也不穿鞋袜——袜子昨晚上睡觉时也不知何时被她蹬落了,口里欢快地道:“昨晚是下雪了吗?”

楚懋点点头。

紫扇简直拿她没法子,却不好说,只得捏着喉咙唱道:“走头头的那个骡子哟,三盏盏的那个灯,啊呀带上了那个铃儿哟噢,哇哇得的那个声。”

“那郝嬷嬷管着阖府上下,其实我也以为不妥。”阿雾老老实实地交代了心底的话。

“你不唱我就不起来。”阿雾索性又倒下去睡。

“哦,不是你说的让郝嬷嬷暂管几年,你年轻不懂事,好跟着学的吗?”楚懋的口气里略带笑意。

“王妃快些起来吧,昨夜下了好大的雪呐。”紫扇催促道。

阿雾横他一眼,娇嗔道:“那是我刚入府的时候,想着笼络王爷的心才这么说的,其实我的本心不是那样想的。”阿雾半真半假地道,但是说到“笼络”二字时,还是不由得红了脸。

紫扇在青花牡丹纹瓷盆里绞了一把滴了薄荷香露的凉水帕子递给阿雾,用以醒神,阿雾却不肯接过来,“紫扇,你给我唱个你家乡的小曲儿吧。”

“哦,但我却是认真的,只看王妃需要学多久才能掌家行事,我以为最多不会超过一年吧,嗯,我的王妃?”楚懋挑挑眉毛。

再也没有比神清气爽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还活着这件事更令阿雾高兴的了,所以她高兴得都没留心到紫扇有些抽搐的眼角。

阿雾虽然不懂什么调情不调情的,却还是被楚懋的一句“我的王妃”激得有些心动。用上了“我的”,想来他这是拿自己当自己人在看呐。

阿雾醒了后,在床上抱着被子滚了一圈,这才拉响了床头系着的绳子,绳子通到外间,另一头挂着金铃,铃声响起后,紫扇和紫坠就带着小丫头执巾捧盂鱼贯而入。

至此,阿雾才发现自己误会了楚懋,一直以为他一心想护郝嬷嬷,不愿意让自己这个外人管家,却哪料是她把自己当作了外人,而在楚懋眼里,她早就是他那一条船上的蚂蚱了。他以诚相待,自己却小人之心了。

次日,阿雾又是一觉到大天亮。冬日里她越发赖床,好几日都险些早饭和午饭一顿解决,就这一点儿来说还是比在荣府自在。好歹,荣府里还住着两个老人家, 阿雾没好意思敞开了睡,到了祈王府,除了前两日不痛快以外,后来都极顺遂。楚懋是一大早出门,晚上不到院子落锁时几乎不会回来,而郝嬷嬷管得再宽,也管不到王妃睡大觉。

阿雾觉得,自己早该料到的,楚懋的确是一心一意回护郝嬷嬷,所以定然不会将郝嬷嬷放到自己王妃的对立面去,那不是在保护她,而是在给她树敌。以楚懋的聪明,定然不会干这样的傻事,所以但凡自己和郝嬷嬷有所争执时,他回回都是站在自己这边,他这是为了化解自己对郝嬷嬷的敌意。阿雾还一度以为,楚懋是被自己的美貌打动了哩,真正是汗颜啊。

两人自梳洗不提。

当然,令阿雾更汗颜的是,楚懋以诚待她,她却未能回报,思虑颇多,倒显得小家子气了,“能这样与王爷开诚布公地说话,着实解了我的心头大惑,今后我也愿能与王爷这样说话,但愿王爷时时指点于我才好。”

阿雾心想,其实我的山水画也不算差,面上则淡然一笑,看了看西洋来的自鸣钟道:“呀,都这么晚了。”

楚懋看着她,笑道:“王妃聪颖明慧,哪用得着我指点?”

“画得不错,想来你的工笔画应该很不错。”楚懋赞道。

阿雾这会儿实在猜不出楚懋的话是真心还是嘲讽,但她心底有鬼,难免生疑,颇以为楚懋是在嘲讽她想多了。

“不是我的衣裳,是给璀记画的样子,我在里头有些份子钱。”阿雾在璀记的确占了一份,而她决心在这些小事上绝不瞒楚懋。

阿雾的脸生霞晕,越发显得鲜艳欲滴。

阿雾收笔的手顿了顿,她不清楚自己的事情楚懋知道多少,但是要说自己的事儿他半点儿不清楚,那是在自欺欺人,想来,他娶的人是个什么样儿的,他早前肯定是打听清楚了的。

楚懋静了片刻,起身道:“你用饭吧,我去冰雪林。”

“你倒是有闲工夫,还给自己的衣裳描样子。”楚懋道。

虽然楚懋走得有些匆忙,但阿雾并不以为奇,他这种人事儿不多才怪,急着去冰雪林一点儿不稀奇,一大早留在玉澜堂才真正稀罕。

也不知从何时起,楚懋居然没再看书,反而在一旁静静打量着聚精会神描纹样的阿雾。

楚懋走后,紫扇过来伺候阿雾,并向她回了一桩事儿。

楚懋拿过去略作欣赏,阿雾则重新低头绘图,用的是萱草纹,蝶戏其间,地上匍匐有野菊。民间匠人制图版,多以民俗或所见入纹,而阿雾以画入纹,构图意境上高了不少,这也是四季锦在“染”之后的另一大特色。

“你是说,昨晚咏梅、忆梅两个人欺负采梅,让你见着了?”阿雾本以为过了许久还不见动静,当初是自己想多了,那些人不过是没脑子的蠢驴。想不到倒是自己狭隘和急躁了,对方可有耐心得很。

“是,这一套有五色呐。”阿雾低头从匣子里翻拣出另外四色花笺,青、绿、浅青、浅粉,分别周饰蟠桃献瑞、六合长春、群仙祝寿、梅鹤万年,而阿雾手里用的这一笺,绘的是寿山福海。因是年尾,所以阿雾特地拣了喜庆的彩笺。

“奴婢瞧着倒不像是有意的,奴婢打那儿经过也是无意,她们不可能知道奴婢刚好会从那儿经过的。”紫扇有些迟疑,她瞧采梅着实可怜,也算是对自己有恩,并不愿意那样想她。

“你这粉笺倒有些别致。”楚懋忽然出声,惊得阿雾的笔差点儿没画歪了。

阿雾也不以为紫扇这样想就有错,这说明这丫头心地纯良,“我也没说她怎么着。不过这件事既然让你看见了,我便不得不防,咱们又不去害那采梅,不过是留些心而已。再说,她们确实猜不到你会打那儿经过,在背后也确实时常欺负她,说不定就是等着你的偶遇呐。”阿雾嘴角扯出一丝嘲笑,大概也是为了让这一出戏不露痕迹,才耽误了这许多工夫。

一时,楚懋又看起书来,阿雾索性撂开针线,从黑漆描金匣里拣出一张五色笺里的粉笺,开始描起花样来,不过这不是为了刺绣,而是为四季锦来年的新织锦画纹样。

阿雾虽然经历了楚懋的“以诚相待”,且不说她信不信,但她遇事多思多虑却是本性,而本性最难移。她以前想不透这些人为何会从紫扇下手,因为自己虽占这个正妃的位置,但同她们的利益冲突并不大,便是自己下位,她们也成不了正妃,指不定来个更厉害的。如今就不同了,自打听了楚懋的话,阿雾发现他原来真是暂托郝嬷嬷主持家务的,那红药山房和梅影蹚这个浑水,她多少就能明白了。

两人都想起了双鉴楼的事儿,楚懋但笑不语,阿雾最讨厌他这方面的吝啬了。

阿雾从来不低估自己的对手,也不以为相思、梅影之流的手段会那般粗陋,今儿果然演了这第二出,只是一时看不清最终要落到哪里。

阿雾娇嗔楚懋一眼,撅了撅嘴道:“妾身边的确没几本书。”

“那你可上去为采梅解围了?”阿雾又问。

这就是打趣了,好像阿雾没读过书似的。

“去了,我不能做那无义之人,何况王妃也让我顺着她们的意思行事。”紫扇道。

楚懋看了阿雾一眼,唇角微翘,“王妃读书的事儿可怠慢不得。”

阿雾粲然一笑,“好丫头,不亏我素日疼你。”

阿雾搁下针线,其实她也不是那么喜欢做针线,不过是在楚懋面前表现贤惠而已,“如今年关将近,郝嬷嬷忙得不可开交,我也不好给她添乱,等开了春再说吧。”

“王妃还说呢,今天早晨不知让奴婢多揪心,亏得王爷没发火。”紫扇这会儿还觉得心口扑通扑通地跳。

“对了,你不是说要布置一间书房吗,怎么没见动静?”楚懋问道。

“哈,你还怪起我来了,我还只当你们眼里头没我这个主子呐,王爷在那儿干坐了那么久,你们也不晓得叫我。上回我才说过你们,不管任何人进来都必须通报,真不拿我说的话当回事儿啊。”阿雾一说这个就来气,都是自己身边得用的丫头,平日里总是顾及她们的脸面,这倒好了,一个个地胳膊肘往外拐。

用了饭,自然不能就歇息,楚懋拿起书卷欲看书,阿雾则又拿起了针线。

“王妃,这可真不怪我们。王爷打那儿一坐,光是拿眼看看我们,我们就发战,他发了话,我们如何敢不听?”紫坠先声喊冤。

一旁的紫坠早就知意地重新上了一副筷子。楚懋就着菜吃了半碗粥,还用了一块牛乳菱粉香糕,这是阿雾特地让紫坠时常准备的,不想今日还真就用上手了。楚懋爱吃牛乳制的糕点,而阿雾是基本不用的,她敌不过那膻味儿。

紫扇也在一旁猛点头。

白粥盛在龙泉窑青釉莲瓣碗里,还未用就已闻得一股荷叶的清香,伴着一碟椒油茭白并一碟香辣黄瓜条,瞧着就让人口舌生津。

“他是老虎要吃人呀,也没见他罚你呐。”阿雾怒道。

阿雾乖觉地将自己那碗还没动过的白粥推了过去。

紫扇一缩脖子,“比老虎还怕人。”

这回楚懋没再说晚饭后不进食的话,径直坐到阿雾跟前。

阿雾瞪了一眼不争气的紫扇,亏得还是自己身边的大丫头,真是丢脸,“你倒说说怎么个怕人法儿?”

阿雾嚼完了,拿手绢拭了拭嘴,这才略带惊奇地开口道:“王爷先才吃饱了?”

紫扇道:“奴婢也说不上来,奴婢要说得上来也就不怕了,不信你问问府里上上下下的人,有谁不怕的,难道王妃就不怕?”

“没吃饱?”楚懋从净房走出来时,见阿雾正吃着一块儿金丝酥雀。

阿雾想了想,自己倒真是没怕过。

宴罢,阿雾与楚懋一同回了玉澜堂,楚懋走进净房时,阿雾吩咐紫坠赶紧把她的消夜提前端上来,原本团团圆圆的家宴被楚懋搞得冷冰冰的像鸿门宴,阿雾觉得胃疼。

这时候,打旁边进来的彤管插嘴道:“奴婢瞧着怕也许是有,但恐怕最多的还是谁也舍不得违逆王爷的意思。”

其后,公孙兰、欧阳芷两姊妹也献了一支舞,在阿雾看来,称得上是“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了,只是没想到这样的妙人也得不到楚懋的垂青。

“哎呀,你说这话羞也不羞啊?”紫扇笑道。

相思的一曲终了阿雾才回过神来,众人虽未点评,但神情里已经评价了相思的琴艺。楚懋唇勾三分,郝嬷嬷是与有荣焉,何佩真眼含嫉妒,陶思瑶是又羡慕又嫉恨,至于三个侍妾嘛,阿雾觉得可以忽略不计。

彤管直愣愣地道:“有啥不能说的?我心底没鬼,就是这样想的,王爷他就是长得俊嘛,你说是不是,紫坠姐姐?”

阿雾于是想,这府里怕也有宫里的眼线,只是不知道是谁而已,想来,楚懋定然是清楚的。而且看来,楚懋也知道隆庆帝根本不会立他为太子,所以他根本就没想装什么贤王去博圣意,只是一味地瓦解对手的心防而已。谁又能料到,早在这个时候,这位四皇子就已经在策划在新帝登基后举兵谋逆了?而当时的一众皇子想的都还是如何讨得隆庆帝的欢心或者内变于宫廷。

紫坠呆愣地点了点头。

在阿雾的眼里,楚懋不该是那种为个人喜恶而不顾大局之人,那么他是故意而为,可又是为何?阿雾在想,自己是不是进了一种误区,以为何佩真嫁给了楚懋,楚懋就一定会拉拢镇国公?而实际上,镇国公未必就肯为了一个何佩真而把赌注都投给楚懋,前世,镇国公也的确没有投靠楚懋。那么,难道楚懋根本就没有打算拉拢镇国公?如此明显地厌恶何佩真,实则也是一种表态,对隆庆帝的表态,对那两个兄弟的表态?阿雾心想,楚懋前世能兴兵谋逆,必然是有诸多安排的,不说别的,只说军队一事就难掩痕迹,所以他不得不下很多功夫来混淆视听,让人以为他胸无大志?那么内宅主次不分,打压何佩真,漠视陶思瑶,让一个不知名的外姓女和丫头蹬鼻子上脸,还真是让人放心呐!所谓的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家都不齐,如何平天下嘛!

阿雾以手扶额,真是几个不争气的丫头,“行了行了,长得俊能当饭吃呀,也不想想谁发你们月银。”

阿雾却没将相思的琴声听进去,她诧异的是楚懋对何佩真的态度,这已经不是不胜其烦下的无奈了,而本来就是厌恶了。镇国公可不是好相与的,楚懋如此对待何佩真,令阿雾想不通。

“您还别说,真是王爷在发。”彤管笑道,她平日理着阿雾的账,对银钱的事儿最熟悉。

相思缓缓地拨起了琴弦。

“好好好,长得俊是吧?回头也别让四大美人进来了,干脆把你们开了脸给王爷算了。”阿雾好笑又好气地道。

楚懋扫了一眼何佩真,眼里满满的冷意,看得何佩真立时就蔫耷了,楚懋继而转向相思。

“那也别,咱们几个私底下都说好了,还想嫁出去当正头娘子呐。”紫扇笑道。再说,谁愿意守活寡啊,这是紫扇代表大家没说出来的话。

何佩真怒瞪双目,“王爷!”

但是人家阿雾却守活寡守得心甘情愿、有滋有味,这就叫乙之砒霜,甲之蜜糖。

“是。”阿雾应道。

玩笑话也说得差不多了,阿雾这才正色吩咐紫扇道:“今后你同采梅多接触接触,只是记得多留个心眼儿。”

“相思的琴弹得的确极好。”楚懋安抚了相思一句,转而对阿雾道,“何侧妃犯了口舌之戒,让她抄三百遍《女戒》交予你。”说话时,他简直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何佩真。

紫扇点点头。

阿雾倒是有些理解何佩真的心情,这姑娘娇生惯养长大的,如何受得了这些气?

紫扇去后,阿雾又将彤管、彤文二人叫到身边,“你们平日且替我留意着紫扇和采梅,紫扇是当局者迷,我怕她被采梅诓了还不自知。”阿雾又将采梅之事说了一遍,彤管、彤文二人便明白自家主子是对采梅有戒心,便慎重地点点头。

何佩真见众人都望着她,下巴反而一抬,越见高傲。她这也是破罐子破摔了,反正无论她怎么做祈王殿下也不会多看她一眼,何况就算做错了,因有老子在后头,楚懋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不会拿她如何。

“平素也多留意红药山房和梅影、梅梦一些,我总觉得这事儿不简单。”阿雾蹙了蹙眉头,因将来的事无迹可寻,也只能防患于未然了。

座上郝嬷嬷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倒是眼前,楚懋责怪她没个主母样儿的事情不能拖沓。

相思的脸色一白,螓首低垂,眉间一丝委屈,眼底一丝红意,真正让人心怜。

晚上用饭前,荀眉等三个姨娘过玉澜堂来伺候,虽也并非真要她们伺候,但这三人的礼数却一直一丝不苟。不过前头那些时日,楚懋在玉澜堂用晚饭时,三个人都会被梅影、梅梦拦在外头,阿雾也不理会。她那时候心里想的是祈王府如何 干她什么事儿,虽然她也知道不该为前辈子的那些这辈子还没发生过的事儿怨怪楚懋,可她到底有些意难平,所以行事才有些欠妥。不过现如今楚懋对她开诚布公,她也就再不好意思混吃混喝下去。

哪知堂内有人放出一声嗤笑,阿雾转头一看,正是她下首的何佩真。“相思姑娘的天籁之曲、曼妙之舞,都成咱们王府里每回节庆的保留节目了,你若不来贺节,咱们姐妹才会觉得奇怪呐。”

三个姨娘请过安之后,不见阿雾发话,都有些惴惴不安,往日这位王妃早该打发她们出去了,今日却不知为何将她们留下,又不说话。

不过相思平日也没什么机会见楚懋。总是要避嫌的,她又不是楚懋的妻妾,好歹有借口去接近他。阿雾以为相思这个态度才对,妾室就是以娱夫婿的,她既然有这个念想,也就不必竖那种牌坊。

公孙兰和欧阳芷且不提,她们人卑位轻,本就是最下等的舞伎出身,又不得楚懋欢心,全看上头主子的脸色吃饭,这会儿都低头不敢言。

人美语娇,阿雾几乎要为相思鼓掌了,她素日就爱端架子,这会儿能拉得下脸来当众演奏以讨楚懋欢心,实属不易,阿雾自问自己是做不到的。

阿雾倒觉得这两人可惜了,舞姿是极好的,容色也上佳,却落入了这深潭里。

“相思愿弹奏一曲,为王爷、王妃和姑姑贺冬节。”

荀眉算是楚懋身边的老人了,当年楚懋还住在宫里时,她就在近身照顾,据说也是第一个伺候楚懋知人事的宫女。楚懋离宫开府后,她自然跟来了祈王府。所以,尽管和楚懋不算亲近,但她也称得上是熟知楚懋的人了。

阿雾心想,也亏得堂内暖和,有烛山照明,否则寒冬腊月的,相思姑娘这一曲后,只怕要数日不起了。

正因为熟知,荀眉才更敬重阿雾这个王妃些,别人不清楚楚懋的癖好,她难道能不知道?别说这位王妃让王爷改变了初衷,一直留宿玉澜堂,便是能留他宿一夜,都已经叫荀眉觉得惊奇了,何况还是这许久。

相思以手抱琴,一袭玫红织金团花大袖衫,臂挽粉罗披帛,如云中仙子般飘然进堂。

阿雾倒不是故意装深沉,而是在琢磨着怎么措辞,最后还是决定把楚懋拖下水,便启唇道:“今日王爷怪我进府这么久,都没给你们兴出个规矩,也是我的不是。打明日起,你们早晨辰时三刻过来,晚上嘛,酉时初刻过来伺候便是。”

席间毫无交流与欢悦,阿雾吃得胃疼,好在很快就有人为她解了闷。

一席话听得荀眉等三个云里雾里的,从玉澜堂出去时还没摸着主子的脉。公孙兰凑上前问荀眉道:“荀姐姐,王妃怎么忽然就变了主意了?”公孙兰也不是个蠢的,以前阿雾明显是放任她们不管,怎么今儿突然要兴规矩了?她不太信什么王爷责怪的托辞,若被王爷责怪了,反倒该遮掩才是,又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

跪坐在门边的一行伶人横笛弄箫,弹阮吹笙。

荀眉蹙眉想了想,若真是王爷责怪王妃,那她们才更该打起精神来伺候这位王妃,王爷是何等人,哪会对人讲这些心底话?荀眉伺候楚懋许久,也没见过这位主子开口责怪谁,不喜欢的一个眼神就打发了,这位到底是正妃,又生得那般容貌,果然是不同的。

这便可以开席了。

“咱们下头的人哪里猜得到主子怎么想的,只自己尽了本分就是了,王妃也不是那容不得人的人。”荀眉对公孙兰道。

梅影应声而去,郝嬷嬷片刻即到,循例谦逊了一番,终究还是坐到了阿雾对面。

公孙兰毕竟年轻些,不如荀眉现在想得开,听了她的话,只撇撇嘴,又同一旁的欧阳芷低声说了起来。

“去请姑姑来。”楚懋道。

第二日上头,荀眉等三人自来请安,何佩真的瑶碧院和陶思瑶的琼芷院都不见动静,如今越发连派个人来知会一声也懒怠了。当然,这也越发让阿雾这个王妃汗颜,目前的种种,看起来好像真是她放任的。

阿雾坐在左首一列的第一位,对面一席空置,下首第二位是何佩真,对面是陶思瑶,三个侍妾依次后坐。

当着三个姨娘的面,阿雾啜了口清茶,道:“两位侧妃呢?”

楚懋一袭玄色镶金地绣“卍”字蝴蝶纹边宽袖袍,峨冠博带,轻衣风流,居于正中。

紫扇回道:“两位侧妃都没打发人过来,奴婢这就让人去瑶碧院和琼芷院看看。”

为了照顾楚懋那恼人烦的喜洁癖好,家宴没有如同普通人家里一样摆成大圆桌,而是法古制,一人面前一张矮几,几后铺横席,席上设圆形软垫,人跪而坐之。小几上设玉簋盛食、玉觚饮酒,一侧有丫头伺候,以铜斝温酒,晃眼间,还以为是回到了古朝。

不过一小会儿,翠玲、翠珑就来回话道:“何侧妃和陶侧妃都说正病着,所以不能前来给王妃请安。”

祭祀后,在瑞安堂摆家宴。当然,这一切都不需要阿雾这个祈王妃操心,她只要舒舒服服地坐在位置上动筷子就行了。

阿雾扫了一眼三个姨娘,笑道:“都是我这个做正妃的不是,一进门两个侧妃就病得起不来了。今日正好,雪也化了,咱们一同去探慰一下两位侧妃可好?”

深广的殿内,楚懋的身形显得孤单而寂渺。

荀眉等三人哪里敢拒绝,自然只能跟在阿雾身后,看神仙斗法。

回到祈王府,府中灯火通明,人来人往,晚上,先是开银安殿祭祀先祖,阿雾身着大红地云凤纹镶褐边曲裾,肃穆地跟在楚懋的身后,立于银安殿外,等着家里唯一的男人进银安殿祭祖。

阿雾先去的是何佩真的瑶碧院,她是最先入府的侧妃,外公又是镇国公,这府里谁不给她三分面子?阿雾既然要杀鸡,当然得选一头羽毛亮丽的。

虽然入宫朝贺又苦又累,而且寒冬腊月也冻人,可阿雾心里依然挺乐意的,既见到了福惠长公主,又同崔氏见了面,虽然说不了话,但知道她们都很好,这也就令人欣慰了。

瑶碧院里的何佩真听得阿雾领了三个姨娘来看她时,眼睛都瞪圆了,“呵,她还真敢来我面前摆谱儿,还真当她这个正妃有什么了不起的啊,我倒要看看她能奈我何!”何佩真这个不请安的,倒比阿雾还更窝火些。

次日,阿雾带着两个侧妃进宫到坤宁宫向田皇后朝贺冬至节,她自然是犯不了什么错的。宫里的一应规矩,她比大多数人都更为熟悉,且不提她做过多少年的康宁郡主,只说她在宫里飘了那么些年,她也自然比旁人来得熟悉。

“主子,她毕竟是正妃,你是不是先去床上躺一躺,也算是给她个台阶下?”何佩真身边的竹意劝道,其实也是给何佩真自己一个台阶。

这给了阿雾一种错觉,一种真心换秘密的错觉。

哪知何佩真偏偏不领情,呵斥道:“我干吗要给她台阶下?我不信她能奈我何,再不济我也是皇上赐婚的,玉牒上写了名字的!”

当然,楚懋是不可能回答阿雾这个问题的。阿雾没想到楚懋会把这样的秘密告诉自己,难道是自己的一片真心打动他了?抑或者,在他眼里,自己根本就只能是他的人,她的家人也全都是他的人,所以把这等秘密告诉她也没什么大碍。要紧的是,阿雾不要在宫里出什么差错。

“就是,也不想想,不过是个礼部侍郎家里的姑娘,还敢在咱们主子面前摆谱,哼!”竹韵在一旁帮腔道。

阿雾在想,既然楚懋的手都伸到田皇后身边了,那他前世为何不干脆在舅舅宾天的时候乘乱登基?说实话,只要安排得宜,矫诏登基也不是不可能的,比他最后起兵谋逆总要容易些。

竹意心底暗自摇头,却也知道自家主子是个什么脾性,越劝越闹,索性不再开口。

阿雾听了却一点儿也不平静,搞了半天,皇后身边的芳姑姑居然是楚懋的人。阿雾对这位芳姑姑颇有印象,她乃是田皇后身边很得信任的宫女。

阿雾走进瑶碧院的正房时,就见何佩真气定神闲地坐在榻上喝茶,见了她也不起身,“还请王妃见谅,我这儿正病着,起不得身给王妃行礼。”

“明日冬至朝贺,你不用紧张,若在宫里有事,你可以给皇后身边的芳姑姑传话。”黑暗里,楚懋平静地道。

这样的睁着眼说瞎话,也亏她掰得出。

阿雾点点头,脱了鞋,脚上依然穿着袜子,滑入了被子下头。

阿雾倒也不动怒,径直走过去坐在何佩真的对面道:“既然病着,这些虚礼自然就免了。瞧瞧真是可怜,病得连站也站不起来了。看的哪位大夫,怎么这么久也不见效?”

“睡吧,明日还要进宫。”楚懋搁下手中书卷,起身往床畔走去。

何佩真被阿雾这居高临下的语气惹得怒火烧心,“不敢劳王妃挂心,我也不记得是哪位大夫了,王妃若想知道,去问红药山房就是,大夫都是她们请的。”

是了,就是这种眼神,带着居高临下的睥睨,就仿佛世间的规矩都不在他眼里,他也不会臣服于任何人或事。

阿雾抿嘴一笑,也不是太没脑子,还知道挑拨离间。不过阿雾也不再跟何佩真废话,拿右手认认真真地抚了抚自己左手的手指,仿佛这天下再没有比她的手更矜贵更值得她注意的东西了。这个动作是跟福惠长公主学来的,旁人看来,这是最轻蔑人的一种举止。

楚懋见阿雾出来,淡扫了她一眼。

“前些日子王爷也说了,何侧妃这样一直病下去也不是回事儿,府里人多事杂,不利于何侧妃养病,还是去庄子上住一阵子,待病好了再回来吧。”阿雾淡淡地道,仿佛决定的不是何佩真的去留,而是一只猫儿狗儿的去留。不得不说,阿雾很会激怒人。

阿雾不知道自己是知道后事所以觉得他身上有股反劲儿,还是他身上真有那么股气质。

“凭你,也敢?”何佩真压根儿不信阿雾敢这样对她。

眼前人,清俊绝伦,如松如翠,疏淡的神情里带着一丝不经意的慵懒。他这样随意地斜靠着,没有世家男子身上那种规矩的烙印,反而有着一丝不该存在的不羁,姿势里就带着一股子反劲儿。

阿雾不知道何佩真哪里来的底气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这下子就是楚懋先头没发过话,她也得好好收拾一顿了,好叫她晓得,饭可以乱吃,话却不能乱说。

阿雾不得不感叹一声“呜呼懋哉”。懋者,美也。

“我怎么不敢!王爷昨日叫你抄三百遍《女戒》,去了庄子上你正好有闲工夫好好抄写领悟。”阿雾站起身,吩咐紫扇等几人道:“你和赤锦带着几个婆子在这儿帮何侧妃收拾行李,我要在午前看到何侧妃的马车出府。”说罢,也不看何佩真,起身就要走。

灯下不仅适宜看美人,也极其适宜看美男子。

门口就站着四个从玉澜堂挑出来的五大三粗的婆子,这不过是为了威慑何佩真,其实光是留赤锦一个就能叫她们听话了。

阿雾起身收好护膝,去了净房梳洗出来,见楚懋斜靠在榻上看书,神情悠闲。

“荣璇,你敢!”何佩真尖叫着跳起来。

阿雾见楚懋这回没有拒绝得那么明白,便也算是给自己面子了。

“呵,可没听说过哪个府上的侧室敢大呼小叫主母名讳的。”阿雾讽刺道,“咦,先前不是才说起不了身吗,怎么这会儿倒站起来了?你也不怕咒自己咒得多了,今后真的半身不遂?”

“唔。”

紫扇在一旁扶额,从来不知道自家主子可以这般毒舌。

楚懋这回连嘴角都抽了一下,看了一眼那活泼泼的鸭图,绣在小孩儿的衣裳、鞋面上才显得相得益彰,他可实在不敢想象,自己老的时候穿这图案的护膝是何等滑稽。不过他低头见阿雾的神情里有一丝委屈,眼底蒙了一层水雾,忽然有些觉得阿雾这个小名其实真是极称她的。

其实阿雾也不愿意的,谁都想给人落个温柔敦厚的印象,可是对付何佩真这种人,你稍微软一点儿,她就以为你怕了她,简直都敢爬到你头上来拉屎。

不过楚懋不给阿雾台阶下,她却不得不给自己找台阶,否则也太难堪了些,因而强扯出一丝笑容道:“王爷如今年轻体健,自然用不上护膝,是我想得不周,那我替你收起来,等你上了年纪再用可好?”

这样畅快地讽刺何佩真后,阿雾的身心都得到了舒愉,比起当年被何佩真骂小娘养的之后只能用哭泣来反击,这回可是爽多了。

阿雾怕楚懋是真心不喜欢,还让小丫头拿着那花样子去问了好些园子里的人,谁见了不说那样子好看,争着抢着来借图去描?不过如今见楚懋这样,她大概也知道他可能不喜欢自己的绣品了。

阿雾嫌这样还不过瘾,上前走到何佩真的身边,低身在她耳边轻笑道:“你当年不是骂我是小娘养的吗?我倒是想你也生个孩子出来,他可不就真正是小娘养的吗?”

阿雾愣了愣,没想到楚懋拒绝得这样干脆,连顾忌一下自己的感受都欠奉,这着实让她觉得心抽着气儿地疼。她巴心巴肝,熬夜赶工地做这些,描花样,配线色,哪一桩不是尽心尽力,连指头都没以前柔嫩了,却还换不来他一丁点儿的暖 和话。再说了,她也没敷衍他,绣样子用的都是自己最喜欢最擅长的图样,而且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并没拿那些什么花啊草的来敷衍他,难道自己还不够真心?

何佩真听了,疯了似的就要厮打阿雾,“荣璇,你个贱人!”

楚懋看着那鸭子,面无表情地道:“我不用护膝。”

赤锦在一旁早得了阿雾的眼色,立即就推开了何佩真,推搡间借机扇了她一个耳光。

她走过去将护膝往楚懋眼前一摊,“王爷可要试试这护膝,明日要进宫朝贺,还要去祭天,正好用上。”

“你个贱婢敢打我?”何佩真捂住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被人打了。

楚懋的眼角微不可察地抽了抽,去了净房。待他出来后,阿雾手里头的护膝刚好绞线完工。

阿雾在一旁冷冷地道:“你本就该打,居然敢不敬主母,肆意谩骂!若是在你刚进府的三日,就该把你退回去给何夫人重新教养!”这是在数落何佩真的教养了,“可你如今入府也快两年了,说出去倒是我这个做主母的管教不好你。罢了,紫坠,你去红药山房请郝嬷嬷来,她若腿脚不便,你就让人用我的竹辇把她抬来!”

阿雾自然也不能让他专美于前,笑道:“王爷用的东西,我这个做妻子的怎么好交给别人来做?”

紫坠最是个心软敦厚的,阿雾知道她不爱看这些,便吩咐了她去请郝嬷嬷。

楚懋这话说得多体贴啊。

竹韵和竹意见阿雾这样羞辱她们的主子,上前来就要护着何佩真,厮打扣着她的赤锦。

阿雾站起来请安,楚懋道:“今后别费眼睛做这些了,交给下头丫头做就是,再说府里不是有绣娘吗?”

阿雾给紫扇递了个眼神,那四个门神一样的婆子就立即把竹韵和竹意押开了。何佩真院子里的其他人也不敢上前来,这些人都是聪明人,受宠的正妃对付一个不受宠的侧妃,她们应该站在哪一边简直是再简单不过的抉择。她们如今不上前帮着玉澜堂,已经是对何佩真尽忠了。

“王爷!”阿雾本来正聚精会神地绣着,抬头间才忽然发觉楚懋进来了。好在今日她并未有什么行差踏错,否则被楚懋这样无声进来撞见就不好了,明日少不得要把这玉澜堂的丫头好好说一顿。

阿雾重新坐下,“紫扇,去给我重新沏杯茶来。”

楚懋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阿雾穿着雪青色织金团花牡丹灰貂毛出锋夹袄,下系白地玉女献寿双膝襕马面裙,灯下静坐,美人如玉,如果她手上绣的不是一幅鸭图就完美了。

紫扇应声而去,不久就端着茶回来了,阿雾慢条斯理地划着茶杯盖,转头对已经被赤锦压制得没了脾气的何佩真道:“你瞧,这样多好,先头你就跟个乱咬人的疯婆子似的,唉……”

此时,阿雾正在灯下给楚懋缝制护膝,她想着天气冷了,坐着有些冻膝盖。当然,也少不得在护膝面上绣上一幅鸭图。

紫扇又抚了抚额头,心想:主子,你这是要气死何侧妃吗?

不想这天夜里,楚懋忽然就回了玉澜堂。

阿雾还真是想气死何佩真,反正不得罪她她都已经作死作够了,难道还指望今后能化干戈为玉帛?所以阿雾就想着怎么爽心怎么来好了,难不成还怕了她?

但无论如何,在送出了腰枕之后,阿雾也没指望就能打动楚懋。

郝嬷嬷进来的时候,身边跟着一脸担心的相思。她二人一进来,见到瑶碧院这阵势都不由一惊,没想到平日里不声不响的王妃,居然动则一鸣惊人。

只可惜这一件也像先头的那些一般,压入箱底不见天日。

何侧妃真是被欺负得够惨的,发丝凌乱,双眼血红,连衣襟都斜了,瑶碧院的丫头也被扣跪在一旁堵了嘴巴,再看王妃,正坐在上首气定神闲地喝着茶。

李延广手里拿着那腰枕,你还别说,王妃的绣工真是没话说,这腰枕简直太漂亮了,墨紫缎面,正中一幅团绣图案,里头是荷叶底水鸭嬉鱼图。那鸭子滑稽可爱,活灵活现的,叫人爱不释手。

“嬷嬷来了。”阿雾站起身,上前扶着郝嬷嬷的另一只手臂,将她让到了自己的对面坐下。

而实际上,楚懋既没有久坐,也没有腰疼,腰疼的是阿雾。

“王妃请我来,不知所为何事?”郝嬷嬷扫了一眼堂上。

“王爷,王妃说你若久坐,难免腰疼,腰后垫个腰枕就能缓解些。”李延广替阿雾送东西都送习惯了。

“今日请嬷嬷来,是为了这瑶碧院的丫头的事情。如今嬷嬷管着内院,我自应当同嬷嬷说一声,也省得嬷嬷为难。”阿雾笑道,“何侧妃刚才肆意谩骂侮辱于我,那些话我都不好重复给你听,省得脏了你的耳朵,只是我想着何侧妃能由皇上亲点,赐予王爷为侧妃,出嫁前必定是一位贞静淑宁的女子,可万没料到如今却没了上下尊卑。想来也是我这个做王妃的不是,管教不严。我愿自罚半年月银。只是我虽有管教不严之责,可这瑶碧院的丫头也难逃挑唆主子的嫌疑,所以,我想着将这瑶碧院的丫头、婆子都换了去,你看可行?”

最后,阿雾把四季荷包做完了,又做了水鸭汗巾、水鸭腰带,水鸭亵衣倒是没做,因为实在不知道楚懋的身量,所以,她送了楚懋一个水鸭腰枕。

“这些自然都全看王妃拿主意。”郝嬷嬷不愿当这个坏人,何况她为了楚懋好,并不想开罪这位何侧妃。

阿雾夜里点灯而做,眼睛都红了,就是为了让丫头们不经意之间能向楚懋提起,而她也确实是如此做的,这就叫真心,不是假戏。

“好,那我就做主,将何侧妃身边的两个大丫头,哦,是叫竹韵和竹意的,发卖出去。她们平日里近身伺候何侧妃,却不思劝诫主子,一味挑唆,这等奸奴, 我们王府可容不下。其他人就罚一个月月银,调做他用,以观后效。”阿雾是非常不怕拿主意的。

这一回阿雾格外用心,先跪坐在小几跟前描了花样子,这才开始动手。她以四季入图,分别描了春夏秋冬各色不同的水鸭,或春意盎然,或秋色萧索,或严冬踏雪,或夏日戏莲,荷包底色分别配以粉、青、黄、紫。

“荣璇,你敢!你敢卖竹韵、竹意,我定然叫你不得好死!”何佩真这是被气疯了。

阿雾以为送荷包最好,女儿家心仪郎君,据说都是送荷包,后面那三样费事儿不说,而且也太过亲昵。阿雾是希望既能得到楚懋的好感或者真心,但又不能过分亲昵,譬如捏下巴什么的。

阿雾朝郝嬷嬷和相思无奈一笑,“倒叫相思姑娘看笑话了,都是我的不是,平日里放纵她们不管,反而让她们得寸进尺,踩到了头上。”

荷包、汗巾、腰带,甚至是亵衣。

相思不知道阿雾缘何就点了她的名,赶紧低头不语。

于是,阿雾犯了和何佩真、陶思瑶等一样的错误。后者是觉得自己家世显赫、容貌出众,一个正常男人没有道理会拒绝自己,而前者阿雾以为,楚懋不喜欢自己做的水鸭袜子,那应该是他不懂欣赏,是品味的问题,她打算争取一下。也或者楚懋不回玉澜堂,不是因为鸭子的关系,而是因为他天生冷清,不识抬举,才对自己送去的袜子没有反应。阿雾也不恼,她以为那是真心不够的原因。所以无论是哪种原因,阿雾都决定再多做点东西送去。

阿雾说她,是为她的不知好歹,虽然她是郝嬷嬷的义女,可毕竟是外人,跑来凑祈王府内院丑事的热闹做什么。

尽管崔氏有点儿夸张了,但是别的地方阿雾还可以不信崔氏,在她术业有专攻的刺绣一事上,阿雾可不怀疑崔氏的眼光。

“哦,对了,我已经让人收拾何侧妃的行李,送她去山东的庄子上了,看她何时反省了,再接她回来。”阿雾一语定音,“今日的事,就烦请嬷嬷给何侧妃另选两个丫头送去庄子上伺候吧。”

崔氏从艺术专业的角度赞道:构图生动,灵性十足,活泼有趣,乃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佳品,何况还是出自一个十来岁姑娘之手,这就更是难能可贵了,该姑娘一定是天上的织女下凡。

郝嬷嬷能说什么,这位王妃不拿主意则已,一拿,那就是个天大的主意。

大多数的人都有盲区,阿雾不是圣人,自然也会偶尔抽抽风。今生但凡得过她绣品的人,譬如荣三老爷、崔氏、荣玠、荣珢,谁不是“感动得险些流下激动的泪水”,直夸她的绣品针脚细腻?其中以崔氏最为突出,她将阿雾送她的第一张手绢裱了起来,时不时拿出来欣赏一番。

“好了,我还要去看陶侧妃哩,她也病在床上。”阿雾笑着领了一众人等扬长而去。

阿雾等了许多天也不见楚懋再回玉澜堂,深有一点儿自己的真心被辜负之感。

琼芷院的丫头一得到这个玉面修罗要去她们院子的消息,顾不得在壁脚听热闹了,赶紧飞奔着回去喘着气儿把发生的事情都说给了陶思瑶。陶思瑶本来胎里就带来三分病气,装病什么的是拿手好戏,赶紧躺上了床。

人在某件事上太擅长了,也就难免会在那事上自大些。

阿雾进去的时候,看见陶思瑶一脸苍白,耷拉着脑袋强撑着要起床请安,还以为她马上要入土了呢。

实际上,祈王殿下对那双水鸭袜并没什么好感,他对穿戴可挑剔得很,且同阿雾的品味也不尽相同。阿雾还很自信地以为,没人能对她绣的或者画的鸭子说不。

“陶侧妃不必起来,我就是来看看你,知道你素来底子不好,我这儿有一根百年山参,让丫头给你熬汤喝吧。”阿雾一脸温情地安慰陶思瑶。

穿在身上,暖在心上嘛。这是阿雾的想法。

陶思瑶则是感恩戴德地谢谢阿雾。

既然家世在这里说不上话,那就只能各凭本事了,阿雾也算得上是颇为了解楚懋的人了,焉能不知他最烦女人聒噪?当年在禁宫里,那些妃嫔都被他整治得服服帖帖,没人敢弄什么“偶遇”的。但是不去就他,他又不来看你,如何拉拢关系?阿雾只觉得自己当年跟崔氏学女红,真是下对了功夫。

两个人相处得极愉快,阿雾临走时才道:“侧妃的身子如果好了,可要经常到我的玉澜堂来说说话儿。”说话是假,晨昏定省才是真。当然,话不必说得这样明白,阿雾相信今日这一出杀鸡给猴看的戏,猴子一定能看明白。

阿雾自然是个识趣的,何佩真和陶思瑶在冰雪林碰了多少回钉子,却仍然像无头苍蝇似的乱撞。阿雾也算看明白了,楚懋并没有因为两人的身世而另眼相待。也是,于他而言,只要结了这门亲,那姻亲关系就定了。哪怕他与他们的女儿之间并不好,却也不影响别人提起几人关系的时候说,某某的女儿是他的侧妃。这就够了。如果两家有异心,也断然不会因为你同他的女儿如胶似漆就转而投你。楚懋倒是看得明白。

阿雾将五个妾室料理好之后,自己也累得够呛,她这回可是豁出去当了一回“坏人”,想来祈王殿下该会满意了。

楚懋打开锦盒一看,正是那日阿雾绣的那双水鸭袜。倒是个识趣的,知道自己不喜她们烦扰,也就安安静静地来去。

到酉时三刻晚饭时分,楚懋果然踏入了玉澜堂的大门。

“王妃已经走了。”

阿雾瞅了瞅楚懋的脸色,一如既往地看不出心情好坏,不过唯一的例外是,梅影、梅梦居然没有跟进来伺候。

“她人呢?”楚懋问道。

阿雾迎上前去,望着楚懋肩上披着的紫貂毛大氅,有些踌躇不前。楚懋立在门边不动,她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故作镇定地道:“外头又洒雪点子了?”

李延广进屋将盒子呈给楚懋道:“王妃亲自送过来的。”

“嗯。”楚懋应了一声。

阿雾走进院子,但并未进屋,将装了袜子的锦盒递给李延广,由他转交楚懋。

阿雾努力控制着手指不要颤抖,微微踮起脚尖去解楚懋脖子上的大氅系带。这样近距离地站着,她才发现楚懋非常高,她在女子里已经算是高挑的了,到了楚懋的跟前,依然觉得身高之间颇有压力。

冰雪林以竹木搭建,一共两进,外头以竹篱矮墙围绕,牵着蔓藤、香萝,春日里定然是一片绿意盎然。只是秋冬里显得枯黄萧瑟,也不知为何楚懋不种几株菊花来养眼。

阿雾长这么大还从没跟男人这样接近过,楚懋的呼吸喷在她的额间,她的脸不受控制地粉晕了一片。

接连几日,楚懋都没有回玉澜堂,阿雾倒也不急,等手头上那双袜子做好了,这才去了冰雪林。

楚懋低头看着阿雾,她的手指玉白而修长,没有一丝瑕疵,此刻她微微垂着眼睑,敛声屏气,但神色里依然有一丝藏不住的惶惑,鼻尖隐隐传来一股幽香,似花非花,似果非果,平心而论,实在是好闻得紧。

阿雾很满意,这庄子对她来说还是挺有用处的,而她手头的确没有精通这方面的人去规整。当然,她行这一步也是为了楚懋,好显得她没有私心,连自己嫁妆里的田庄也让王府的人去帮忙打理,想来,这该算是真心的一种了吧,阿雾想。

解开系带后,阿雾的神经为之一松,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抬眼间发现楚懋正好笑地看着自己,这才发现自己一时不察,露了底,自己也不由好笑。她平素埋怨紫扇她们无端端怕楚懋,她自己刚才何尝不是屈服于他的威压之下?

吴翰永一一应了下来。

“王爷还是叫梅影、梅梦进来伺候吧。”阿雾微微有些羞恼。

“好,那个庄子上,还有我一房陪房,还请吴管事到时候让包良指点指点他们。”

“她们不敢进来。今日王妃可真威风,一出手就将本王的侧妃送去了庄子上。”楚懋一脸严肃,虽说着略微戏谑的话,但瞧着可不像是高兴的模样。

“这不难,我让包良去看看,他是个种田的好手。”吴翰永当即就答应下来。

阿雾这会儿离开了楚懋三尺开的距离,倒也就不怎么怕他了,转头将他的大氅递给紫扇。紫扇诚惶诚恐,像捧着易碎的琉璃净瓶似的,小心地学以前梅影的做法好好挂了起来。

“我陪嫁里在京郊有一处田庄,也不大,就百十亩地,带了一座小山,就那样放着挺可惜的。我想在庄子上种些蔬菜瓜果,养些鱼虾鹿禽,只是我手里无人可用,也没人懂这些。吴管事这些年管着王爷在山东的几处田庄,想来对这些比较熟,我想请吴管事找人去我那田庄看看,瞧瞧适合种些什么,规整出来,等明年开春也好下种子,省得又耽搁一年。”

“这不也是王爷默许的吗?”阿雾微笑着反问道。郝嬷嬷哪有可能不经过楚懋的允许就应下阿雾的话,将何佩真送去庄子上?

“不敢,王妃有事请说。”吴翰永谦逊道。

“你胆子真不小。”楚懋看着阿雾道,嘴角噙起一丝笑容。

“吴管事,请坐,我是有一桩事想请吴管事帮忙。”阿雾让丫头给吴翰永沏了茶。

“实在不是我胆子大,而是何侧妃的气性儿太大,今日若不把这规矩兴起来,今后如有新人进来,就更难办了。”阿雾同楚懋闲聊道,一边又在紫扇捧上来的青釉印花缠枝石榴纹盆里绞了一张白帕子,递给楚懋,“王爷擦擦手,我这就叫她们开饭。”

次日,吴翰永到了内院花厅,寻思着也不知道王妃找他有什么事情。

楚懋在这屋子里,丫头们的脚步声都轻了许多。伺候时,紫扇、紫坠战战兢兢的,连喘气儿都有些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