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偏偏堂上就有人老是拿奇怪的眼神看大太太,背后交头接耳,露着古怪笑容,饶是大太太那样稳重的人,心里也在打鼓。
这一日本是老太太和大太太最高兴的日子,一是可在人前炫耀自己这日子的舒畅风光,一是可以在人前显摆自己的能干。有这样的母亲,做女儿的自然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了。
这时有丫头来禀,说是外头有人找大老爷,满院子都找遍了,不见踪影,因而只能到园子里来寻大太太讨个主意。
罗二太太听了,当时就站起了身,脸上有掩饰不住的激动和笑容,“天哪,居然有这等事!”罗二太太高兴得仿佛捡了几百两银子似的。
“老爷怎么会不在?去书房找过了吗?”大太太问。
这可不得了,居然发现那养外宅的不是别人,正是安国公府的大老爷!大伯搞自己弟弟的小妾,还养在了外头,可是桩新鲜事,而且那小妾还给大老爷生了个儿子。
“找过了。”
原来,罗二太太早将那外宅的事情打听清楚了。那孟婆子也是个精明的,在外头守株待兔一直探不到消息,就叫了小厮来帮忙打探。一个小厮买通了给那宅 子清晨拉夜香的,还有一个小厮买通了送菜的。孟婆子自己则将个老婆子走家串户卖头花、绣线的家什租了过来,也进门走了一趟。
大太太沉默了片刻,又问:“德胜班住的那块儿找了吗?”
罗二太太是个闭不了嘴的人,不过几日工夫就将她打听来的消息传给了好几个太太听。今日大家来得这样齐全,又何尝不是想来看看安国公府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居然能养出那样的儿子,做出那样的丑事?
“也寻了,不见人。”
却说阿雾同唐音在这一边聊得热闹,堂上大太太那一边也正热闹着。
这话让大太太松了口气,只要大老爷没去戏班子那儿闹出什么丑事就好,“他也真是的,明知道是老太太的大日子还到处走。你去找大老爷身边的赵自发,问他看到大老爷出门去哪里了没有。”
阿雾有些为难,但唐音脸色一变,她就赶紧点了头。想来那一日唐音定是有事。
“是。”那丫头得了话,自下去。
因而唐音才叫阿雾端午一定要出门。
可她和大太太这一番对话虽然悄悄的,可这戏台子上还没敲锣打鼓,有人的耳朵又尖,将这些都听了去。
大夏朝的姑娘平素都是养在深闺的,出门也不过是在亲戚家走走,一年里唯有三节是可以大方地出门游乐的,分别是三月三女儿节游春、五月端午看龙舟、正月十五看花灯。
罗二太太一边拿手绢遮住嘴巴,一边儿倾斜身子同旁边的肖太太道:“这是趁热闹去那一边儿了吧?”肖太太惯和罗二太太要好,一向是无话不说的,罗二太太知道了这等事情,自然要同她说一番、笑一番的。
唐音却扭捏着不肯说,再大方的姑娘在这件事上也总是害羞的,“下个月端午看龙舟的时候,你可一定要去。”
罗二太太说得还真准,这老太太的大寿忙下来,大老爷已经好几天没去王氏那边了,心里想得厉害。王姨娘生了儿子后,身子依然苗条,可越发白皙润腻,胸前两团简直能将人脸都埋下去,于床事上更浪得开,大老爷一想起她那风情,就腿股打颤。
“是谁啊?”阿雾当然也是充满了好奇心的。
何况儿子又正是最乖的时候,把大老爷一颗心甜得糖似的,一有空子就恨不能去那母子俩的宅子。这日是宴请女眷,大老爷瞅着没自己的事,大太太又一边忙不得空,他正好去王姨娘那里找补找补。
哎呀呀,阿雾真是越想越美。
却说,大太太今日是主人家,须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才能招呼周到。那罗二太太的位置离她不远,话声不大不小,像故意说给她知,可又像不是,但她的话听得大太太眉头一跳。
哪怕是哀帝登基,可只要挨过半载,唐家也就没有危险了。而前半年哀帝根基不稳,还不会拿重臣开刀。所以唐家是几乎没有危险的。而依着唐音和自己的关系,她们这一房只怕也能得这位未来的皇后娘娘庇护。
虽然罗二太太的那句“那一边儿”没头没脑的,别人根本听不出其他意思来,也不一定就是指外宅,可是大太太一听就觉得肯定是大老爷在外头有人了。何况最近这一年来,大老爷经常外宿,大太太忙着荣五的事情,又指望大老爷在外头活动,所以对大老爷放松了许多。今日乍一听,大太太就知道不好了。
阿雾这话说出口的时候,忽然想起一人来。若是唐音喜欢楚懋,那会不会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以唐音的身份,只要她肯,要嫁给楚懋也不是难事,想来楚懋也很愿意有这么位夫人的。为着唐音,唐阁老自然要支持楚懋,如此一来,唐家就不会遭殃了。
这男人没有不偷腥的,大太太也不是非要将大老爷管得死死的。尤其是年纪大了后,她的心思也就多在儿女身上,没再过多放在妻妾争宠上头了,大老爷零星偷偷嘴,大太太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要长期宠个狐狸精来跟她别苗头,大太太就万万不能容忍了。
阿雾这会儿明白了,自己刚才显然是误会唐音了,她们的思维根本不在一个方向上,“你有喜欢的人了?”
这在外头养个人,吃她的用她的,还在外头享福,那还得了?
唐音也是够大胆的,居然敢将男女私下恋慕之事说出口,也只因对方是阿雾她才敢倾吐自己心底的秘密。
不过大太太心里翻江倒海,脸上却丝毫不显,依然乐呵呵的,周到地招呼客人。
唐音脸颊飞霞,低声道:“我同你一般,若不是我喜欢的人,我才不愿意嫁呢。”
等送走了客人,大太太才使了身边的婆子去打听大老爷的行踪,究竟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最重要的是,是不是真在外头养了小娼妇。
阿雾听前半截时,还有些失望,到后一句难免心头一跳,只当唐音同她一般想,洁质美净的女儿家哪里能去伺候那须眉浊物。
这日初夏的阳光热切地铺洒在院石上,虽然炎夏只是初试锋芒,但已经显示出了咄咄逼人之势。屋里的槅扇都已取下,窗户大开,由着丝丝缕缕的凉风透过,阿雾正坐在躺椅上,让紫坠给她修指甲。
唐音这才笑道:“我是个女儿家都被你的眼睛迷住了,还不知道今后你的夫婿会怎样呢!你真是个傻姑娘,怎么说这般傻话,怎么可能不嫁人?不过我懂你的心思。”
有素馨花的香气随着凉风阵阵飘来,本是无事悠闲的下午,却被一连串急躁的脚步声打破。
阿雾没想到唐音会没头没脑来上这么一句,“音姐姐!”
“姑娘,老爷和太太都回府了,直接去了老太太的上房,还让人去请了国公爷,大老爷和二老爷也都回来了,听说是抓到了老爷的逃妾王姨娘。原来她成了大老爷的外室,养在外头,还生了个儿子。”彤管连珠炮似的,一进门就噼里啪啦地说了一连串。
唐音愣了半天,才道:“阿雾,你的眼睛真美。”
阿雾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紫坠是惯来沉稳的,给阿雾修指甲的手分毫不抖。剩下个彤管,孤零零地站在“戏台子”上纳闷,这样一出闹戏居然没人感兴趣?
只是当阿雾看着她时,唐音才发现阿雾的眼睛漂亮极了,如同柔艳春水里倒映着漫天的星光,动处潋滟迷人,静处夺魄摄魂,此刻眼里含着忧愁,真叫人同她一般疼得心都碎了。
紫坠在全心全意欣赏自己磨出来的指甲,完美的半月圆,姑娘的指甲又长又亮,粉粉嫩嫩如同花瓣一般;一双手简直像玉雕鬼才的绝世杰作一般,直叫人爱不释手,恨不能睡觉都抱着。
唐音完全没有把阿雾的话当真。她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又正当年纪,身上也没有难言之隐,哪有不嫁人的?所以唐音只当阿雾是小姑娘的害臊。
阿雾的心却不如表面上那般平静。她这是有点儿做贼心虚,不敢去看荣三爷的脸色。走到这一步,荣三爷和两兄弟基本就算是扯破脸皮了,想要再弄什么兄弟情深,一个篱笆三个桩就不太好意思了。
继而阿雾抬起头,看着唐音,又道:“我是认真的,音姐姐。”阿雾有心同唐音聊一聊嫁人的事情,倒一倒苦水,看唐音能不能支持自己,然后想个什么法子出来。
虽说王姨娘只是个妾,对荣三爷来说更是什么都不是,恨不能她死了才好,可毕竟是一顶绿油油的帽子,还是自家兄弟给他戴的,这件事他要是忍了,就未免显得太懦弱了。
但唐音是阿雾最亲密的朋友,阿雾什么都愿意同她讲,因而低头道:“我不想嫁人。”
再者,荣三爷在官场的身份十分尴尬。官场上清流一派,讲出身清贵,一定得是进士出身,清贫是无所谓的,但门风一定要好。荣三爷是文官,又是状元出身,才干也有,很想入清流混个领袖人物当当。可惜他又是安国公府的三老爷,勋贵出身,同清贵泾渭分明,在官场上也会有博弈。
阿雾打心底不想嫁人。世家里也有一辈子不出嫁的姑奶奶,可背后都有说不出的苦处才会那般。阿雾一条都不符合,她又受不了出家去吃出家人的苦,目前只能拖一天算一天。
如此一来,荣三爷就落得个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清流觉得他是勋贵一系,勋贵觉得他清傲难驯。
阿雾是最听不得这个的,在江南时,崔氏也给阿雾开过这样的玩笑,叫她去看一看哪家的儿郎好,气得阿雾当时就翻了脸。阿雾只要一想到嫁人后,就要允许个臭男人跟自己动手动脚,晚上还要行那等污糟下流之事,阿雾就倒尽胃口,好几天吃不下东西。
这番王姨娘的事情一出,是危机也是契机,就看荣三爷能不能狠得下心快刀斩乱麻了。
唐音听了脸一红,“我还小呢!再说我娘也舍不得我,咱们家的女儿十八岁上头才嫁的大有人在,不急不急。倒是你,你们太太有没有开始给你相看?”
阿雾之所以事前不同荣三爷商量,就走了这步棋,完全是要谋图逼荣三爷和荣府决裂的意思。哪怕此次不行,可下一次就说不定了。
说起这个,阿雾忙道:“那音姐姐的婚事可要定了?”阿雾对唐音的婚事也极挂念,唐阁老是忠于帝王之人,后来哀帝登基,他自然要全心辅佐,自然就碍了四皇子的眼,待楚懋登基,唐家可没有好下场,只是罪不及出嫁女,是以阿雾希望唐音也能外嫁才好。
阿雾对荣三爷同荣府的感情拿不准,毕竟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安国公对他也不算坏,为着仕途顺利,忍辱负重,孝敬双亲是最好的。可阿雾却等不得,她决不允许老太太和大太太打她亲事的主意。
两个人手拉手,旁若无人地聊起来,阿雾问起苏念等人,唐音道:“念姐姐外嫁,萱姐姐跟着她相公去了任上,剩下的雅和姐姐定了亲后就极少出来了。”
再者说荣四的亲事和田皇后一系牵扯了关系,今后荣五又要和向贵妃一系攀上关系,这两位最后可都是输家,荣三爷如果不及早跳出这泥潭,迟早是要被拖累的。
唐音认真打量了阿雾一眼,“你若不故意扮丑,只怕才叫让人挪不开眼呢!”唐音虽然表面大大咧咧,实则是个有慧心的姑娘。
可叹的是阿雾却不能告诉荣三爷实话,因为如今的局面,谁也看不出四皇子有可能问鼎大位。阿雾又拿不出证据说四皇子要造反,这等大事,荣三爷哪里会听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家的话。
“几年不见,音姐姐都成大姑娘了,漂亮得人眼睛都挪不开了。”阿雾笑道。倒也不是特意奉承唐音,她哥哥唐秀瑾已经是芝兰玉树的人物,她自然也秀雅美妍。虽比顾惜惠和荣五差上一分,可她性子活泼爱人,因而瞧着也丝毫不弱于“京城双姝”。
阿雾自问自己是为了三房好,她对荣府可没有任何情意,因此才一定要走出这步棋,不惜牺牲一点儿荣三爷的名声。
阿雾点点头。从她去江南后,她和唐音除了书信来往,就没见过面。到她回京,她又不出门应酬,这回若不是老太太大寿,只怕她二人还见不着面。
可京城世家的丑事多了去了,三兄弟共睡一妾的事,这也就是大庭广众闹了出来,如果不闹出来,其实说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甚至有人家里有父子聚麀之乱,翁婿扒灰之丑,人知而不说也。
唐音这才收住笑,重新拉起阿雾的手道:“咱们是好几年没见了吧?”
“姑娘,你就不关心啊?”彤管问。
“唉,好姐姐,快别笑了。”阿雾求饶地拉了拉唐音的衣角。
阿雾睁开眼睛看了看她,“这等丑事,家里遮掩还来不及,我一个姑娘家如何好去关心?父母之丑,更是要避讳。你去将院子里的丫头、婆子看好了,不许任何人碎嘴,否则直接捆了发卖。”
阿雾脸上一阵羞红。她那也是无奈之举,这样的日子总不能面纱覆面,只好往丑了打扮,脸上用的是褐黄粉,眉毛画的是蚯蚓眉,瞧着有些古怪,但即使这样,也没显得难看。
彤管点点头,赶紧去了。
唐音拉着阿雾的手,左看看、右瞧瞧,忍不住捧着肚子笑起来,一边笑一边道:“你可别告诉我,江南如今就时新这样的蚯蚓眉。”
不一会儿,紫扇从外头回来,阿雾的指甲已经修剪好了,她满意地摸了摸手指,让屋里伺候的人都退了出去。
等老太太发话,让荣府的姑娘们领了来做客的贵女去园子里头坐时,唐音这才上来拉了阿雾的手。
紫扇便仔仔细细把这一日发生的事都说了个明白。
在老太太的上房里,唐音跟着唐夫人一进门,就满屋子找阿雾,看到她时,愣了一愣,冲她眨了眨眼睛,阿雾也笑着眨了眨眼睛,然后两个好几年不见的闺蜜心照不宣地对视而笑。
大太太是行动派,很快就查明了大老爷在外头的宅子在哪儿,安排了次日的事情,这是要亲自带婆子上门。阿雾让人一直留心着大太太的动静儿,待大太太前脚出门,后脚崔氏也出去了。
这日是世家女眷来贺寿的日子,阿雾也再病不下去,跟着崔氏出来应酬。
这是崔氏听了阿雾的劝去看看针线铺子的经营情况——崔氏本懒怠去,全推给了阿雾,但奈何阿雾一直劝,她也就只好出门。
这边大太太又使人拿钱打通了宫里的路子,连皇后娘娘都赏了一抬寿礼给老太太。这可是天大的面子,喜得老太太满脸皱纹的脸更是笑得连蚊子都能夹死了。
那头罗二太太在王姨娘的外宅买通的婆子,觑了个空,在事情还没发生的时候,就未卜先知地知道了后头的一场打闹,巴巴儿地先通知了罗二太太。
如今这京城里,除了年年除夕才回来的昆玉班外,就这德音班最出名,常年生意不断,得提前半年才能订得到戏。那旦角小四喜,更是京城勋贵热捧的伶人。
这一下,大太太叫人打上门去,哪知道一看那外室,简直眼睛都鼓起来了,正是当初给荣三爷的那匹扬州瘦马,王氏!
有了银钱,老太太这场寿宴比起其他的老封君可做得着实有排场多了。光是连续半月请德音班来唱戏,就已经叫人叹这国公府的光鲜了,仅这一项花费就了不得。
大太太惊得心都不会跳了,但她好歹是国公府的长妇,遇到的大小事情说也说不完,当下就叫人绑住王姨娘同她那儿子,要打发得远远儿的。若不是皇城根儿下不好下杀手,她指不定当场就要打杀了王氏。
老太太和大太太眼热荣三爷外放这几年赚的银子,想出了各种名目来讨银子,只是老太太六十大寿,总不能失礼于人,叫人在外头说荣三爷这个礼部侍郎的闲话。崔氏虽然肉疼,但和荣三爷商量后,也不得不满足大太太的狮子大开口。
但王氏身边自有一帮能人,丫头、婆子都是孔武有力之辈,硬是护着王姨娘和她那宝贝儿子从后门儿逃了出来,以为跑到大街上,大太太就不敢下手了。
总之,老太太这回的寿宴排场铺得极大,叫人直羡慕她儿子媳妇的孝顺。不过外头人可不知道,这回祝寿花费的大头可是三房出的银子。
王姨娘也是精明人,一看大太太的样子,就知道自己肯定是活不成了,就再顾不得要藏头缩尾,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往大道通衢上跑。
这大寿的前几日是宴请京城的达官勋贵,正日子是自家人一起过,后面两日则是宴请亲朋好友和素来走动频繁的女眷。
最后她踩着裙角,一个跟头跌下趴在了罗二太太的马车下。至于为何时机这般巧,就只能问罗二太太的车夫了。
这些时日安国公府张灯结彩,人来车往,好不热闹。在正日子的前几日就已经摆开了流水席,大太太又让人抬了两筐铜钱去街上撒了长命钱,在南安门外又设了粥棚施粥三日。
可这还不算什么,崔氏的马车也刚好从街那头驶过来。本来崔氏是不会经过这里的,但她的大丫头司琴央求她要买个物件,才到这通济大街来的。
且不提罗二太太打听王姨娘的事,安国公府这边却有一桩大事,老太太的六十大寿到了。
当时,王姨娘、崔氏以及大太太派来在王姨娘后头追赶的家奴,脸上都仿佛开了颜料铺子似的,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又都像见了鬼似的,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
那孟婆子得了令,应了声去了,有罗二太太吩咐,这几日她就什么事也不干,专守在那户人家旁边,打探消息。
只有罗二太太觉得她这些时日费的人力、物力实在太值了,居然看了这样一场别开生面、热闹非凡的好戏。
“去,赶紧去打听仔细了!若探得清清楚楚,回头我自然赏你。”
“天哪,这不是你家三爷的逃妾吗?前些年我还在大慈寺见过一面的,我没认错吧?”罗二太太惊讶万分地对崔氏道,“她怎么还在京城,这娃娃又是谁啊?”
若是这样,那可真有看头了。罗二太太就是那种唯恐天下不乱,最喜欢看别人热闹的性子。
王姨娘旁边奶娘怀里的环哥儿早吓坏了,哇地一声哭出来,向王姨娘伸出手喊道:“娘,我要爹,我要爹……”
罗二太太眼睛一亮,难道是……
这孩子也是特别,别人吓到了都是要娘,只有他是要找爹,可见那大老爷平日确实疼爱这孩子。看他的名字就知道,一个外室之子,取的名字竟是从“玉”,同荣珉、荣玠一般。
罗二太太沉思了片刻,“可看得出是安国公府的哪一房?”难道是荣三老爷为了瞒过三太太,在外头另外置的产业,金屋藏娇?可也不像,那王姨娘逃的时候好像荣三老爷还在外洋。
“你爹是谁呀?”崔氏直不愣登地问了句,脑子硬是没反应过来。
“八九不离十。”孟婆子道。她出了名的一双利眼,否则也不能得罗二太太重用了。
“不是你家安国公府三老爷的吗?”罗二太太明知故问。
“可看清了?”
“不是,大老爷,大老爷。”环哥儿哭道,就是这样,也不许人把他爹换了。可他话还说得不太清楚,只一个劲儿地喊着大老爷、大老爷。
罗二太太眼角一跳,怎么会是安国公府的人呢?!
这就是奸夫另有其人了,这下就不难打听了。
那婆子赶紧摇头,“不敢,不敢!老奴看见那赶马车的像是安国公府的车夫。”
接下来崔氏也知道家丑不可外扬,立刻叫人把王姨娘捆了带回国公府,司棋、司琴早眼明手快地派人去衙门给荣三爷送消息去了。
罗二太太抖了抖手绢,“你这老货,胆子越来越大了,在我跟前儿也敢卖弄。”
崔氏不是外人,后头追着王姨娘撵的人是国公府的家仆,是大太太身边的心腹,她还是认得出的,那一声“大老爷”也让崔氏立即就明白了所有的事情,她气得说不出话来,往后倒,靠在马车车辕上才稳住。
那婆子谄媚地笑了笑,“太太吩咐的事情,老奴哪敢不认真打听?我在那户人旁边守了一下午,太太猜我瞧见了谁?”
罗二太太自然要上来安慰。
“那你到底打听出什么没有?”罗二太太不耐烦地问。
崔氏忙拒绝了,道了声抱歉,回了车内,一行人急匆匆要回国公府,好在司琴劝住了崔氏,让她去半路接荣三爷一块儿回去。
罗二太太却不觉得奇怪。那王姨娘是荣三老爷的逃妾,都以为她是逃出了京城,没想到居然就在眼皮子底下,自然要瞒得紧才能躲这般久。
崔氏拍了拍脑袋,是了,她是极不善于理事的,何况还是这种大事,自然要让荣三爷来拿主意。
“那宅子神秘得很。周围的人说那户人家搬进去有几年了,可主人家进出不是马车就是小轿,下人嘴也严,根本问不出什么,奇怪得很。”
于是夫妻俩在半路会合,一同进了安国公府,径直去了上房。
这婆子是长期跟在罗二太太身边,做惯了这些事的,既然主子让她跟着那妇人,自然就是要寻根问底的。那婆子这么晚才来回话,也是因为要打听清楚。
紫扇将这些事仔仔细细说完后,外头就有小丫头在院子里高声道:“姑娘,三老爷和太太回屋了。”
“可打听清楚是哪家的宅子了?”罗二太太问。
阿雾站起身,“把我那柄碧丝团扇拿来。”
到晚上那婆子来罗二太太处回话:“那妇人的轿子进了酸枣胡同的一处宅子。”
虽说入了初夏,可还不算太热,团扇也是将将从扇箧里拿出来的物件,阿雾今年还没用,可这会儿她继续一把团扇,可以遮挡她的心虚,在不知如何说话时,还可以故作欣赏那扇面。
这就是某些人的心态,她自己不好,就见不得别人好,便是对自己无利之事,她也巴心巴肝地要做。
要说阿雾的这柄碧丝团扇真是个稀罕物,外行人根本看不出那扇子的价值来,就这小小一柄,就要几百两银子。
罗二太太撇嘴一笑,这崔氏支支吾吾,将她儿子看得宝贝似的,居然看不上自家的姑娘,少不得要给她添添堵才好,看着她那模样就让人腻味,等找到了王姨娘,再看她的日子还能不能过得那般舒坦?
扇面以一种稀少罕见的金丝美人泪斑竹的竹丝编成,那竹丝只要竹竿上最嫩的一截子的表皮,以特殊的手法剥离出来,薄如宣纸,可透光避水。
罗二太太在客房里坐下,别提多得意了——别人踏破铁鞋也找不到的人,居然被自己无意之间就碰上了,这可不就是老天爷给她送上门的吗?
而这竹丝有碧有黄,匠人就着这竹丝的颜色,编成了一幅活泼可爱的小鸡啄虫图。碧色为背景,竹黄恰而成一对儿茸毛小鸡,那泪斑化作虫子,真是巧夺天工。
罗二太太赶紧吩咐跟着自己来的婆子,让她跟着刚才走的那一行女眷,叫上小厮去跟着,瞧瞧她在哪处落脚。
阿雾爱这团扇图案的别致,和竹丝的天然,可那竹丝薄透,叫好些人看了都没猜出这是竹丝编的。
这人正是前几日在安国公府又听过名字的荣三爷的姨娘,王氏。
阿雾接过紫扇递过来的团扇,去了崔氏的屋里。
按理说这样的人,罗二太太不该没有印象。既然不是夫人、太太,罗二太太难免就要往姨娘身上想,她忽然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是她,居然是她!”
崔氏的屋里这会儿落针可闻,这府里下人没有蠢笨的,或多或少听到点儿风声,这会儿看了主子的脸色,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罗二太太却停了脚,只觉得那人有些眼熟,可一时记不起在哪里见过,可以肯定的是并不是京里她熟悉的夫人、太太。可看那女眷的打扮,柳绿云罗缎,霞粉曳地裙,金丝织绣,不似凡品,非大户人家的夫人、太太,等闲人是穿不上的。
小丫头给阿雾打起帘子,里头早有人告诉了荣三老爷和崔氏,阿雾进了门,道了一声,“爹爹,太太。”
这一日罗二太太在药王殿烧了香,正在知客僧的带领下去后院暂作休息,却见到一个女眷带着一个婆子并一个丫头正往外走。两人对面而过,那女眷匆匆看了罗二太太一眼,就赶紧掉过脸面向一边,急急走了。
荣三老爷脸色有些难堪,见到阿雾,脸上浮起一丝尴尬之色,这种事情叫女儿知道了,做父亲的总觉得面子难过。荣三老爷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开口。
罗二太太这样喜欢交际的人,但凡有这样盛大的日子,总少不了她的身影。
阿雾善解人意地道:“爹爹,我都听说了。”
过得两日就是四月二十八,药王菩萨的诞辰。每一年这一日求消病免灾的人总爱去京郊的龙华寺拜药王菩萨,听说那里药王殿供奉的药王菩萨是最灵的。
荣三老爷的脸瞬时涨红了。
崔氏忙叫司棋开了柜子,拿了两匹四季锦出的绸缎送给金家两位姑娘。两个姑娘脸上顿时带了喜色,罗二太太的脸色也回了春,笑着出了门。
阿雾在路上就仔细斟酌了要说的话,“爹爹,祖父怎么说?”
罗二太太回了崔氏屋里,两人又聊了一阵。见崔氏对荣玠的事情就是不松嘴,她坐得也无趣,就起身告辞。
说起这个,荣三老爷就胸口憋闷,恨不能拳打脚踢一番,可惜他是个文人,对方又是父亲,只能隐忍,“你祖父将你大伯、二伯斥责了一番,要处置了王氏,那孩子毕竟是你大伯的骨血,所幸年纪小不记事,要接进府里。”
也是罗二太太听八卦心喜,她也不想想,司琴才伺候崔氏几年,哪里就那么清楚王姨娘的事情?罗二太太再厉害,也不可能把崔氏屋里伺候的人弄得清清楚楚。
阿雾早就料到安国公要和稀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
“可我们三老爷还惦记着呢,那样一个美人儿。”司琴摇摇头。
“这事就这样算啦?”阿雾将扇子半遮住脸,“祖父也太偏心了。”那王氏好歹是荣三老爷的妾氏,如今在京里闹得这样沸沸扬扬,安国公如此处事,就显得有失公允了,明显是贬压荣三老爷。大伙的眼睛可是雪亮的,今后荣三老爷就是分家,大家心里也能体谅他的不容易。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罗二太太这么爱打听,知道这件事丝毫不足为奇,嘴里却道:“你们那王姨娘我也见过,长得妖里妖气,一看就不是个安分的,跑了还好些,省得气你们太太。”
荣三老爷眼底冒出一股泪花,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荣三老爷这会儿精神头完全没有了,对安国公的偏心简直是失望透顶。他无论再怎么努力,都赶不上他那两个嫡出的两个混账儿子。
罗二太太在心底撇了撇嘴,什么不知道怎么跑了,外头都知道,是你们府上的二老爷占了那王姨娘的便宜,逼得人跑了的。
本来荣三老爷不过是对老太太这位嫡母有极大的怨愤,与两位同父异母的哥哥的关系还算过得去,可经由这一回,原就淡薄的兄弟之情几乎丧失殆尽,再被安国公这样一偏袒,仅有的一点儿血缘情也消失了。
司琴接了话道:“人哪能有没烦恼的。前几年我们老爷纳了个王姨娘,当初不知道惹我们太太落了几大碗的泪,险些床都起不了了。后头她不知怎么跑了,惹得我们老爷大发雷霆,就淡了纳妾的心思。”
荣三老爷长叹一声,崔氏跟着又委屈、又愤怒,强忍着没出声,就怕惹得荣三老爷更难过。
一时,罗二太太饮茶饮得多了,要如厕,司琴就主动上去引了她到后头。伺候罗二太太洗了手出来,罗二太太一边走一边感叹,“这满京城里就属你家太太有福气了,儿子有出息,丈夫又不拈花惹草,就守着她一个人。”
“此事一出,咱们国公府的名声可就坏透了。”阿雾这是提醒荣三老爷,这事可对他的官声有害啊。
在外头听得差不多了的紫扇,给司琴递了个眼色,司琴走出去,紫扇在她耳边嘀咕了几句,只见司琴点了点头。
可荣三老爷和崔氏心头想的却是阿雾的亲事,有这样混账的叔伯,被人骂连府里的石狮子都没有干净的,那阿雾还能说上什么好亲事?四姑娘亲事已定不容担心,五姑娘是京城双姝之一,声明在外,影响也不大,唯有阿雾,他荣吉昌是受害者,这是还要害了阿雾,荣三老爷是无论如何都忍不下的。
罗二太太立即就察觉了崔氏的意思,心里头就怪上崔氏了,但面上依然不显,毕竟崔氏并没有明着拒绝。
“老爷,咱们就不能分家吗?”崔氏终于忍不住了。
因此,崔氏不敢自专。何况金家的两位姑娘虽然不错,可也没有特别出色的地方,崔氏就有些支吾了。
荣三老爷又是一声长叹,“父亲绝不会同意分家的。”老大老二不争气,今后全要靠他这个弟弟扶持,安国公不管老太太他们是如何对付这三儿子的,只一个劲儿地要求荣三老爷不计回报地付出,完全当成了那两个哥哥的扶梯在用。他是绝不会允许荣三老爷分家单过的。
荣玠是崔氏的大儿子,将来要支撑门户的,他的婚事必需谨慎。这是荣三爷对崔氏叮嘱了又叮嘱的,且放过话,这媳妇人选得他过目、点头才作数。
“为什么啊?可怜我们阿雾……”崔氏扑在榻上抽噎道。
罗二太太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特地带着两个姑娘上门想来个“近水楼台先得月”的。
阿雾安慰了一下崔氏,摇了摇团扇道:“我还算好的,那王姨娘才是个可怜的。爹爹当初出使外洋,都说回不来了,二伯就敢欺负到咱们房里来,二伯娘要打死王姨娘,王姨娘这才跑了出去,哪知又被大伯抢了去。爹爹不在家,哥哥们也不在家,我和太太人单力薄,也护不住王姨娘。”阿雾拿扇子遮住了,有些哽咽。
罗二太太又就着布料说了几句,就将话题扯向了荣玠身上。荣玠今年十九岁了,如果不是崔氏跟着荣三爷去了江南,早该给他说亲了。所以这回崔氏一回来,除了急着给阿雾找婆家以外,就是给荣玠打听媳妇的人选。
荣三老爷奇怪地看了阿雾一眼,但没有深究,转而思考起阿雾话里的重点来。是啊,自己出使外洋期间,王姨娘给自己戴绿帽子,只要咬定是两个哥哥强迫的,那就不仅是风流之事,而是欺负三房的孤儿寡母了,这就把荣三老爷从后院不净的名声里摘了出来,全是两个哥哥禽兽不如啊。
安平侯家虽然是侯府,也只是表面风光,内瓤子早空了,子孙不争气,祖宗挣多大的家业,也早败空了。这也不是安平侯一家旧家勋贵如此。
当初王姨娘被二老爷所迫,家里知道的人也不少,只要王氏一口咬定……可是王氏如何才会帮他们?
罗二太太心里又喜欢又酸涩。你瞧同样是女人,那崔氏还是庶子媳妇,可如今比起自己这个嫡女嫡媳,日子可过得畅快多了。
阿雾又道:“那孩子也可怜,听说叫环哥儿,想来大伯父也是极爱那孩子的。”连名字都和府里的小爷们一个排行,“可那孩子还小,大伯父当父亲的有时也照管不过来,他那样出身,养在大太太身边,只怕好不了。王姨娘是命苦,遇上了那样事,她一个弱女子反抗不得,爹爹又早就厌了她,虽说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可毕竟是条人命,爹爹何不劝说祖父,远远地发卖了王姨娘就是,免得日后环哥儿怨恨他杀母。”
“可不是嘛,那花就跟要开出来了似的。”罗二太太对那衣裳也记忆深刻。可是没想到就这样一件出色的衣裳,也没几天工夫,崔氏居然就记不得了,可见衣服之多。
阿雾倒不是还要利用王姨娘,而是从心底可怜王氏一条命。虽说王氏是自作孽,可毕竟里面有阿雾的牵针引线,阿雾不愿她丧了性命。
“哦,那是南边儿四季锦出的料子。那蔷薇花是织上去的,颜色跟着日光的颜色变,瞧着就跟真花一样,在江南那边儿可时新了。”崔氏也想起来了。
“什么?她那样的贱人,活着岂不是打你爹爹的脸?”崔氏的脑筋是直的,听不懂里面的弯弯绕绕。
一旁罗二太太的二女儿金六姑娘猛地点头。
荣三老爷摆了摆手,阻止了崔氏继续说:“阿雾说得有道理,王氏一个弱女子,都是被逼的,只怪我出使外洋照顾不了你们一群妇孺,要让人这样踩着欺负。她也命苦,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还有环哥儿,就当积德吧,我明日就去劝父亲。”
不过崔氏已经忘了上回去静安侯府穿的什么衣裳了,忙拿眼去看司棋。司棋赶紧道:“是不是那套紫底满地彩蔷薇花的那一身儿?”
说罢,荣三老爷给阿雾使了个眼色,道:“我心里烦,去书房坐坐,阿雾来给爹爹读书吧。”
这借口找得可不怎么样。
阿雾知道这事没瞒过荣三老爷的眼睛,点了点头。崔氏知道荣三老爷烦闷,也不多留,只吩咐让人好生伺候着,又叫人送了点心去。
罗二太太笑着道,“今日冒昧前来,都是因为我这二姑娘。上回在静安侯家见了妹妹你身上穿的衣裳,就吵着闹着问我是什么料子,哪里买得到。我实在被她闹得烦了,这不只好带她来妹妹府上,让她自己问,免得嫌弃我年纪大了,传话传错。”
荣三老爷在书房内坐定,定定地看着阿雾,阿雾有些心虚地摇着团扇。“得了,放过你那扇子吧,你那眼睛滴溜溜的,能骗过谁?”
罗二太太紧着问候了几句,也不再流连这个话题。六姑娘嘛,她只是顺口问问。
阿雾有些泄气地坐了下来,为自己不能练就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而懊恼。
阿雾自从大了以后,就不爱出来交际应酬,省得惹麻烦,崔氏便道:“她这两日正病着,不好出来见客。”
“说吧。”荣三老爷这会儿心神都回归了正位。他这个女儿打小就聪慧,既然做得出这样的事情,必然是有原因的,只是胆子太大了些,连自己的小妾偷人的事情,她也敢闹了出去。
罗二太太又问:“六姑娘不在吗?”
阿雾撒娇地笑了笑,“女儿也是不得已,不知父亲如何看朝中形势?”
罗二太太的眼睛一亮——那玉镯子的水色极好,玉色温润透彻,一看就不是凡品。虽然称不上珍品,可是才见面的姑娘送的礼就这样大方,可见荣府三房的日子过得极宽敞,手才会如此松快。
荣三老爷回瞪了阿雾一眼,说小妾的事,怎么又扯上朝政了,不知这丫头片子脑子里都想的什么。
另外又送了金家两个姑娘一人一只玉镯子。
“哦,你一个闺中女儿,关心政事作何?”荣三老爷不答反问。
崔氏各给了她们每人两个海棠式金锞子,这是阿雾还在江南时就准备好的,说是回了京见的小辈就多了,预备着总是好的。
阿雾撇撇嘴,就知道他这样的政客不见兔子不撒鹰,绝不会轻易评论朝事的,哪怕是在自己女儿跟前。阿雾也知道荣三老爷定是看不上她的“妇人之见”的。
罗二太太的大女儿金三姑娘细声细气地回答:“十四了。”小的那个也答了,“十二。”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女人如何能不关心?”阿雾缓缓道。
崔氏夸了两个姑娘生得真标致,人又文静,又问多大年纪了。
荣三老爷眼睛一睁,没想到阿雾居然有此境界,“哦,怎么说?”
罗二太太的两个女儿上来给崔氏见了礼。
到了这个地步,阿雾也就不耐烦跟荣三老爷绕圈子卖弄了,“如今圣上龙体渐弱,几个皇子又大了,各怀心思,皇后娘娘同贵妃娘娘已经势同水火。四姐姐的亲事攀上了皇后娘娘那边,我们一回来,大伯母对我出人意料的礼遇,嘴里常说什么让我今后提携五姐姐,爹爹,你说我怎能不担心?”
崔氏连忙延了罗二太太上座,“哪里哪里,请都请不来的贵客呢。”
荣三老爷一惊,没想到阿雾敏感若此,而他那大嫂好打算,居然要将他们这一房吃干算尽才罢休。荣三老爷搁在圈椅扶手上的手捏成了拳头。
“妹妹不嫌我这个老姐姐打扰吧?”罗二太太一张银盘脸,富富态态,两片嘴皮儿薄得纸一样,说话时翻得飞快,天生的说是非之人。
“你不看好皇后娘娘?”荣三老爷已经听出阿雾的意思,她这样做是为了彻底将三房从安国公府割裂出去。
罗二太太先去上房给老太太请了安,这才过来三房这边儿。崔氏昨晚同荣三爷闹得晚了些,今日伺候了老太太用饭,这才刚回来准备眯一会儿,谁知罗二太太一大早就来做客了,只得打起精神来应酬。
“不敢,若真能有从龙之功,当然是绝好的事,可纵观上下前年,这都是一场大赌博,输的人倾家荡产,且赢的人就未必安享天年。我以为预期去赌不可预 知的未来,还不如坚守忠君之道,今后无论谁君谁臣,只要秉着一颗忠君之心,定然无虑。”
阿雾听了倒不怎么吃惊,别说罗二太太了,指不定过几日黄二太太、李三太太的都要来拉拢崔氏。
“好。”荣三老爷几乎要为阿雾的话击节拍手了。这样的念头是他几经苦思,又和师从董大儒的荣玠商量过几回,这才得出的想法,没先到阿雾一个区区内宅女子能看得如此透彻。
这一日罗二太太不请自来地登门拜访,弄得崔氏都没反应过来。除了通家之好外,京城贵妇出门拜访,都需要对方下帖子,才肯上门的,否则就是跌了身份。这位罗二太太倒好,丝毫不以为意,还将自己两个女儿带了来。
从古至今,人之兴亡,都在一个“贪”字。如果不是贪图从龙之功,又怎么会去豪赌。儒家讲求中庸为立身之本,这个中也是忠。只要做到了这个字,任由地动山摇,我自岿然不倒。
崔氏听了,果真多与罗二太太交结。罗二太太又是个长舌妇,哪家儿的闲话她都爱说,还真就暗合了崔氏的心意。两个人渐渐亲近了起来。
但是安国公显然没有这个眼界,国公府败落,他急需一个重新振作国公府的契机,所以他要去豪赌。
阿雾给崔氏指了个方向,说这满京城里再找不出一个比安平侯金家的二太太罗氏对这些世家勋贵更知根知底的人了。
“女儿怕爹爹为难,自古孝字当头,所以女儿就斗胆做主,不叫爹爹知道,就让女儿来承担这不孝之罪吧。”阿雾慨然道。
崔氏自打回了京城,应酬就多了起来,荣三爷是礼部侍郎,文官一系的家眷有走动不说,她们又是安国公府的女眷,这世家勋贵之间也有走动,忙得崔氏隔三差五地就要出门儿。而崔氏为阿雾打算,自己走亲访友也很积极,瞅见哪家有适龄的公子,她都想多了解了解。
荣三老爷像是不认识阿雾一般,惊叹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果断英睿,容貌倾城,这样的孩子将来要嫁个什么人才不致埋没啊?
紫砚走后,阿雾如玉笋一般的手指在小几上敲了敲,踌躇了不过半刻钟就下了决心,瞻前顾后,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你什么时候开始布局的?”荣三老爷很会抓重点,如今不愧是官场老油条了。
结果,王氏在笼络大老爷的这桩事上,充分显示出了她扬州瘦马的本事,而大老爷居然也显出了他那高超的掩藏女人和欺瞒大太太的手段,几年来硬是将个王氏的事情瞒得水泄不通。哪怕大太太就是知道大老爷在外头有人,也绝对不知道那人就是王氏。
阿雾低垂螓首,不好意思地道:“从爹爹出使外洋开始,当初只是备下,也并不确定会不会走到这一步。”
阿雾去江南临走时,除了把京城的铺子托付给了紫砚,另一桩就是让她看着王氏,能帮则帮,务必要保住她。
荣三老爷长长地出了口气,“阿雾,你切不可……”切不可什么,荣三老爷不好说。智者近妖,又是这等容貌,真不知是福是祸。
紫砚的心咚咚地敲起来,姑娘终于要动这颗棋子了,“王氏前年给大老爷生了个儿子,如今把大老爷的心笼络得铁牢似的,一月里找着借口半月都宿在王氏那宅子里,不过我估摸着快瞒不住大太太了。”
可阿雾立时就明白了,“女儿知道的。”其实阿雾比荣三老爷更为谨慎,更是战战兢兢地在过日子,总觉得这日子是她偷来的,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只是她如今还看不出而已。
阿雾又同紫砚闲聊了片刻,才将话题转到她眼下最关心的地方,“王氏如今怎样了?”
荣三老爷见阿雾如此灵慧,一点就通,既欣慰又眼涩。像阿雾这个年纪的姑娘,正该是在父母膝下承欢,无忧无虑的时候,可她却因着父母的缘故早慧至此,年纪轻轻心里却没有一日是轻松的,处处未雨绸缪,反倒为父母策划无忧,荣三老爷如何能不眼涩,连鼻子都有酸涩了。
崔绣也逐渐成名,成为有钱也难得的珍品。不过这一切都还只是在民间,阿雾现如今回了京城,自然就要打京城贵妇的主意,甚至是宫里贵人的主意。不过,这不仅需要筹谋,还需要机运。
荣三老爷默了片刻才道:“仅为这次的事,你祖父是不会同意分家的,就是你祖母恐怕也不会同意,你以为下一步为父该如何?”如今三房可是她的钱袋子。
所以其实阿雾的名下,如今不仅有璀记,还有四季锦和德胜布庄,共三项产业。自打阿雾在隆庆二十五年救了柳京娘以来,至今四年,这三项产业在她手里都渐渐兴起,虽比不上江南的纺织大户和世代出名的绣品,但也算小有成就了。
阿雾说了一句,荣三老爷眼睛一亮,旋即陷入沉思,良久后才道:“你回去吧,让我想想。”
璀记本身,主营崔绣绣品,这是面向大夏朝的贵族世家的。她们自己独家研制出的印染、织造秘方,则既面向世家也面向富商等,而棉、麻、布则面向普通百姓,真正是分分钱都不放过。
当然不是想想该不该做,而是该怎么做了。
阿雾又同紫砚聊了聊璀记未来的打算。她听从柳京娘的建议,如果要将璀记真正做到大江南北遍地开花,那就得分上、中、下三等档次开店。
阿雾轻轻一福,转过身正要走出门去,却听得荣三老爷喊了她一声,“阿雾。”
阿雾听紫砚这样一说就放心了。夺嫡就快要进入最关键的时候了,那时候京城风云迭起,对商家可不是好事,而且阿雾知道四皇子起兵的路线,所开的铺子都是让人避过了要处的。
阿雾转过头,“爹爹还有什么吩咐?”
崔绣如此惹眼,可偏偏生意又做得小且低调,紫砚还算能守得住,也没有什么大人物瞧上了这店,因而让璀记在夹缝里稳稳地生了根。
看着女儿纤细的腰肢和瘦弱的肩膀,荣三老爷动情地道:“阿雾,今后这些事你都不要再想了,一切都有爹爹,爹爹这辈子没什么大的念想,唯盼着能护着你和玠哥儿他们安安康康就好。”
阿雾就有那样一条崔绣的裙子,只是太耀眼了,她不怎么穿。
阿雾的眼睛一酸,不管荣三老爷今后做不做到这一点,可在眼前,他的情感是真挚的,承诺也是有效的。
而崔绣本身就独具特色,针法细腻,远远望去浑然一体,可最妙的是崔绣独有的“璀璨之色”——那绣线随着光线的不同能折射出不同的颜色来,更可随着一日日光的变化,而显出不同的花样来。
“爹爹。”阿雾嗫嚅道,不知该如何回应。
璀记在京城至今只有一间门脸儿,生意做得不算大,阿雾和柳京娘制定的策略走的是最高档的路线,有钱的等闲人家也买不到,如今接的活儿已经排到三年后去了。也就是说你今年下定钱,也要三年后才能有一件崔绣绣品。
荣三老爷摆了摆手,示意她下去吧。
说到这一点儿上,紫砚就着实佩服自己姑娘的先见之明了。她在津口开店,还险些压不住地头蛇,后头还是偷偷借了安国公府的名头,外加撒了大把的银子才铺排开来。这京城里的水就更深了。
阿雾走出门,仰头长呼了口气。从心底来说,她对荣三老爷是愧对的,总觉得这件事情没事先同他商量,算计到了自家人头上,有些过分了。可分家是势在必行的,她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那么多的人要护着,逼得她不得不算计满腹。
“那崔绣在京城如何?”
荣三老爷和崔氏对她的情分,让阿雾不能不感动,可福惠长公主也是她的母亲,尽管她对自己毫无感情,可阿雾却忘不了上辈子的事情,在她心里福惠长公主是她不可取代的母亲。但对荣三老爷和崔氏,阿雾也是同样的敬爱和感激。
阿雾又点点头。这些具体情况她也了解,只是如今还想亲口听紫砚说一说,也好给她一个显功的机会,这是御下之道。
阿雾以前拿不准荣三老爷的心意,好在如今已经可以确定了。
紫砚一心想在阿雾面前表现,因而又道:“姑娘吩咐的往西北沿路设店,我就让我弟弟去跑,如今西北三省都有咱们的店了,货路也畅通。”
阿雾走后,荣三老爷叹了口气,自家的闺女到底还是良善的,像王氏这种人,死千百次荣三老爷都不会怜惜。阿雾不是那被戴绿帽子的男人,所以不能理解男人的这种心理,哪怕是自己不要的、厌恶的,也断断容不得她去红杏出墙。
阿雾点点头。
不过荣三老爷却不得不考虑阿雾的意见,因为阿雾并不仅仅是因为同情王姨娘才想留她一命,若阿雾真同情她,就不会将她里里外外利用得干干净净。
紫砚点点头,“以前姑娘就吩咐过,京里的店就保持原样,不扩张,咱们指望京城周边做。后来我就寻思着津口那地方是九河津要,南来北往的货物都要经过津口,商贾荟萃,五方杂处,最是繁华,下江南的、上京城的都在那儿交会,咱们的崔绣要宣传出去,必须得在那儿立足,所以就在津口开了一家店。幸得又有姑娘从南边送来的新织法缎子和新染法的缎子,货品简直供不应求。”
这桩热闹明面上是安国公府的世子爷霸占庶出三弟的小妾,还偷偷生了儿子的事,那是王氏的淫荡,世子爷荣吉盛了不起就是担上个管不住雀鸟的罪名,那是小瑕疵,男人总是格外能理解男人的不能自禁。可只要有人去放放风,舆论很快就能转过来,只要有心人引导引导,完全可以变成王氏是被逼迫的、誓死反抗的,但是奈何不得强权,只得相从。当时荣三老爷在外洋,生死未卜,家里只有孤妻弱女,难以“力挽狂澜”……所以王姨娘必须被保住。
阿雾搁下没翻看,“紫砚姐姐给我细说说京里的情况吧。”
但是王氏活着,就是颗钉子,安国公肯定是容不下她的。荣三老爷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寻思着该怎么去求情。
紫砚另带的一个小丫头,背着一个包袱,由紫扇接了过来送入屋里,这是这些年京城璀记的账目。
当下,荣三老爷起身,换了身袍子,带了小幺儿去了大房。
主仆二人又絮叨了些旧情,紫砚这才肯被延让入座,但屁股也只敢搁在绣墩的边沿。紫砚常年在京城打滚,知道京城贵人最注重规矩,虽然她和阿雾是旧日主仆,如今又帮着她看着一大摊子家业,可也不敢托大。
荣大老爷,也就是世子爷,听得荣三老爷来了,心里一紧,他对老三对有些愧疚的,可又正因为这份愧疚,长久地刺激了他在同王氏寻欢作乐时那种吃禁果似的快乐。
紫砚更是感激——她今生唯一的心愿就是儿子能读出书,今后能中进士,扬眉吐气,彻底扭转一家人的地位。
“老三这当口来做什么?”荣大老爷心虚,怕荣三老爷气不过,还要打上门来。
“紫砚姐姐,如今你不是个缺钱的,我就送虎娃一套文具和两匣书,盼他能出人头地,今后给你请个封诰。”阿雾道。
“都是你做的好事,打死你也活该。”大太太气得胸口这会儿还在疼。荣五的婚事至今没有敲定,眼瞧着可能有点儿眉目了,却出了这档子事,真是丢死人了。
这是阿雾顺手赏的,紫扇那边儿早端了黑漆描金盘子过来,上头有一套玉制文房四宝和两匣书。
其实阿雾在这当口爆出这件事,何尝没有要搅黄荣五亲事的意图在里面。虽然荣五就是嫁给哀帝也没有好果子吃,可毕竟她有一段时间,尽管短暂,会母仪天下,阿雾就得给她下跪,到时候老太太和大太太的尾巴还不知道要翘得多高,又要多生出多少的幺蛾子来,阿雾不得不防。
阿雾扶了他起来,从身边的小几上拿了一个荷包给他,里头装着两锭葫芦式样的金锞子,都是给小孩子玩耍的。
“你就别说了,我心头也难受。”荣大老爷今天被自己老婆、老爹、老母轮番说教了个够,心里冒起了火,这会儿老三又要打上门来,他胸腔也一股子邪火,“我去书房见他,看他要怎样,哼,我就不信他不顾我是他大哥了,不过是个小妾,就这样不依不饶的。”
虎娃来之前,紫砚就在家里反复教过他,他是个聪慧的,便乖乖地给阿雾磕了头。
荣大老爷在书房坐好,背挺得直直的,心里做好了打算,要来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甚至要先发制人,说王氏的不是,再动之以情,表示不要为了个女人坏了兄弟情谊。
紫砚赶紧拉了虎娃上前,“快,快给主子磕头。”
可出乎荣大老爷意料的是,荣老三的态度非常平静,不像是来兴师问罪的。
虎娃这一声把在场的人都逗笑了,紫扇赶紧抓了一把糖给虎娃,“好侄儿,那是仙子姑姑。”
“大哥。”荣吉昌拱了拱手。
倒是被她遗忘在一边儿的儿子虎娃,走上来扯了扯紫砚的衣角,有些怯生生地道:“娘,仙子姐姐。”
“坐吧,你来是……”见荣吉昌如此,荣大老爷反而不知该怎么说话了。
“可不是嘛,只是如今奴婢简直认不出姑娘了。姑娘长大了。”紫砚望着阿雾,有些发愣。
荣吉昌撩了撩袍子坐下,“大哥,今日白天是我冲动了,你也知道,哪个男人遇上这样的事都难免失控。”
“这么些年了,就好像都在昨天似的,我还记得早晨紫砚姐姐喊我起床的样子呢!”阿雾也有些动情。
荣大老爷赶紧道:“我知道,我知道。”他已经听出老三是来修好的,荣大老爷心头松了口大气,觉得老三这个人还是有优点的,至少重情义,友悌兄长。
“奴婢永远都是主子的奴婢。”紫砚抹了抹泪。
此刻荣吉昌赶来修和,对连番被训,又被老婆唾弃和众人羞辱的荣大老爷来说,简直不亚于雪中送炭了,何况荣三老爷还是当事人,这一份谅解,对荣大老爷就格外可贵了。
“紫砚姐姐快别这样,如今你好歹也是大掌柜了。”阿雾笑道。
“老三,这件事是哥哥做得不地道,可都是那王氏狐媚多妖,我……我也是好心,当初老二欺负了她,我看她可怜才收留了她,哪知道……”为着当初荣二老爷也欺负过王氏的事情,荣大老爷没少嫉恨他,他越是稀罕王氏,就越发讨厌他二弟。而今日事发,明明当初老二也做过,可他屁事没有,自己做同样的事情却落得一身骚,荣大老爷觉得老天爷也太不公平了,所以这会儿很不吝啬地要把荣老二也拖下水。
紫砚快走两步,蹲下给阿雾穿上鞋。
荣三老爷点点头,“那王氏也是可怜人,当初我出使外洋,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临走时也吩咐过你弟妹,那王氏年纪轻轻何苦为我守着,叫她见到合适的人就把王氏放出去。不承想,她倒是会修造化,竟然跟了大哥。”
紫砚的眼泪唰地就流下来了,她知道阿雾在她眼前如此随意,那是还当她是自己人的意思,就仿佛她昨日还在六姑娘跟前儿伺候一般。
荣大老爷听到这儿,越发觉得荣老三的话顺耳,原来他不是霸占弟弟的妾氏,那妾氏他本就要放出去的,只是他没能等到王氏放出去,就和她有了情意而已。
“紫砚姐姐。”阿雾唤了一声。
“当初她犯了事,是大哥救了她,大哥也是好心。她现下又替你生了儿子,替咱们国公府开枝散叶,虽有过错,但到底是环哥儿的亲生母亲,若环哥儿长大后,知道是咱们处死了他娘,他该……”荣三老爷忧伤地皱了皱眉头,“我一想到这儿就难受,毕竟是一日夫妻百日恩,环哥儿又是我侄儿,我……”
紫砚进去时,阿雾正侧躺在南窗边儿,斜靠在靛蓝银丝线绣玉狮玩球大引枕上,手里握着一卷书。见紫砚进来,她才坐直了身子。
说起环哥儿,大老爷也想起了自己这个胖乎乎的儿子。他虽另有儿子,可都不如环哥儿生得好,又不如环哥儿肖似他,大老爷对环哥儿是真心喜爱。对王氏,他也多有怜惜。昨儿晚上,他们还在一个被窝里颠鸾倒凤,甜蜜无比,明日就要送掉她的命,大老爷舍不得。
紫砚磕了头,又跟着紫扇去了永恬居。
何况,女人家总爱胡思乱想,王氏曾不止一次问过荣大老爷,如果他们的事儿发了,荣大老爷可会护着她,荣大老爷当然是胸口拍得老响地道:“当然会!”
过得两日,紫扇就来回了话,说紫砚想进来给崔氏和阿雾磕头。阿雾应了,紫扇就先领了紫砚和她儿子去崔氏屋里磕了头。崔氏见那孩子长得虎头虎脑,又可怜紫砚这么年轻就守了寡,因而赏了她五两银子。
想到这儿,荣大老爷更是内疚,想到那如花似玉、身材丰腻白皙的尤物就要香消玉殒了,再也享受不到她那殷勤、柔媚的伺候,他有些舍不得。
况且迟早要撕破脸,阿雾如今就只等紫砚来了。
当荣吉昌说出这样的话时,荣大老爷也不是傻子,一听荣吉昌的话,心里就一动。
阿雾施施然走了,她如今再没耐烦同荣四、荣五演虚情假意的折子戏。不得不说随着荣三爷的高升,阿雾当年的那郡主脾气也水涨船高地从心底漫浮了上来。
“谁说不是呢,只是像王氏这样不守妇道的人,活着也是丢脸,只是可怜我那环哥儿。”荣大老爷动情处还洒了两滴泪珠子。
其实倒不是荣四的姨婆建宁侯夫人骗了她,而是下头骗了皇帝。狮峰龙井的明前茶最妙,而其中的龙井茶树正宗的也就那几株,产量有限,遇到灾荒年月,收成更差。为了交差,谁敢拿最好的茶叶进贡,万一第二年供不上了怎么办?所以,下头打着“狮峰龙井”的旗号,其实每年进贡的都是周边茶株。而天高皇帝远,土皇帝最大,身在江南的现官有幸的话反而能得上一两半两的正宗茶尖,一润口香。
“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咱们这样的人家,更该慈德持家才好,按我说,将那王氏送到姑子庵去不就一了百了了,今后环哥儿长大也不至于怪我们当爹的和当叔叔的。
荣四在后面气得牙齿咯咯打架。
荣大老爷眼睛一亮,一把抓住荣吉昌的手,激动得口喷白沫地道:“老三,哥哥这儿替我们环哥儿谢谢你了。”
阿雾理了理衣裙上的褶子,优雅地行了个礼,翩然而去。
第二天一大早,荣大老爷就很积极地叫上荣三老爷去了安国公跟前,替王氏说话。
“茶也喝够了。”阿雾站起来,“四姐姐,只是你这茶怕不是真的狮峰龙井,有道是天下名茶数龙井,龙井上品在狮峰。名气大了,作假的就多。狮峰龙井汤色碧绿明亮,香馥如兰,而你这茶汤略黄,香气散淡,今后可别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了。”
“这样的女人就该浸猪笼,你们居然还替她求情?”安国公怒其不争地看着两个儿子。
阿雾对待讨厌的人向来的习惯是,跟大剌剌的人你就一个劲儿地死作,而跟既要挖坑埋人又要装姐妹情深的人,你就得当个愣头青、憨大姐,有啥说啥。
“爹,王氏再不好,毕竟她生了环哥儿,将来环哥儿长大了,问起来,该怨我了。何况,咱们这样的人家讲的是行善积德,毕竟是条命,把她送进姑子庵,也是了结,还可以为环哥儿积点儿福。”荣大老爷哀哀地求着安国公。
荣四、荣五没想到阿雾这般不给她们脸面,大剌剌地将话顶了回来,让她们羞得脸上火辣辣的。
“你难道没儿子吗,要稀罕个庶子?”安国公气恼自己这要继承家业的大儿子的糊涂昏庸。
“叫我说,四姐姐既然羡慕贵妃娘娘,索性将亲事退了,求了皇后娘娘进宫去伺候不是更好?那以后妹妹可就指望着姐姐扶持了。”阿雾笑道。
“爹……”荣大老爷别有深意地看了荣三老爷一眼。荣吉昌也是庶子,他娘当初不要脸的爬了自家老爹的床,生了这么个儿子,自家老爹还不是稀罕,怎么不嫌弃出身低了。
荣五脸色立时变了变。
虽然两者不可相提并论,毕竟荣三老爷的姨娘当初不是有夫之妇。可这当口,安国公也不得不考虑荣三老爷的感受。
大夏朝皇帝每隔三年选一次秀,但不是固定的,比如隆庆帝后期,就基本不怎么选秀了。阿雾如今忽然提起这个,是讽刺荣五自己怎么不进宫去当娘娘。
“老三,你怎么说?”安国公索性把责任推到荣三老爷的身上,他总不愿意王氏活着的,让他一直戴着绿帽子。
阿雾就是脾气再能隐忍,也受不得这个,立即回了一句,“哦,怪不得五姐姐迟迟未曾定亲,是不是宫里要选秀?”
“我……”荣三老爷也看了一眼荣大老爷,这一眼也很有深意,然后才低声道:“毕竟是条命,送进姑子庵也算干净。”
不提隆庆帝是阿雾的舅舅,便是他那年纪做她爹都算年纪大的了,何况隆庆帝这几年龙体有恙,乌发早白,若只看表面,他简直苍老得和安国公差不多年纪 了,就这样的半截子入土的老头子,她们居然异想天开想要将阿雾送入吃人的后宫。
安国公如何不懂荣三老爷的意思。都是老大糊涂,居然还要找老三来斡旋。
看来从老太太起,这府里的人心都黑透了。隆庆帝可是阿雾的舅舅,阿雾只要想一想老太太她们有这个打算,就想一脚踹死那老妖婆和大太太那馒头精。
安国公叹息一声,“罢了,今后这家业都是你的,你要怎么做就怎么做。”
阿雾看了看荣四,又看了看荣五,这两位是觉得她在江南这几年光长个子没长脑子吧?阿雾一听荣四的话,心头就恶心得想吐。
荣大老爷听了既欢喜又忐忑,老头子这是要放权的意思吗?
荣五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
当柴房的门被打开,阴暗的屋里照进一丝阳光时,王氏缩在墙角抱膝坐着,木然地抬起头,心里眼里满是绝望,这大概是她最后一次见太阳了吧?她昨晚几乎哭瞎了眼睛,吼破了喉咙都没用,没人要听她说话。她只有一个下场,不用人说,她也知道。
荣四的话锋一转,“你知道吗,上回贵妃娘娘省亲,天哪!那排场,简直让京城所有养闺女的人家都红了眼。听说,贵妃娘娘光额间垂的明珠就有龙眼大,连鞋子也镶着拇指大的夜明珠,光彩耀人。唉,咱们女儿家能做到这个份儿上,也不枉来世上走一遭了,你说是不是,五妹妹?”
“出来吧。”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站在门口,厌恶地对王氏喊道。
荣四觑了觑荣五,道:“哪儿的话呀,江南再好,难道能比得上天子脚下?何况六妹妹如此殊色,江南那些人能配得上咱们六妹妹?”荣四很亲近地想来握阿雾的手,却被阿雾一缩,她眼里的不喜闪了闪,立时又换上笑颜,“叫我说,咱们六妹妹这等颜色,便是宫里的向贵妃也比不上。六妹妹这般,也只有宫里的贵人才能配得上。”
王氏愣了愣,本以为这开门就要灌药或者送来三尺白绫的,她站起身,慢吞吞地挪到门边,想尽量多活一刻。
阿雾的眉头微微一动,在这整个家里,荣五其实也算不错的了,虽然有些小心思,但是还称不上太恶毒。她能说出叫阿雾留在江南的话,也不容易。
“磨磨蹭蹭干什么,还不快走。”马婆子大声吼道,这样的女人她打心底瞧不起,也是府里主子开恩。
“六妹妹如今年纪也不小了,三婶婶就没在江南给你看一户人家?江南那样美,叫我说能留在那儿才不枉此生呢!”荣五感叹。
“妈妈,这是要去哪里?”王氏忐忑地问道。
末了,荣四、荣五啧啧有声地感叹江南之富饶美丽,三人的感情也仿佛茶水温杯一般,暖和了起来。
“送你去水济庵,国公爷开恩,留你一命,像你这种女人死不足惜,既蒙主子开恩留了性命,可记得从此安安分分,多为主子念几本经。”另一个脾气稍微和缓点儿的婆子开口回答。
这一回阿雾回京,行李中有两大箱都是古籍。荣三爷是学政,来走门路的通常都是文人雅客,所送之礼多为古籍、古画,这就便宜了阿雾。
王氏简直喜不自禁,顿时就哭了起来,可嗓子沙哑哭不出声,只下雨似的落着泪,忙乱地给两个婆子都下跪谢恩。
其实阿雾虽然在江南待了不少日子,但才去时出门的机会并不多,到后来怕惹麻烦更是不怎么出门,即使出门也不过是跟着崔氏去大庙寺观。她在江南的见闻,更多的是“闻”而不是“见”。
“起来吧。”两个婆子对她既厌恶也可怜。
阿雾自然也要做到友爱姊妹的,因而挑了江南几样别样的习俗说起来,鱼米之乡,水泽星罗棋布,同广袤旱旷的北方自然不同。她心思玲珑,口舌伶俐,被她说起来,江南的美丽就像一幅画卷似的在荣四、荣五跟前徐徐展开。
王氏站起身,理了理思绪道:“我该去给国公爷磕头谢罪。”
“这江南的山水可真滋养人,瞧妹妹才去了两年多,就出落得这样水灵灵的模样了,叫人好生羡慕。六妹妹给我们讲讲江南的习俗风光吧,我也真想去呢。”荣五凑趣道。
“国公爷哪儿耐烦见你啊,也是你命好,大老爷和三老爷都给你求情,国公爷才留了你性命。”
可是她阿雾如今何德何能,有什么好处可以给她们?不过是一张脸,可以用来攀权附贵而已。阿雾在心里打定主意,要快刀斩乱麻,让这一家子都休想拿她做人情。
荣大老爷给她求情,王氏多少料着点儿,可她万万没料到荣三老爷会给她求情。王氏向三房的方向望了望,想起那年她初见三老爷时的光景来,红袖添香,煮茶泼墨,曾经是何等的快乐。
荣四这话就说得漂亮了,荣五也跟着端起杯子。阿雾也早就学会了虚与委蛇,饮下那茶,心里却在暗忖,这两位姐姐说到彼此扶持时,都望着自己,她二人却无眼神交流,看来都是想在自己身上讨好处。
其实这完全是记忆在经年后,被洗涤得只剩下了美好,实际上红袖添香恐怕就那么一回,煮茶泼墨未必有之,但记忆的模糊处加上了美好的想象来描补,就让王氏泣不成声地后悔了。
阿雾坐下后,荣四给她敬了一杯茶,“以前年幼不懂事,对六妹妹有不爱护的地方,还请妹妹原谅我。如今咱们姊妹都大了,眼看着就要各奔东西,大伯母说得对,还要咱们彼此扶持才好。”
“我对不起三老爷,临走前想去给三老爷磕个头,求妈妈去跟老太太说一声,我这一走就再也回不来了,也让我再看看我那可怜的环哥儿。”王氏跪在两个婆子的脚下,苦苦哀求。
不过荣四还没碰到阿雾的袖子,就被她巧妙地躲过了。阿雾如今脾性渐怪,便是崔氏也不能随意触碰她了。
那说话和婉点儿的婆子看她这副模样,也有些不忍。她是府里的老人,如何不知大老爷和二老爷的品行,这王氏虽然是自己不检点,可也是上头那两个爷做的孽,因此答应她去老太太跟前说一声。
荣四的脸上顿时显出得意来,笑着来拉阿雾,“咱们姊妹哪需如此虚礼?”
老太太听了本要发作,想见环哥儿那简直是做梦。
“还没恭喜四姐姐定亲呢!”阿雾放下茶杯,站起身,双手执礼,向荣四躬身。
可老太太又旋即一想,这王氏如今还是要算作三房的姨娘,坏了心眼子来勾搭自己的儿子,这名声坏得不能再坏了,让她再去三房给崔氏添添堵,顺便好叫人不要忘了这王氏是三房出来的人,三房如今正有个姑娘,刚好是说亲的年纪。自己父亲的后院出了这等不要脸的娼妇,哼哼……
“六妹觉得这茶如何?可是南边儿传过来的狮峰龙井,一年就那么一点儿产量,等闲都尝不到,还是上回姨婆送我的呢!”荣四这话成功地把阿雾对她的印象又改了回去。阿雾这回回来初见荣四时,她婷婷静然而立,瞧着至少有荣五七分气质了,可如今说这话,就又如小时那般浮躁、轻率了。
老太太想得很美好,于是点头同意了让王氏去三房磕个头,但是环哥儿是不许见的。
阿雾见荣四有模有样地炫耀着茶道之艺,接过茶低头啜了一口。
王氏跟着两个婆子去了三房,荣三老爷和崔氏本想拒而不见,带话的婆子却说是老太太的意思。屋子里荣三老爷和崔氏坐在榻上,阿雾则站在崔氏旁边。
今人不再饮用团茶、沫茶,在大夏朝立国十年的时候,太祖正式下谕旨废除了团茶进贡,改茶制为叶茶(散茶)。散茶之道在南边儿经过文人、大儒、茶客、诗友几十年的发展浸淫,成熟后逐渐传到京城,彻彻底底地取代了前朝点茶、斗茶之风。
王氏进门,跪着磕了三个响头,将屋里地砖都磕得要摇动了似的,口里道:“谢老爷给奴求情。”
荣四在小丫头端着的青花瓷盆里净了净手,提起提梁壶将桌上茶盘里的甜白瓷凸浮喜鹊闹枝头茶杯给浇热。这是二十几年前从南边儿流传过来的,近几年才在大夏朝的京城盛行的一种新茶道,讲究和、静、清、寂四字。
荣三老爷紧绷着脸,崔氏则看到王氏就打心底觉得膈应,听她说是荣三老爷求的情,立即转身瞪了一眼荣吉昌。
才两年多不见,荣四和荣五都已经成熟了不少,至少荣四眼里那酸涩尖刻的嫉妒已经懂得隐藏了,嘴巴上有了贵女该有的封缄。
荣三老爷看着王氏满脸不耐地道:“不用谢我,要谢就谢六姑娘,是她劝的我。”
从老太太的上房出来,大太太马上让人去帮阿雾搬东西。荣四、荣五两个则邀请了阿雾一起去园子里坐坐。
那王氏听了抬起头,向着阿雾道:“奴给六姑娘磕头,六姑娘不是第一回救奴了。”
可见大太太这主意是昨日见了阿雾后临时起的。
阿雾听了,眉尖微微动了动。她脸上戴着面纱,是知道王氏要来后才让人拿来的。阿雾不愿王氏看见她的脸,虽说她要去姑子庵了,可后面还会不会使什么幺蛾子却是未可知的,毕竟人生实在太长了,就怕她耐不住尼姑庵的孤寂。
阿雾笑了笑,算是默认了大太太的话。女大避父,府里的姑娘单独辟院子住是惯例,大太太这样安排,很正常。只是唯一不正常的是,她早就知道阿雾要跟着荣三爷回府,怎么搬行李时不直接让下人把阿雾的东西搬到永恬居,非要弄得如今再搬一趟?
阿雾如今对自己这张脸已经到了杯弓蛇影的地步,打小读史书她就知道了红颜祸水和红颜薄命两个词。再后来,她幼时花灯节两次遇险,再后来她在江苏,登徒子的惊鸿一瞬,叫荣三老爷费了多大功夫才按下去,使人情动关系,阿雾动用了不少银子,才使得荣三老爷调任回京。
大太太以为,她们两房并没什么恩怨,要说有,那也是三房欠了她的,是荣玠欠了荣珉的,所以现如今,大太太纡尊降贵来笼络阿雾,她以为阿雾和崔氏都该受宠若惊、感激涕零的。
虽说那里有荣三老爷座师和同年的功劳,可人家为何就偏偏要帮你荣老三?
“你们姐妹如今都长大了,你四姐姐、五姐姐都住在园子里头,春日景色正好,正合了你们这般花一样的年纪。伯母我也给你在园子里头收拾了屋子,就在奇花园后头那个永恬居。离你五姐姐住的地方也近,闲来时你们可以一起做做针线、聊聊天。”大太太慈祥得简直恨不能将阿雾搂入怀里似的。她大约还不知道,阿雾当初就知道是她背后使了手段促成了荣三爷出使外洋的事情。
总之这张脸是祸害,不管是说阿雾自恋自狂也罢,还是说阿雾谨小慎微也罢,总之是能不冒险就不要蹈死。
老太太如今还是看不顺眼崔氏和阿雾,但总算收敛了不少,脸上不见笑意,可也没找茬。
王氏又给阿雾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抬头道:“六姑娘自幼就怜惜奴,如今奴就要去了,还求再跟姑娘说几句心里话。”
见大太太如此热情,崔氏还有些忐忑,阿雾的心里却对这蛇蝎妇人腻味透了。好嘛,才不过一天工夫,这主意就打上了。
什么心里话,其实刚才王氏的话已经露出了轻微的威胁之意,阿雾不能不听她说几句话,其实她自己也是愿意听听王氏的话的,因此点了点头。
大太太一番话,就是要揭过以前的种种恩怨的意思。前债尽消,后头才好讲感情嘛。
“爹,太太,我带王……”阿雾忽然不知该如何称呼这王氏了,因而模糊了发音,又道:“去我原先的屋子坐坐。”
大太太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这世上的人再亲,也亲不过自家人。”
荣三老爷在崔氏开口前,率先道:“去吧。”总有这么一天要和王氏当面锣对面鼓的谈一场的,也省得今后留麻烦。
第二日,阿雾随着崔氏去上房给老太太请安,大太太见了崔氏和阿雾,脸上就浮起了笑意,眼里也带着慈祥,“璇姐儿快过来,你四姐姐和五姐姐这些年可时常惦记着你。如今你们姐妹也大了,今后也没多少时间可以坐在一块儿说话了。现如今你回来了,你们三姊妹可要好生亲近亲近,将来即使出了阁,也要彼此扶持才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