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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秋狝归来奇事多

若非早有婚约,他……唐秀瑾不敢再往下想。

唐秀瑾做了个请的姿势,阿雾这才缓缓移步上前。唐秀瑾深吸了一口气,只觉满园的梅香仿佛都萦绕在了她的周围,她走过后,梅花扑簌簌飘落,膜拜着她的足迹。当真是斯人如仙,斯境如梦。

阿雾坐下后,唐秀瑾礼让她执黑先行,阿雾也不谦让,起手落子很寻常,唐秀瑾也没放在心上。他大约也知道阿雾找他是为何事,在等阿雾开口,并琢磨着要如何拒绝才不伤人,才能将佳人的失望降低到最小的程度。只是阿雾一直没开口,玉笋般莹白纤长的手指夹着黑子,在日光下仿似能透光似的,将唐秀瑾的视线牢牢地绕在了手指上。

阿雾笑了笑,“唐二哥好雅兴,独自在梅园下棋,不知小妹能不能有幸与唐二哥手谈一局?”阿雾厚着脸皮自来熟地道,一边下棋一边说话,还可以自欺欺人地道是以棋会友,总比孤男寡女私下独语来得好。

阿雾频频落子,唐秀瑾也不相让,他的棋力颇佳,同辈里能胜他的不多,哪怕是同门师弟荣玠与他下棋,也是三七的胜负。想起荣玠,唐秀瑾的心里顿了顿。事实上,在隆庆帝下旨前,他和父亲都很看好荣府,不提荣三老爷的精明,他的两个儿子也着实有出息,老师董祢曾说过,下一次春闱,荣玠必然在三甲之列,指不定还能出一门父子双状元的佳话。只是可惜隆庆帝却将荣三老爷聘给了四皇子为师。这一招是朝堂大佬们都没猜中的,也越发觉得帝心深不可测,他们伺候了这么几十年,也猜不透。

唐秀瑾这才回过神来,手足无措地站起来,还碰到了棋盘,将好好的一盘棋弄得乱了。唐秀瑾自己也知失礼,赶紧静了静心神,毕竟是在朝堂上历练过一两年的人,不再似毛头小子,很快他就镇定自若了。

棋到中局,阿雾已有败相,唐秀瑾正琢磨着怎么放水才能让阿雾输得不那么难看。

“唐二哥。”阿雾再次出声。

藏在暗中的唐音和荣珢两个都急得跳脚,阿雾怎么光顾着下棋了,一句话都不说,他们的时间可有限得很呐。

阿雾哪里知道,唐秀瑾根本就是在未见其貌之前便已情根深种了,人之缘分,有时候只是一个眼神、一句话,乃至一片衣角,便定下了。

仿佛听到了这两个“卖妹贼”的心声,阿雾终于开了口:“唐二哥真舍得让音姐姐远嫁吗?”

唐秀瑾看得痴了,阿雾却越发觉得脸热起来,这男子毕竟是她上辈子动过心的人,她也做不到心如止水,心底不由升起一股欢喜,是那种“大仇得报”的爽快,却又懊恼自己怎么就瞧上了这么个以貌取人的人了。

这声音仿佛春泉泠泠,淌过初春的冰凌,叫人为之一个激灵,如梵音灌顶。

这样朴素的打扮,却仍然叫大慈寺最引以为傲的一园梅花为之失色,唐秀瑾今日才真正懂了闭月羞花中的“羞花”二字究竟何解。

唐秀瑾抬头看了看阿雾,默不作声,他自然是舍不得的。

白狐狸毛绲边的银蓝满地粉绣落梅大氅,露出一角樱花粉泥银散簇白梅的衣裙,头上简简单单一支金累丝蔷薇花钿压住发髻,耳畔坠着两粒莹白的珍珠。

“说句僭越的话,我二哥对音姐姐一片赤忱。”阿雾自己说着都觉得臊得慌,这两人算是婚前就有了私情吧?但是挡不住两人命好啊,屁股后头一大堆为他们操碎心的人,“音姐姐若嫁给我二哥,我二哥此生定然不会负她。”

唐秀瑾侧头一看,就见一树白梅下站着个梅精似的女子,雪须逊其三分香,梅则失其三分色。

女子一辈子最要紧的就是嫁对人,即便对方身世显赫,家财万贯,可人若不对,一辈子有的是苦头吃。唐音若嫁给了荣珢,就不必担心这些。再说崔氏这样的婆婆也难找,要紧的一条是良善,出身也不高,完全不能在唐音的面前摆婆婆的谱儿。

阿雾自己也有些心虚地脸红了,低声喊了一句:“唐二哥。”

当时秋狝时,唐阁老之所以允了婚事,那是考量过的。

唐秀瑾打棋谱非常认真,眼睛一直钉在棋盘上,连有人走近了都仿佛没察觉,只是耳畔的一丝红晕泄露了他的激动。

“若唐阁老同意,我爹说了可以分家单过,再想个法子让二哥外调,音姐姐自然也会跟去。”阿雾又下了一子。

阿雾被赶鸭子上架,连说不的机会都没有。唐音和荣珢这两个讨厌鬼把事儿全算完了,连唐秀瑾都给预先约好了。

唐秀瑾手中的白子良久未落,他没想到荣三老爷有这个魄力。如此想来,也不是不可行,再说音姐儿的心也偏到了荣珢身上,若强为阻拦,只怕她不从反而惹出事来,他对自己的妹妹还是有三分了解的。再说,这桩婚事,当日本就允了的,如今生变,唐阁老的脸面也不好过,而且是明晃晃地打四皇子的脸。虽说他继位无望,可毕竟是皇子。

唐音在后头推了一把阿雾,她是当事人,再厚的脸皮也不好去跟她哥哥说嫁人的事儿。

阿雾见唐秀瑾眉间已有松动之意,又缓缓下了几步,才道:“何况,如今大事未明,焉见得……”阿雾落下一子,在白子腹地形成四黑子之势,“焉见得就不能柳暗花明?”

唐秀瑾已经等在亭内了,面前石桌上摆了一盘棋,正自娱自乐地打着棋谱。

等唐秀瑾再看棋盘,脸色为之一变,明明是大好形势,居然被阿雾釜底抽薪,反戈一击,陷入死地。

园子里这会儿没什么人,由此望去,林间掩映了一座木制八角攒尖亭,古雅朴素,与一园古梅相得益彰。

阿雾推了推棋盒,“承让承让。”她早就想与唐大才子手谈一局,杀他个落花流水,才能报前世“有眼无珠”之仇。前世的后来,他同顾惜惠花前月下,和诗斗棋,还到处夸谈其妻的棋力,真真叫阿雾不忿。阿雾是个小女子,必得报仇,哪怕已经晚了一辈子。

大慈寺的梅花出名,最佳者还数这后院之梅,但此地不对外开放,若非显贵,半步难入。唐音她们自然是早打过招呼的,出入自便。

唐秀瑾自然雅量高人一筹,笑道:“六妹妹好棋力。”

阿雾走在林间,拢了拢自己白狐狸毛绲边的银蓝满地粉绣落梅的大氅,一张小脸被颈上的毛领掩盖了小半,越发显得精致逼人。

阿雾的眼角抽了抽,你倒是会打蛇随棍上,居然喊起妹妹来了。

入冬后,京城已经下了好几场雪,大慈寺的梅花自然早开了,云蒸霞蔚,香飘数里。

“我会试着劝劝我爹的。”唐秀瑾当即表态,大局未明,他也觉得不该如此早就下注,何况,以他同四皇子的接触,实际上他心底更觉得四皇子才是最适合大位的人选,当然,这种大事却由不得他们底下人做主,都是圣躬独裁。

唐音也知道自己是夸张了,“好了好了,我二哥在后头的梅林里,咱们去逛逛吧,大慈寺的梅花最是出名。”

阿雾由衷地笑了笑,仿佛春回大地,牡丹凌雪而开。

阿雾更是惊呆了地看着唐音,荣珢是打哪儿觉得自己有这个本事的啊,这帽子不要戴得太高吧。阿雾这会儿才知道,自己是太自大了,小瞧了荣珢,还真以为能牵着他的鼻子走,这下可被人倒算了一把。

唐秀瑾放在桌下的手紧了紧,道:“听说六妹妹的亲事有着落了?”

唐音道:“你二哥说你这张嘴能生死人、肉白骨,我哥就在外头了,你可不许说不。”唐音开始耍赖。

阿雾脸色一变,荣珢这个大嘴巴,看她回去不拿鸡毛掸子抽他。阿雾站起身道:“棋局已终,小妹也不便多留。”

“我能有什么法子说服你哥哥?”阿雾才不肯当冤大头,至少不能这么“轻易就范”。

唐秀瑾起身目送阿雾离开,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六妹妹,今后若有所需,哪怕千里万里,秀瑾甘为驱驰。”

这就叫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啊,阿雾叹息着摇摇头。

阿雾的心动了动,唐秀瑾为人谨慎内敛,能说出这样的话,想来是极不容易的,她这时已经走出了亭子,却忍不住回头朝他嫣然一笑。

阿雾如今算是明白过来了,敢情她自认聪明一世,却还落入了荣珢和唐音的套子里。唐音今天一进门就在做戏,哭啊闹啊,这都是诈自己的同情心呐,最后再来上这么一出戏,自己怎么好意思不去当和事佬?

佳人踪渺后,唐秀瑾失魂落魄地颓然而坐,满脑子都是阿雾在梅枝下回头对他粲然一笑的一幕。“回眸一笑百媚生”,哪只是六宫粉黛无颜色,天下的粉黛只怕也再难入唐秀瑾的眼了。

对阿雾来说,唐秀瑾可是外男,唐音又不是不知道她和唐秀瑾的情况,自己都还变着方儿地暗示过阿雾不要和唐秀瑾来往,这当口怎么就变了?还让阿雾去劝说唐秀瑾,真是有异性没人性。

相比唐秀瑾的颓然,这一方唐音却急吼吼地拉了阿雾就走,“怎样,怎样?”

阿雾看着唐音,下巴都惊讶得快要掉下来了,荣珢和唐音居然把自己给卖了?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啊!

瞧唐音如此急切,阿雾本想逗一逗她的心情也没有了,“唐二哥答应试一试。”

“只有我二哥才能劝服我爹爹,可是我二哥也不同意,阿雾,你去劝劝我二哥好不好?”唐音像二月春花一般忧伤地看着阿雾。

唐音欢呼地道:“阿雾,荣二哥说得果真没错,你这张嘴真是生死人、肉白骨啊,我跟我哥讲再多的话,一哭二闹三上吊都用上了,也不管用。”

阿雾点点头,但脑子还纠结在“荣珢是怎么打动唐音的”这一无解问题上。

阿雾心想,废话啊,我可是未经老爹的允许,用上了杀手锏啊。

阿雾还沉浸在对这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的推测中时,就听唐音又换上了哀婉的神色,“我爹不会同意我和你二哥的亲事的。”

“那个,你二哥来接你和伯母了,就在园子外头。”唐音微红着脸道。

其实,唐音对顾廷易能有多情根深种?两个人连话都没说过几句,不过是女子慕少年之英俊,而顾廷易的身影恰好在某时投印到了她那起了涟漪的波心里。经过昨晚荣珢那大胆和燃烧的热情后,唐音心里的影子就换了个人。当然,荣珢长得着实不错这一点也起了关键作用。何况,打小唐音就是胆大妄为、任性恣意的性子,在家谁都宠着顺着,哪里遇到过荣珢这样的胆大狂徒,又是威胁又是强迫,连嘴都被人亲了,偏这个人又极有可能成为自己的夫婿。荣珢一张嘴跟抹了蜜似的,做了坏事后就开始一个劲儿地诉衷情,唐音哪里经历过这种阵仗,败下阵来也不算冤枉。

阿雾这才想起自己的母亲崔氏来,“我家太太在哪儿呢?”

阿雾不得不好奇,昨晚荣珢究竟对唐音做了什么啊,让她的态度转换如此之大。

“别急,我表婶今天也来了,拉了你家太太在游园子。”唐音狡黠地笑了笑,催着阿雾去找荣珢,自己则回避了,若这当口被唐秀瑾抓住两人私下见面,肯定有麻烦。

唐音随即啐了阿雾一口,“胡喊什么,谁是你嫂子啊?”可这种语气简直就是“我一点儿也不介意你乱喊”的意思。

出得园门,阿雾果然见荣珢等在门外,一脸的焦急,见阿雾出来,他就迎了上去,有些不好意思地憨憨地一笑。

好吧,虽然阿雾不懂男女之间的弯弯绕绕,但是分析结果还是很在行的,因而见好就上地道:“嫂子,我哥抢走的东西,哪还能还得回去?等今后你们成了亲,你自个儿问他要吧。”

阿雾现在可不上当了,看来荣珢这几年在江湖上没白混,居然学会扮猪吃老虎了。

然后就见唐音忸忸怩怩地道:“他还抢了我随身戴的荷包,你让他还给我。”

“阿雾,怎样,秀瑾兄同意去说了吗?”

可是阿雾哪里懂得情爱之中的异常趣味儿。

对荣珢,阿雾可没那么好心,没好气儿地道:“没,我又不是他什么人,他凭什么听我的啊。”

“他、他……”阿雾如今只剩下这一个字了,心里头跑马似的只有一行字:“荣珢居然胆大如斯。”由此,阿雾自以为是地觉得荣珢的脑子里简直就是不长脑花。

“我就知道你行,阿雾,看来二哥平日没白疼你。”荣珢笑道。

荣珢这是干什么?居然翻入人家的闺房,这要是被抓住了,那可就成了采花大盗了,居然还威胁唐音不许嫁给别人,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阿雾那机关算尽的脑袋,是完全猜不到恋爱中的男女那脱离常轨的行为的。

阿雾简直被荣珢气笑了,敢情自己压根儿就骗不着他了。

这下轮到“算无遗策”的阿雾目瞪口呆了。

“阿雾,走走,咱们去找太太。”荣珢笑道。

“什么不愿意拖累我啊,他昨晚还不要脸地潜入我的闺房,威胁我不许嫁给别人了。”唐音怒道,脸如今红得灿烂如晚霞了。

阿雾不疑有他,想着今日该办的事情都办完了,事儿也成了,去找崔氏是理所当然的。

这反应也太大了吧?阿雾心道,再看唐音的神色,她已经了然于胸,眉间带上一丝哀愁地低声道:“这些日子我二哥茶不思饭不想的,神不守舍,连走路都险些栽跟斗,他也知道是他对不住你,若当日他不救你,你也不会陷入这样的僵局,我们家如今这样,他也不愿拖累你……”

荣珢领着阿雾去往一处僻静地,是个小园子,里头密植碧竹,有一处小禅房,想来是某位大师的修行地。

话说到这里,唐音的脸突然红得跟猴子屁股一样,狠狠地道:“不许你提他,我嫁猪嫁狗也不会嫁他。”

“太太怎么到这儿来了?”阿雾奇道。

“你是不是打算就这样远嫁?”阿雾问道,“其实我二哥……”

“君楫兄,好巧啊。”荣珢出声之际,阿雾就见竹林里闪出一人来,不是顾廷易又是谁?

阿雾却在想,怎么就恰好挑了这样的日子出事,难道和蕊和何佩真也对顾二哥有心思?阿雾心想,以唐音那种在顾廷易面前的女儿态,指不定明眼人都能看出她对顾廷易的情意。

阿雾这下真是气得要吐血三升了,好你个荣珢,真是不拿鸡毛掸子打人都不行了。但是荣珢是练家子的,跑得比兔子还快,阿雾回头一看,已不见他的踪影。

唐音神色一顿,有些萎靡地道:“当日恰好不是他当值,否则……”一切可能都不同了。

这时候,哪怕顾廷易是自己上辈子的二哥,她也不敢见,转头就想走。

“那你和我二哥……”虽然唐音心情不好,但阿雾却不能不问,末了又加了一句,“当日顾二爷没去救你吗?”

后头顾廷易却追上来道:“阿勿,你别走,是我求仲举兄的,你别怪他,我有话对你说。”顾廷易是知道阿雾的小名的,当初他问过,阿雾也答了,只是换了个字而已。

阿雾点点头,琢磨着这事得告诉顾廷易,再通过他让长公主知道才好,和蕊这样的女子可不能娶进门做媳妇。

阿雾的脚步一顿,别人不了解顾廷易,她还能不知道自己这个哥哥?因着是嫡次子,不用承担家业,他难免被娇惯些,因而比起大哥的沉稳,他更显得率性些,否则今日也不会明知如此做大大欠妥还是来了。

“阿雾,我一定不会放过这两个贱人的。”唐音又一次咬牙切齿道,“我二哥也说了,有机会一定帮我出气。”

上辈子阿雾无缘得见顾廷易为情所困、为情而勇的情景,今生她也万万不想这么狗血的事情发生在了自己身上,得趁早断了二哥的念头,免得他越陷越深。想起这个,阿雾自己也觉得有些别扭,因而心底越发怪罪荣珢。阿雾也是今天才看清荣珢为人的,简直就是老狐狸生的小狐狸,先借唐秀瑾对自己不知名的情愫,让自己劝服唐秀瑾,接下来又怕自己真和已经定亲的但是卖相实在不错的唐秀瑾擦出什么火花来,又忙不迭地给自己牵线搭桥。

马如何会受惊,唐阁老和唐秀瑾私底下不可能不查,查出来的蛛丝马迹都指向何佩真和和蕊县主。但苦于没有真凭实据,而唐阁老也不可能为了一桩“没出事”的事情去和这两府对质,也不会仅仅为了女儿家之间的争风吃醋而坏了三府可能存在的“交情”。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阿雾是不吝于从最坏之处想荣珢的,他这么急不可耐地叫来顾廷易,只怕是还打算借由阿雾攀上长公主府的关系。这样一来,有唐阁老、长公主为姻亲,哪怕今后四皇子有个什么不妥,荣府也最多落个贬官抄家,性命还是无碍的。

当时,那些人大约只是想坏唐音的名声,但谁也没料到那马疯奔起来如此厉害,若非荣珢不顾己身安危跳马相救,唐音绝不可能全手全脚回来。

换了阿雾,能有这样的机会,只怕也会忍不住利用的,可身为局中人,阿雾就没这个肚量了,更何况还是自己的哥哥在背后算计。

出事那日,是有人在唐音的马上做了手脚,算得极准:当时隆庆帝在场,御前侍卫随扈,唐音的马受惊乱奔,出手相救的就是御前侍卫,皇子们自然不会动。

私会男子被人抓住是个什么罪名,阿雾不信荣珢不知道。虽然此刻荣珢或许就在园外守着望风,但阿雾依然气得浑身发抖。为了他们的婚事,逼不得已让阿雾出门说服唐秀瑾,阿雾还能自我安慰,但这一回她可就安慰不了自己了。哥哥什么的,果然容易娶了媳妇忘了妹子,同爹娘还是有区别的,但当务之急,阿雾以为还是该同顾二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唐音出身极好,也才貌双全,没想到的是骑射之艺在女子里也算拔尖的,因而很招了些红眼,那些人可不知道唐音在贵人面前露脸,完全是为了顾廷易。

阿雾整理好情绪,回过头看着顾廷易,心里却在想不知道顾二哥会不会相信自己。阿雾吸了一口气,却怎么也扯不出一丝笑脸,“顾二哥,那禅房里有人吗?”

当日秋狝,去了十来位世族的贵女,她们心知肚明,说什么给公主做玩伴,其实就是在为皇子们选妃。唐音对皇子们是没有任何想法的,但这次秋狝长公主也去了,顾廷易作为御前侍卫也去了,唐音就难免要表现表现。

顾廷易摇了摇头。

阿雾从唐音这里才知道了事情的起因。

“我们进去说话吧。”阿雾要说的话,是连荣珢也不能听的。

唐音又哭了一阵子,仿佛要把近来的委屈都哭给阿雾听似的,末了擦了擦眼泪,道:“抱歉,我刚才只是有些忍不住,说的都是气话,我知道我不该怪你二哥。该死的是那两个贱人!”唐音咬牙切齿地低吼道。

顾廷易点点头,跟在阿雾身后进了禅房。

“音姐姐,你别哭了,你把事情都告诉我,我们一起来想想办法好不好?”阿雾低声劝慰。

阿雾见他要关门,却阻止道:“不用关门,连窗户也打开才好。”

荣珢救唐音是出于赤忱之心,虽然造成了如今的局面,但错绝不在荣珢身上,阿雾对唐音的话有些不舒服,但易地而处,她也知道唐音的艰难。

顾廷易以为阿雾是为了男女之防,因此也顺了她的话,但阿雾却是为了防人偷听。在她的心底,同顾廷易之间从来没顾忌过什么男女之防,他就是她的哥哥,嫡亲的哥哥。

“我跟你说,如今想来,当日你二哥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落得现在这样子,我心里难受,我爹和我娘又要拒了你家的求亲,将我远嫁,还要带着那样的名声,我没想到我唐音居然落到今日这样的地步。”

顾廷易见阿雾在蒲团上坐下,自己也坐了下来,面红耳赤地刚想开口,却被阿雾打断了。

“音姐姐……”

“二哥。”阿雾喊道。

阿雾不了解内情,不便为荣珢辩解,只能先安慰唐音。

这一声却让顾廷易怔了怔,好多年没听见有人这样叫他了,那是他妹妹阿雾独特的发音方式。阿雾从小学说话时,那“二”字就没吐清楚过,听着似“二”,又似“鹅”,似“爱”,总之是极特别的。

“什么怎么回事!都怪你二哥,如果不是他,如果不是他多事,我,我……”唐音的眼泪眨眼就掉了下来,这可吓到阿雾了,只因唐音可不是爱哭之人,若非真是伤心了,断不会如此。

“我的小名阿雾,不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勿,而是‘薄雾池塘生,朦胧隔岸花’的雾。”阿雾缓缓而清晰地吐出这句话来。

得,点燃火药了。

顾廷易的脸当时就白了,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看着阿雾。

最后还是阿雾忍不住道:“音姐姐,你和我二哥究竟怎么回事啊?”

想要认回前世的亲人,是阿雾今生最大的执念。她没想过什么复仇,也没想过什么改变历史,她唯一念念不忘的只有爱她、宠她、怜她的亲人。若真能认回,阿雾也不知道对他们来说是负担还是欢喜。

阿雾见状,让身边伺候的紫扇和彤文都出了客房,唐音也将丫头留在了屋外,两个人隔桌而坐,一时间居然无人出声。

于福惠长公主,阿雾思来想去都找不到突破口,长公主对阿雾的爱,阿雾从不曾怀疑过,但她爱的究竟是她的骨血,还是阿雾这个人本身,阿雾简直不愿意去想这个答案。

唐音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精神头还算不错,只是见了阿雾没有平日那么亲热。

于两个哥哥则又淡了一层,阿雾拿不准他们会不会把自己当妖物拿去烧了。

不多时,就见唐音带着丫头走了进来。

对如今这个局面,阿雾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悲哀。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哪怕二哥不愿意相信自己,只怕也忍不下心把自己当妖怪烧了,所以,阿雾想要赌一赌。若赌赢了,今后帮助前世的亲人避开“己酉之变”的把握就更大些了;若输了,哪怕是死,阿雾也无怨无悔,至少她努力了,尽力了。何况如今这时机真不算差,赢面颇大。当然,这样一番话说在顾廷易开口之前是最好的,最后也能免了彼此的尴尬。

阿雾随崔氏去大殿上了香,还了愿,写了一百两银子的功德,转去客房。

“你怎么知道这句诗?”这句诗还是阿雾出生的那个早晨,卫国公府的老国公、阿雾的祖父在得知长公主又诞下一个闺女时,心里高兴随口吟出的。

虽然如今荣三老爷成了楚懋的老师,但阿雾同他可不想有任何接触和瓜葛,一切的隐忍只是为了让亲人不受苦而已。

那时,阿雾是卫国公府的第一个孙女儿,何其金贵。长公主是听了公公这句诗后为阿雾择的小名,从此府里都唤她作阿雾,也算是贱名,才好养活,谁让阿雾打小身子就娇弱呢。阖府上下都奉长公主的意思喊她的小名,不称姑娘。

阿雾想,楚懋还真是会演戏,同高僧参禅论道,一副淡出尘世、与世无争的做派,也难怪能瞒过那么多双眼睛。

虽说如此,但知道阿雾名字出处的人却着实没几个。

今日见到李延广在此,阿雾想楚懋定然是在寺里的,不过看阵仗应该是便服而来,这寺里有什么人能得四皇子亲自来见的?想来只有那位慧通禅师了。

阿雾苦笑了一下,“二哥,别说你不信,就是在我自己醒来的时候,我也不敢相信。”阿雾见顾廷易久久不说话,知道他一时接受不了,若换了自己,非亲身经历,只怕是绝不肯信的。阿雾已经做好了大费唇舌的准备。

阿雾对此嗤之以鼻,杀人流血成河也不皱眉头的帝王信什么佛!

她却没料到,顾廷易在心里已经信了她五分。先不说别的,就理性分析而言,顾廷易不以为阿雾这样骗自己有什么好处。

阿雾忽然想起来,四皇子楚懋好像是信佛的,登基为帝的后头几年,手里总是数着一串微雕刻满《金刚经》的檀木佛珠手串,那是了不起的宝贝,让当时孤魂飘零的阿雾不得近身作恶。

若是想借机攀上卫国公府和长公主,顾廷易以为绝没有这个必要,因为自己对她的一片心意天日可表,做了长公主的儿媳妇,难道还不比说这样的谎话来得牢实可靠?

不过今日,阿雾猜测这位慧通禅师大约是回寺了。虽然大慈寺沐浴在一片阳光里,古肃祥穆一如往常,但往来僧人的脸上仿佛都多了些精神和笑意,越发地敬谨起来。但阿雾也还没聪明到能体察细微如此,实乃是因为她眼尖地认出了一个人来,那是四皇子楚懋身边的内侍李延广。

若是想拒绝自己,也完全没必要说这样让人难以置信的话。

大慈寺的主持慧通禅师精通佛法,开大夏朝佛教之南宗,每天都有高僧不远千里地到寺里与他谈经论法。慧通禅师的佛理,并不以静坐敛心为禅,而谓行住坐卧里皆可悟禅,一生大多云游在外,有缘得见他的人并不多。譬如前世,阿雾以郡主之尊,一生也没见过这位被后来的正元帝封为大鉴禅师的慧通。

何况,在第一次见到她,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顾廷易就觉得她的背影像极了阿雾。后来他也打听了,当日在阿雾旧日居处,她能一口喊出“爱鹅”的名字,这个谜题一直盘旋在他的心里和爱鹅的心里,今日如果阿雾所说为真,那就完全可解了。

第二日一大早,崔氏就带了阿雾去大慈寺。

还有她的鸭图,所有的一切都有了解答。

阿雾笑了笑,“你这就低估她了。”唐音平日里看起来大大咧咧,直爽冲动,但心思可聪慧着呢,“再说了,音姐姐即使出不来,咱们也得去大慈寺。当年爹爹出使外洋,太太去大慈寺许了愿的,这么些年一直没顾得上还愿。”

“为何不告诉母亲?”顾廷易一下就问到了重点。

“嗯,只是不知道唐姑娘出得来出不来。”紫扇道。

“二哥以为母亲会信吗?”阿雾反问,一双眼睛清澈见底,里面只有清明,毫无一丝心虚。

“你确定给音姐姐的口信儿送到了吧?”阿雾慢条斯理地将香膏涂抹在手上,紫扇则蹲着将香膏抹在阿雾的脚上,细细地揉抹,末了替她穿上松江棉布袜。

顾廷易又信了两分,若是骗子,哪里能反问得如此理直气壮,只怕早扯了一大堆开始解释了。

至于阿雾,为了这两个冤家,少不得又要操碎一颗心。

“你的书柜第三行第二列从左边数第三本是什么书?”顾廷易问道。

荣珢从阿雾口里知道了荣三老爷的意思,心就放了一小半,寻思着得找个机会见一见唐音,老天都帮他到这个地步了,没理由就这么放弃,于是也走起了二舅子的路线——唐秀瑾。

这可真是个怪问题,哪怕是将卫国公府里里外外调查了个遍的有心人,一时恐怕也查不到阿雾那堪称汗牛充栋的书房里第几行第几列有什么书。

荣三老爷被她说得开颜而笑,“好了,去吧。”

“是《摩罗诗集》。”阿雾是个书痴,打小爱读书,别人送她什么都不如送她书让她来得开心。她的每一本书都要放在固定的位置,每年晒书日她都是亲力亲为,收书时也是自己踏着梯子一本一本地放,就是她的贴身丫头都未必清楚每一本书放的地方。

“说爹爹你教得好,人无信不立,我这就给二哥说去,让他等着。”阿雾赶紧道。

顾廷易对《摩罗诗集》的印象深刻,也是因为这是他送给阿雾的。

“说什么呢?”

至此,顾廷易再也找不到理由不相信眼前的这位阿雾,就是他逝去的妹妹阿雾。

阿雾嘟囔道:“真是只狐狸。”

“难怪母亲为你在大慈寺点的长明灯一直没熄,她一直不信你已经走了。”顾廷易好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喃喃地道。

“只能再等等,毕竟是你二哥思虑不周,误了唐姑娘,若他们为唐姑娘另定亲事,咱们再为你二哥重新相看,不然就只能等等。”在荣三老爷的嘴里,荣珢的英雄救美已成了思虑不周,但他们是男方,唐府的态度可以模棱两可,他们却不可以,这是义和信的区别。何况,男人等得,姑娘家未必等得,这笔账不亏。

“二哥。”阿雾泪流满面,没想到二哥居然这样容易就信了自己,她一边觉得安慰,一边又觉得二哥也未免太没有戒心了,以后少不得要多提点才好。

阿雾对唐家的选择没有什么情绪,他们这是明哲保身,毕竟是一大家子好几百口人,不能随随便便地下赌注,一切以稳妥为要。可就是唐晋山老狐狸的这种态度,后来在正元帝手头没讨到好处,豪门世家还是破败了。若非荣珢真心喜欢唐音,而她又与唐音真心交结,阿雾还未必希望自己家和唐府扯上关系。

“阿雾。”顾廷易有些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将一腔心思尽数收藏。他也不知是喜是悲,喜的自然是妹妹阿雾没死,悲的却是难以启齿的心事,亏得他还为了这件事同母亲吵了闹了还离家不回。

“爹,那二哥的亲事呢?”阿雾也知道了唐家模棱两可的态度,没有明白地拒绝,留了一线后路,但前景并不乐观。

这个消息太过惊人,顾廷易一时整理不清头绪也是理所应当的,但阿雾是他妹妹的事,看来是毋庸置疑了。

阿雾倒没有同荣三老爷再争辩,对她来说嫁给谁都差不多,何况这门亲事她瞧着也不坏,稍微不好的就是薛家家训居然规定男子无子,四十方能纳妾。不过这也没什么,阿雾还是相信自己可以掌控的。

阿雾却顾不得这个消息的惊人和二哥的烦乱情绪,他们见面不容易,时间也不多,因而她挑了最要紧的道:“二哥,这回秋狝,音姐姐的马出事儿,是和蕊县主和何佩真做的,和蕊县主品行有欠,你千万别娶她。”

“你也不用怕受欺负,到时候我打算让玠哥儿陪你去南边,他也不用再回来。”荣三老爷这是破釜沉舟,将一切都打算好了。

顾廷易心头一跳,母亲拒绝了他说的“阿雾”,跟自己提的就是和蕊。

“少来这一套,现在将你的亲事定下,两家这么远,走完礼也要一年半载,大不了到时我和你太太再多留你一年半载的,可若万一有事,你也能立即出嫁。”荣三老爷的脑子可是清醒得很。

“嗯。”

“爹,你现在说这些还早呐,再说了,皇上的身子还能撑个几年,不必这么早做打算。难道你就真忍心让女儿远嫁,万一女儿在那边受了欺负怎么办?”阿雾使上了撒娇耍痴一招。

顾廷易还有诸多的疑虑,需要阿雾慢慢去化解,只可惜时不待人,外头响起了荣珢的咳嗽声。

“只是这是爹的事,将来会怎样,说也说不清,但无论如何,罪不及出嫁女,这门亲事……”荣三老爷也知道阿雾聪慧,因而借机向她解释。

“我该走了。”阿雾起身。

阿雾在心里头为荣三老爷竖起了大拇指,才不过几日,自家老爹就想通了,事在人为,只要行得正坐得端,事君以忠,哪怕成了四皇子党,哪怕四皇子将来真的就大位无望而性命不保,可只要荣三老爷将自己的威望树起来,新帝要动他也得考量考量。若运气好,新帝度量颇大,指不定还能成一段佳话,譬如魏徵之于唐太宗。他本是太宗哥哥的幕僚,而这位哥哥最后正是被太宗所杀,太宗却饶了魏徵并加以重用。

“那我们今后怎么见面?”顾廷易也跟着起身。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皇上既然让我为四皇子授业解惑,我自然要竭心尽力。”

阿雾想了片刻,便道:“你若寻我,就去找东大街璀记的紫砚。”

“那爹,你今后打算怎么做?”其实阿雾已经大致猜到了荣三老爷的意思,否则他也不会急着要将自己远嫁。这还真是个棘手的事情,打乱了阿雾的筹划,她原本想在家赖一辈子当小姑子的。

顾廷易点了点头。他先走出屋子,从禅房背后的矮墙闪了出去,阿雾这才整理了一下心情走出禅房。

荣三老爷没说话。

“阿雾,你怎么在这儿?可叫娘我好找。”崔氏出现在竹林前头。

“如此看来,皇上最看重的还是六皇子。”阿雾几乎没有思考就说了出来。

“我随意逛逛,累了就在这儿歇了会儿。”阿雾表情坦然,崔氏倒不疑有他,领了她自往回走。

不过阿雾很快接受了现实,帝王的心思一贯难猜,而且根据阿雾的回忆,她这位前任舅舅年纪越大脑子就越混乱,以正常的心理推测,未必能猜中他的意思。

荣珢一路上朝阿雾挤眉弄眼,阿雾也只当没看见。崔氏在此看见荣珢好像一点儿也不惊奇,大约两人已经见过了。

觉得不合理的人只有阿雾和荣三老爷两人。

行至寺门,恰好唐音也跟着她表婶出来,两家自然要打招呼。

大多数人是这样解读这道为皇子新延经师的圣旨的:四位皇子里头,有两位的师傅是正二品尚书衔,这是实权人物,而另两位的师傅是正三品。七皇子是不用考虑的,所以六皇子得了户部尚书的支持,那简直是如虎添翼,最有机会问鼎大位。但是五皇子的师傅也有点儿意思。詹士府是什么地儿?虽然在大夏朝它成了个闲职衙门和进士的转升之地儿,但熟读经史的众官皆知詹士府是辅助太子的官署。因而支持五皇子的人以此意自勉和劝人。至于刚刚分了家,回京不过半年,连自己的板凳都还没坐热的礼部侍郎荣吉昌,大家一致认为指给爹不疼娘没有的四皇子非常合理。

唐音见了阿雾,就上来寻她,她丝毫不知道荣珢在这后头还约了顾廷易来,因而态度十分自然。阿雾本来有十分生气,可见她坦坦荡荡,心里一想,就明白荣珢定然没告诉她,不知者不罪,阿雾自然不能迁怒。

这几人指的实在是有意思。朝廷命官们早已经借着这几人把隆庆帝的心思翻来覆去猜了七八个版本,无一例外地认为,隆庆帝要立谁为储,其意就隐含在这次选师的背后。

“音姐姐,真是好巧啊。”阿雾道。

荣三老爷见阿雾眼睛水灵灵地看着自己,也不知怎的,连朝堂之事也不瞒她,说了出来,“给五皇子指的是詹士府詹士殷韶颜,六皇子的是户部尚书叶伟宁,七皇子的是礼部尚书朱源。”

“是啊,真没想到今日你也来了大慈寺。”唐音配合地道,“起先碰见你家太太,我还问起你来了呢。”

阿雾和荣三老爷明明借着分家一事试探过隆庆帝的想法,那是要重用荣三老爷的意思,或者是要为嗣君蓄才的意思,可如今为何忽然指了荣三老爷为四皇子的师傅?这件事阿雾和荣三老爷都想不通。难道为皇子新聘师傅真是临时起意,就为了爹不疼娘不爱的七皇子被骂了一句傻子?

这两人演得天衣无缝,崔氏哪里想得到今日这大慈寺里可发生了不少事情。

隆庆帝究竟在下一盘什么样的棋呢?

阿雾和唐音并肩走出寺门,等着马夫将马车驾过来,却见远远地侧边一道木门吱呀一声打开,走出两个人来。

可是能当上皇子师傅的人,绝不是朝堂上默默无闻之辈,如荣三老爷这样的人也不过是刚刚够资格而已。通常,他们应当是这样一类人:极有学问,少不得主持过几场乡试,座下一堆举子门生,运气好的被皇帝点过会试主考,那就是一堆进士的座师,背后牵藤扯蔓的一大堆“党羽”。将这样的人分入各位皇子麾下,实在是有点儿唯恐天下不够乱的意思。

一位麻衣僧袍,须发皆白,乃陆地神仙般的人物;另一位则形如芝兰玉树,神如松竹傲雪,清雅绝伦,望之令人心仪,恨不能趋前一晤。

历来,作为皇子的老师,不管他心底怎么想,肯定都已经被打上了某某属党的烙印了,是各位皇子阵营里忠贞不二的一分子,连背叛都没得选,也难怪荣三老爷知道隆庆帝要把自己指给四皇子做师傅时,一脸死了爹的样子。

这一幕就像一幅水墨的访僧遇仙图,令观者哑然,唯有神往。

“爹,其他几位皇子的师傅皇上都指了哪些人啊?”阿雾问道。看起来隆庆帝为皇子新聘师傅一事仿似偶然,可也未必。

唐音几乎看痴了,口里喃喃道:“也不知皇上最后会指一位什么样的祈王妃,依我看,他就不该成亲,远远的皈依佛门才好,不能叫咱们这些凡人俗子沾身。”

然后很不幸的是,隆庆帝私下问了问荣三老爷,是否愿意给四皇子做老师。荣三老爷难道能当着隆庆帝的面儿说“我不愿”?

阿雾看了看四皇子楚懋,又看了看唐音,心里惊讶。没想到唐音还有这等眼力,谁也不会想到,当初费尽心力才登基为帝的正元帝在他唯一的儿子十八岁大婚那年会退位出家。正是那一刻,阿雾飘荡的魂魄忽然被一股神力强行拽走,眼前一黑,再醒来就成了荣三老爷和崔氏的女儿了。

“当时皇上就表示,要给各位皇子重新聘师傅讲学,活到老学到老。”

“那是哪家的公子啊?”既不使力也不使心的崔氏一时没认出人来,陡然一见如此出色的儿郎,做娘的心一下子就漏跳了两下,脑子里已经盘算起他这样的人物才配得上阿雾来着了。

哪怕脑子麻溜如荣三老爷,也慢了片刻才适应了阿雾转话题的节奏,沉默了半刻才道:“秋狝时,漠北王的三王子骂七皇子是傻子,五皇子当时也在场,但是没有维护这位弟弟,皇上知道后,大发雷霆,骂五皇子连基本的兄友弟恭都不懂。”——原话是“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可见隆庆帝之愤怒。

唐音的表婶可不是崔氏这样的缺心眼儿,“瞧着像是四皇子。”

阿雾眨巴眨巴眼睛,决定迂回一下,“爹,如今皇子们都大了,怎么皇上忽然想起这时候为他们指师傅了?”

崔氏顿时就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蔫耷了。

荣三老爷脸色一沉,“这事由不得你同意不同意,没有你发话的地儿,爹就是告诉你一声!”

当两位太太并两位姑娘,以及众丫头、婆子都痴痴地看着那幅画时,画中人仿佛也感受到了这些“炽热”的目光,转过了头,但几乎未做停留就又转了回去。

“爹,女儿不嫁!”

这些人显然都没在那位年轻的神仙人物的眼里。

同聪明人说话不用点透,荣三老爷的意思阿雾已经听明白了,脸少不得烧了起来,没想到老爹居然会同自己讲这些。

荣珢护送崔氏和阿雾回府后还有应酬,又出了府,晚上他微醺地回到自己屋里,倒头就睡,一夜好眠。哪知大清早的却觉得一阵抽疼,勉强睁开眼睛一看,只见阿雾手里拿着鸡毛掸子,正一个劲儿地抽在他的被子上,幸亏入了冬,棉被厚,还不怎么疼。

“他为人端谨,教子有方,几个儿子都有出息,上次他来信提到他家老三,比你大三岁,已过了院试,如今在江南的天一书院念书。”

荣珢一看这架势就不得了了,他这个妹妹一向标榜的是世家闺范,今日居然跟泼妇似的拿鸡毛掸子抽人,可见是气得狠了。

阿雾点头表示知道,无锡薛家是个大家族,家里出过两位太傅、一位阁老,而且以贞节牌坊多而声名卓著,朝廷屡次下旨嘉奖。

荣珢立马弹了起来,“阿雾,阿雾,好妹妹,二哥错了,二哥错了。”

荣三老爷看着自己这容貌过人、蕙质兰心的女儿,带着万分不舍地道:“爹有个同年,如今外放在湖州府下做知县,出身是无锡薛家。”荣三老爷停了停。

阿雾的手下可没留情,趁着荣珢起床的机会,又抽了几下,真是不打白不打。其实阿雾心知肚明,她最后肯定是要“原谅”荣珢的,骂呀说呀什么的,报复起来完全没有快感,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如打一顿来得出气。

阿雾点头坐下。

“说,你错在哪里?”阿雾气势赫赫地道。

“哦,阿雾来了,你坐,爹正好有话对你说。”荣三老爷表情严肃地道。

荣珢做戏似的蒙头捂面,仿似小媳妇一般任阿雾打,这会儿看她说话,赶紧可怜兮兮地抬头,却愣了片刻才道:“阿雾,你就是生气也美得惊人。”

“爹爹,太太说你今晚没用什么东西,让我给你送碟点心来。”这点心是崔氏亲手做的千层酥莲蓉马蹄糕。这点心最是费工夫,光是酥皮就要弄小一个时辰,但皮酥、蓉细、马蹄脆,甜而不腻,软中带脆,阿雾和荣三老爷都很喜欢。崔氏很少做,今儿也是为了荣三老爷这几日神情郁郁,她帮不得忙,只好做碟子点心以慰夫君。

阿雾手叉着腰,被荣珢气得笑了起来,有进步啊,以前只会说人好看,现在居然会用“美得惊人”了,不愧是夜闯闺阁的登徒子。

思及此,阿雾少不得去开导开导走了狗屎运却还蒙在鼓里怨天尤人的荣老爹。

阿雾打这么一趟也觉得累了,喘了,扔了鸡毛掸子,在圆桌旁坐下,“倒水。”

阿雾是个重实际的人,前世的恩怨哪里及得上今世的太平?保住平安才是重点,何苦以卵击石——至少目前看来,还是以卵击石。阿雾虽然和四皇子接触不多,但以旁观者角度来看,楚懋后来的成功不是只靠运气和蛮力的。这盘大棋他下了很久了,阿雾没有猖狂得以为自己是重生而来,就能成为他的对手。但,凡事尽力而为,也就没有遗憾了。

荣珢赶紧为阿雾倒了一杯温在茶桶里的水,双手递了过去。

如此说来,阿雾今后就只需担心长公主一系,再不用蜡烛两头燃了,而借助荣老爹在中间调和,也许能缓和缓和长公主和四皇子之间的关系。

阿雾一口气喝了精光,冷笑道:“二哥,我的好二哥,你说你究竟错在哪里?”

荣三老爷攀上了四皇子,只要在哀帝登基时低调行事或忍辱负重一段时日,保得命在,将来就是大道宏图了。以阿雾对六皇子的了解,他倒不是嗜杀之人,荣三老爷的性命看来是无忧的。

凤眸不威而媚,里面尽管寒光闪闪,但也依然留着一丝女儿家的温柔。

阖府中大约只有阿雾得知消息后,嘴角上翘的幅度超过了上弦月,且保持了不下一刻钟,这真是叫如有神助啊,或者通俗地讲,走狗屎运了。

荣珢摸了摸后脑勺,一脸的憨样。

难怪这几天荣老爹一下朝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应酬也没有了。荣府以前就算称不上门庭若市,但往来的人也把个新做的门槛给磨圆了,再对比如今,真真儿的世态炎凉。

阿雾看得气不打一处来,冷冷地道:“二哥别装傻,可叹我自认聪明,却没想到会被最信任的亲人在背后这样算计。”阿雾本来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的,觉得既然荣珢不仁,也莫怪她无义,反正不过是半路兄妹,能有什么真感情,可当说出这句话时,她的心和眼睛却忍不住泛酸,泪珠儿一滴一滴跟断线的珍珠似的从眼角滚落。

这对荣吉昌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他的进取和理想都被迫中断了,而唐阁老不允婚,他能理解,毫不生气,易地而处,他只怕做得更绝。

这可吓住了荣珢,“阿雾,阿雾你别哭,别哭,都怪我,都是二哥的错。”荣珢上前就想帮阿雾擦眼泪,却被阿雾偏过头躲过了。

隆庆帝下了旨,为膝下仅存的四个皇子各延名师,授书讲学,每旬至少一次,荣三老爷被指做了四皇子楚懋的老师。

“不要你假惺惺!你有了媳妇,还能记得我这个妹妹?就差上赶着把我卖了,好换你的荣华富贵,是不是?”阿雾这话说得可是狠绝至极。

这件即使说了阿雾也不懂的事,很快就浮出水面了。

“阿雾,二哥绝没有那个念头,若有此念,叫我天打雷劈,死无全尸。”荣珢脸都白了,指天发誓地赌咒。

荣珢唉了一声,“说了你也不懂。”然后喷着气儿走了。

阿雾可不是那等几句好话就能打动的人,她转过头来,清冷地看着荣珢,大眼里还弥漫着雾气,可那一汪寒凉秋水却依然澄澈而深沉,仿佛能看透人心。

“秋狝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啊?”阿雾也快要暴躁起来了。

荣珢自然知道装傻是混不过的,因而也坐了下来,他素来知道阿雾聪明,却没想到她会这样敏锐。

“你以为我没有啊,但是我给音姐姐写的信就像石沉大海一样,估计根本送不到她跟前,或者送到她跟前了,她的信却送不出来。”阿雾在老爹和二哥身上套不出消息,早就另谋出路了,结果还是死胡同。

“阿雾,二哥绝没有卖妹求荣之心,我是什么人,今后自能证明。只是如今朝堂的形势复杂,咱们家和四皇子扯上了关系,今后就艰难了。爹和太太为咱们的亲事操透了心,尤其是你,我和大哥是男子,真要有什么事,跑了就是,你却是个姑娘,还长得这样一副花容月貌,真要叫你远嫁,我们谁舍得,谁又能放心?”

“啊,怎么能这么说呢,唐阁老怎么舍得音姐儿外嫁?”荣珢暴躁起来,在园子里踱步喷气,“你倒是帮我跟音姐儿传传话呀。”

荣珢见阿雾的神色有所缓和,又继续道:“爹和太太如今哪一天不是长吁短叹?爹爹是早下了决心的,他如今叹息只为了你一个,两个老人家都是整宿地睡不着,所以我……”

阿雾道:“不嫁你也没什么,以唐阁老的身份,将音姐姐外嫁也不是难事。外官知道你们事的人也不多,就算知道了,也有一大把想攀附唐阁老的。何况事 急从权,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儿,说开了,大方讲理的人家也不会怪音姐姐。”这是实话。

阿雾怒瞪着荣珢。

“你倒是去帮我问问音姐儿啊,难道都这样了她还不愿嫁我?那她还能嫁到什么人家啊,这不是害了她吗?”荣珢很着急。

荣珢不畏“强权”地继续,“所以顾二爷来找我打听你,我就动了心思,不管将来如何,以长公主之尊总能护住你,如今大家都知道爹成了四皇子的老师,谁还肯同咱家结亲?这时候顾二爷还能毫不顾忌,我看得出他是一片真心。”

当晚,荣三老爷听了崔氏的回话,只长长地叹了口气,荣珢则是眉头紧锁,眼巴巴地看着阿雾。

所以你就二愣子似的给妹妹牵起了线,也不怕闹出事儿来?阿雾心想,心里却柔软了一些。

柳夫人自认晦气,本还想牵合一桩好事,积点儿福气。

荣珢如今在江湖野惯了,于男女之防甚至礼仪都看得淡了,一切只讲结果,不问手段,自然不如女儿家考虑得周到。若非如此大大咧咧,他也不敢夜闯唐音的香闺了。

“今日真是多谢夫人走这一遭了,他日我和外子再上门道谢。”他日,自然是事成之日,不然两家都只能掩着,当没这回事,免得失了面子。

“所以你就自作主张,事前丝毫不问我的意愿?你觉得是为我好,却不知当我发现居然是最亲的哥哥在背后算计我,我……”阿雾是个姑娘家,再聪慧,也是感情用事的。

可这样的话,别说崔氏,就是柳夫人自己说出来都有些没底气儿。又不是别的人家,那日荣珢虽出于救人之心,可毕竟当众搂抱了人家姑娘,这种情况下还有什么好问的,结亲是最好的出路,唐家为何游移不定?

“你就是那种有了媳妇忘了妹子的人。”阿雾继续纠缠这个她最在意的事,若是荣珢事前同她商量,要让她为了一家的性命做牺牲,她未必就会推托,可他这样不问而背地行事,就犯了阿雾的大忌。

“唐夫人只说唐姑娘这几日病了,还得问问她的意思再说。”柳夫人安慰崔氏道,“毕竟是姑娘家一辈子的事,她就这么一个女儿,看得比眼珠子还金贵,自然要谨慎些。”

荣珢看着阿雾,认真地道:“这件事确实是哥哥做得不对,可我也绝不是有了媳妇就忘了妹子的人。”

“那唐夫人怎么说?”崔氏问上门来回话的柳夫人。

阿雾能一眼看穿他的打算,又能轻易说服唐秀瑾,荣珢对她已经刮目相看了,也不再忌讳同她谈论时局。“哥哥固然心悦唐姑娘,可在如今这样的时局下,我能只顾着自己高兴,不管爹爹的愁虑吗?”

荣二爷义救唐家姑娘的事情在京城勋贵里早已不是秘密,因而柳夫人也乐得走这一趟,说合这十拿九稳的亲事,哪知却没得到唐家的一个准话。

荣珢的话没有挑明,阿雾的心里却已经巨浪滔天了。她一直以为荣珢就是少根筋,一心喜欢唐音才做出那样越矩之事的,却从没想过撕开这层美好的面纱,下面会是那样的泥泞不堪。原来荣珢去争取唐音,还是看中了唐阁老的势力。

过得几日,荣三老爷和崔氏托了寿昌侯夫人做媒人去唐府求亲,这媒人算是比较有身份了。这寿昌侯夫人小儿子的媳妇正是崔氏的一位表姐,因有了这层关系才请动了柳夫人。

良久,阿雾才仿佛从梦里回过神似的轻声道:“哥哥说得是,是我狭隘了。”

对于这件事,荣三老爷和荣珢都三缄其口,阿雾从他们嘴里一点儿风声也套不出来。阿雾问了这问题后,就连乐得笑开了花的荣珢,脸上也添了一丝黯然。

到如今,阿雾固然为荣珢的大智若愚高兴,心里却重重地压了一层石块,原来看起来再美好的感情,真的撕开了虚伪的面纱,下面还会有那么多的利用。荣珢对唐音是如此,荣三老爷对崔氏也未必不是如此,否则就不会出现王氏,后来若非阿雾使计让荣三老爷忌讳了小妾,崔氏未必就能独大后宅。再想想长公主母亲和她前世的父亲如今的卫国公之间,也都是互相利用。

“啊,那个,我也说不好,要等旨意下来才能确定。”荣珢皱了皱眉头,朝堂上的事情,他并不愿意讲给妹妹听,省得她瞎担心,如今只能尽快替阿雾找个人家嫁了,就算后来有什么万一,也罪不及出嫁女。

荣珢哪里能猜到女儿家这样的小心思,只是他见阿雾一脸苍白,还有蓄在眼眶里的水雾,心里难受极了,觉得不该告诉阿雾这些丑陋的烦心事。

“二哥,秋狝时发生了什么事啊,爹爹怎么愁眉苦脸的?”阿雾以为绝不是因为跟唐阁老结亲的事情,这件事可算是好事,指不定荣老爹努力努力还能混成唐阁老的接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