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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空壳主妇亦自强

阿雾点了点头。

郝嬷嬷这才开口道:“老身是来向王妃请罪的。王妃想回娘家庆贺令兄的高中,这是人之常情,若是在寻常人家,自然无妨。今日老身僭越,却有不得已之苦衷,王妃可肯听老身一言?”

“王妃未嫁进府之前,乃是侍郎大人的千金,想来该是知道如今乃是多事之秋。”郝嬷嬷暗示道。每逢改朝换代,那都是多事之秋,更可能腥风血雨。

阿雾给紫扇递了个眼色,她便领着人都下去了。

阿雾又微微点点头,郝嬷嬷继续道:“越是这样,王爷身为皇子就更是要避嫌。朝廷有律,皇子不得与大臣私相结交,荣府虽是王妃的娘家,可亲家大人在朝为官,贵为三品大员,王妃虽是女儿,可更是祈王妃,还盼王妃能以王爷为念。”

郝嬷嬷从善如流地道:“那老身就僭越了。”说罢,她看了看一旁侍立的紫扇等几个丫头,不再开口。

郝嬷嬷见阿雾不言语,便又开解道:“老身也知王妃是真心惦念家里,如此,不妨让人多送些礼去,想来令兄也能体谅王妃的难处,不至怨责。”

“嬷嬷自称一个‘奴’字,可让我不敢当,王爷对嬷嬷以长辈之礼相待,我也不敢僭越,嬷嬷别折煞我了。”阿雾淡淡地道。

阿雾见郝嬷嬷能如此开诚布公地把这些道理说出来,还不惜拖着病体而来,只因为她一心只为楚懋而想,自己不及多矣。暗忖,难怪楚懋会如此敬重她,说实话,郝嬷嬷管家的确不差,而自己有些不能容她,倒不是她个人的原因,而只是因为楚懋将她放在了自己的对立面,所以她才对这位郝嬷嬷喜欢不起来。

郝嬷嬷看在眼里,自然知道王妃肯定是不高兴,同时也在心底暗叹,好在这位王妃到底年轻,城府不算太深,喜怒在脸上也还看得出来,“老奴给王妃请安。”

郝嬷嬷有郝嬷嬷的道理,阿雾也不是那无理之人。

这一次阿雾没有站起来,也没有热情地笑着前去虚扶一把。她在自省,莫不是先前将自己的身段放得太低,以至于郝嬷嬷就心安理得地摆起谱了?

“哥哥自然不会怪我,是我自己过意不去,好似有了夫家就忘了娘家一般。何况,嬷嬷也知道,我爹爹每月都要来给王爷讲读经史,就算要避嫌,恐怕也避不了。哥哥中举,我这个做妹妹的回去恭贺,乃是人之常情,若不回去,反而才让人觉得异常。俗语说,事若反常必有妖,指不定倒叫人觉得王爷……”有些话,是只能意会,不能说出口的。

不过郝嬷嬷到底没有那么大的底气,不一会儿,阿雾就见郝嬷嬷进了玉澜堂。

郝嬷嬷愣了半晌,才道:“王妃的话也有道理。”

到此,阿雾越发觉得自己蠢了,简直是蠢透了,她先前究竟是哪根儿筋没搭对,居然“贤惠无私”地让一个老婆子有了理由来对自己指手画脚,并且她在楚懋那里可能还没能落下个好字来。

这就是彼此说不服对方了,阿雾便道:“我知道嬷嬷的顾虑,如此,晚上我禀明了王爷再做安排吧。”其实,阿雾本就该先禀明楚懋再做安排的,也省得被郝嬷嬷当众打脸,只是当时她太欢喜了,虑事才有不周。

是以,莫说紫扇受不了在红药山房被拒的冷待,便是听了她回报的阿雾,一时也没反应过来。郝嬷嬷这未免也太不给她这个王妃面子了,虽说家务由她管,但王妃的行动恐怕还不是她一个嬷嬷能做主的,让紫扇去说一声,不过是面上敬她一分而已,出门的马车也需她安排,但阿雾可没想过会被拒绝。

待郝嬷嬷走后,紫坠在一旁道:“想来郝嬷嬷也不是那等猖狂的人嘛。”

这两人,一个前世是备受宠爱的康宁郡主,这些年在荣府也是说一不二的主儿,另一个是阿雾身边最有头脸的大丫头,日子顺遂地过了许多年,哪怕再谨慎小心的人也难免会被养出一丝骄矜之气。

紫扇从鼻子里喷了一声,怪声怪气地道:“你个傻子,她如今私下来同咱们王妃解释有什么意思,她那可是当众打了咱们玉澜堂一耳光!”

“去红药山房说一声,我明日要回一趟荣府。”阿雾吩咐紫扇道。阿雾吩咐得很自然,紫扇应得也很自然。

紫坠是个厚道人,一时没往这方面想,仔细一思,觉得紫扇说得也对。

荣玠这年乡试,中了头名解元。

阿雾自然也觉得紫扇是对的。郝嬷嬷就算不允,那也该借由楚懋的嘴来拒绝自己,她算哪根葱?这是逮着机会,上赶着狠狠打了自己一耳光呐,如今来做姿做态还真没个意思。

是夜,依然是风吹帘不动,一夜安眠。阿雾一大清早起来,就觉得喜气洋洋,红药山房那边将陶氏她们的脉案送来了不说,还有娘家来的报喜的婆子。

阿雾可不管哪些事是相思做的,哪些是郝嬷嬷的意思,总之在她眼里,她们就是一派的。人一旦起了隔阂,对方无论做什么,她都无法往好的一面去想。

阿雾心里得意,真想看看那边人的脸色如何。

晚上,楚懋月上中天都没归来,阿雾因十分期盼明日能回荣府,这才强撑着眼皮儿一边喝浓茶提神,一边做些针线打发时间。至于她不看书,实在是因为太催眠了,倒是做女红好些,偶尔因瞌睡扎一下手指什么的还能提神。

“你既这样说,那也好。”楚懋微微点头。

楚懋回玉澜堂时,见阿雾夤夜未眠,问道:“怎么还不睡?”

阿雾心想,以前自己果真想错了,以为凡事撂手就能得楚懋的欢心,不承想过自己也是他的王妃,夫妻本是一体。

阿雾放下针线,起身回道:“等王爷呐。”

楚懋的眼里露出一丝惊讶来,仿佛讶然于阿雾在此事上的勇于承担。

“哦?”楚懋的声线提高了一点儿。

阿雾的神色松了松,但她的目的可不止这一点点,“不止我的,我想,两位侧妃和昙华院三位侍妾的脉案也一并放在玉澜堂才好,毕竟她们都是王爷的妾室,该当由我这个主母来照看。”

阿雾没好意思说什么“你不回来我睡不着之类”的温柔小语,实打实地道:“因有件事想同王爷商量商量。”

倒是楚懋再次出声道:“依我看,王妃的脉案还是存在玉澜堂好,也方便些。”

楚懋点点头,往阿雾对面一坐,示意她说。

不过阿雾的脸也不能不为之一红,有些恼羞成怒,索性闭嘴,再不言语。

阿雾闻着他身上传来一股酒气,有些不喜,面上却也不显,柔声道:“王爷还是先去洗漱吧,我的事也不急在这一刻半刻的。”

简直是牛头不对马嘴!阿雾想,这人怎么就专心留意这个了?

楚懋没反对,起身去了净房,出来时,见阿雾还在灯下做针线,于是问:“做的什么,这么勤勉,也不怕坏了眼睛?”

楚懋搁下手里的书,饶有兴趣地看着阿雾道:“阿雾,你可知道,你每回有请于我的时候,便爱以妾自称,你平日里都是用‘我’字的。”

阿雾心里一动,听楚懋与自己说话的口气,比起开头两日的冷硬,如今可亲近多了,“给王爷做的一双袜子。”

但阿雾却知道他定是听到了,又继续道:“妾让沙大夫将我的脉案留在了玉澜堂,不知王爷以为妾是不是该把脉案送去红药山房留存?”

大夏朝的习俗里,准嫁娘在绣嫁妆的时候,都要给未来的夫婿绣东西,但那都是在家里准备的,是不是新娘子做的还未为可知。那些物件,远远及不上在他眼前绣的东西让他觉得贴心。

楚懋没说话,也没看阿雾。

以阿雾每日的忙碌,要做点儿大物件譬如衣裳之类的,恐怕耗时颇多,而她为了尽快笼络住楚懋的心,这才从袜子这种小件入手。

两个人挪到东次间入座,阿雾也不云山雾罩地绕,开门见山地道:“今日沙大夫上玉澜堂来给妾请了平安脉。”

阿雾将那袜子摊开给楚懋看,“王爷瞧着可还行?”

一顿饭用下来,楚懋多用了小半碗饭。

这下楚懋也不能不看了,扫了一眼,应该是费了几日工夫了,“唔。”

阿雾笑了笑,私以为这应该是溢美之词的一种,“图个舒心而已。”阿雾为楚懋夹了一块沸腾鱼片。

阿雾如今算是明白了,但凡不想评价的东西,他都用“唔”来代替,所以能得他一句“还不错”的评语,已经实属不易了。

楚懋入座后道:“王妃对吃食一事倒像是颇为上心。”

但女红对于阿雾来说,不比其他的信手拈来,这是实打实要费她许多工夫的,因此尤为不喜楚懋这种敷衍的态度,因此她又将这袜子上自己最得意的部分往楚懋眼前送了送。

一桌子五颜六色,看得人食指大动。其中的沸腾鱼片是蜀地菜式,也是当阿雾知道要嫁给楚懋时,让紫坠特地学的。谁能知道这位神仙人物似的祈王殿下居然喜辣呢?别说相思未必知道,就是阿雾也是在飘了许多年后才总结出来的。

这下楚懋终于说话了,“为什么在我的袜子上要绣一只水鸭子?”

黄地金边缠枝花卉碟里盛着糖醋萝卜丝,竹叶青四菱形开光内绘丛竹的碟子里盛着雪白的冬笋肉片,湖绿莲叶形大盘里盛着糯米鸭子,红地开片大陶瓷碗里盛着沸腾鱼片,海棠形甜白瓷汤碗里盛着菠菜鸡丝豆腐汤。

“呃。”这个还真问着了阿雾,她当时是自己擅长什么就拣什么来绣,而她最擅长的就是鸭子,画鸭子,绣鸭子,“唔。”阿雾也学着楚懋,想敷衍过去。

玉澜堂的晚饭时间,西次间圆桌上依然摆的四菜一汤。

最后还是楚懋替阿雾解了围,“这鸭子还挺神气的。”

这日,阿雾因存了心要在楚懋那儿讨句话,所以点的全是楚懋喜欢的菜色,又特地吩咐彤文开了西厢,将她嫁妆里那十几套碗碟寻了出来。

阿雾冲着楚懋感激地粲然一笑,让他怔忪了片刻。

紫坠早根据府里有的食材拟好了一套菜谱,百十来种菜色,由阿雾每日点菜,这是主仆两个在荣府时就养成的习惯。

阿雾也不敢再显摆自己的绣工和心意了,收拾了针线,躺入了床内,这才侧过身对在旁边躺下的楚懋道:“王爷,听说我大哥这回乡试中了头名解元,明日我想回荣府一趟。”

且道,阿雾为何欢喜这小厨房弄好了?她是吃惯了紫坠的厨艺。当初在江南时,还是宫嬷嬷发现紫坠在弄吃食上的天赋的,专门请了大厨教她,这么些年下来,南方菜系和北方菜系她都十分擅长。

黑夜里,清澈黑亮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你,你还真不容易说出拒绝的话。

本来,阿雾对这些庶务没什么概念的,但被红药山房这样一挤,还真被她想出了法子,也算给那庄子寻了个好差使。当然这都是后话。

“听梅影说,姑姑今日已经劝了你了?”楚懋问。

阿雾闲来时想了想,自己的嫁妆里头,崔氏给添了一个庄子带着一座小山,就在京郊,有百十亩良田,倒是可以种些自用的瓜果蔬菜,山上也可养些野物。如此自给自足,外头的人也就无闲话可说了。

阿雾一听梅影的名字,就知道她肯定在楚懋面前编排了自己,既然他已经知道郝嬷嬷劝了自己,那他若同意了,也就会拂了郝嬷嬷的面子。本来她还打算蒙混过关的,如今看来是不成了。

但是红药山房出的这个规矩,阿雾也不能说就是错的。阿雾也不是没有钱让桑嬷嬷和紫坠去外头采买食材,但这样行事就显得不尊重红药山房,被外人知道的话,还不知要怎么猜测祈王殿下的后宅呢。

但是阿雾也不是没有收获的,为何楚懋点名是从梅影那儿听说的,这不是明摆着让自己对梅影生隙吗!阿雾寻思着,是他无意间说漏嘴的吗,还是他不喜梅影在背后编排他的王妃,想让自己敲打敲打梅影?阿雾衷心希望是后者,并且也十分愿意按照后者办。

据阿雾刚进府那几日的观察所得,由大厨房供应玉澜堂的吃食时可没有这些规矩,都是按着楚懋的喜好,每日轮着上与前一日不同的菜色。

“是,嬷嬷说要避嫌,可是我想,若要避嫌,王爷也不该娶我。叫我说,真要那样,那王爷就该娶个山里的农家女,指不定才能撇开。”阿雾插科打诨地道,有些话严肃起来反而不好说。

玉澜堂的食材依然是由大厨房统一采买,桑嬷嬷和紫坠每日或隔日去领一回——当然也是按新出来的规矩办事,譬如王爷每日份额当是猪肉多少、羊肉多少、 鸡肉多少等,王妃的份额又是多少,等等。阿雾以为相思姑娘的规矩,严苛得可以去当中宫皇后了,那里头才给各宫娘娘规定了每月的份额。

“哦,我怎么就该娶个农家女了?”

阿雾怕极了桑嬷嬷的碎碎念,索性让她管小厨房,和紫坠搭手,照料自己和楚懋的吃食。

“王爷若娶个勋贵之女,有拉拢世家之嫌;若娶个武将之女,又有笼兵权之嫌;娶我这样的文臣之女,有拉拢言官、清流之意;若娶个商家女,难免就有贪金之嫌。是以,我想王爷若娶个农家女,只怕才好些。”阿雾嘻嘻笑道。

所喜的是,这几日玉澜堂的小厨房已经弄好了。玉澜堂还在前任主人手里头的时候,这里本身就有小厨房,所以弄起来也还算快。

楚懋道:“恐怕,娶农家女也有嫌疑。”

这一次的请脉,让阿雾有一种自我领域被侵占之感。或者红药山房并没想那么多,可是阿雾不管相思姑娘如何管理楚懋的其他妾室,但是她若想插手自己的事,阿雾就决不允许,并且要在她每一次伸出手之时,都狠狠地在她手背上敲上一下,让她长记性。

这回轮到阿雾惊奇了,“什么嫌疑?”

阿雾倒不怕沙友哲给红药山房说什么,她想表明的不过是一个态度而已。

“恐有占地儿之嫌。”楚懋正经道。

阿雾没好气儿地看了看紫扇,这丫头啥都好,就是有时候不爱动脑子,“既然这府里能由这位沙大夫长期来请平安脉,他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只是这个过人之处嘛,当是“过人地能让那边两位信任”。

阿雾却已经嘻嘻地笑开了,越想越觉得楚懋这句“占地儿”妙绝了,真恨不能捶床而笑,“王爷太会讲笑话了,那王爷觉得合该娶个什么样儿的才没有嫌疑?”

沙友哲去后,紫扇旋回东次间,对阿雾道:“王妃,你怎的也不吩咐沙大夫几句,让他把嘴巴闭牢实点儿。”

楚懋仿似真顺着阿雾的话认真想了想,这才道:“恐怕只能娶个街上那亲族死绝的乞丐婆才能没有嫌疑。”

沙友哲没想到祈王妃如此敏锐,但他自问问心无愧,也就在外头的桌边坐了下来,刷刷开始写脉案。写毕,恭恭敬敬地递给紫扇。

阿雾笑得更乐了,几乎撑起了半个身子朝着楚懋。

旋即,阿雾又想,这红药山房的两个主子,也不知道是谁管得如此巨细靡遗,阿雾不惮于猜测,如果真有一天这位沙大夫诊出有人怀了身孕,那边只怕得有人好久睡不着觉了。管得这样宽,简直是恨不能插手安排祈王殿下的绿头牌了。

“只是乞丐婆里哪能找到如此绝色佳人?”楚懋用手指捏了捏阿雾那细润滑腻、线条优美到极致的下巴。

寻常世家大族,也有专门的大夫每月来请平安脉的,但每旬请一次着实有些频繁了,这个且不去细思——别人那鸡零狗碎的小心思,阿雾还不屑去猜测——但请平安脉的,素来都是要写脉案的,今后被诊脉者遇病也有案可查。虽说阿雾自己的身体没什么问题,事无不可对人言,当下看来,即便是脉案送去红药山房存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一来,红药山房收存王妃的脉案名不正言不顺不说,还容易留下隐忧,阿雾不能不防,哪怕是她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她也愿担这个罪。

这一捏,让两个人都仿佛瞬间被点穴似的,而本来和谐的气氛瞬间就尴尬起来。

阿雾收回手,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口,抚了抚那本就没存在过的褶子,在沙友哲开口告辞前,慢悠悠地道:“沙大夫,我的脉案你就在这儿写吧。”

阿雾心里懊恼,自己怎么就这么沉不住气儿,怎能撇开下巴,也不知当时自己是个什么表情,可别被楚懋看出什么才好。其实阿雾倒不是厌恶楚懋的碰触,而是她厌恶所有人的碰触,并非针对他个人,可这却也不好解释。另一方面,阿雾也懊恼,他不也是个不喜被碰触的人吗,怎么就随随便便来捏自己的下巴?

沙友哲请完脉后,收了脉枕缓缓道:“王妃身子康泰,没什么可虑的。只是严冬将近,注意保暖为要,但屋子里也要时常通通气,门窗不要一直关着。”

另一侧的楚懋心里大约也是懊恼的。人下意识的反应几乎都是真实的,楚懋无法说服自己阿雾那眼里流露的不是一抹嫌恶。当然,他大约也在懊恼,自己怎么就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

一旁的小童到底不如沙大夫的涵养深,早忍不住抬头偷瞄了这位祈王妃一眼,然后就呆立在一旁,姓什么都几乎要忘了。

这句话后,两个人都再没说话,面朝床顶地闭目假寐。

沙友哲以前给祈王妃的两位侧妃请脉时,都是拉了帘子、覆了手绢的,不想这位王妃却如此爽利。

良久,阿雾大约也意识到自己先前的反应估计不够好,因而弥补道:“其实,王爷若真娶个乞丐婆子,恐怕也有嫌疑。”

一只欺霜赛玉的手搁在脉枕上,让沙大夫诊脉的手指都有些发抖——这样的人,越是没有架子,越是让人心惊。

楚懋那边许久没出声,阿雾还以为他睡着了,过一会儿才听他道:“什么嫌疑?”语气里添了一丝清冷。

“请王妃将手伸出来。”

阿雾心里叹息,到底还是露了馅儿,真是糟糕。

沙大夫领着小童进屋,恭恭敬敬地给阿雾行了个礼,也不敢抬头多看,见桌边坐着一位华衣女子,便知道该是祈王妃了,从小童手里接过药箱,取出脉枕来搁在桌上。

“哦,只恐大家肯定要猜那乞丐婆怕是哪个大人流落在外的骨血了。”

阿雾瞪她一眼,紫扇不敢再往下说,出去请了沙大夫进来。

人,就是这样,若他要猜忌你,无论你做什么,他都能找到猜忌的地儿。

紫扇讪讪一笑,“奴婢这不是以为姑娘成了王妃,这才……”

又是半晌后,阿雾都要睡着了,才又听得楚懋道:“我会跟姑姑说的。舅兄高中,你的确该回去看看,若我有空,也是该去的。”

“瞧这位沙大夫也一大把年纪了,本就不必忌讳太多,再则,既然是请脉,望闻问切四字为要,你这样遮着挡着的,把脉能准吗?”阿雾对紫扇道,本来在荣府时,也没这样多大的规矩。

阿雾忙说:“不敢,不敢,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一众丫头立即忙碌起来,拉帘子的拉帘子,布置桌椅的布置桌椅,都被阿雾喝止了,紫扇又忙拿了手绢要来遮住阿雾的手腕,都被阿雾一一拒绝了。

阿雾心里盘算着,楚懋这样说,那就是此次他在郝嬷嬷和自己之间选择了后者,看来,红药山房也不是什么动不了的堡垒嘛。

阿雾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阿雾那侧就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寂静的夜里,只留下另一个人睁眼到天明。

不一会儿,阿雾就见紫扇进门来道:“鲁妈妈领了沙大夫来给王妃请平安脉,说这是府里的老规矩,每旬沙大夫都要来给各个主子请脉。”

次日,阿雾梳洗一新地出了门,没有摆亲王妃的仪仗,静悄悄地回了荣府,就是怕先让人去说了,那边不得不大张旗鼓地迎接,反而生分了。

次日,阿雾用过早饭,正准备再游一游相思园的,却从窗户看到鲁妈妈领了一个老头子和一个背着药箱的小童进了玉澜堂。

因此当门房见到祈王府的马车时,吓得飞快地往里头去报。

阿雾点点头,觉得自己算是应付过这一关了。

崔氏见到阿雾时,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也不让人通知我们一声,这样就回来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楚懋像是没放在心上一般地道:“明天叫她们把地龙烧得再热。”

“什么事儿也没有,就是不想闹了你们。”阿雾随意地道。

晚上楚懋回房时,见阿雾脚踏软缎拖鞋,却穿着棉布袜,也不曾多言,倒是阿雾自己有些做贼心虚地解释道:“天渐冷了,晚上睡觉老觉得脚冰凉。”其实,阿雾明摆着是睁眼说瞎话,屋子里的地龙烧着,阿雾都可以穿夏日的霞影纱了。

荣三老爷如今越老越严肃,清了清嗓子道:“胡闹!你如今已经嫁为了天家媳妇,新婚一个月都没到,就往家里跑,像个什么话!”

尽管阿雾不认同桑嬷嬷荤素不计的言语,但也不得不承认,偶尔也能从中学到点儿东西。

阿雾却不怕荣三老爷,“哥哥中了解元,我这个做妹妹的如何能不回来?是吧,大哥?”阿雾冲荣玠一笑。

待桑嬷嬷去后,阿雾才捂着心想起昨夜楚懋看到她赤脚时的眼神,不由一身冷汗,难道真被桑嬷嬷说中了,这位祈王殿下是有特殊的癖好?

荣玠如今和荣三老爷如出一辙,“爹爹说得对,你的心意我如何能不知?你即便不回来,我们兄妹也不会生分,你还是要顾着自己些。虽说府里没有长辈,可皇子殿下的事情不知道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也该谨慎些。”

“是,是……”桑嬷嬷完全不敢同阿雾犟,她最是知道阿雾的性子,向来是说一不二的。

阿雾真是怕了家里的人了,崔氏一见自己就以为出了事儿,两个顶梁柱又是一通说教,她只得不耐烦地道:“好啦,好啦,既然被人嫌弃,以后我不回来就是了。”说罢,还假装拿手帕拭了拭泪,看得众人好笑。

“嬷嬷以后不许再管我房里的事,也不许回去同太太嚼舌根,否则我……”阿雾半真半假地硬起心肠,一鼓作气要压服桑嬷嬷,以免后患。

“那可不行,你大哥成亲你还是得回来,指望你给他们添光呐。”崔氏笑道。

桑嬷嬷不知道阿雾会气得如此厉害,也自悔失言,关心则乱,“都是老奴的错,都是老奴的错,姐儿,你可别气着……”桑嬷嬷打心底疼阿雾,见她气恼如此,也不敢再说话。

一家子又说了会儿话,崔氏拉了阿雾去内室坐,“王爷对你可好?”

对这些事,因当年荣三老爷和王氏的那一出后,阿雾本就甚为抵触,别说看,简直听也听不得。嫁为人妇前的那一晚,被逼听一听,那是习俗使然,阿雾不得不应付,但即便那样,崔氏也只是含混以对,全然不似桑嬷嬷这般,什么荤的臭的都说给自己听。

阿雾自然是报喜不报忧的,嬉皮笑脸地道:“太太就是不信我,也该信我这张脸啊。”

“桑嬷嬷!”阿雾简直是出离愤怒了,她的奶娘居然跟她说这些污糟事,她恨不能拿玉泉把自己的耳朵洗过,“桑嬷嬷,我敬你是我乳母,你不要……你不要……”阿雾站起身,气得浑身发抖。

崔氏骂了她一句“都嫁人了,还这么没正形儿”。

桑嬷嬷也是赌上了一口气,所以一股脑儿地说了,“老奴索性都告诉王妃吧。这世间上的男人形形色色,千奇百怪,有人偏爱娈童,有人喜好稚女,也有人喜欢妖娆妇人,专喜行那偷摸之事。更有人喜欢女子那一段脖颈的,或那胸前双瓜的……”

中午,在荣三老爷的坚持下,崔氏没敢留阿雾吃饭,将她“撵”了出去。在回王府的马车上,阿雾有些郁郁,嫁给皇子,娘家也不像娘家了,连人之常情有时候都成了奢谈,以后等大嫂、二嫂进了门,还不知会是如何的景象,她一时有些心酸起来。

“奶娘,你究竟想说什么?”

阿雾回到祈王府后,又重新振作了精神,见桌上那针线笸箩里未做完的袜子,想起昨夜自己惊惶之下恐怕有失仪之处,又拿起针线做起来,心里但愿楚懋人忙事多,别放在心头才好。

“或者,王爷会不会更喜欢那些妖娆妇人?”桑嬷嬷算是看明白了,自家姑娘怕是根本不懂这些,也是,这些龌龊事,谁敢说来污她的耳朵?桑嬷嬷也是没法子了,这才开的口。既然开了口,那就断没有无功而返的道理。

这头,阿雾一边做针线,一边吩咐道:“紫扇,你去外院给吴管事说一声,请他明日进来一趟。”

阿雾皱了皱眉头,不明白桑嬷嬷在暗示什么。各位看官实在要原谅阿雾,她并非不聪颖,而是从没往这些方向想过,无人教她,她更不知道那些龌龊事。

紫扇虽然心存疑惑,可也不敢过问阿雾的事情,出了玉澜堂往外院去,哪知道才转了个角就见游廊那头走来一行人。

“那,王爷平日里会不会多看那些小丫头?” 桑嬷嬷问得有些胆战心惊。

梅影鹤立鸡群一般地领头迤逦而来,后头跟着四个低垂着头的丫头。紫扇心想,这排场,比起自家姑娘来也不输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祈王妃呐,只恨自己怎么出门就没带个丫头跟着,平白地显得寒酸了。再看前头,那一路见着梅影的 丫头,全都侧身停下来,向她低头示意。紫扇也享受过这种待遇,不过那是她们在荣府的时候。

“不会。”阿雾很肯定。

紫扇和梅影对肩而过时,谁也没搭理谁,紫扇更不可能停下来向梅影低头了。梅影那脖子傲慢得可比天鹅还挺立,直到紫扇走过一步时,她才忽然出声道:“那个谁……”

阿雾心想,就这么几日工夫,她自己都还没见过几个小厮呐,怎么知道楚懋会不会多看?不过阿雾已经隐约明白了桑嬷嬷的意思,这是问楚懋有没有断袖、分桃之癖。

站在梅影后头的丫头,低声道:“影姐姐,这是王妃身边的紫扇。”

桑嬷嬷一看就知道阿雾没明白,“我是说,王爷平日会不会对那些长得俊些的小厮多看几眼?”

“还请紫扇姑娘转告王妃一声,王爷今晚不回玉澜堂了。”梅影的语气里实在有一丝藏不住的幸灾乐祸。

“没有。”阿雾很肯定。

紫扇顿了顿脚步,望着梅影远去的背影,恨恨地想:“你高兴个什么劲儿?难道王爷不回玉澜堂,就能去你屋子了?”

别人兴许会觉得祈王殿下的奇怪之处多了,但在阿雾的眼里,楚懋再正常不过了,像荣珢那种汗臭味四飞的才叫不正常。

这于紫扇不过是一个小插曲,她去外院,没找到吴翰永,只能让他身边跑腿的小子转告一声儿。待她进了垂花门,欲回玉澜堂时,因走得稍微快了些,一时没留意到侧手边的游廊来了人,两个人撞作一团。

“那……”桑嬷嬷再三斟酌后,还是决定说给阿雾听,毕竟姐儿已经嫁作人妇,有些事情还是明白比糊涂的好,“那姐儿平日可发现王爷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或行事可有奇怪之处?”

紫扇听得有人高声骂道:“走路不长眼睛啊,撞着我们侧妃了,还不赶紧跪下!”

阿雾认真地想了想后,摇了摇头,“没有。”她知道桑嬷嬷的意思,但是她不以为相思会是楚懋的心上人。

紫扇这才看清,和自己对撞的人原来是何佩真。这会儿何佩真正扶着腰,一脸的疼痛样儿,像是撞得多严重似的。

其实这个原因,桑嬷嬷以为绝对不会成立,因为即便是另有心上人,可是对男人而言,也丝毫不会影响他们和其他人行那档子事儿。

紫扇也是个人精,知道这事上头她有理也是没理,虽然极不愿意,但人家的身份摆在那儿,也只得跪下。

于是她努力开动脑筋,将一切不可能的原因排除后,脑子里就只剩下了不多的几个猜测,她斟酌再三后道:“可是王爷另有心上人?”

“呀,我道是谁,原来是王妃身边的紫扇姐姐呀,没得王妃身边就是条狗都是尊贵的,连咱们侧妃都敢冲撞。”刚才那说话的丫头又开始叽歪起来。

这下桑嬷嬷就奇了,既然没毛病,那世上会有哪个男人在看到自家姑娘这天仙似的模样后还依然无动于衷的?

紫扇冲她瞪了一眼,她虽然奈何不了何侧妃,可也由不得一个小丫头作践。

阿雾赶紧摇头,她可不能背这个黑锅啊,否则还不得被桑妈妈念死,她一准儿得回去告诉太太,“没有,是王爷,王爷不愿意。”

“侧妃,您看,这个紫扇就是撞了你还敢瞪咱们,这府里还有咱们的立锥之地吗?”那丫头火上浇油地道。

“那你跟嬷嬷说,为什么你们没有圆房,是不是姐儿你……”

何佩真也不看紫扇,只道:“王爷心疼王妃,如今倒宠得个小丫头也不知天高地厚,敢作践到我头上了。”

“什么什么毛病?”阿雾糊里糊涂地问,然后瞬间反应过来,“啊,你是说那个……”阿雾的脸顿时变得红霞满天,“没有,王爷没有毛病。”他生得出儿子,阿雾当年在宫里飘时,偶见他翻过绿头牌。

紫扇不知何佩真怎么忽然这样说话,却听得刚才那丫头竹韵道:“影姑娘,你快来评评理,这紫扇故意冲撞咱们侧妃,不仅不认错,还拿眼死瞪我们。这府里咱们侧妃也待不下了,好歹也是好人家出来的姑娘,可由不得个下贱胚子作践。”

每日早晨雷打不动地第一个入阿雾寝房的人,必是桑嬷嬷,她看阿雾的眼神也由露骨变得深邃再至怜惜而无奈。终有一日,她再也忍不住,留了阿雾在内室说话,“姐儿,你同奶娘说,王爷他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奴婢没有故意冲撞侧妃,只是一时没看见。”紫扇无论如何都不能承认冲撞何佩真,否则就要牵连自家姑娘。可她万万没料到,这位何侧妃不要脸到了这个地步,自己没本事,居然还来害自己这么个丫头,也亏她看得起。

次日,阿雾睡了个好觉,起床时神清气爽,唯有桑嬷嬷那露骨的眼神,约略坏了一丝阿雾大好的心情。

“谁说没有?你就是故意的,影姑娘,你在那头肯定也看见了吧?”竹韵道。

阿雾沉沉睡去良久后,楚懋还没能入眠,脑子里总是浮现起那雪白的半团。说实话,实在不算大,也没什么可勾人的,但那莹润白皙,借着墙角那留下的微弱灯盏的光,仿佛那最细滑的糖酥酪,让人想用手指刮上那么一层雪泥,放入唇舌下品尝。

“是,”梅影道,“虽然她得意忘形,不知天高地厚,可她是王妃身边的大丫头,比咱们都有脸面,还是交给王妃处理吧。”

阿雾瞪了楚懋的背老半天,觉得他的心真真是海底针,明明是他自己起的话头,结果才说了一两句就转身不理人了。

何佩真阴冷一笑,“呵,那她主子还不是包庇她?何况这府里上上下下都是郝嬷嬷在管,还是押去红药山房交给蔡嬷嬷,就说我说的,打个三十板也就是了。”

“玉澜堂的事你做主就是。”楚懋背过身去,仿佛再也没有同阿雾继续交谈的兴致。

蔡嬷嬷是谁?蔡嬷嬷就相当于玉澜堂的宫嬷嬷,专司训诫下人,这府里哪个丫头不怕她?落到她手里,不死也得脱层皮儿。

“我想在东厢设一间书房,王爷以为如何?”阿雾侧过身,将双手合十枕在头下,面向楚懋道。

紫扇自然也听过这位蔡嬷嬷的威名,又见外头有丫头看到了这一幕,待要跑,却被何侧妃和梅影的人拉住了,她们是断然不许有人来救紫扇的。

阿雾的眼睛又怒得一亮,觉得楚懋在“唔”之后,居然没有反驳她的“涂鸦”二字,简直是不可饶恕之罪。罢了,她不与门外汉计较。

紫扇何等的硬性儿,当了这么多年的大丫头,何曾吃过这种闷亏?如今躲不掉,索性也不再给她们面子,径直站了起来,“奴婢不服,奴婢一时走得快,并不是有意撞上侧妃的,便是有罪,也当不得侧妃的三十大板。侧妃缘何要整治奴婢?梅影姑娘缘何要睁眼说瞎话?不过都是妒忌王妃罢了,却拿奴婢来出气。”

“唔。”

紫扇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索性扯大了嗓门喊,点明了她们的真实意图,也好让何佩真和梅影心有忌惮。当然,这两拨人也没想到紫扇是这样一个混无赖的人,不怕死。

难得祈王殿下有闲情逸致,居然主动找话说,阿雾怎么可能不给他面子,“我自幼便喜欢涂鸦。”

“什么我睁眼说瞎话,难道你做错了事儿,别人说出来,这都是说瞎话?真真比强盗还厉害。”梅影自然不认。

即使在黑暗里,楚懋依然觉得阿雾此刻的眼睛亮得耀目。

说话间,游廊那头又来了人,紫扇一看,她也认得,正是鲁妈妈。

阿雾唰地睁开眼睛,心想:岂止是还可以?

“哟,这是怎么了?”鲁妈妈问道。

楚懋熄灯上床,黑暗里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就在阿雾以为楚懋睡着了的时候,却听得他出声道:“你的画也还可以。”

竹韵先就快嘴地说了,又说紫扇诬赖梅影说瞎话。

阿雾只觉得楚懋的眼神令人瘆得慌,忙慌慌地屈膝,一抬、一缩,收了脚藏入被底,将自己包粽子似的裹在铺盖卷里。尽管对这档子事一知半解,但天生的直觉是骗不了人的,所以当她发现楚懋还在打量她时,赶紧闭上了眼睛,缩了缩脖子。

鲁妈妈问在场的人道:“还有谁看到了,紫扇究竟是不是故意冲撞何侧妃的?”

莹润如玉,秀白如雪,仿若佛前莲台上的一瓣聆听佛偈的玉莲。

在场的人都没说话,鲁妈妈便道:“那好,虽然紫扇并没伤着侧妃,但她这心就要不得,叫我说,三十大板还是轻的。侧妃不过是看在你是王妃的人才从轻发落,依我看,须打五十板子,今后才好叫大家都知道,奴才就是奴才,甭管你是哪个院子的,冲撞主子都该罚!”

阿雾坐在床沿上,脱了鞋,抬头间,视线不经意扫到楚懋,只见他正愣愣地看着自己的脚。

紫扇毕竟还是个柔弱女子,五十板子下去肯定没命了,就算有命,只怕腿也坏了。两边有人上来架了她就要走,却听得有人低声泣道:“奴婢看见了,紫扇是不小心才撞着何侧妃的。”

尽管阿雾如此斤斤计较,可在看到楚懋离床站起来时,她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实在是有点儿打扰人家。

紫扇完全没想到,这当口会有人替自己说话,她定睛一看,那丫头却是梅影身后的丫头,名唤采梅,年岁同紫扇差不多大。

阿雾看了一眼卧在外侧的楚懋,心下一喜,可旋即又想到,莫不是要让自己从他脚下爬过去吧?

鲁妈妈没好气地问道:“先前问时,你怎么不说?”

阿雾自己是不知这一套衣裳的媚色的,若换了另一人穿,怕也压不住浅粉、沉绿这种撞色。

采梅颤抖着双肩,看了看何侧妃,又看了看梅影,没敢说话,但其意自明。

楚懋不察之下,瞥见阿雾如此:上头一身素粉轻罗短衫,在腰侧系带,将杨柳小蛮腰尽呈人眼前,下头一条沉水绿的撒脚软罗裤,整个人像春日里第一朵闹枝头的鲜嫩桃花。在流连过那素罗短衫里露出的一抹抹胸的月白色后,楚懋的眼神赶紧地调了个地儿。

鲁妈妈当即笑道:“既这么看,原来是场误会,那还请侧妃大人有大量,别跟她见识,让她在这儿跪一个时辰就是了。”

阿雾瞬间就蔫耷了,转身去了净房,出来时,因着屋里烧了地龙,所以她将平日厚重的睡衣换成了一套平日在家惯穿的衣裳。

跪一个时辰虽然不疼不痒,但也是大大打了玉澜堂的面子,何佩真虽然心有不甘,可也只能作罢。

“不用。”楚懋毫不理会阿雾的各种暗示,径直踏上了床前的脚踏。

梅影被采梅如此一说,脸色也不好看,没搭理鲁妈妈,径直走了。

阿雾不动声色地侧身站到楚懋和床铺之间,将他有意无意地往外边一挤,“王爷可要看会儿书,我让紫坠去沏杯清茶?”这是在暗示楚懋去窗边的榻上坐会儿。

紫扇却将采梅这个雪中送炭的人记在心头了。

“我晚饭后就不再进食。”楚懋打断了阿雾准备报的一大篇令人听之便流口涎的菜名。

这出闹剧落幕时,阿雾才得了消息,素日和紫扇相好的紫坠、翠玲等人都来求情,阿雾却没奈何地叹了口气道:“不管故意也好,无意也好,紫扇撞了何侧妃是事实,那鲁妈妈罚得也算公允,红药山房要管教紫扇,也是名正言顺的。”阖府上下的奴才都归红药山房管,就好似做婆母的管教儿媳妇的丫头,虽然管多了些,但也说得过去。

阿雾先卸了钗环,让紫扇替她编好辫子,待楚懋一出来,她就迎了上去,“王爷可要用些消夜,厨上有……”

阿雾只恨自己得到消息太晚,不过她也无奈,所有人都防备着玉澜堂,阿雾饶是孔明再世,这么短的时间内也不可能安插多少人手,何况郝嬷嬷管家着实是铁桶一般,让阿雾无从安插暗钉。

阿雾大约也料不到,自己婚后不会在舅姑、妯娌、小姑子、小叔子这些人身上头疼,反而会在谁先睡觉此等锱铢小事上斤斤计较。

不过没关系,安插不了,可以发掘嘛。

末了,阿雾忽然一惊,她今夜被这盆栽搞得“神魂颠倒”,居然让楚懋先进了净房,这就意味着他可能会先上床,意味着自己可能又要睡外边,然后明天起个大早。

但阿雾也还是受不得自己的蠢,她本以为自己那是潇洒,想着管家不过就是有点儿油水,她又不是没银子,也不在乎别人贪了王府的银子,可如今想来,真是悔得肠子也青了。

楚懋进了净房后,阿雾才意犹未尽地让人将盆栽搬了出去,心底升出一丝落寞来,这是曲高和寡的落寞,阿雾既享受又遗憾。

待翠玲、翠珑两个将紫扇扶回房时,阿雾亲自带了散瘀膏去看她,紫扇一见她就挣扎着起来,阿雾赶紧按住了她的手。

阿雾觉得楚懋夏虫不可语冰,而楚懋却以极其深沉的眼神在阿雾背后看着她。大约,他也没料到,在这个世界上,还能看到另一个人在修剪盆栽前会先将它原先的形态绘出,在一笔一画之间于脑海中构思其后的落刀之处。

“躺着吧,叫翠玲给你上点儿药。”阿雾在床头坐了下来。

阿雾极不满意楚懋的态度,她回头又看了看自己的得意之作,耗了自己一个晚上工夫的作品,岂止才是“不错”?实际上,阿雾这一回是冤枉了楚懋,要知道,能从这位嘴里吐出一个“不错”来,实在已经罕见。

紫扇这才静下来,看着阿雾,眼泪就涌了上来,“都怪奴婢太不小心。”

楚懋看了一眼,道:“修剪得不错。”

“的确是你不小心,可她们既然有心算计,你再小心也没用。不过今日这事……”阿雾以为,这结果有些滑稽,雷声大、雨点儿小,紫扇并没受什么罪,玉澜堂的面子嘛,也不是那么值钱,本来也就没多少人给她这个王妃面子。那么,今天这一出戏是为了什么?是鸣锣敲鼓,表示要开战了?缘何鲁妈妈那么轻易就改了口,只凭一个丫头的说辞?

楚懋抬了抬眉头,不予评价,而阿雾居然也看懂了他的意思,走到圆桌边,拿起自己先前对着盆栽画的图展开给楚懋看,两厢一对比,孰优孰劣自然就能评定了。

阿雾一时没理出头绪来,问紫扇道:“你可觉得今日之事有什么不对?”

阿雾回头对他笑了笑,也很自然地问道:“王爷以为我修剪得如何?”

紫扇想了想,摇了摇头。

楚懋踏月归来的时候,正见到阿雾执剪修枝的一幕,他自然而然地站到阿雾身后。

阿雾自己又细细思量了一番,“依何佩真那个性子,做出这样的事倒也可能,我只是奇怪怎么梅影身边的丫头会突然倒戈帮你。”

闲来无事,修剪盆栽、插花烹茶这等风雅之事乃是阿雾这等才女佳人最喜欢的消遣,成日里圈在内宅,不事舅姑,不理庶务,这也都够她们忙上一整天了。

“当时是鲁妈妈说要打我五十板子,她大约是一时心善……”

饭后,阿雾在玉澜堂的院子里绕了两个圈消食,见角落处一方盆景的枝叶有些凌乱无形,让刚练完功的赤锦替她搬到了屋子里。

一时心善?阿雾可不这么认为,能做到楚懋身边的伺候丫头,怎么可能是没有城府心计的人?而她居然为了一时心善,而逆了梅影这个大丫头,不顾自己地来帮紫扇。

桑嬷嬷却喜笑颜开地领着彤文,帮着梅影、梅梦收拾楚懋的东西,无视这两个丫头的做脸做色。但阿雾私底下对自己带来的人都说过楚懋的忌讳,他最不喜别人乱碰他的东西,是以桑嬷嬷她们不过打些下手,要紧的是不许两个梅弄什么幺蛾子。

阿雾以为不得不防,“她一时心善,不顾后果帮你,换了你,你会吗?”

紫扇应了声,自下去安排,到阿雾用晚饭时,冰雪林那边将楚懋的东西收拾了两个大箱子抬过来。阿雾目测,这些应当只是楚懋的一小部分衣物,她暗自松了口气。

紫扇又摇了摇头。

“哦,你让彤管将那左立柜腾出来放王爷常用的衣物,将西厢开了,把其他的先收在里头。”阿雾顿了顿,“哦,对了,让梅影、梅梦进来收拾吧,王爷的喜爱咱们不懂。”

“再等等看吧,若被我料中了,她们定然还有后招,肯定也出在那采梅身上,若没有后招,那就当她是一时心善,咱们今后也会回报她。”阿雾道。

“王妃。”紫扇在一旁出声提醒阿雾,阿雾这才发现自己走神良久了。

“我不会再让她们有可乘之机的。”紫扇认真地道。

阿雾左思右想并设身处地地思考一番后,怀疑楚懋是不是真的被她说动了,顾忌可能出现的谣言,这才搬回来的。在这一点儿上,阿雾很有优势,她自问不是个黏人的女子,也无须祈王殿下与自己行什么生儿子之事。对于楚懋为何不喜行夫妻敦伦之事,阿雾自有一番理由,因为她以己推人,觉得他们这等喜洁之人,天生就不爱与人接触,所以他在此事上的态度一点儿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阿雾摇了摇头,“不,若真有后招,你顺了她们的安排就是了,咱们既有了防备,也就不怕了。”阿雾还真想看看她们能使出什么幺蛾子来。而这个“她们”嘛,只怕今日这三拨人都有嫌疑,只是也不知是三方联合,还是两两联手。

其实,阿雾是猜不透楚懋为何突然有此一举的,如果她所料没错,楚懋本来是没有这个打算的,为何今日忽然回心转意?阿雾回想了一下今日发生的事情,确信并不是自己做了什么可歌可泣的事情让他回转心意的。

阿雾抚了抚自己的手指,心想,还有点儿意思,正愁没理由收拾人呐,“这几天你好好休息吧。”

尽管阿雾已经反省了,要对楚懋以真心换真心,但这绝不包括那种生儿子的买卖,况且真心不是说说而已,做出来的都不算真的。阿雾也不知该如何行事,但总归是设身处地为楚懋想就是了。

紫扇见阿雾要走,忽然想起来梅影先头说的话,“梅影让我给王妃说,今晚王爷不回玉澜堂了。”

对从今以后就要和楚懋过上长期同床共枕、同床异梦的生活,阿雾着实没有准备。或者说,成亲前,阿雾还是很有准备的,但是鉴于洞房花烛夜时楚懋给她的错觉,她以为她完全可以不必再准备的,然而世之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梅影什么时候跟你说的?”阿雾问道。

这下子阿雾本来就大的眼睛,简直要瞪成铜铃了。

“先头我去外院找吴管事的时候遇到她,她说的。”

紫扇又接着道:“梅影姐姐还说,王爷吩咐下来,命人将他在冰雪林的日常衣物、用具收拾了,等会儿就送来玉澜堂,还请王妃示下,当收放在何处?”

阿雾想了想,那也就是说,楚懋不回玉澜堂同下午发生的事情并无关系,那么就是为了昨晚的事儿,或者是另有他事。可是偏偏在今天下午对紫扇发难,而楚懋又不回玉澜堂,倒显得楚懋也怪罪自己了似的,难怪梅影要插上一脚。

紫扇说完这一句,还站着不动,令阿雾有些好奇,“她可还有什么话?”

阿雾分析了一下府里的利益关系,自己没有管家,那么针对玉澜堂的事也就不是夺权了,可是阿雾也不以为她们这些人弄垮了自己,就能成为祈王妃。侧妃还可能扶正,相思和梅影是绝无可能的。只是何佩真嫁给楚懋的原因并不光彩,而陶思瑶那病西施的身子,都不可能扶正,所以,难道这都是为了楚懋的“宠爱”?

阿雾点了点头,紫扇对自己的称呼改了,又对梅影加了“姐姐”二字相称,看来刚才被宫嬷嬷训了。阿雾暗自点头,到底是宫嬷嬷有先见,自己这一方却是不能让人先挑出错儿来,到底自己还是年岁轻了。

阿雾想想,倒也有可能,她虽然不稀罕什么同房不同房,但是别人可不这样想。不过,尽管阿雾不在乎,可她有一个毛病,大大的毛病,那就是别人想从她手里抢走的东西,哪怕她是极不喜欢的,也由不得别人抢。何况,楚懋的真心对她来说还颇有用处。

宫嬷嬷走后,阿雾独坐思量了一会儿,至天色渐晚,听得紫扇来报,“王妃,梅影姐姐来了,说王爷今晚不回玉澜堂用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