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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牵肠挂肚双鉴楼

阿雾越发顶受不住,她本以为来的是个母老虎似的人物,没想到却来了个动不动就抹泪的病西施,一副让她这个王妃主持公道的模样。真是,好棘手啊。

“王妃有所不知,郝嬷嬷的身子骨一阵儿好一阵儿不好的,平日里都是她那个义女相思在管咱们这内院的事情,那些个奴才见了她比见了咱们这些正经主子还恭敬巴结。平日夜里我口淡,想吃点儿夜宵什么的,也要受那起子厨上婆子的刁难,不拿钱去打赏她们根本就懒得理你。”陶思瑶的眼圈又红了。

阿雾是那种遇强则强、遇弱则更弱的人,何况她前世受病痛折磨,最了解此等人的脆弱无助,因而明知道陶思瑶是怂恿她去和红药山房斗,却也由得她继续往下说。

“唔,郝嬷嬷将内院管得极好,我的年纪又小,王爷的意思还是请郝嬷嬷继续管理内务。”阿雾直接忽略了陶思瑶话里的那一丝挑拨,主要是怕自己想多了。

“听说王妃的玉澜堂要设小厨房,可否请姐姐给我的琼芷院也设一处?”陶思瑶铺垫得合情合理,既然玉澜堂设了,她的琼芷院跟着设一个也无妨。

“妾不是那个意思,姐姐与王爷夫妻和睦,是阖府上下的福气,妾只有高兴的份儿。”陶思瑶仿佛被冤枉了似的急得又红了眼圈,“妾就盼着姐姐能早点儿入府主持内院,可没想到……”

阿雾最是个心眼子多的人,玉澜堂设小厨房的事,她昨日下午才去同郝嬷嬷说的,今日红药山房还没来人办这事,陶思瑶却已经知道了。以郝嬷嬷把内院管得个铁桶似的能耐,阿雾不得不想,要么是陶思瑶在自己的玉澜堂安插了人手,要么是红药山房有人故意放出这个消息。但是在玉澜堂,知道这个消息的人都是自己带过来的,她不以为如此短的时间内陶思瑶就能策反她们,所以后者的可能性居大。

阿雾怕实话直说,这位美人灯受不了,便道:“王爷在我院子里多留了几晚,也是因着我新入府,总得照顾照顾我这个正妃的脸面。”其实这种话,阿雾本可不必向陶思瑶说的,只是见她那要哭不哭的样子,实在顶不住。

阿雾理了理红药山房在此事里的好处。自己这个王妃明面上已经答应了让郝嬷嬷继续掌管内院,而祈王殿下也已经补偿了她,让她打理封邑和田庄的产息,可 如今她却要借着陶思瑶的事情,干涉红药山房对内院的管理。虽然设小厨房说来也不是大事,可是以前是没有的,但她进府后,不仅给自己要了小厨房,还要帮着陶侧妃,或者将来还有何侧妃,向红药山房派事情。做王妃的给侧妃要一个小厨房当然是一句话的事情,但这实际上就是在越权管理内院。

阿雾其实很想安慰她,她比之自己优势可丝毫不差,父亲是东三省总督,将来楚懋要兴兵京城,可是和陶应时南北夹击,让哀帝腹背受敌而大溃败的。就冲着这点儿,楚懋也该爱重她。只是阿雾也猜得到楚懋的心思,这陶思瑶动不动就咳得肺都要出来了,以他这等爱洁之人,如何受得了?

尽管阿雾对陶思瑶颇存怜惜之意,可也没糊涂到要搭上一个自己。她蹙了蹙眉头,学着陶思瑶那般,拿手绢抚了抚眉头,“郝嬷嬷管理内院,这还需同她商量商量。”

阿雾含在嘴里的一口茶差点儿没喷出来,她千想万想也没想到陶思瑶是这副样子,美人儿灯似的一吹就灭。

“王妃是这阖府的主母,难道设个小厨房还需同郝嬷嬷商量?”陶思瑶一脸单纯地看着阿雾。

待平静下来,她才红着眼圈道:“王妃姐姐美玉奇质,实非妾此等蒲柳能比,难怪王爷如此爱重姐姐。”

阿雾可不受她这样肤浅的挑拨的影响,“话并不能这样说,既然王爷让郝嬷嬷管理内院,我们便都得遵照着她的规矩办事,否则郝嬷嬷便难以令行禁止,这是大忌。我这里设小厨房,也是同郝嬷嬷商量了的。你是皇上赐婚的侧妃,也是这府里正经的主子,你若有需要,直接去与郝嬷嬷商量就是了,她不是那等严苛之人,不过……”

“是。”陶思瑶打量起座上的阿雾,忍不住连咳了好几声,一声比一声急促,还呛出了眼泪,她身后的丫头赶紧给她拍背捋胸。

“不过什么?”陶思瑶听阿雾这样一说,本来已经有些无趣,但听她这样一转折,就又来了兴致,所以追问。

“既这般,你倒不必日日来请安,该当多歇着才好。”当然,阿雾也知道人家根本没想过要日日来请安,虽然名分上也算是妾室,可毕竟是上了玉牒有封诰的人。

“你倒可以去同王爷说一说,保准能办成。”阿雾笑道。

陶思瑶说一句喘半句地自嘲道:“习惯了,打小就把药当水喝似的。”

陶思瑶的眼圈又红了。

两人重新入座后,这才开始叙话。照例是一番或问天气或问身子骨的寒暄开头,“瞧侧妃这样,可是胎里带来的症候?”

这回阿雾可有些猜不到怎么又刺着她了。

阿雾将茶接过抿了一口,又趋前一步,虚扶起陶思瑶。

“王妃姐姐何苦说这些话来剜我的心?王爷不来我屋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爱重姐姐,姐姐又是王妃,姐姐提的要求,郝嬷嬷自然无不应允的道理,可我们要行个事,却是千难万难。郝嬷嬷倒是没什么,只那个相思姑娘,王妃姐姐可小心着些。”陶思瑶的话说到这儿戛然而止,她瞅了瞅阿雾,等着这位王妃追问。

陶思瑶的脸色微变,但很快就掩饰了过去,从托盘上端起热茶,规规矩矩地跪下举到眉间,口里道:“王妃请用茶。”

哪知道阿雾根本不接这个茬儿,对于相思的未来,她可比陶思瑶清楚多了。如无必要,她不想主动和相思对立,毕竟她以后有事求着楚懋,可不希望相思在楚懋的枕头边吹什么不好的风。

阿雾刚落座,一旁侍立的紫坠就在她跟前放了个蒲团,紫扇的手里则已经端了个红木托盘,上头搁着一盏热茶。

阿雾不想再同陶思瑶聊下去,否则不知道她又要诉什么苦,所以端起了茶杯,这就是送客的意思了,但陶思瑶偏偏像看不懂似的,有些害羞,又有些难以启齿地道:“王妃姐姐,咱们这府里,王爷如今也有六房妻妾了,以前姐姐不在,也就没兴什么规矩,如今姐姐进了府,可要把咱们这些人管起来,今后说不得还会有新人入府,可不能让后头的那些狐媚子坏了王爷的身子骨,少不得得兴出规矩来。”

阿雾朝陶思瑶笑了笑,顺带打量了一下她,倒也是位美人,杏眼桃腮,琼鼻贝齿,天生一股风流弱质,若再捧一捧心,那就是浣纱西施再世了。这会儿,阿雾倒能理解陶思瑶一个总督嫡出的千金,为何只能做个侧妃了,这身子一看就不是好生养的。她心里突然一凛,坏了,自己居然跟着紫扇学歪了。

阿雾边听边点头,这话就说在点子上了。这妻妾之事的确只有阿雾能管,郝嬷嬷都不好插手,但是兴什么规矩,这可就费思量了。出嫁前,阿雾也曾就这方面的事情钻研过。想当初,公主娘亲对她的父亲卫国公采取的是放养之态,她生下两个嫡子后,卫国公是想去哪房就去哪房的。崔氏嘛,没有借鉴意义。其他府的事情,阿雾倒是了解过,有些人家是给侍妾排日子的,也有些人家是随男主人的意思的。至于在这祈王府,阿雾可从来没想过要兴规矩,因为帝王最忌讳的就是别人替他安排事情,尽管楚懋如今还不是帝王,可她不得不考虑将来,总不能让楚懋给她记上一笔,而且她也不以为,自己安排楚懋哪天去睡哪个,他就会去。通常,家里有这些规矩的,都是祖上传下来的,孝子们自当尊崇,可没听说过做妻子的兴起的规矩,做丈夫的会遵循,想来都是夫为妻纲,而不是妻为夫纲。便是宫里头皇帝每日翻的绿头牌,那也是祖上兴的规矩。阿雾以为,她总不能现在就给楚懋准备一盘绿头牌吧,那可是越矩,要掉脑袋的。

这厢陶思瑶见阿雾出来,慢慢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朝阿雾略略福了福身子,“王妃大安。”

“这事需得同王爷商量商量。”阿雾淡淡地道。

紫扇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太阳都要晒到屁股了才来请安,也真够有诚意的。

于是,阿雾这位王妃在陶思瑶的心里留下的就是个“毫无担当、胆小如鼠”的印象。

“走吧,既然陶侧妃这样有诚意,我们也不能怠慢了。”阿雾扶了扶头上的簪子。

陶思瑶走后,紫扇扇了扇鼻子,“好浓的香粉味儿,奴婢可是费了老鼻子的劲儿才忍住喷嚏的。”

阿雾做了个掐指而算的动作,“当然是算出来的。”实则是,据阿雾所知,楚懋对这两位侧妃仿佛并无偏爱,都只是在她们进府的那天晚上去她们房里待了一整夜,之后去得也少——当然,园子里头的偶遇就不能算进去了。

阿雾喃喃地道:“她那是为了遮住浑身的药味儿。”当初自己仿佛也干过这事儿。

“姑娘真神人也,”紫扇笑着上前,“姑娘怎么猜到的?”

“陶侧妃明明比姑娘大了两岁,却还一口一个姐姐地喊着,她也不嫌臊。”紫扇继续挑刺儿,她实在看不惯陶思瑶那三句话一抹泪的娇怯样子,做给谁看啊!

阿雾还没有自我反思完毕,就见紫扇一副惊吓过度的样子走了进来,瞧见她那夸张的作怪样阿雾就想笑,“是不是陶侧妃来了?”

阿雾好笑地道:“因为我是主母嘛!”主仆两个对视一笑,不再谈陶思瑶,“今日晴光上好,咱们去园子里走走吧,我还没正经逛过这上京著名的相思园哩。”

阿雾倒是没有对桑妈妈的口不择言生气,她其实也同意桑妈妈的话,只是自己要做起来就困难重重了。这就是所谓的知易行难。

相思园的入口处以太湖石堆叠成九狮山,层峦叠嶂,古藤虬绕,奇花错绣,群狮或蹲伏或跳跃,尽管阿雾见识过江南园林之精妙,也得承认这一座九狮山造得妙趣横生。继续前行,湖石越发细润,有白苔间生,细听有水滴跌落的回声,叮咚犹如琴音,人仿佛置身深山大壑之中,此处名曰八音涧。再前行,晴光初显,豁然开朗处,令人心旷神怡,举目望去,涧水潺潺,蜿蜒而行。

桑妈妈见阿雾油盐不进,气得嘴唇都在抖,甚至撂下了狠话,说以后有阿雾后悔的日子。

阿雾忽然间心绪开始低迷,她本该想到的,相思园背临鸿池,引水入园,园中半山半水,颇多隙地,于他人那是绝佳的营造,而于自己,那就是举步维艰,因为她讨厌水面。

生儿子这个事情,阿雾曾经理想化地想过让别人生个儿子她来养,可她也知道不是亲生的,要养熟是极难的,若有那么一日两宫太后并列,即便她是正宫皇太后,那也是讨不了好的,也得在别人母子手下讨生活。当然,最好的是,那生儿子的妾氏难产死了,前世楚懋那儿子的亲娘也的确难产死了,但这辈子还不知道会如何呢?这笔买卖阿雾怎么算也算不通,也只能顺其自然了。

不过既然来游园子,总不能才进来就打道回府,只好硬着头皮前行,好在此处的水面还不算开阔,她勉强能应付。向东而行,顺水而折,过踏月桥,不走繁香坞,反而回头向南,登天光亭。

“奶娘,我知道,我知道,我也想生个儿子,可这件事只能顺其自然,急不得的,你且耐心些。”阿雾赶紧安慰桑妈妈,怕她急出什么毛病来。

天光亭建在沿墙蜿蜒而来的九狮山山脉的山脊之上,登亭而望,相思园之高台曲榭、长廊复屋、美石嘉树、广池清潭,历历在目。

“姐儿啊,姐儿啊!”桑妈妈只能原地跳脚。

而冰雪林所在的东南片,景色全然不同。厅、堂、楼、榭,均以山木修竹为之,不加创削,顶上覆之以草,攀之以藤,四围编竹篱,篱下植菊种蔬,完全是水村野居的情调。阿雾的心中也曾畅想过有这样一片地方,以享桑农之趣。当然,这是由于她自己从没种过桑下过田,才会有这种文人之思。

阿雾不说话了,她也知道自己应该生个儿子,但是就算她愿意,而楚懋不愿意,她总不能强拉着他圆房吧?这羞也羞死了。据崔氏那含含混混的说辞,一想到阿雾就想吐,干呕了两声,弄得桑妈妈也不知道如何再说下去了。

天光亭下便是梅林,仆人也多以冰雪林称之。虽才晚秋,但已有早梅绽放,暗香浮动,只可惜还未蔚然成雪。

“姐儿啊,奶娘知道你不喜欢,但这生儿育女可都在这上头啊!你和王爷要是不圆房,如何生得出儿子?你可怎么在王府里站住脚啊!不说别的,就说那两个侧妃,还有那个相思姑娘,你要是不赶紧生个哥儿傍身,还不得被她们踩到头上啊?”

阿雾立于亭畔,见林中隐约有人影闪动,并有衣服快速摩擦的簌簌声,她刚想往柱子后移一步,就听得林下有人朗声道:“原来王妃也在。”

桑妈妈知道阿雾的怪癖,最烦人说这档子事,她出嫁前的那天晚上,太太跟她说房里的事,她是极不乐意听的。

因为出声的是楚懋,所以阿雾就是想装傻也不行,只能沿着石梯往下,走入梅林中。

阿雾脸一红,没想到桑妈妈问得如此直接,连她的房中事也要插嘴,她先是脸红,继而皱了皱眉道:“奶娘——”

林中两人只见一只广袖轻轻拂开空中纷飞的白梅花瓣,袖落,一张令赵粉含羞、姚黄妒煞的丽颜呈现在眼前。

“姐儿啊,你跟奶娘说实话,你和王爷到底是咋回事儿,你们到底有没有圆房?”其实,瞧着这几日干干净净的床铺,桑妈妈早就知道答案了,但还抱着一丝侥幸心理,希望阿雾能反驳她。

白梅树下,阿雾一袭素锦月白襦裙,外罩白狐腋毛出锋的樱花粉雪光缎广袖衫,腰上束着三丈宽粉底暗银牡丹纹束腰,系着流月黄丝绦,肩上披着出门前紫扇逼着给她的白狐毛绲边大红卐字不断头绒面昭君兜:整个人仿佛不像个真人,而像梅花精抑或玉观音一般。

不同于紫扇的喜气洋洋,桑妈妈一脸阴沉得可以滴水了。等阿雾梳洗穿戴好之后,桑妈妈遣退了一众丫头,单独留下来和阿雾叙话。

何佩真杏目圆瞪地看着阿雾,阿雾则回以一笑,先对楚懋福了福,这才回头对何佩真道:“何侧妃的身子可大安了?早起时你的丫头还来玉澜堂说你身子不适,不能来给我请安。”

紫扇笑盈盈地上前伺候阿雾,嘴里道:“其实王爷还是关心姑娘的,一大早出门的时候吩咐了,玉澜堂从今日起开始烧地龙。这比往年可早上了十几天了,而且今年天气还不算冷。”

何佩真的脸一红一白的煞是好看,她正恨阿雾在她好容易“偶遇”祈王时来捣乱,又听她如此一说,险些破口大骂,幸亏是忌惮楚懋就在身侧,她这才忍住了。

一早,阿雾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黏黏腻腻,连小衣都有些湿润,还只觉得奇怪。其实也莫怪她,这般年纪的小姑娘,正是睡眠香的时候,夏日打炸雷都惊不醒的,崔氏知道后,连连说她有福气,能睡就是福气。

“胸口发闷,所以才出来走一走,不想接连偶遇王爷和王妃。”何佩真说完,又斜嗔了一眼楚懋,仿佛在责怪他的不解风情。

是夜,阿雾因着秋越来越深,天气越来越凉,本能地趋向温暖处,连厚厚的两床被子卷成的铺盖筒子都阻挡不了她往楚懋那侧滚过去。今晚略有不同的是,楚懋没再把阿雾往里推,反而揭了自己的一床被子盖在阿雾身上。十几斤棉花压得阿雾动弹不得,频频冒汗,而楚懋则往外侧又挪了挪。

阿雾也惊讶于何佩真的“厚颜”,索性也学着她的样子斜嗔了楚懋一眼,道:“我可不是偶遇王爷,我是专程在这儿等王爷的。”

阿雾努力地回忆祁莲夫人是什么时候死的,但是很遗憾,康宁郡主怎么可能去关心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乳娘是什么时候死的?她甚至不知道这位祁莲夫人是在楚懋登基后死的还是之前就死了。事情过去得太久,她的记忆开始混淆了。不过这样一想,阿雾秉着“死者为大”的敬意,对红药山房的恼怒也就淡了。

阿雾的眼波流转,叫一旁伺候的李延广看得身子差点儿一酥。好家伙,李延广可不承想,万岁爷居然给殿下指了这么一位倾城倾国的王妃。

心绪平静后,阿雾想到,楚懋说郝嬷嬷身子不好,让自己多担待些,不知道他是真心觉得王妃必须担待一个乳娘,还是说他知道郝嬷嬷命不久矣,全是为了一片孝心,才对红药山房如此宽容,反过来还让自己担待。

何佩真被阿雾的话一刺,脸色越发难堪。

阿雾后知后觉地想着,今日祈王殿下专程回来陪她一同用晚饭,还做出留宿的表示,该不会就是在安抚自己吧?

不过阿雾也懒怠理她,两个人打小都不对盘,如今自己更像是抢了她的盘中肉一般,已成死敌,也就没必要虚与委蛇了。

不过刚说完这话,楚懋就放下了书卷,起身去了净房,沐浴更衣,这是留宿的意思。

“哦,王妃等我何事?”楚懋倒也配合。

阿雾听了,觉得楚懋这话大约是说来安抚自己的,可是担待你个鬼啊,把她一个堂堂王妃晾在外头那么久,这还有规矩没有啊?阿雾虽说不跟那个相思一般见识,但是听楚懋这样一偏袒,气就不打一处来。

不过阿雾惯常不是一个让人白占便宜的人,楚懋自己应付不了何佩真,却把她推出来当挡箭牌,阿雾也得收取点儿利息。

“姑姑的身子不好,你就多担待些。”

“我欲往双鉴楼一游,不知可否请王爷为我行个方便?”阿雾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

阿雾心里暗啐一声,你既然晓得我去了红药山房,难道还不知道你那姑姑病情如何啊?骗鬼去吧!不过楚懋这样问,阿雾也就一下找回了自己的位置,“瞧着似乎又加重了,我已经催相思姑娘和鲁妈妈去请大夫了。”那病情到底如何,阿雾可不清楚,大约该是两人让自己等了那么久,怕说不过去而演的一出“病重”戏而已。大家心里都清楚,只是谁也不能揭穿而已,否则就太难堪了。

楚懋忽然粲然一笑,让一旁的李延广和何佩真都有点儿没回过神来,这一笑真可谓“忽如一夜春风来”,万紫千红开遍,只是其中内里,却只得阿雾和楚懋两人知道。

“姑姑的病可好些了?”楚懋又道。

“可。”楚懋仿佛生怕何佩真和阿雾之间的矛盾不够深似的,居然走到阿雾身侧,虚扶她的手肘,引着她前行,往隔溪相对的双鉴楼去。

阿雾心情不好地出了一声,“唔。”

何佩真自然而然就被两人遗忘了。

然而世间万物相协相调,彼进我退,彼退我进,阿雾不说话了,楚懋倒开口了,“下午你去红药山房了?”

不对,仅仅是被阿雾刻意遗忘了而已,因为楚懋在行到跨虹桥上时,缓缓地转过身对僵立在原地的何佩真道:“虽然王妃好性子,可你等侧妃也必须遵规矩请安。若实在病得起不了身,可去庄子上休养。”

话说到如此地步,阿雾再也没有要和楚懋说话套近乎的心情了。不就是比谁更矫情吗?这个阿雾王妃可不会逊于任何人。

何佩真的脸色,阿雾简直不忍再睹。对于一个痴心恋慕他的女子,他都可以这般毫不动容,阿雾也只能感叹祈王殿下极具“慧根”,可证大道是也。

阿雾的话还没说完,就听楚懋干脆利落、斩钉截铁地道:“不能!”阿雾在心底又偷偷地为楚懋的小黑本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楚懋训完了何佩真,又转头开始训阿雾,“这两位侧妃和三个小妾的规矩,王妃也得管起来。这些事郝嬷嬷不好置喙,你既进了府,就该兴起规矩来。”

是以,阿雾也抹下了脸面,厚颜道:“不知我能不能……”

“是。”阿雾口里应道,心里却想,三个小妾的规矩是极好的,只是这两个侧妃痴恋于楚懋,成日里相思成疾,无所事事,可不就幺蛾子多吗?若然雨露均沾,也就断不至于此。

其实,阿雾对史书并不怎么偏爱,她喜欢的是偶感、杂感、小记、日记、笔记之类的书,但因前世的事情,她这辈子对朝野之事非常关心,因而翻阅史书也颇多。爱书的人对古本、孤本自然都是极喜爱的,就好比痴迷于酒的人对百年陈酿的那种喜爱,更何况这还是绝本的元版。

说起这雨露均沾,阿雾的思维又开始发散地想到,崔氏教她,但凡行房后,拿一个软枕置于腰下,头低脚高地将双腿搁到床架上,歇息那么一会儿,受孕的几率会大大增加。

楚懋的唇角又翘了翘,视线落回他手里的书卷上,很随意地嗯了一声,真真是极致的显摆和炫耀。

阿雾赶紧摇了摇头,她也不懂自己为什么就想到这儿了,其实她要想的是,如果这两人都有孕生子,也就没那么多闲工夫来痴缠祈王殿下你了。

阿雾也暗自得意,可算是被她拿下了。不过当她听到滞后的“元版”二字时,几乎呆滞了,“王爷说的元版,是那个元版的意思吗?”阿雾激动得说话开始颠三倒四了。

阿雾也不想当出头椽子,成为众矢之的,就算楚懋想推她出来“草船借箭”,也得看她愿不愿意当那个稻草人。是以,她斟酌后,故作严肃地开口道:“实则妾也不好兴此规矩。圣人言‘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孤阴不长,独阳不生,这家和也需理顺阴阳。”

“双鉴楼里藏了两套《通鉴》,一套是百衲本,一套是……”楚懋说得淡然,但是眉间依然有得意之色,想来是被阿雾的话挠到了痒处,“元版。”

阿雾能说出此番话,实在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的。要知道,她自己可是一点儿也不想什么阴阳调和的,而且这种话,即使如此措辞,也让她觉得羞涩难当。但是她其实是隐约猜到了楚懋于房事大约是极淡的,但自己可以没有儿子,楚懋却必须有子嗣,否则她将来的“儿子”打哪儿来?鉴于楚懋今世的正妃已经变了人,阿雾自然也担心上辈子为楚懋生儿子那个女人还能不能进府再生出儿子。所以此时,阿雾甚至认真地思考起陶思瑶的提议来,或者的确该督促楚懋雨露均沾。

楚懋的唇角终于勾起了三分,拿起小几上的茶啜了一口,这是开口并可以长谈的暗示,阿雾以为。

楚懋听了阿雾的话后,嘴角翘起两分嘲讽之笑,“哦,王妃这是在抱怨我……”

若问阿雾为何听见双鉴楼就往这套书想,也是事出有因的。楚懋既然有志于天下,双鉴楼中的鉴,难免就会让人想到“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的《通鉴》。

“不,不……”阿雾可不想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妾的意思是,这天下事,不患贫患不均也。三位姨娘和两位侧妃都先于妾入府,素日伺候王爷也尽心尽力,而今王爷厚我而薄彼,令妾惶然。且,王爷膝下尚且无子,开枝散叶乃是尽孝,也是尽忠。”鉴于楚懋的爹就是皇上,阿雾以为他尽孝也就是尽忠了,“妾年幼体弱,如今恐不易受孕……”

这次,楚懋的眼睛总算又回到了阿雾身上,阿雾赶紧再接再厉地冲他笑道:“王爷,双鉴楼里收藏有珍版《通鉴》吗?”

阿雾见楚懋老盯着自己看,眼神炙热,一时心慌意乱,口不择言地道:“妾听说妇人二十有余最宜子嗣,王爷……”阿雾越说越艰难,艰难到最后,她自己也说不下去了,而楚懋那边却朗然大笑起来。

阿雾先将自己放在楚懋的位置体会了体会,又回到自己的位置,觉得除了脸皮再厚一点儿,实在别无他法打破沉默了,所以她就不得不自问自答地道:“可是以人为鉴、以古为鉴之意?”其实通俗的说法是以人为镜,不过你若想要对方出声,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让对方纠错了。

楚懋看阿雾紧张得一个劲儿地绞手绢,脸色因又羞又急,泛出了酡颜粉晕,一双秋波耀星眼,因为想要加强话语的力度而睁得大大的,睫毛眨得飞快,紧张得微喘着气,实在是忍不住笑起来。他不知道阿雾哪里来的自信,可以说出“厚我而薄彼”这样的话。

阿雾表示可以理解,身居高位的人总是以沉默来加强气场,否则说错了,难免显得无知,说多了,又怕被人瞧出端倪。

“王爷!”阿雾恼羞成怒地道,她自以为说得是宏篇伟言,可楚懋却一点儿也不当一回事儿,“王爷不必嘲笑妾,妾说的是实话,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王爷自知人事开始,已多少年,而膝下犹空,难道不怕有心人造谣言而污蔑……”

但是楚懋真心是个冷场高手,他淡扫阿雾一眼,继续看书,两片薄唇丝毫没有要开启的象征。

楚懋见阿雾严肃得可爱,问道:“你如何知道那会是污蔑?”

“不知双鉴楼因何得名啊?”如果阿雾愿意,她会是个找话题的高手。

“我当然知道啦。”可惜阿雾不能这样回答,总之,上辈子楚懋是有过儿子的,那就当然是污蔑了,“王爷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岂会是那等人?但人言可畏,不得不防。”阿雾如今就着“莫须有”的蔑言规劝楚懋。

阿雾等着他的下文,等了大约十息才敢确认,的确是没有下文了。真是吝啬得可以,阿雾愤愤地想,不过也能理解,自己的书也不喜欢借给别人翻阅的。

“哦,那王妃以为该当如何?”

“园子里的双鉴楼就是,不过需要我的令牌才能进去。”楚懋的眼睛短暂地离开了他手中的书卷,往阿雾看去。

“唔,”阿雾开始支吾起来,“王爷或可去各院多走动走动,约略排个日子,刚才王爷也说过,希望妾入府后能兴起规矩来。”

“王爷,这府中可有藏书的地方?我想寻几本书打发打发时间。”阿雾话一出口,就暗自喊糟,这岂非在抱怨,自己这个王妃成日里闲得无聊了?

“可就是贵为中宫,也没有指手画脚给丈夫排日子的道理。”楚懋说得极严肃。

但是阿雾深谙一个道理,那就是向对方提出要求比帮助对方更容易拉近彼此的距离,还可以减小对方的戒心,阿雾就是这么对郝嬷嬷的。对楚懋,阿雾决定如法炮制一番,看看效果。

阿雾内心一凛,刚才见楚懋笑容颇多,以为他心情颇为舒畅,所以大着胆子,得寸进尺,不想马失前蹄,呜呼哀哉,果然是喜怒无常,圣心难测。今日便已如此,翌日继登大位后还不知会如何呢?

谈论天气之类的实在是太普通了,不能给人深刻的好印象。阿雾觉得应该从彼此共有的爱好入手,她在脑子里转了转楚懋的爱好,第一个闪入的念头是“佛理”,但她随即就将这一条从脑子里弹出去了。对于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阿雾自问无所不通,但唯独于佛理这一项不太擅长,而且她也没有同楚懋谈佛辩经的打算,那实在太费脑子。琴艺倒是自己如今最擅长的,只不过也不知楚懋的水准如何,她不敢莽撞行事,一会儿打击到祈王殿下就不美妙了。诗词歌赋,这时候讲来又太刻意了,而且眼下也没有诗意。讨论书,那就更不用提了,上回祈王殿下就是直接把他看的书递给了自己,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阿雾立即闭口不言,这才发现,她和楚懋已经绕着双鉴楼走了一圈了。

阿雾出于对服饰的爱好险险地走了神,但很快就拉回思绪,她如今应该想的是如何打破与楚懋之间的沉默。夫妻对坐,无话可说,可不是好现象。

“王爷……”阿雾站在双鉴楼的门口,驻足不前,拿眼示意楚懋唤人开楼。

用过饭后,两人照例到东次间略作休息。阿雾侧身坐在榻上,双手交叠在腿上,以可以入画的优美仪态,仿佛含羞地低头看着楚懋的胸口。唔,这身衣裳的簇花纹样真漂亮,领口的金叶盘扣也精致。

楚懋淡淡道:“本王已经领着王妃游了一圈双鉴楼了,许闲堂我还有客人,王妃自便吧。”

阿雾又诧异了,她原以为楚懋就算要回来睡,也不会回来吃晚饭,没想到居然又要伺候他用饭。阿雾摸了摸自己这两日饱受虐待的胃,笑着起身迎了上去。

阿雾不敢置信地看着楚懋,他居然曲解自己的意思,在文字上玩心眼,不由得恼怒道:“你……”

这厢回了玉澜堂,阿雾正胡思乱想,楚懋就踏进了门。

“哦,对了,因为楼中还藏有《伯远帖》和《蜀素帖》,以及《洛神赋图》和《游春图》,实属珍贵,所以……”

阿雾倒不是嫉妒相思,不过也觉得她长得一副福薄之相,名为相思,不得才相思,听着好听,寓意却不算佳。前一世,这位相思姑娘最终虽然成了楚懋的贵妃,在两任皇后死后统领后宫,但楚懋唯一的儿子的母亲可不是她。最奇怪的是,阿雾飘在楚懋身边那么久,也不见这位皇帝睡过她。哦,罪过罪过,阿雾觉得自己变粗俗了,居然连“睡过”二字都想出来了。

阿雾听楚懋说一个藏品,就暗自在心里激动地念一个人名——王珣、米颠、顾三绝、展子虔,全都是令人倾倒膜拜的大家。

“一脸苦相,没啥好的。”紫扇一语中的。

不过在楚懋“所以……”地潇洒而去,留给她一个决然的背影后,阿雾就只剩下茶饭不思的相思了。

“我也不知道,你不是包打听吗?你倒是去打听打听呀。”阿雾回道,“你觉得她长得怎样?”阿雾也不由自主地关心起这个问题。

其实元刊《通鉴》对阿雾的吸引力并没有那么大,她只是气不过楚懋推她出来挡剑,而他又不同意自己去看双鉴楼的收藏,所以才借机拿捏他带自己去双鉴楼的。哪知道,楚懋是个奸诈小人,不仅戏耍了她,还在她的眼前放了个吃不到却馋死人的诱饵。

曾经有传言说,这位相思姑娘是京城最美的女子,那会儿她的年纪还不大,不过过了这么些年,现在只怕也有二十来岁了。这样大的年纪还不嫁,看来的确是赖定了楚懋。只是阿雾也不知楚懋怎么想的,既然都这样了,怎么不干脆纳了算了?

前世,阿雾作画乃一绝,于历代大师里独崇顾、展,而今生苦练书法,王珣、米颠俱是她崇钦之人。理所当然,如今的双鉴楼在阿雾的心里,已经称得上是圣地了。如不能去朝拜一番,阿雾觉得她约略会为之“消得衣带宽”的。

“姑娘,那相思姑娘老大年纪了怎么还不嫁,就赖在这府里了?”紫扇好奇地道。

可恨的楚懋,阿雾刷刷地为楚懋又新添一笔黑墨。

阿雾收敛了笑容,没想到紫扇这丫头还真是个聪明的,本来还想让她帮着拉拢楚懋呢,看来真的只能指望“四大美人”了。

但是今日虽然被楚懋戏耍了一通,阿雾却也觉得自己是“咎由自取”,谁让她的弱点被对方抓住了,并反过来诱她上钩,偏偏她即使知道这是一个内藏厉钩的诱饵,却还是想一口咬上去。再则,她也总结了经验,下回如果还有这种事,她一定要表述清楚,再也不能含混地用“游一游”这种词了。

“姑娘!”紫扇噘噘嘴,“奴婢那是一时糊涂,王爷长得那般好看,谁看了不都得糊涂?可后来奴婢都想明白了,他那样的人物,可不是我该想的,何况,奴婢也扛不住。”扛不住他那爱洁成癖的性子,紫扇没敢说出口。

阿雾回玉澜堂用了午饭,小歇了会儿后,宫嬷嬷便带着名册过来了。

“其实,你比那四大美人都美。”阿雾笑道。

阿雾赶紧收了腿,从榻上坐直,又扶了扶头上的钗子,这才叫人请她进来。别说丫头们怵这位宫嬷嬷,就是阿雾看见她常年板着的脸也不敢肆意,因为宫嬷嬷会用一种“你这样不合规矩”的眼神一直看到你改变成为“合规矩”才罢休。

“听桑妈妈说的,她说姑娘挑的那‘四大美人’都是好生养的。”四大美人就是阿雾挑来打算开脸给楚懋做姨娘的那四个丫头。

“王妃,这是先头你让我拟的丫头名册。”宫嬷嬷坐下后也不啰唆,直接将册子递给了阿雾。

阿雾没忍住,笑出声来,“你哪儿学的什么生养不生养的,你个没嫁人的丫头,羞也不羞?”

阿雾接过来一看,宫嬷嬷将两紫、两彤皆定为一等丫头,四个翠是二等,赤锦因为是她在江南时特地请回来的,有些功夫,所以是特例,不能算丫头,她的月银从来都是阿雾单独支付。

阿雾虽没将相思看在眼里,紫扇可将那“狐媚子”看在了眼里,“这位相思姑娘瞧着倒是个好生养的,怎么还不嫁人?”

阿雾扫了一眼后,对宫嬷嬷道:“嬷嬷,将翠玲她们暂且定作三等吧,将宫云和桑叶提为二等。”宫云和桑叶是分别伺候宫嬷嬷和如今的桑嬷嬷的丫头。

郝嬷嬷看相思一脸的不屑,心里暗叹,瞧这做派,相思只怕是赶不上王妃的了。今日之事也是她们无礼,但愿王爷知道了不要往心里去才好。

“这可不敢,”宫嬷嬷不同意,她一个请回来的嬷嬷,身边由二等丫头伺候,这说不过去,“不合规矩。”

不过,这位正妃娘娘也真如鲁妈妈说的那样,眼高于顶,连正眼都没瞧过自己。这还是相思第一次被忽略得如此彻底,便是那两位侧妃,谁见了她不是咬牙切齿地嫉恨的?偏这位会装。都说这位王妃美,如今瞧来,也不过如此嘛,相思如是想。

阿雾就知道宫嬷嬷会如此说,“嬷嬷是知道的,虽然你不是从小就照顾我的,可这么些年来,我早已把你当作了这家里的长辈,你从来也是一片心为我,竭心尽力,从不推卸。”管教下人可不是个容易的活儿,阿雾见自己动之以情,宫嬷嬷依然无动于衷,于是不得不出杀手锏,“再说如今府里,王爷最是敬老尊贤……”

相思想着,自己倒也不是没有这样的衣裳,宫里但凡有什么赏赐,或下头进上来的好东西,都是由着红药山房先拣选的,只是没那个身份穿戴。

阿雾的话没说完,宫嬷嬷已经点下了头。

相思将阿雾送到红药山房的门口才转身回去,脑子里还满是阿雾的身影:紫色暗如意云纹的琵琶襟褙子,那上头的盘扣是蜂戏牡丹,光这盘扣只怕就要费绣娘好些时日的工夫,更别说那褙子下缘绣的碗口大小的粉色牡丹。相思自然是个有眼力的,一眼就看出那牡丹是崔绣,随着阿雾的行动,那花瓣就跟真的似的缓缓绽放。可别瞧这位王妃打扮素净,头上不过簪了三枚小小的扇头钗,钗头嵌着小指甲大小的粉碧玺,连同她身上这件褙子,瞧着低调,实则豪奢得很。

“那另外两个二等丫头的名额如何分配?”宫嬷嬷询问道。

“给嬷嬷添麻烦了。嬷嬷的病需要休息,那我就先走了。”阿雾达成了心愿,也就懒怠再待下去了。

“暂且放着吧,虽说郝嬷嬷将我身边的丫头比肩王爷的规矩安排,可我却也不好僭越。”阿雾道。

“自然合规矩,这是老身考虑不周了,明日我就吩咐下头去准备。”

宫嬷嬷又点了点头。

“我想在玉澜堂设一个小厨房,不知合不合规矩?”阿雾问,其实她心里早有了答案,不合也得合,她刚才进红药山房后,发现这里可是有小厨房的。

阿雾这才往下看,没想到不过几日工夫,宫嬷嬷就基本上把玉澜堂的各个丫头、婆子的来历、背景、关系都摸清了,譬如洒扫上的粗使丫头卿珠的姐姐嫁给了何侧妃的陪房李功海家的大儿子。这样一看,卿珠背后的势力就一清二楚了,即使卿珠本身没什么,却也不能不防着了。当然也有来历、背景都一清二白的,却还是不能肯定是哪方的人马,短短几日也看不出个情况,所以宫嬷嬷都以墨笔勾画,表示以待后查。

“王妃请说,但凡老身能做到的,必不敢辞。”郝嬷嬷一脸的诚意。

阿雾仔仔细细地看着宫嬷嬷整理出的这些头绪,真是想不到,两个侧妃在玉澜堂安插人手就不说了,连那三个侍妾也不是省油的灯,至于红药山房,阿雾数了数,这几日就查到了三个人跟那边有关。

阿雾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对郝嬷嬷道:“其实今日来,我是有事想请嬷嬷帮个忙。”

良久,阿雾抬起头,对宫嬷嬷道:“嬷嬷安排得极好,这几日真是辛苦嬷嬷了。”

相思一脸的平静,关于她名字的事儿,前头两个侧妃都挑过刺了,也没见能怎么着。

“老奴不敢居功,这里头写的事儿,好多都是丫头们查来的,特别是王妃身边的紫扇,真是个了不得的。”宫嬷嬷难得赞一个人。

“名字真好听,同咱们的园子一个名儿。”阿雾赞道。

紫扇听了别提多得意了,阿雾看了看她,也笑道:“是,若是个男的,打仗时做个斥候也使得。”

这边的相思又站了起来,对阿雾福了福身,“相思请王妃安。”

“这些人王妃打算怎么处置?”宫嬷嬷看了看那名册上她以朱笔勾注出的人名。

“正是,小名叫相思。”郝嬷嬷道。

“虱多不愁,债多不痒,先留着吧。”阿雾与宫嬷嬷对视一眼,她们都明白一个道理,有些时候,这些钉子指不定还能派上大用场。再说了,既然有了防范,她们也就兴不起太大的风浪来。

“这位想必就是嬷嬷的义女了吧?”阿雾开口道。

宫嬷嬷点点头,越发佩服这位年纪轻轻虑事却极周的主子,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肯后半辈子都依附于她。

相思也不推让,又坐下来仔细地伺候郝嬷嬷喝了汤药漱了口,又拿手绢为她拭了拭嘴角,这才算完事。

“嬷嬷,只一点,这新设的小厨房上,还请你多留心,除了咱们的人,不要让其他人插手。”吃食上,阿雾不得不上心,多少污糟事都发生在这个上头。

阿雾在郝嬷嬷右手的搭着芍药纹弹墨椅搭的玫瑰椅上坐了下来,“姑娘别多礼,嬷嬷的身子要紧,继续伺候嬷嬷喝药吧。”

“这个老奴省得。”

“王妃快请坐。”相思赶紧站了起来。

末了,阿雾又道:“嬷嬷重新定了名册后,还请给红药山房也送一份去,另外,将那多出的两份二等丫头的月银也顺带还回去,听说那边的相思姑娘是个极讲规矩的人。”只一句话就向宫嬷嬷点明了,现如今虽然是郝嬷嬷管家,但平日里拿主意的多半是相思姑娘。

进了正房,只见郝嬷嬷正靠躺在榻上,由她的义女相思喂着汤药。二人见阿雾进来,都作势要起身,阿雾连忙道:“嬷嬷快躺下。我是来看看嬷嬷的身子可好些了没有?刚才在外头听鲁妈妈讲,仿佛又严重了些。我带了一罐秋梨膏来,嬷嬷试一试,若瞧着好,再告诉我,我再让人送来。”

宫嬷嬷点了点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这样老派而规矩极严的老人,自然看不惯如今祈王府这主子不是主子、奴才不是奴才,一个外姓女在背后掌家的做派,这可不是家族兴盛的好征象。她屡次想向阿雾建言,可也知道,如今阿雾也不过才入府,脚跟还没站稳,同王爷也谈不上有什么情谊,她也不容易。

“是我的不是了,没挑对时候来,倒扰了郝嬷嬷。可既然来了,总得进去问候问候嬷嬷才是。对了,既然痰里带了血,可请大夫了?别耽误了病情,否则王爷怪罪下来,咱们都脱不了身。”阿雾半讽刺半认真地道。

但宫嬷嬷既然认定了阿雾,也就一心为她打算,明知道忠言逆耳,但也不得不说,这便是忠奴,“老奴想多说几句,王妃如果不爱听,老奴说过这一回之后,也就不会再提。”

“请王妃恕罪。嬷嬷刚才午歇起来的时候发了一阵咳嗽,痰里都带血丝儿了,急得相思姑娘直掉眼泪,小丫头见状也不敢报,这才怠慢了王妃。”鲁妈妈赔笑道。

宫嬷嬷素来话少,说得这样郑重,阿雾越发认真对待起来,“请嬷嬷教我。”

“鲁妈妈,郝嬷嬷可好?”阿雾脸上依然带笑,尽管她觉得这一日下来,脸都快笑僵硬了。

“既然相思姑娘是个极讲规矩的人,那她就该知道她如今的管家行事本身就极没有规矩。”

从红药山房迎出来的人是鲁妈妈,这多少令阿雾有点儿惊讶,这里头名不正言不顺的两母女的架子也真够可以的了,把自己在外头晾了半天,这会儿也就出来个鲁妈妈。

阿雾心里叫好,果然话少的人最厉害,宫嬷嬷一上来就与自己同仇敌忾,先瓦解了自己的心防。比起桑嬷嬷的碎碎念,阿雾不得不承认,宫嬷嬷会说话多了,尽管内容都差不离。

“张望好啊, 就怕没人张望呢。”阿雾淡淡地笑道,“待会儿进去,你可不许摆脸色。你要记住,郝嬷嬷是王爷的乳母,从小把他奶大的,养恩大于生恩,你可得把你那尖牙利嘴收起来。”

“各人有各人的本分,好比王妃除了料理内院事务外,其中还有一条,那就是劝谏夫婿,即使王爷贵为皇子,但也是王妃的夫婿,若夫婿行事有所差离,王妃便该不计个人得失而规谏夫婿。”宫嬷嬷这话说得有点儿重了,明确地点出了阿雾是在计较“个人得失”。

这期间,紫扇险些将她自己的鞋底子跺穿了,“都是些什么东西,狗眼看人低的!姑娘,你瞧瞧,已经有好几个丫头、婆子鬼鬼祟祟地在那边张望了好几趟了。她们怎么就敢这样踩姑娘的脸,姑娘!”紫扇看阿雾一脸的平静,嘴角甚至还勾着笑,气得快要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了。

阿雾也的确在计较,她可不愿意为了个管家的权力得罪楚懋以及他敬重的乳母。

小丫头进去通报的时候,守门的丫头将她拦在了游廊外。里头主子们在叙话,除非是王爷来了,否则谁也别想打扰,所以阿雾一直在红药山房外的游廊栏杆上靠着柱子坐了两盏茶的工夫,才见有人迎出来。

“夫妻本是一体,像王爷和王妃这般的亲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相思垂着泪,点了点头。她知道她缺的是一个出身,不过她听闻,这位王妃以前也不过是安国公府一个庶子的女儿,只是她爹太争气而已。

的确,别的家还有和离、义绝这么一说,但是皇家没有,甚至也没有休妻一说。

郝嬷嬷见相思认错,又爱怜地为她理了理鬓发,“相思啊,姑姑能为你做的都会尽力去做,王爷那边因着我的关系,定然不会薄待你,哪怕就是我去了,他也不会薄待你。可这府里的女主人毕竟还是王妃,有些东西是我们的就是我们的,不是我们的也不要去想。”

“王妃如此行事,其实说句僭越的话,那是没有真心同王爷过日子的打算。娶妻娶贤,贤者,能规劝也,一味地顺应,那是佞。”

相思的眼里闪过一丝受伤,“我知道了,姑姑,今日是我错了。”

至此,阿雾觉得宫嬷嬷的眼睛实在太毒辣了,难怪几日间就明察暗访出了如此多的细作。阿雾以为自己是在真心同楚懋过日子,但其实她的内心的确从未真正为楚懋思量过。她如今就好比鲁妈妈,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论对错,不会多说一句话。这样的佞人,阿雾不喜,也不会用,可她却偏偏也成了这种人,真是有些讽刺,亏她还自以为聪明。

“没什么不一样的,这都是王爷的恩义,可我们不能因为王爷对我们的恩义,就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想到这儿,阿雾忽然打了个冷战,她决不会以为楚懋是个蠢的,在楚懋的眼里,她会不会也就是鲁妈妈那样的人呢?这样的人如何能真正地得到他的亲近和任用?

“这怎么一样,姑姑你……”相思以“姑姑”称呼她的义母,只因当初郝嬷嬷救下她这个孤女时曾说过,她长得有点儿像她哥哥的女儿,只不过郝嬷嬷的亲人在一场洪灾里都去世了。楚懋也称郝嬷嬷为姑姑,所以,相思也就跟着这样叫了,但是此姑姑非彼姑姑。

宫嬷嬷的话好比醍醐,令阿雾茅塞顿开。

“哦,是吗?那桑嬷嬷是王妃的乳娘,我是王爷的乳娘,你说该怎么比照?”

阿雾当即就站了起来,向着宫嬷嬷鞠了一躬,学着男子一般,双手作揖,“谢嬷嬷教我。”

一个清脆的女声道:“姑姑,我这都是按着规矩来的,王妃那边已经是比照王爷身边的丫头、婆子发放月钱了,总不能因为她是王妃就坏了规矩啊。”

宫嬷嬷也站起身,“王妃本就是蕙质兰心,哪用老奴多嘴,只盼王妃不要嫌老奴倚老卖老。”

“是真忘了吗,相思?”郝嬷嬷顿了顿,“我知道你不是为这么点儿小钱斤斤计较的人。”

阿雾笑道:“以后,还请嬷嬷空闲时,多来与我说说话。”

“姑姑,不怪鲁妈妈,都是我忘了。”

宫嬷嬷去后,阿雾自有一番感悟,出仕为官者多有幕僚、师爷,何曾想,内宅妇人,其实也需要这样一位身在局外的谏客。阿雾曾沾沾自喜于知人、用人,却放着宫嬷嬷这么个大宝贝在身边,只让她管束下人,当真是惭愧。

“闭嘴,你这狗杀才。”郝嬷嬷怒斥鲁妈妈道。

只是宫嬷嬷这话说得有些晚了,木已成舟,阿雾如今再以此事“劝谏”楚懋,那就是出尔反尔的小人了。不过在此事上,阿雾也不以为错,毕竟她刚入府,一来就同楚懋对着干,哪怕是为他着想,对方也未必领情。好比宫嬷嬷如今说这话,那是因为她们有了这些年的情谊,阿雾知道了她的为人,所以才听得进她的劝诫,而不以为她是在倚老卖老。而如今她和楚懋之间毕竟是交浅,也就不敢深言。

“嬷嬷,王妃一准儿是来告状的。”鲁妈妈不屑地撇了撇嘴。

但宫嬷嬷的话着实让阿雾醍醐灌顶,那是因为她忽略了一件事:对于真正的聪明人来说,你打任何小算盘他都能看出来,你亲近他的唯一办法,就是不计个人得失,用真心换真心。以前她是卖弄小聪明,所以楚懋才会根本不让她接近双鉴楼,更遑论,她对楚懋的其他更过分的请求了。

在阿雾看不见的门内,刚刚午休起来的郝嬷嬷正一脸严肃地看着她的义女。

阿雾相信,将来双鉴楼的门一定会向她敞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