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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初为人妇意彷徨

田皇后的一句话,成功地挑拨了向贵妃和祈王的关系。

阿雾僵硬着笑容,强忍着抽回手的冲动,一时间,大约有些理解楚懋最后为何会谋逆了。她可不喜欢人动不动就拉她的手说话,而她还不能甩手而去。

向贵妃一向以容颜自傲,号称也自认为是大夏朝第一美人,否则,以她一个豆腐脑西施,如何能坐到如今的地位?但今日见了阿雾,向氏的眼角不由一跳,平日不管田皇后赞了多少女子标致,向贵妃都不会动容,明眼人都知道谁更美。

两人行了礼,田皇后一脸欣喜地拉过阿雾的手笑道:“好标致的新媳妇儿啊,这宫里简直找不到能比得上你的。”

不过今日向贵妃再也绷不住脸,僵硬地笑道:“可不是嘛,年轻就是好啊。”然后拿着手绢捂嘴娇笑,眼角冲楚懋挑了挑道:“四皇子真是好福气呐。”

两人到了皇后的坤宁宫,田皇后和向贵妃都在座。以向贵妃的身份和应避之嫌,并不足以让皇子去她的宫殿拜见,所以她一大早就到了田皇后的坤宁宫。

不得不说,向贵妃虽然三十好几的人了,眼角也有了细纹,可做着这么少女的动作,还真不难看。

阿雾被楚懋的笑容晃了神,觉得他长得真挺好看的,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

楚懋翘了翘唇角,他的唇角天生就有一分微翘,瞧着十分招人喜欢。

“王妃,好胆色。”楚懋笑了笑。

田皇后又拉着阿雾说了好几句话,这才放了阿雾的手,和向贵妃都赐了新人礼。一样的规格,一样的贵重。这两人无论何时何地都较着劲儿,可这本身就已经说明了田皇后的弱势。

阿雾知道他在打量什么,但她可做不出畏畏缩缩的样子,反正也没什么好掩饰的,也就回视楚懋,任由他打量。

从宫里回来后,阿雾只觉得腰酸背疼腿抽筋。在宫里,动不动就要下跪磕头,面对楚懋也要端着绷着,从身到心都觉得累,这还只是成亲的第二天呢!

父子俩之间几乎毫无交流,楚懋领着阿雾又行了礼,退出了乾元殿。一出门,楚懋就侧头打量起阿雾来。

如果阿雾以为自己回了祈王府就可以坐下来歇一歇,惬意地让彤管为自己捏肩捶背,那她可就大错特错了。

皇帝照例赐了礼,便道:“去见见皇后和贵妃吧。”

虽说楚懋正儿八经的亲戚都在宫里头,今儿阿雾也算见着了,但皇帝也有三门子穷亲戚呢。因此,虽然下午阿雾不用应酬楚懋那些自矜身份的公主姑姑、公主姐姐等,也不用应酬那几个成了亲的面和心不和的弟弟和弟媳,但却要应付一帮子借这大喜的机会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美其名曰是让阿雾认亲,省得今后她连自家亲戚也不认识。

座上的隆庆帝都眯了眯眼睛,有一丝惊讶,没想到她如此出色。隆庆帝又问了阿雾几句话,她一一得体地答了,声音里没有一丝颤抖。

按阿雾的本性,她是懒怠招呼这些人的,但做媳妇和做姑娘完全是两码事,做姑娘的时候高傲一点儿,别人或许会看在未出嫁的姑娘要娇养的份儿上担待一二,但嫁作人妇的时候还高傲,那就是不会做人做事,甚至要涉及教养问题了。

要知道,乾元殿广宇深殿,龙座威严,一应摆设将帝王的威慑之气十倍、百倍地放大着,那座上明黄色的人神情肃穆,越发让人敬畏。第一次面见帝王的人,很少有像阿雾这样沉稳大方的,尤其是女眷。

刚回府楚懋就去了外书房,阿雾卸了妆,一人简单地用了午饭,正准备休息,就有管事娘子来请她去前头见客认亲。

阿雾前世虽然身子弱,并不常进宫,但一应礼仪都是被反复教导过的,跪、叩、起,做得一丝不差,最关键的是神定气稳,现在她面见皇帝就跟在自家拜见普通长辈一般,只是更恭敬了一些而已。

阿雾只得命人去请楚懋,自己则换了一套新做的稍微简单一点儿的深衣,因在新婚里头,所以用的是红色。

虽然楚懋的神情一丝未变,但阿雾还是从他微微变化的脚步速度里看出来他有些惊讶,惊讶于皇帝陛下居然肯见他。

大夏朝女子的服饰虽多色多样,但遵祖制、法先古,大典时皆须着深衣。在民间,除夕祭祖和新婚前三日都要着深衣曲裾,而在宫中,逢大典内命妇皆须着深衣曲裾,而外命妇入宫朝见的冠服也是深衣,譬如今早阿雾就是着的深衣曲裾。除此以外,平日无论着襦裙或者褙服皆可,看个人喜好。

“殿下请这边走,皇上在乾元殿。”内侍在一旁导路。

阿雾穿好衣服,去了前头的瑞安堂见客,“王爷到了吗?”

阿雾点了点头,在楚懋的侧首坐下,紫扇等丫头并不被允许上这辆马车。

“王爷那边说不得空,说是只王妃见了也一样。”紫扇回道。

一旁伺候的李延广见了阿雾,愣了半天才向她行了礼,然后偷偷打量了一下楚懋,怕主子怪罪他,不过幸亏他是净身之人,否则还真只有谢罪了。

阿雾心想,好嘛,他不想见的人全推给自己,娶个媳妇就跟娶个挡箭牌似的。不过抱怨归抱怨,阿雾还是要尽量做得最好,要好得让楚懋说不出自己一个“坏”字,今后不看功劳看苦劳,希望他能放过前世的爹娘和自己的哥哥们。

阿雾梳妆后,略微上了点儿妆掩盖眼底的乌青,点了一点儿口脂,整个人便显得神采奕奕了。上了马车,她抬头一看,楚懋已经坐在了正位上闭目养神,听见阿雾上车的动静,这才睁眼看了看她。

不过楚懋虽然没来,但也派了个管事妈妈帮阿雾,毕竟,无论是阿雾还是她身边的人,对这祈王府以及祈王的拐弯抹角的亲戚都不太了解。

温热的水哗啦啦地流了下来,阿雾低呼一声跳着躲开,才知道原来也是洗澡用的,这法子倒是挺新奇的,和另一间屋子里那个青花瓷桶一样。那青花瓷桶是解人急之地儿,用了之后拉一拉旁边垂下来的绳子,就有水将污物冲走,不用时,以香樟木制的盖子盖上,一点儿味道也没有,丝毫看不出这间屋子是做什么用的。

一进银安殿,阿雾就见到屋里那两溜黑漆硬木透雕螭纹靠背玫瑰椅上坐着的人都站了起来向她行礼。

阿雾这会儿心里跟猫抓似的望着净房上方挂着的一只大得可以装一个人的水囊,外面是藤编的外壳,瞧着还挺漂亮的。阿雾想了想,还是起身走了过去,抬头仔细打量了一番,伸手将水囊露在外头的塞子拧开。

阿雾点了点头,一边走一边道:“都是亲戚,无须客气,请坐吧。”说着走到正中摆置的八仙桌左首一张搭着银红满绣石榴纹椅搭的太师椅前坐下,楚懋派来的鲁妈妈则主动站到了阿雾的侧后方。

阿雾这会儿也睡不着觉了,去净房洗了个澡。玉澜堂的净房极大,有三间屋子,以珠帘和屏风隔开,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热水供应,方便得很。澡盆是香樟木箍的大圆盆,最宽处有一米还多。阿雾舒舒服服地将头靠在盆沿上,这盆也是她的嫁妆。楚懋的浴盆就放在她旁边。

“王妃大安。”坐在左侧首位的两夫妻站到正中,又向阿雾问安。鲁妈妈伏低身子在阿雾耳边说了二人的身份。

桑妈妈急了,阿雾却一脸平静地道:“不急,王爷会处理的。”不落红又不是自己的错,这种事情,自然也不用自己操心。——也不知道楚懋是如何处理的,反正从来没有人为着落红这事儿找过阿雾的麻烦。

“原来是廉二叔和廉二婶子,快请坐。”这位廉二叔也是宗室弟子,是太祖第十三子的孙子,庶出,他的本支已经没落,更不提他是一个庶支了,但在身份上,他也是楚懋的叔叔辈。

不过天家的媳妇都是皇帝金口玉牙指的,不管贞洁不贞洁,反正没听过有被退回去的新媳妇。而天家娶媳,检查那白绫布的就不是婆母了,而是中宫皇后派来的内侍。

阿雾见他和他夫人的衣服虽然布料还算不错,但袖口和手肘处都有磨损,便知道他们的境况不好。不过阿雾面上不显,依然和蔼可亲地与两人说话。

“什么白……”阿雾的声音戛然而止,她一下想起来了出嫁前嬷嬷交代的话。破瓜是要落红的,落了红才标志着从姑娘变成妇人。若是不落红,那就是不贞,新媳妇要被退回娘家。

第二对站出来的据说是楚懋的堂兄,是太祖第九子的曾孙,叫楚惠,惠五爷。这位惠五爷虽然是没落宗室,但飞鹰走马、养鸟斗蟋蟀,爱好一样不少,没有纨绔的身家,却有纨绔的气质。他看着阿雾几乎呆了,口角几乎留下了口涎。若非他的妻子在旁用肘子挤了挤他,他几乎回不过神来。

“姑娘,那白绫布呢?”这会儿桑妈妈急了,“姑娘”二字顺口就叫了出来。

“四弟妹,”惠五爷拖长了声音谄媚地唤道,“这世上可再也找不出一个比四弟妹还标致整齐的人了。”

阿雾转过头顺着桑妈妈的视线望了过去,床上的被褥已换了一套,收拾得整整齐齐了。

这话别说阿雾听了要恼,这满屋的人没有一个听了不皱眉头的。惠五太太几乎要晕倒了,这败家子的种,调戏女子居然调戏到了祈王妃头上了,就算祈王再不受宠,那也是当今圣上的嫡长子。

桑妈妈平日并不在阿雾跟前伺候,阿雾喜欢用未出阁的丫头,但因为嫁作人妇,还是需要有经验的妈妈在一边指点一二,所以这才让桑妈妈在身边伺候几天。

但惠五爷浑然不觉,色胆包天,色令智昏。他见阿雾身着大红镶三指宽金黄边妆花缎曲裾,露出一双红色如意云纹的翘头鞋。那被黄金缎带束着的不堪一握的盈盈腰肢简直要了惠五爷的命,他想,若能捏上一把,这会儿便是让他立即死了,他也心甘情愿。

“咦?”出声的是桑妈妈。

阿雾简直无法忍受惠五爷的眼神,便越过他,指了指一位瞧起来像寡妇,带着个七八岁女孩子的女人,“这位是……”

阿雾拿眼瞧了瞧性子沉稳的紫坠和彤管二人,她们脸上都带着不忿,阿雾心想,这个梅影还真是个能耐人,一次把自己的丫头都得罪光了。不过此时不是算账的时候,阿雾对这府里的情况还都一头雾水的。

鲁妈妈愣了愣,低头在阿雾耳边道:“这是王爷的表姐。”

“梅影还说,这屋子让奴婢等一天擦三回灰尘,地砖也得跪着擦三次,外头院子每天要提水洗一次,否则王爷就不会进来。”彤文接嘴道。

阿雾立时敏感到这位怕是楚懋母亲那边的亲戚,果不其然,正是那位简直不能被提起的孝贞后庶姐的女儿珍娘。

阿雾知道紫扇这是在抱怨,撺掇自己给她出气呢,不过阿雾也的确生气了。这位梅影姑娘,身份不高,架子倒挺大,虽说对自己尽了礼数,可一双眼睛那是长在头顶上的,一身儿的傲骨,让人看了就想一根一根给她敲碎了。

“珍表姐。”阿雾笑着招呼道。

紫扇撇了撇嘴道:“那个叫梅影的不让我们进来,说王爷起床时不喜见外人。我们只能等王爷出去了,才敢进来。”

珍娘赶紧带了女儿栾姐儿上前行礼,栾姐儿生得小小瘦瘦,有些怯生,缩在珍娘身边,低低叫了声“表婶”。

“怎么这会儿才过来?”阿雾皱了皱眉头,按说紫扇昨晚在外头值夜,见着梅影等人都进来了,她们不该这般迟。

阿雾看了看紫扇,幸亏早有准备,紫扇拿了四个金猪锞子给栾姐儿玩。

等楚懋一行人出去了,紫扇等四人还有桑妈妈才束手束脚地走了进来。

栾姐儿磕头谢了阿雾后,鲁妈妈又为阿雾介绍了下头几位亲戚。那样转折的亲戚,多亏有紫扇这个最善记人的丫头帮着,阿雾才不至于头晕眼花。

阿雾坐在床上发愣的时候,楚懋已经穿好衣服走了出来,头束金冠,穿着一身黛紫系金色腰带的窄袖短衫并弹墨束脚裤。他扫了一眼阿雾。

照例,亲戚们走的时候,新妇都得送些仪礼,鲁妈妈已经把要打点的礼物都准备好了,让丫头端过来给阿雾过目。

阿雾的脸白了又白,今后自己该不会都要这个点儿起来吧?虽说不用自己伺候楚懋穿衣,但看他的样子,自己是必须下床给他挪地儿的。

阿雾见惠五爷家得的礼居然也不轻,心下不喜道:“这家少送些。”

“寅时初刻。”梅梦又答了一遍,然后朝阿雾福了福身,跟着下了床的楚懋去了净房伺候。

鲁妈妈赶紧减了两色礼物下来,只留下女用的两匹缎子、两匹布和四色糕点。

阿雾穿好鞋刚站直身子,闻言差点儿又坐回去,“什么?”阿雾以为自己听错了,就算是上朝也不用这个钟点起床吧?更何况皇子大婚有一旬假,不用上朝。今日虽说要入宫面圣,那也是辰时。

“王妃,这个可使不得。”桑妈妈赶紧出声阻止,“王妃何必跟这样的人计较?咱们是玉瓶,他就是那老鼠,若减了他的礼,他少不得要在外头碎嘴,伤了王妃的名声就不好了。”这年头女人的名声实在是太容易伤害了,已婚妇人即使是自己行止端庄,可若有男人在外头夸她颜色好,就容易让人往歪了想,更何况还是惠五爷这种坏得流脓的泼皮。

“寅时初刻。”梅梦答道。

“奶娘说得是,鲁妈妈,还是把拣出来的放回去吧。”阿雾吩咐道。

阿雾恍然大悟,这是要让她也起床的意思。她一边掀被子,一边随口问道:“什么时辰了?” 阿雾奇怪怎么紫扇她们还不进来伺候自己梳洗。

鲁妈妈又应了。

阿雾只听得梅影道:“请王妃更衣。”

这头阿雾又让紫扇给珍娘母女添了四匹布并二十两银子。倒不是阿雾舍不得绫罗绸缎,实在是送给她们,估计也穿不出来。今日两人身上穿的也是布裙。

楚懋没有动。

鲁妈妈听见要加二十两银子,便一愣,这可不是小数目,何况先前已经给过栾姐儿四个金锞子了 ,“王妃,这可使不得,没有这个先例。”

楚懋的眼睛深邃不见底,阿雾只能推测他的心思,他大约是有点儿不高兴了吧。

阿雾看着鲁妈妈笑了笑,“无妨,我见她们娘俩儿着实可怜,这二十两从我这儿出,不从府里走账。”阿雾见那母女如此落魄,也没有上赶着谄媚讨好,布衣补着补丁却干干净净,也不知怎么的,反正看着很顺眼就是了,觉得能帮一点就帮一点,也不影响自己什么。

阿雾这当口自然发现楚懋已经醒了,并坐了起来,正看着她。她赶紧收了腿缩在胸前,看着楚懋的眼睛,示意他过得去了。

“王妃,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她毕竟是那边的亲戚。”鲁妈妈点到即止。

“回王妃,该起了。”梅影敛首垂眸而立。

阿雾心里一惊,没想到不仅自己那舅舅不待见孝贞后,连她自己的亲儿子也不待见她?

叮铃铃,叮铃铃,招魂似的响声在阿雾的耳畔响起,吓得她一个激灵坐了起来,“什么事儿?”

“不管怎样,总是亲戚一场。”阿雾并不打算改变主意,她帮珍娘,可不是因为亲戚关系,只是乐意而已。

梅影抬头看了看楚懋,楚懋面无表情,看来是并不反对的。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鲁妈妈也就不再开口了。

梅影伺候楚懋已经八年了,打十二岁起就跟在了楚懋身边,今年已经二十了,尽管阿雾看她还像十五六岁的人,但她实打实已经是个老姑娘了。老姑娘的心思灵透,更是把主子的每一个眼神都解读透了,她拿起早准备在手里的金铃,放到祈王妃阿雾的耳边。

等阿雾回到玉澜堂躺着时,桑妈妈就着急地坐到了她身边的绣墩上,“王妃,刚才我可不是故意顶撞王妃,实在是王妃那样做有些欠妥。王妃在家时,也帮着太太打理家务,怎么今日……”

大夏朝夫妻就寝的规矩是夫内妻外,如果晚上夫君有个喝水之类的需要,做妻子的就得起来为丈夫倒茶,这样睡比较方便。再来,若有梁上君子入屋,或杀人越货者进门,手起刀落,先割的是不值钱的女人的命。天家也是这个规矩。所以阿雾挡住了楚懋起身的路,而身为亲王的楚懋自然是不能做出从妻子身上爬过这种掉身份的事情的,绕到床尾再下床,也会显得夫纲不振。

这就是阿雾虽然不喜欢用妈妈们,却又不得不用的原因,讨厌她们爱倚老卖老地说教,却又离不得她们的老到经验,不过桑妈妈却不一样。

里头传来嗯的一声,梅影、梅梦二人就领着两列丫头鱼贯而入,一左一右地打起帘子,床上的楚懋已经坐起了身子,低垂眼睑扫了一眼睡在外侧毫无动静的阿雾。

“奶娘,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刚才不过是试一试那鲁妈妈而已。”作为祈王妃,阿雾最倚重的当然是自己带来的人,可王府这么大,不可能不用其他人的。这位鲁妈妈,阿雾瞧着还可以,说话做事分寸都拿捏得不错,只不过刚才一试之后,便不可用了。鲁妈妈的心不在阿雾这里,她是楚懋派来专门帮阿雾认亲的,从这一点可以看出,她对这些亲戚肯定是认识甚至是熟悉的,自然该知道惠五爷的禀性。连桑妈妈这个从没见过惠五的人都知道的道理,这位鲁妈妈不可能不知道,却没有出声劝阻阿雾,偏偏最后阿雾要为珍娘添银子的时候,她却又出声阻止。若非阿雾曾经在楚懋身边待过那些日子,否则怎会知道他对那位为生他而难产死的娘亲是相当敬重的?就算楚懋对这位珍表姐没有过多关心,但也绝不会因为她是孝贞后那边的亲戚,就不许自己去帮她。

出乎阿雾意料的是,这一夜她睡得极沉极香,以至于梅影的声音在屏风外响起的时候,她还在香甜的梦乡里。

阿雾想了想,看起来这位鲁妈妈背后还有高人,只是不知道是两位侧妃中的哪一位。

这一晚上过得极平静,极和谐,两位主子都很满意。

不过我们不得不说,阿雾这回可猜错了。

楚懋闭着眼睛,觉得这位王妃还可以忍受。她用过的净房虽然带着湿气,但收拾得整整洁洁,举止也还规矩,没有毛毛躁躁地上前来伺候他更衣,再加上色如出水芙蓉,面不傅粉,看起来干净舒心。唔,枕畔传来的幽香淡淡的,若有似无,清雅冷冽,还算可以入鼻。

楚懋到了用晚饭的时候才再次踏入玉澜堂的大门,但这之前的一小段时间已经足够让紫扇把她打听到的消息告诉阿雾了。

没有男人汗臭的体味,譬如爱动的荣珢,也没有男人身上的说不出来的臭味,比如稍稍有些湿脚的荣三老爷。

“王爷的内书房在园子里东南角的冰雪林,冰雪林后头有一大片的梅林,王妃看到梅林就知道怎么走了。”

阿雾闭着眼睛,心想,其实今晚还是挺不错的。近处楚懋身上传过来一丝梅花的冷香,让人想起白茫茫一片的干净来。

“王爷多在园子里的许闲堂会客。”

如果有人能从上面俯瞰床上的两人,就会惊奇地发现,这一男一女两位主子的睡姿几乎一样:直直地平躺,双手交叠搁在腹部。

“王爷习惯早晚都打一套拳,就在清籁亭边上。”

阿雾这才掀起床帐一角坐到床边,由紫扇为她脱了鞋袜,轻轻地抬起腿搁到床上,仰面躺下。紫扇重新理好床帐,又将阿雾的鞋子摆得整整齐齐,这才走到屏风后,与彤文一起将阿雾的衣裳挂好叠好。

紫扇的每一句话都离不开祈王楚懋,由不得阿雾不多看了她一眼。紫扇懂事早,被阿雾这一看,脸就红了。她倒不是有什么想法,只是见着那般清俊如仙的人,石头做的心也得跳上一跳。

观赏完这一出默剧后,阿雾唤了紫扇进来,转入屏风后由着她伺候宽衣。出来后,她穿着红色中衣坐到妆镜前,卸了首饰,彤文一一收好。紫扇为她散了发编成辫子。

不过紫扇不是个娇柔脾气,急急解释道:“奴婢是想着在这府里,姑娘最大的依靠还得是王爷,所以就想着先打听清楚王爷的喜好,也免得姑娘犯了王爷的忌讳,以后可就难了。”紫扇还是习惯称呼阿雾为姑娘。

最后,楚懋穿着中衣坐在床沿上,梅影伺候他脱了鞋袜,将鞋子整整齐齐地摆在脚踏上,之后为楚懋放下床帐,对着阿雾福了福身,四人又鱼贯而出。

紫扇说完就被桑妈妈瞪了一眼,她脖子一缩,“奴婢一时情急,险些忘了,妈妈别罚我。”

接下来,楚懋自己动手解开外裳,梅影眼疾手快却不失规矩地接过来递给梅梦,梅梦将衣物迅速叠好,放到后面丫头捧着的托盘里。

“我也觉得叫姑娘听着顺耳些。”阿雾护着紫扇道。

梅影将解下来的配饰搁到梅梦手里捧着的托盘。

这么多年的主仆,阿雾并不以为紫扇有点儿小心思就会背叛自己。何况,阿雾觉得这样很好,如果紫扇心甘情愿地帮自己笼络住楚懋,总好过让别人得了去,又可全紫扇一片心意,何乐而不为?只是如今她可做不得楚懋的主,所以也不敢打包票,便不能说出不能践诺的话。

梅影和梅梦应声而入,后面还跟着两个丫头。梅影上前一步,躬身离开楚懋半尺的距离,伸手为他解香囊等配饰,动作如行云流水,只有指尖微微接触那些物件。阿雾看得心都紧了,也真是难为这位梅影了,动作丝毫不能乱,绝不能碰着楚懋的身体,比走钢丝还难。

紫扇见阿雾神色平静,对她并无什么责备之心,就继续大着胆子道:“姑娘,你说怎么好好一个书房,要取名叫冰雪林?听着怪冷的,而且明明是屋子,为啥要取个林?”

阿雾这才知道原来那丫头叫梅影。

紫扇是个坐不住的性子,当年阿雾叫她和紫砚认字读书的时候,她认得几百个字后就再也静不下了,是以文字方面的造诣不算高。

楚懋扫了阿雾一样,口里唤道:“梅影。”

冰雪林——这三个字让阿雾想起一首诗来,“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 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前头的清傲,后头的野心,都在“冰雪林”三个字了,而楚懋目前的艰难处境,也当得“冰雪林”三字,但这些意思自然不能告诉紫扇。

阿雾点点头,随着楚懋走到挂着洒金红纱帐的床边,她站在一边,并不上前为楚懋解衣扣,同样有洁癖的她自然了解楚懋的习性。

阿雾因道:“叫你多读点儿书,你偏不,现在又来难我,我懒得搭理你。”

最后,在阿雾极其优雅地打了个呵欠后,楚懋终于放下了手里的书卷,阿雾心一紧,就听他道:“安置吧。”

一时楚懋进门,阿雾身边的人就散了去。阿雾起身对楚懋问了安,他自去净房换了衣裳再出来,也就到时候摆晚饭了。

一直到月上中天,楚懋也没有休息的意思,阿雾被折腾了一天,眼皮子早就开始打架了,靠着强大的意志撑着才没有打瞌睡——她的瞌睡一向不少。

晚饭摆在西次间,四菜一汤,酸甜乳瓜、砂锅煨鹿筋、奶汁鱼片、山珍蕨菜、龙井竹荪汤。菜色虽然不多,但做得极精致,盛在粉底彩绘绿叶仙桃的碗碟里,看着还算整洁。不过阿雾的眼光苛刻,虽然桌上都用一系的碗碟,看着整齐,实则没有与菜色搭配起来,无法增人食欲。

这丫头倒不容小觑,阿雾心想。

不管四皇子楚懋表面演得多清闲,多无争,实际上阿雾知道他是个大忙人,满脑子的筹谋,虽然品味上佳,但没有闲暇到连杯碟碗筷的搭配也要过问。

烛光下,阿雾很是贤惠地做着女红,偶尔抬起头扫一眼楚懋,旋即又低下头做荷包,心里头想的却是怎么每一回楚懋的茶杯将空之前,那个丫头都能未卜先知地进来倒水。第四泡时就换一盏新茶。

阿雾的嘴角翘了翘,也许这是个不错的突破口。

“你们也下去吧。”阿雾对紫扇二人道。

待王府身份最高的主人入座后,阿雾这才缓缓坐下,梅影和梅梦一人一边,站在楚懋和阿雾的身边,给两人都递上了一杯清口茶水。茶味极淡,噙在口里转一转转头,吐入丫头捧来的口盂里,这才开始用饭。

阿雾看了一眼紫扇,然后又向手边的洋红缎金绣团龙的引枕扫了一眼,紫扇便很乖觉地退了下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西厢搁置阿雾嫁妆的屋子里翻出了阿雾的针线篓,送进了玉澜堂。

阿雾看了看被挤到一旁的紫坠,抽空瞪了她一眼,意思是“你这个没出息的”,紫坠拿眼看了看梅梦那翘臀,意思是“姑娘你不知道她那屁股多厉害,一扭一顶,就把我挤开了”。

楚懋侧头看了看阿雾,阿雾冲他微微一笑,表示不用管我。

“用饭吧。”楚懋对着阿雾道,率先下筷。

此时,外头伺候的梅影又走了进来,给楚懋奉上了一卷书。

阿雾打量了一下桌上筷碟的摆放,见梅影、梅梦手边各摆了一双公筷,就知道楚懋定然不喜欢别人把沾了口水的筷子伸到菜里去,只能用公筷。

夫为妻纲,夫君不睡,做妻子的必须在一边伺候着,这是阿雾观摩了几天楚懋和他的后妃相处之道以后得出的结论。只是一个小小的不周到,就能失去这位主子的欢心。

阿雾也不是不知趣的人,于是眼睛扫向自己准备尝一尝的看起来清爽开胃的酸甜乳瓜,只是等了三息也不见梅梦有动静。

阿雾轻轻地退回自己的座位坐下,心里念佛般地道:不睡就好,不睡就好。她可不敢先去歇着,这位四皇子不仅有极其龟毛的洁癖,而且还极其龟毛地重规矩和记仇。

这是不着痕迹地给下马威呐,阿雾心想,倒也聪明,还可以借口不知自己的喜好而脱罪,但是凭借她能跻身楚懋身边大丫头的能力,这种小事可不该难得住她。

“不用,我还要待会儿,你先去歇着吧。”楚懋道。

阿雾心头明白,却也不点明,自己动了筷子,哪知筷子刚举起一点儿,梅梦就拿起搁在旁边的一双公筷替她夹到了碟子里。

良久,阿雾才反应过来,站起身,走到楚懋身边,努力克制住声音里的颤抖,“妾身服侍王爷宽衣。”

“王妃喜欢什么菜,同奴婢说就是了,不敢劳王妃动手。”梅梦轻声道。

不过即使这般,也安抚不了阿雾正在翻腾的心,“早些安置”四个字已经夺走了她所有的心神。

阿雾不怒反笑,对着楚懋道:“妾平日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自己动手的机会不多,吃饭的时候举举筷子也算是能动一动,免得今后手都荒废了,妾还是喜欢自己动手。”阿雾夹枪带棍地道,也是让楚懋不要四体不勤。这又不是婆婆刁难儿媳妇,吃个便饭而已,用得着这么大阵仗吗?

“早些安置吧,明早还要进宫面圣。”楚懋的声音低沉浑厚,像古琴奏出的古韵。

梅梦瞅准时间而来,难道阿雾就瞅不准时间?她明天还得回门呐,楚懋总不能让她一回家就告状吧,荣三老爷可是他老师呐,就算贵为皇子,尊师重道也是应该的。

楚懋端起茶盅,啜了口茶,他手指修长,端着茶杯的姿势优雅,真是让人赏心悦目,阿雾紧绷的脸又放松了一点点。

楚懋看着阿雾,唇角翘了翘,觉得有点儿意思。要知道,就是傲得跟孔雀似的何佩真和陶思瑶入府的时候,被梅影梅梦这般挤对,也没这样当面回击过。

也不知是谁这样有心,居然放了这个插屏在这儿,但的确起到了让阿雾略微放松的作用。

阿雾瞬间就读懂了楚懋的意思。娶妻娶贤,为的是什么?自然是管好阖府上下,不让男人在外面打拼的时候还要为后院操心。如果一个当家主母轻易就被个丫头挤对了,那她定然是个不合格的主母,也绝不会是合格的王妃和未来母仪天下的中宫。

阿雾这才发现,小几上摆着一个小插屏,居然是璀记出的双面绣,一面是玉堂富贵,一面是竹报平安。对璀记的绣品阿雾自然不陌生,别看不过是小小的插屏,可这幅双面绣需要绣娘半年工夫才能得,售价高不说,难得的是至少需要三年预订才能得。

阿雾拿梅影、梅梦开刀那是必然的,杀鸡,也得杀最大的两只老母鸡。想到这一点,阿雾心里就极不厚道地嘻嘻一笑,老母鸡。

片刻后,刚才领头的那个着丁香色衣裙的唤作梅影的丫头端着一杯热茶走了进来,向楚懋和阿雾福了福身,静静地将薄透如纸、色如雨过天青的秘窑茶杯放在紫檀嵌螺钿束腰雕花三弯腿小几上,又静静地退了出去。

梅影、梅梦在阿雾进门的第二天就跟她对着干,也不是没有道理的。这是争地盘的大问题。她们若不在这个时候压住了阿雾,叫她知道了她们的厉害,凭阿雾这样的样貌,一旦同王爷日久生情,今后她们可就翻不了身了。

楚懋抬手示意阿雾坐下,阿雾这才归座,双手叠放在腿上,头略略仰着,看着楚懋的眼睛。

但如今不同,阿雾才进府两天,昨夜也没有与王爷行房,可见王爷对她也没有多上心,而她们姐妹可不同,跟在楚懋身边八年了,便是养条狗也有感情了。如今当着楚懋的面儿暗地里同阿雾较劲,楚懋会偏向她们是可想而知的,至少这个理论在侧妃何氏和陶氏那里都得到了证明。

里头的八个丫头这时候也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出,手里捧着楚懋换下来的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等。不用看也知道,玉澜堂的净房现在应该是像没用过一般整洁了。

何况,如今要是压制住了阿雾,以她二人对楚懋的了解,知道楚懋定然不会喜欢一位怯弱的主母。也好叫阖府的人看看,这府里究竟是王妃厉害,还是她们姐妹厉害,别以为进了个新主子,就上赶着去巴结。

阿雾见楚懋出来,立即起身站在了榻边,楚懋淡扫了她一眼,坐在了榻的另一头。

若放在一般人家,梅影、梅梦就是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跟主母作对,但在祈王府就不一样了。因为这里头派系太多了,不提那后边的人,光是何氏和陶氏就够这位阿雾主母喝一壶了,是以梅影、梅梦料想,就算是得罪了阿雾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今后这位主母要想压倒那两个侧妃,指不定还要低声下气地笼络她们这两个贴身伺候王爷的丫头呢。

楚懋出来的时候,发梢有些湿润,但是浑身上下已经打理得极整齐了,穿着一身亮蓝的蟒袍,绶带、玉佩、香囊挂得整整齐齐,瞧着不像是刚回屋,而是要出门,而且这种打扮,就是立即入宫觐见皇帝也不失礼。

而且梅影、梅梦在府里做惯了大姐大,那就是个弯不下腰的性子,对着王妃也弯不下腰,这是性格问题。

紫扇嘴巴厉害,彤文身上有点儿小功夫,阿雾也不知道她们能不能护住自己。

这两人的算盘打得极精,梅梦在楚懋还没开口的情况下,接着阿雾的话就道:“王妃,王爷不喜欢人拿用过的筷子取菜。”

“宫嬷嬷,奶娘,你们都去休息吧,紫扇和彤文留下。”阿雾重新坐回榻上,抿了一口清茶。

梅影垂首不动,兀自照料着为楚懋夹菜。

桑妈妈满是担忧地看着阿雾。紫扇等四个既担心自家姑娘,又在暗自较劲儿,觉得今后定然不能叫王爷的丫头把她们比下去了,可不能给姑娘丢脸,叫姑娘以后镇不住这一府的妖魔鬼怪。

阿雾心里把两个人的性子大约摸着了一点儿,也不搭理梅梦,一个贱丫头,可不值当她这个王妃去同她斗嘴。于是,她转头看了看紫坠,“紫坠,你先下去吧,人太多我吃不下饭。”

如此一来,阿雾准备的那四个由宫嬷嬷调教过的绝色丫头居然有点儿不够看了。人家一列就是八个。

紫坠迅速退了出去。

屋里头宫嬷嬷也在,她看的则是这一列丫头。真是个顶个的眼高于顶啊,眼里头只有王爷,哪里有姑娘这个主母?瞧打头的那两个丫头的架势,完全就是管家丫头,比上京城里好些贵妇人的气派还大。再看看,穿的都是上贡的绫罗绸缎,戴的首饰都在五百两银子以上,至于仪态嘛,即使是鸡蛋里能挑出骨头的宫嬷嬷也不得不承认,完美无缺。应该是通房,宫嬷嬷鉴定完毕。

阿雾这才侧头扫了一眼梅梦,“你也下去吧,我不需要人伺候。”然后,梅梦就看着阿雾拿起了公筷,夹了一块软糯的煨鹿筋搁到碟子里,再换了自己的筷子吃起来,动作如行云流水般优雅好看,丝毫看不出转换筷子之间的不习惯,仿佛她一辈子都在这样换着用筷子。

阿雾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活了过来,像鱼儿得了活水。

梅梦自然不甘心,看着楚懋不动,她是王爷的丫头,可不是王妃的丫头。

阿雾看的是,衣物鞋袜全从外头带来,那意思岂不是,楚懋并不住在玉澜堂,将来也没有打算要住在玉澜堂?

阿雾看一眼梅梦,又看一眼楚懋,轻轻蹙了蹙眉毛,将一股欲语还休的委屈表达得淋漓尽致,她一个王妃居然指挥不动一个丫头。

楚懋的气派和讲究,阿雾在飘荡的那几年里已经见怪不怪了,不过第一次见的时候,她也如紫扇她们这般土包子一般,亏她当时还是康宁郡主呢。

事实上,美貌用好了也是一个强大的武器,而阿雾的武器若以剑论,至少是宝剑里的莫邪、干将之类。

阿雾看的则不是这些。

然而,不管楚懋是为了阿雾那蹙着的美人眉,还是为了阿雾背后那当他老师的爹,反正开了口,“你先下去吧。”

桑妈妈和紫扇几个全都看呆了,真真儿是皇家气派啊,连伺候个梳洗都是两列八个丫头,比自家姑娘身边的丫头还多。

梅梦看了一眼梅影,见梅影并没帮她说话,只好怏怏地退到了门边,在外头守着。

打头的两个丫头接过后面丫头手中捧的黑漆描金绘梅图的盘子走进了净室。那两个盘子里一个搁的是叠得整整齐齐的二十四条雪白的松江棉布巾,另一盘搁的是一套天青色官窑特制的瓷盒瓷罐,里头装的是澡豆、香膏、洗头花露并干花。后头两个丫头又转过头接过后面传递过来的黑漆木盘,上头搁着一套干净的中衣并外裳,最后两个丫头手里的盘子装的是鞋袜及供悬挂的香囊和玉佩。

本来,阿雾与梅影、梅梦的初次较量到这儿也该结束了,这叫见好就收,不过显然梅影也料错了。

这两队共八个丫头在楚懋身后对着阿雾福了福,也不待阿雾说话就站直了身子。

人类擅长得寸进尺,以女人为最。

楚懋的脚步在丫头们请安的时候略略停了停,之后就往前绕过八扇紫檀座嵌螺钿镂空雕婴戏图屏风,去了净房。

阿雾试探了楚懋,而且还没有触碰到他的底线,所以她觉得做人不该半途而废,斩“梅”必须除根。况且,在大事未成之前,阿雾不以为楚懋会“宠妾灭妻”,等他大封后宫的时候再展现怜香惜玉之心也不迟。

再看楚懋的身后,跟着进来了两队十五六岁的丫头,领头的两个容貌俏丽,但不算上佳,不过都给人一种干净舒服之感。

阿雾拿起公筷,夹了三丝蕨菜放入楚懋的碟中。

阿雾被指给楚懋之后,她身边的四个大丫头都受了宫嬷嬷的特训,这会儿虽然桑妈妈如此说,但没有一个人上前。

梅影诧异地抬头看了阿雾一眼,眼里寒光四射,但她比梅梦聪明些,并不说话,只转头含着委屈地看着楚懋。

桑妈妈说了话,阿雾也就缓过了劲儿,起身颔首而立。

不过实在是抱歉了,有阿雾珠玉在前,这种含屈带泪的娇怜眼神就不够看了,并且还被反衬出了一丝东施效颦之意来。

桑妈妈率先反应过来,“都愣着做什么,赶紧伺候王爷更衣啊!”

阿雾则微笑地看着楚懋,“伺候王爷是妾的本分,还是由妾来替王爷布菜吧?”

“王爷。”屋里的丫头蹲身问安,之后便是沉默。

楚懋见阿雾笑得眉眼弯弯,从她的肩膀看过去,仿佛能看到她翘起来的得意洋洋的尾巴,只是还分不清是猫尾巴还是狐狸尾巴。

然后阿雾就看见一个身影绕过槅扇,空气里飘来一丝酒气,楚懋面色微醺地站在了烛光里。

楚懋还没出声,梅影却忍不住道:“王妃刚入府,还不知王爷的喜好,还是由奴婢来吧。伺候王爷和王妃是奴的本分,不敢偷懒。”

“王爷。”外头的丫头齐声问了安。

“知道你是个勤快的,既这般,那你去将东次间的物件擦拭一遍吧,等会儿吃了饭,王爷可能还要在那儿坐会儿呐。”阿雾接得极为顺口,梅影不是说每天要擦拭三次吗?第三次由梅影去擦就最好不过了。

屋子里的人敛声屏气,连带着阿雾带过来的丫头连大气儿也不敢喘,因而连打帘子的轻微响动,阿雾也能听见。

梅影不动,她可不是擦灰尘的小丫头。

紫扇和紫坠手脚麻利,在四皇子楚懋进门前将碎片收拾好了,临时扫在了一个匣子里。

“我刚入府,确实不知道王爷的喜好,怕哪里伺候得不好。梅影你在王爷身边伺候了这么多年,由你去看看,我才放得下心。我的丫头有什么不对的,还望你指点指点,若有那不听话的,你直接来回我,撵了出去就是了。”阿雾把话说到这儿,梅影还不动就太不识抬举了。

阿雾平日是何其伶俐的人,可这会儿却跟个木偶似的坐在靠南窗的榻上,连眼珠子都有一会儿没动过了。

梅影看了看楚懋,楚懋点了点头,“照王妃说的做吧。”

阿雾的心则随着外头的脚步声一声重似一声地跳着。

梅影悻悻地转身出去,嘴角却翘起了一丝笑意,暗忖道,这位王妃看来也不过是半罐水,不懂装懂,刚进府来,连王爷用餐的习惯都不知道,居然就上赶着布菜,就等着看她怎么惹王爷的厌了!

“啊,岁岁(碎碎)平安,岁岁(碎碎)平安。”桑妈妈赶紧道,紫扇和紫坠争赶着上来收拾碎片。

不过阿雾敢这样冒进,实在是因为她胸有成竹,有作弊利器在手——当年她陪着楚懋在深宫里吃了无数次饭,她吞着唾沫在一边儿看着楚懋吃,楚懋喜欢吃什么、吃饭的习惯她都一清二楚:饭前先喝一碗汤,再一口肉,一口菜,桌上的每种菜轮着来就是了,很有规律,很简单。

阿雾手里的茶盅当的一声就落到了地上。

一顿饭下来,连楚懋都不得不对阿雾另眼相看,她不仅将她自己吃饭弄得顺顺当当,同时也将楚懋伺候得妥妥帖帖的,丝毫不需楚懋动手。

还不等阿雾答话,就听得自己的奶娘桑妈妈道:“紫坠,该改口叫王妃了。”桑妈妈一路走进来一路说,“前头宴席散了,我瞧着王爷该过来了。”

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美人的动作优雅万分,丝毫不见急促,仿佛于闹市区闲庭信步般惬意。

紫坠担心地道:“姑娘都一日没用饭了,怎么才吃这么点儿?”

饭后,梅梦和紫坠各自端了茶水和口盂供二人漱口,阿雾还多了一块薄荷茶香饼,用来清香口气的。

阿雾就着小菜,细嚼慢咽地喝着粥,心却跳得飞快,嘴里根本尝不出味道来。她此刻可管不了吃得安全不安全,这屋子又是如何的摆设,这府里的下人又如何如何,她的一颗心都在为即将到来的“春宵”而忧愁,因此不过吃了半碗粥就搁下了。

此后,二人移步到东次间的榻上坐定。紫扇这一次就聪明多了,紫坠去奉漱口茶时,她就沏好了碧螺春,等二人坐定,她紧接着就上前奉了茶。

也不是紫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是姑娘出门前,荣三老爷和崔氏还有两位爷都交代过她的,叫她在吃食上伺候阿雾,再小心也不为过。这大家子里污糟的事情多了去了,更何况还有那么两个先进门的侧妃。

楚懋只喝洞庭山产的碧螺春,一芽一叶。

阿雾正说着,就见紫坠端了一个黑漆描金的木盘进来,上头搁着一碗燕窝粥并四色小菜,“姑娘放心吃吧,都是从家里带来的食材。”

紫扇奉好茶后,梅影后脚就跟了进来,手里也端着一杯茶,不过看到楚懋已经端起了前一杯茶后,抿了抿嘴,躬身退了下去。

“紫坠呢,跑哪里去了?我都要饿死了。”阿雾饿得声音都比平日娇软了些。

至此,今晚阿雾简直就是大获全胜。

阿雾的嘴角翘了翘,这是自然了,那种亲王妃成亲都有的一顶按规制做的花冠能好看到哪里去?

不过阿雾却开始反思了。虽然在主母的屋子里,都该是主母的丫头伺候,但楚懋习惯用他的丫头。阿雾其实并不介意,可梅影等人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一开始就和阿雾鸣锣敲鼓地对着干。

“姑娘这会儿比戴花冠还好看呐。”紫扇也不辩。

阿雾奉行的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杀得你片甲不留。可这样的原则,很容易逼狗跳墙。

“我就说这枚垂珠钗姑娘戴了一准儿能让王爷看得发呆。姑娘你瞧,就是紫扇姐姐都看呆了。”彤文管着阿雾的首饰,对此自然熟悉,阿雾的穿戴都是她在打理。

梅影、梅梦等人虽然“贵”为楚懋的贴身丫头,但伺候他的机会也并不多,出了这玉澜堂,楚懋身边跟着的就是李延广了,没有这些梅花什么事儿。

紫扇站在阿雾背后,看着西洋妆镜里的阿雾,都有些呆了。

如今玉澜堂成了阿雾的天下,梅花们也就只有楚懋在净房时伺候伺候了。

严格说来,除了今日的新婚大妆外,阿雾就数此时打扮得最华丽,平素都是简单梳个发髻,簪一枚玉簪或木簪就罢了。

阿雾在想,之后也不知道这二梅会同哪方势力合作,自己会不会太激进了?也许应该用挑拨离间计,让她们狗咬狗,自己坐收渔人之利。

紫扇和彤文伺候阿雾卸了头饰和妆面,到净室里梳洗了一番,换了一身轻便舒服的软罗红裙。紫扇又简单地为阿雾绾了一个发髻,因着是新婚之日,不能如阿雾惯常那般素净,便在发髻的正中簪了一枚金嵌红宝石垂珠钗,每一粒红宝石都有大拇指甲大小,亮得晶莹剔透,于额前垂下一粒略小的打磨光滑的红宝石。

不过这天下聪明人多的是,都等着当渔人呢,而阿雾又坐在祈王妃的位置上,大大的一个靶子。这府里都是有理想、有追求,不甘屈于人下的妖精,阿雾又觉着,今日即使不这样收拾二梅,她们也断然不会投到自己帐下,看自己好欺,指不定还要变本加厉呐。

好容易应酬走了这些七大姑、八大姨,阿雾这才得以休息。

想到这儿,阿雾也就反思完毕了。

两个人对视一笑,却没有实际内容。

在阿雾沉浸于反思的时候,楚懋也在侧头打量着她秀美的轮廓,也不知在沉思什么。夫妻俩一个比一个爱静,屋子里落根针都能听见。

荣琬仍然以旧时姐妹的序齿来称呼阿雾,既显得姐妹情深,又不卑不亢。“五姐姐。”阿雾唤了一声。

“回王爷、王妃,鲁妈妈来了。”紫扇得了外头守着的小丫头的讯。

阿雾见荣琬梳了妇人头,高雅端庄,脸上有一丝疲倦,但风仪俱佳,不愧是京城双姝,甩了和蕊十七八条街也不止。

阿雾看了看楚懋,见他没说话,便道:“请鲁妈妈进来吧。”今日陪着认亲是鲁妈妈,这当口鲁妈妈又来,看来是府里很得用的管事妈妈。

“六妹妹。”出声的是荣琬,如今的六皇子侧妃。

鲁妈妈进门先问了安,由阿雾赐了座,这才将三分之一个屁股放在绣墩上道:“老奴是来送王妃明日回门的礼单的,请王爷和王妃过目,看是否增减。”

六皇子妃和蕊县主则是铁青着一张脸看着阿雾。和蕊一直倾慕顾廷易,当初不过因为顾廷易多看了唐音几眼,她就能对唐音下狠手,更不论传闻里顾廷易心仪的这位祈王妃了,奈何一直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如今一见阿雾的模样,她如何能不咬牙切齿?

楚懋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这样的美貌,这样的聪慧,居然这样地低调,殷雪霞立即在心里为阿雾打上了一个“危险人物”的标签。

阿雾却是一份心思要掰成九份来看的人,遇事总爱多想一层。这回门礼显然不是楚懋定的,王府内院里另有人全盘打理,只是不知道是谁在替他管内宅之事,听着可不像何、陶两位侧妃,否则鲁妈妈就该先报自己是由谁派来的云云,而不该这样模糊说事。以紫扇那样的能耐,一时都没打探到是谁在管家。不过现在也不是纠缠这个的时候,等明日回了门,自然会有人给自己交代的。

殷雪霞发现,这位今日之前大家几乎没听过也没见过的祈王妃荣璇居然如此聪慧,自己不过略略说了一下,她就能准确地叫出人来了。要知道,这屋里的人可不下二十来位,而且彼此都有些亲缘关系,好几位都长得挺像,又有好几位穿得挺相近,但这位祈王妃居然一个人都没有认错。

阿雾从楚懋手里接过他已经看过的回门礼单,扫了一眼,既隆重又不显过分,很符合王府的身份,对荣府也很实用。

一通礼走完,楚懋就起身去了外头应酬宾客,阿雾的几个妯娌上前来和她亲热地说了几句话,五皇子妃又为阿雾一一介绍了这一屋子的女眷。

“极好,”阿雾道,转手又把礼单递回给鲁妈妈,“就照着这个准备吧。”

阿雾仿佛含羞带娇的,连眼皮都不敢抬,更不敢直视楚懋,其实她只是不想看她的“四表哥”而已,太膈应人了。

“是,老奴告退。”鲁妈妈起身道。

瞧见阿雾身边整整齐齐地站着的四个花容月貌的丫头没有?那是她这两年精挑细选出来的绝色佳人,才华风情皆为人之翘楚,这是专门备着给四皇子享用的。

鲁妈妈一走,屋里又恢复了落针可闻的安静,静得瘆人,让一旁站着的紫扇和紫坠都觉得背后一阵冷风。

阿雾早就想好了,自古以来无子中宫不在少数,只要她不起坏心,今后与皇帝的生母并称太后就是了。若有母族不显或娘死得早的皇子,也可抱过来养。

阿雾少不得打叠起精神看向正在看书的楚懋,问道:“王爷在看什么书?”

阿雾是何等人物,她自然高洁,皑如白雪,质本洁来还洁去,谁要和男人做那等下流龌龊之事,还要拼着命生娃娃?

楚懋将书递给阿雾,转身走入了净房。阿雾赶紧给紫扇递了个眼色,让她去叫梅花们进去伺候。紫扇出去后,桑妈妈从外头进来,以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阿雾,这么好的机会都不懂抓住,去叫那些狐媚子做什么。

阿雾听得微微瑟缩,她现在是大姑娘了,出嫁前崔氏专门请了嬷嬷给她讲授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课,譬如指着小册子说,那种体位让女子更容易受孕,最好是在身下垫个枕头,完事儿后头低脚高地留一会儿,又譬如掐着指头算,你的小日子在月末,那月中最易受孕。

阿雾也不知怎么,看到桑妈妈就觉得心虚,笑道:“奶娘怎么来了?你早些去休息吧,我让奶娘跟我来王府可是为了让你享福来的。”

喜娘嘴里唱着土得掉渣的吉祥话——从她几十年的经验来看,越是富贵人家越喜欢土得掉渣的撒帐歌,而那些清淡寡味的人家才喜欢那种“一铺金银满地,二铺子女双全,三铺平安康泰”的斯文话。

“姐儿若能早日抱上大胖小子,奶娘这心里头才能像蜜一样甜。不是奶娘说你,这年轻夫妻……”桑妈妈又要开始说教。

大滴领着小滴玩。

阿雾赶紧抢了话头,“是,奶娘说得是,我会笼络住王爷好让他给我撑腰的。奶娘你过虑了,不说别的,你瞧我这模样,王爷难道还能轻了我去?”为了应付桑妈妈的唐僧经,阿雾连“厚颜无耻”这一招都用上了。

一把栗子一把钱,

桑妈妈看了看阿雾,“话虽如此,可老奴瞧着王爷也不是普通人。”

大的领着小的跑,

“正是,所以要徐徐图之,我其实比奶娘还急呢。”阿雾笑道,“奶娘还是早些歇着吧,我让紫扇送你回去。紫扇,紫扇……”阿雾提高了嗓门。

一把栗子一把枣,

阿雾送走了这尊“老菩萨”,又迎了一位“男菩萨”出来,一个两个都要自己去哄着、让着。

撒个栗,领个妮(女儿),

这回楚懋出来,倒没像昨晚那般“盛装打扮”,只着了雪白的松江棉布裁的睡衣,径直躺到了床上。

撒个枣,领个小(儿子),

阿雾坐在妆奁前,偷偷从镜子里瞧着床上楚懋的动静。不得不说,这可是阿雾今天的创举,打从认亲回来,她就在捣鼓镜子的事情,屋里穿衣镜和她妆奁之间的反射角度,刚好能够让她可以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看到床上人的动静。

喜娘回过神来,将两位新人的袍子系在了一起,开始撒帐。

楚懋这会儿正靠在床头看书,阿雾则在镜子里看着自己,思考今夜自己是否安全。昨晚上楚懋或许是喝多了,也或许是累了,没有与她洞房,但今晚……他这样早早上床,又迟迟不睡,阿雾觉得有点儿凶险。

紧接着,其他妇人也开始说起恭贺的话来,那心里酸到苦的人,这下子简直苦到疼了,便是在心里编着白日梦,幻想四皇子不爱正妃爱他人之妻室的人,在被阿雾的容貌震惊后,也承认再做这样的白日梦也太不靠谱了。

阿雾磨磨蹭蹭地卸了首饰,这才走入净房,又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才出来,头发还有些湿润,她悠悠地走到床畔对里头的人道:“王爷,妾的头发还未干,想在外头再看会儿书再睡。”

“四哥好福气啊,嫂嫂可真美。”隆庆帝的第十一女昌河公主最先出声。

帐子里头的人,抬了抬头,“秋凉了,小心着凉。”

便是雷打到眼前也可岿然不动的楚懋都愣了片刻,眼里闪过一丝惊艳,没想到当初那个抱着他的大腿,喊“哥哥,救我”的矮冬瓜长大了居然是这样一副模样。

如果阿雾和楚懋之间没有前一世的恩怨,估计她会为这位夫君的体贴而感动,不过现在她有一种楚懋在收买人心的感觉。

要说这辈子见新娘子最多的妇人,绝对要数今日的这位喜娘。她算福寿皆长、儿女双全的全福人了,兼且口齿伶俐,最会说吉祥话,是皇家御用的喜娘。但这皇家能有多少喜事办?在内务府的默许下,她也是整个京城里有脸面人家最爱请的喜娘。是以,她不知见过多少新媳妇,全是出身显赫、容貌上佳的佳人,可她敢说,便是再当三辈子喜娘,她也不会再见到比今日这位新娘子长得更标致的姑娘了。

最后,阿雾一直熬到自己脖子都因为打瞌睡而快低断了时才摸回内室,楚懋已经睡了,阿雾松了口气,敛声屏气,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地躺倒床上。

当新娘子的盖头被掀开、她微微抬起头的刹那,整个屋子里的人都不约而同地静了下来,连口里不停说着吉祥话的喜娘也忽然顿口不言,张大了嘴。

一觉到天明。

新郎官此刻一般都该忐忑不安、犹犹豫豫地去挑喜帕,心里直打鼓的,因为期盼所以忐忑,但四皇子楚懋依然是一脸的平静,毫无忐忑,脸上也无做新郎官该有的喜气。若非他此刻身着大红袍,脸映红烛光,显得红光满面,以他此刻本来的沉肃脸色,去参加丧礼也是不失礼的。

一觉到天明那是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