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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荣三爷衣锦荣归

荣四穿着一袭紫粉裙,衬得她白皙的肌肤十分亮丽,头上插满了金簪步摇,脖子上带着个至少四两重的金葵花璎珞麒麟锁,手腕上层层叠叠套着三个金镯子。阿雾怀疑她是不是把能戴上的首饰都戴上了,整个儿一“金女”。

荣四和荣五挨着大太太和二太太站在一旁,都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姑娘。

荣五同荣四差不多高,比荣四丰腴些,但容颜更加秀丽娇艳,额间坠着一颗大拇指甲大小的明珠,看得人眼睛一亮,好一个端庄秀雅的姑娘。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荣五如今是众所承认的“京城双姝”之一,一身的贵女气派透衣而出,普普通通八分新的鹅黄衣裙,恁是被她穿得像个皇妃似的。

二太太穿宝蓝绣缠枝莲花镶金色缠枝莲边沿的褙子,下头一条粉色百褶裙。原本是挺好看的打扮,可抬眼看着她那张瘦皱的脸,就让人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了——一大把年纪这样装扮,也不想想她女儿都定亲要嫁人了。

崔氏和阿雾打量老太太三人的时候,她们也同时在打量崔氏和阿雾。

大太太一袭酱金色团花褙子并紫红马面裙,眼角的鱼尾纹添了不少,显出一股疲惫老态,但面团团的脸带着白润的慈意,更像尊菩萨了。

崔氏这两年过得极其舒心,丰腴圆润了不少,比之在京城时的瘦黄憔悴,如今跟换了个人似的,一身儿的富态贵气,白润润的,一瞧就是个过得极畅心的妇人。身上倒没有特别打扮,但那衣裳的质地是上等锦缎,手腕上一个金镯子瞧着不重,但是累丝工艺——这工费只怕比金子本身还贵,不吭声儿地就把二太太给比出了酸气儿。

大太太和二太太这两年都略微老了些。

大太太是菩萨样,就不好比了。

老太太的嘴角很明显地撇了撇,这么些年她越发被奉承得连假意也不会做了,倒是没什么变化,只是嘴角两侧的纹路更深了,戾气越发重了,浑身散发出一股腐气。都说老人该越老越慈祥,可在老太太身上一丝儿也是感受不到的。黑夜里若看着她,还有些怕人。

不过崔氏如此,也在众人预料之中。上不受婆婆、妯娌之气,中间有丈夫疼爱,下头女儿、儿子孝顺、争气,自然过得好;学政又不是个穷差,崔氏这副模样,不出格儿。

安国公看了甚觉欣慰。

但是阿雾就着实让人大吃一惊了。

荣三爷瞧着像是老了些,眉间有了一丝褶子,但官威不怒而显,让那些瞧不起三房庶出的下人立时感到了朝廷三品大员的威严。

离京的时候,阿雾还是个小丫头片子,身量也没长,虽然十来岁了,瞧着还是个娃娃,矮墩墩的,不过模样从小就长得好,眉眼精致得画的似的,但小丫头再漂亮也就是亮亮眼睛而已。

旁边伺候的人赶紧来搀了三人起身。

再看如今的阿雾,那简直是不得了了。

“起来吧。”安国公发话。

荣四掐着手绢的手恨不能将手绢绞断了,荣五心头也咯噔了一声。

“父亲、母亲,不孝子回来了。”荣三爷声音里有一丝哽咽,游子归家的乡情不管真假,荣三爷做来都是水到渠成的。

阿雾身上穿着拿她在江苏开的染坊新配出的颜色染出的绸缎制成的衣裳,取色来自上好青瓷的薄透之碧,带着一丝釉色中的粉润圆厚。方子是阿雾让人深入 擅长印染的苗蛮腹地去学的,九死一生才换来的方子。因着这个方子,璀记的染坊短短两年已经开遍了江南。

老太太的上房里,荣三爷带着崔氏和阿雾一进门就前趋几步,撩了袍子,三个人恭恭敬敬地给安国公和老太太磕了三个头。

阿雾身上的衣裳就是颜色别致些,做工也算精致,但款式是常样,偏偏穿在她身上,这就是那衣裳的幸事了。阿雾的头上简简单单,只戴了一朵珠花,浑身上下就这一件首饰。

荣三爷在还没踏上岸之前,已经派人去吏部递了牌子,候着当今圣上的召见。但帝务繁忙,不是每一个回任的官员都能觐见天颜,荣三爷得了话,排在后日面圣,已是恩典。

可就是这样一身打扮,将整堂紫檀的家具和满屋的金银翠绿都比了下去。盈盈如出水芙蓉,天然去雕饰,只恐脂粉污颜色。

却说荣三爷一行,由荣达伺候着进了安国公府的角门,马车直接驶到了垂花门口。

玉不足以喻其骨,秋水不足以显其神。艳比云岫出巫山,丽掩春水浮皎月。

可不承想,今日今时,此刻此地,那一片衣角,一声脆铃,一个倩影,不可预期地忽然间就敲响了他心底保留、潜藏的那片以为今生都不可能出现的思慕。

当真叫人知道了,何谓“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都说书中自有颜如玉,唐秀瑾读书经年,也没读到过自己的颜如玉,后来定了亲,顾惜惠又是才貌双绝的“京城双姝”之一,唐秀瑾敬重她,眼里也就没看过别人。

今人真是错用、滥用了这两词、八字。

这一声脆铃,悠悠荡荡地回荡在一行青年的心间。直到那行女眷登车而去,他们的心上都还响着那铃声,眼睛里也只有那一片衣角。

女孩子,到了十来岁上头开始抽条,这就是丫头要变成少女了。正所谓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其实指的就是开始抽条的时间。

果然有一阵轻风吹过去,这时候连马的鼻孔里也几乎不喷气儿了。那股风吹过去,眼看着吹起了一点兜纱,却仿佛跟人故意作对似的,忽然转而向下,只轻轻拂起那姑娘似纱非纱的衣角,露出下头一根儿嫩粉流苏络子。那络子上系着一个鎏金镂空玲珑球,风吹过去,那玲珑球发出悦耳如乐曲的脆响。

抽条时间因人而异,大夏朝的姑娘,贫家女有十五六岁才行经的。而世家女因从小有人调养身子,吃食也从不欠缺,燕窝、人参等补品也隔几日就炖,因此十一二岁行经的也有。

虽都知道这般打量是极不尊重的事情,但是年轻而慕少艾,这是人之常情。所有人都敛声屏气,只盼着一股俏皮的风可以吹过去,将那窈窕姑娘的帷帽兜纱吹起来,叫人看看她的容颜。

阿雾是在去江苏后,快满十三岁时才行的经,眼瞧着就以惊人的速度成长起来,这时候同荣四、荣五站在一块儿,个头已经差不多了。

唐秀瑾如今在翰林院任职,这一次来西海码头是送友人下江南。一行几人在码头堤岸上勒马而停,目光都忍不住胶着在下头河边走的那群女眷身上。

只是谁也没料到,甚至包括阿雾自己,都没想到她长大后居然美得如此惊人。忽一日,阿雾侧头在西洋镜里不经意地瞥见了自己的侧影,自己也被惊住了。

唐音给阿雾的信里也提到过唐秀瑾的事情,说她哥哥点了探花,并同卫国公家的顾惜惠定了亲。

人,好像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科举取士以来,进士及第后都有隆重的庆典,其中最负盛名的便是探花宴。皇帝亲选同榜进士中最年轻且英俊的两人充为探花使,遍游名园,采摘名花,因而有“一日看尽长安花”的诗句。虽然大夏朝不再有探花宴,但三鼎甲游街,总得有才貌都看得过去的进士才好,因而历届探花通常都遴选俊秀之人的习惯,便被保留了下来。

其实,美丽如顾惜惠、荣五这般那就是极幸运的,在京城贵女里姿色称得上数一数二,令人惊讶、赞叹,说亲事时,也算是助力;嫁了人,洞房花烛,夫君掀起盖头,必定要欣喜三分,借着新婚燕尔笼络住君心,这下半辈子也就顺顺当当地开头了。

唐秀瑾已经下过科场,圣上钦点了探花。他身后一大群为他惋惜的人,都道他本是可以点状元的,可是今年主考官推荐的三鼎甲,除了年轻俊秀的唐秀瑾外,其余两人年纪都不小了,长相又偏粗黑。殿试时,隆庆帝百般纠结,不愿意选个黑脸探花,唐秀瑾就只好委屈了。

但是,阿雾的美,已经成了一种祸害。万幸的是她父亲如今已算是朝廷大员,祖父又是安国公,就是有那非分之想的人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可京里勋贵万千,礼部侍郎算不上什么人物,有时候就是别人一句话就从位置上下来了。安国公府如今已渐渐衰落,别说护不护得住阿雾,能不拿阿雾去打通关节,已经是他们有良心了。

岸上渐渐又来了一批送行之人,几匹骏马打头,上面是年轻的公子哥儿。若是阿雾看得见,定然能认出其中一人来,不是别人,正是几年不见的当今内阁首辅唐晋山的二公子,唐瑜,唐秀瑾。

为着这张脸,阿雾在江苏时,便是在家里也是带着面纱,等闲也不出门交际。

但无论怎样,荣三爷一行在他们的不自觉里已经成了焦点。

阿雾随着荣三爷和崔氏站起身时,安国公、老太太、大太太和二太太,乃至在场伺候的婆子、丫头,瞬间都静了静。

岸边来来往往的人远远地驻足看着这一行正在登岸的人,有正准备登船的女眷和送行的女眷正热切地指指点点着在谈论。安国公府轿车上的标志早就有人认出,有亲谊的也顺道上来打招呼,身后女眷正翘首企盼着崔氏一行过来,好将她们身上的衣裳问个究竟。

安国公看着阿雾的眼神明显多了一分复杂,但很快就压下了惊异,询问了几句荣三爷在路上的事情,然后就道:“这一路你们也辛苦了,你母亲已经吩咐你大嫂把你们原先住的院子收拾干净了,回去歇一歇吧,咱们有的是说话的时候。”

也有人专看她的衣裳。二八月乱穿衣,穿棉袄的有,穿夹衣的有,穿单衣的也有。只是那姑娘身上的衣裳,瞧着不像纱,也不像缎,可那光感像缎子一样亮,质地却有纱的飘逸。那颜色也新鲜,天水碧里带着一丝甜甜的粉,京城里还没有铺子卖过这样别致鲜嫩的颜色。

阿雾跟着崔氏走进自己以前住了几年的院子时,才发现这院子看起来逼仄极了。京城寸土寸金,能在这个地段买得起三进院子的都是有极大身家的了。

也有人痴痴地看着那姑娘搭在丫头手里的那一只纤纤玉手。白玉无瑕,纤长如春日的第一簇笋尖,白嫩嫩,恨不能咬上一口。指尖上,莹润的肉粉色的指甲干干净净,狭长而微微拱起如一弯新月,这是最最漂亮的甲形。多少人凤仙花汁染的蔻甲,在这双手面前都显得黯淡无光起来。

只是比起江南的园林来说,三房这既偏远又狭小的院子就难免让崔氏和阿雾都有些不习惯了,甚至连紫扇和紫坠都有些不习惯。

一旁候着的婆子、丫头的眼睛都不够看了,只跟着她的身形摆动,也不觉得这姑娘怎么动了,可那动作就是别样好看,明明走在踏板上,却像是画里仕女分花拂柳地走出画卷似的。

阿雾身后跟着的两个从江南买来的二等丫头,本来一路还叽叽咕咕议论,不知道国公府该多富丽堂皇,如今真进了府,才知道别说比不上江南的大盐商,就是一般官员的宅子都比这宽敞。

待崔氏稳稳地上了岸,她后头那位身材高挑、腰肢纤细的姑娘,这才由一个穿着紫色掐牙背心的美貌丫头扶着,走上踏板。

在江南时,崔氏独大后院,将阿雾身边的大丫头都提做一等,紫扇和紫坠便成了一等丫头,每月一两银子的月钱,只盼望她们伺候阿雾更加尽心些。崔氏额外在当地又买了两个丫头给阿雾充作二等,并其他粗使丫头和婆子都有添加。

荣达带来的丫头、婆子赶紧上去搀扶,但那两位身边的丫头更眼明手快,将府里来接的婆子们隔了开来。

崔氏从江南带回来的人多,院子里又有大太太安排的人,三房这院子就更显得逼仄了。好在崔氏身边如今的大丫头司棋、司琴已经训练得宜,将个菜市场一样热闹的院子不过半刻工夫就收拾得井井有条,十几个人来来回回,趋步而行,都没发出声音。

但荣达是府里的老人,不用看都知道那两位定然是三太太崔氏和六姑娘。

这一出戏下来,那些大太太安排来的原本还有些瞧不上庶出三房的人看了,心里都开始打起鼓,自己的动作也跟着轻下来。也有那有见识的,只看这一面,就知道如今的三房可大不同以前了,这规矩瞧着丝毫不比京城那些以规矩大而闻名的人家差。

荣三爷后头跟着两个女眷,都带着帷帽,帽檐周围垂着长长的白纱。这西海码头人多眼杂,尊贵些的女眷下船都要头戴这种帷帽。

这一招敲山震虎,加上起先司棋的一招杀鸡儆猴,立刻起到了极大的作用。

荣达亲自搭起手,让荣三爷扶了他的手走过踏板,稳稳地落在了岸边的地上。

阿雾由紫扇、紫坠伺候着,已经坐在自己屋里的南窗榻前,喝着热茶了。周围来来去去忙着整理行李,将衣物收拾出来的丫头,鸦雀无声地做着事儿,半点不敢影响埋头沉思的阿雾。

带头来迎的人是安国公亲自安排的,外院的大管事荣达。荣达是由安国公特地赐了家姓的管事,是安国公最器重的管事。这一回他亲自来迎接荣三爷,连荣三爷都不由自主地觉得脸上有光,长长吐了口气——他的父亲终于肯正眼看他了。

阿雾对这样的场面十分满意,甚至有些得意。

安国公府派出来的接荣三爷的轿子、马车已经等在岸边许久了。这会儿看荣三爷的官船靠岸,桅杆上高书一个“荣”字,知道是自家的船到了,赶紧迎了上来。

江南自古繁华,那里的世家除了没有京城的尊贵外,吃、穿、用、行哪一样不比京里精致?说难听些,阿雾自己亲身去了江南,才知道当年的康宁郡主到了江南也很是当了一阵子的土包子。

荣三爷这日的运气还算不错,能赶在中午前头靠岸。

这些阿雾从江南千里迢迢带回来伺候的人各有各的本事,不说百里挑一,至少也是十里挑一的人才。崔氏身边当年的大丫头司书、司画年纪都大了,阿雾瞧 着她们也没什么本事,只好在有一样忠心,就劝着崔氏好生打发了她们,或是外嫁,或是嫁给管事,都有了好去处。

荣三爷的官船就在这日驶入了西海码头,按班排序在巳时初刻靠了岸。前头先行的是吏部、兵部的船只,或者内务府的船只,或带着皇命赶着回京复旨的要员的船只。

司棋、司琴是阿雾在江南为崔氏买的丫头,她知道崔氏不会调理下人,特地花大价钱,央着荣三爷托人情,请了一位厉害的嬷嬷回来,专门调教司棋、司琴并紫扇、紫坠四个。

季春时分,西海码头上岸边的柳枝吐绿,气候最是一年宜人之时。这一日天上春日暖照,偶有一丝流云浮过,给单调的天空添了一丝颜色。码头上来往的工人早就脱了棉袄,今日连夹衣都穿不住了,薄薄一件单衣往来,头上还油光泛亮。

其余的,就是二等丫头和粗使丫头、婆子,来历也是非凡。江南如今的牙婆行当已经做得十分宏大,有地方专司给贵人调教丫头、婆子,这样的人用起来容易上手也舒心。

荣三爷拖家带口从京城去江苏的时候,也是在通州码头上的船。但这一回荣三爷已经升迁为三品大员,入了礼部,他的官船就可以开到西海码头了。

司棋、司琴也是这样的院子出来的,额外请嬷嬷调教,这只是因她们是大丫头,格外要有担当、有能力。

上京大运河从通州凿开了一条河道入京,直通京城内的西海码头。每年从运河冰化开始,这里就日日车船不绝,但也并非所有船只都可以停靠在西海码头。等闲人的船只只能停在通州码头,换陆路入京。

因此其他人看着三房这院子,只觉得那些江南来的下人厉害,却不知光买这十几个人所费就已经不下千两。

这就是人的运数。当年大太太暗中使力促使了荣三爷出使外洋,以为可以假借老天爷的手收了荣三爷,却不料反而助了荣三爷的运程。这是她始料未及的。

今日,阿雾觉得这钱花得值了。

这一次正是因为吴明开的推荐,荣三爷才能提前回京。

紫扇、紫坠服侍阿雾换了身柔软的半旧衣裳,将她的头发打散,编了个辫子,换了双粉色坠珠绣金莲花软底鞋,又悄没声地唤了彤管来给阿雾捏腿,这才悄悄地退了出去打点东西。

实则是荣三爷运气好,若非出使外洋平安归来,帝前对答得宜,得了个福大命大的印象,官职升迁也不会如此之快。再加上当年与荣三爷一起充当正使出使外洋的吴明开如今成了皇帝眼里的红人,已经入阁,管礼部事。

紫扇和紫坠回了自己的屋,有两个小丫头立即捧了水盆上来。

隆庆二十九年季春,荣三爷的江苏学政一差还未任满,却接上谕回京出任礼部右侍郎一职。荣三爷隆庆二十三年由翰林修撰入仕,短短六年就成为大夏朝的三品大员,这样升迁的速度,虽然不算空前绝后,但也已经让人十足艳羡了。

“姐姐辛苦了,这水里滴了玫瑰香露,姐姐洗把脸。”小丫头翠玲绞了帕子递到紫扇的手里。

当然这一切都是畅想,当务之急,荣三爷是该收拾包袱,带着妻女,好好去江苏学政上办差。

那边儿紫坠已经坐下,小丫头翠珑也绞了帕子正给她擦手,只是那盆里滴的不是玫瑰香露,而是茉莉花露。

只要国帑充足,军费无欠,那觊觎国朝富饶的北方鞑靼,东北瓦剌,以及虎视眈眈的高丽,甚至东南如今流窜的海匪都将不再成为威胁。

“姐姐,这院子也忒窄了些,姐姐们都落得要两个人挤一间,这还是国公府呢!”翠玲今年才十岁,仗着年纪小,紫扇又是个护短的,因此说话有些没遮没拦。

这两年荣三爷出使海外,眼光不再局限在国朝,在见识了沿海地区因为同外洋互贸而带来的繁华后,对在国朝列居士农工商最末的商不仅没有看不起,反而意识到那才是国朝要繁荣的重要一角。尽管这种意识并不深刻和显著,但荣三爷曾设想过,若有朝一日他能站在国朝官场的顶峰,必然要考虑大力促进国朝同外洋的互市,不仅仅在沿海,还要沟通内陆,互通有无,以充国库,扬我国威。

“碎什么嘴?这可是京城,能有个站脚的地儿都不错了。别小没眼劲儿的,你们瞧惯的那些江南大商,到了京城,就是有钱也不敢买这样的屋子。”紫扇喝了口翠玲递过来的茶水,“牙尖嘴利的,乱嚼什么舌头,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去宫嬷嬷那儿领二十个手板子,就说我说的。”

荣三爷既欣慰又高兴,一时又听阿雾说了柳京娘的志向,其实那就是阿雾的志向,关于璀绣要开遍大江南北的事情。

翠玲知道紫扇这是动了怒,平素她闯了祸,就是比这个大得多的,也不过去挨十个手板子,因此她也不敢求饶,更不敢看一旁的紫坠和翠珑,咚地一声跪在地上,道:“姐姐,翠玲知道错了。”说了这一声才敢起来,自己走出门领罚去了。

阿雾也不瞒荣三爷,将这两年铺子的进益,以及雪花缎的事情告诉了荣三爷。但阿雾都把功劳推给了柳京娘,因此荣三爷也不疑她,只叹她运气好,随便救得一人,居然有如此大用场。

这宫嬷嬷就是阿雾在江南请的专门负责调教丫头的嬷嬷,如今长久地跟在阿雾身边,专司她院子的刑罚。

别说崔氏,就是荣三爷知道了也极为惊奇,唤了阿雾到跟前问,“你哪里来的这样多银子?”

“翠玲,又闯祸啦,这回挨多少手板子?”宫嬷嬷屋里走出来个十三四岁的俏丽丫头,看着翠玲蔫不唧的模样,就知道她又被紫扇罚了。

才过得两日,阿雾就将三千两的银票放在了崔氏的手里。

“二十。”

崔氏点点头,居然一点儿也没觉得奇怪,自己居然将这样的重担压在了一个才十一岁小姑娘的肩头上,并丝毫不为她觉得重。

宫云听了,眉毛翘了翘,“这回闯什么祸了,惹得你紫扇姐姐这样罚你?”

阿雾对别敬之事,微有知之,但具体并不知道要花费如此多,沉默了一下,然后道:“这两年铺子收益还行,太太给我三日时间,我来想想办法吧。”

翠玲张嘴就要说,宫云赶紧阻止了她,“去屋里吧,嬷嬷也在。”

因此,第二日,崔氏将事情同阿雾说了,问了问铺子里的情形。

翠玲听见宫嬷嬷也在,腿都软了半截儿,却不敢吱声,乖乖地跟着宫云走了进去,挨了许久的训,这才出了屋子,手心儿都打肿了,一旁和翠玲好的妈妈、丫头见了,只同情她,有送药膏的,却没一个敢吱声儿问缘由的。

崔氏同荣三爷毕竟是十几年的夫妻,虽然荣三爷嘴上说他有办法,可看他的样子,崔氏就知道荣三爷这是没法子了。

这厢紫扇和紫坠屋里,翠玲挨了罚,紫坠也对着翠珑道:“这儿可不同江南,出去别给太太和姑娘惹事,小心嘴舌,不然可不是二十个手板子能了的。”

这一夜荣三爷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翠珑赶紧点点头。

可若是不借贷,凑不齐别敬,得罪了这些京城大佬,待三年差满后,你就别想寸进,也可能还不满差,就将你替了。其中种种黑暗关卡,实在不能与崔氏道也。

气氛虽然很是压抑了一阵,但翠珑毕竟伺候了紫坠这么久,同紫扇也熟,约莫过了阵子,她小孩子天性,难免又忍不住说话道:“姐姐,姑娘这几日是怎么了,我远远瞧她脸色仿佛不太好?”

官员任职送礼,自己凑不起,多有借贷,待日后归还,京里有专门放这种钱的人。门庭若市,又不愁你不还。你为官时,他可以卡住你的脖子,勒索行事,一旦借贷,这就是落入了他们的口袋,仿佛提线木偶任人摆布了。

翠珑虽然也算是阿雾手下伺候的丫头,但阿雾屋里规矩是极严的,各有各的差使,不许这个差上的跑那个差上去伺候,尤其是主子跟前,决不许上赶着去谄好,防着下人间的争风吃醋——多少败亡的事情都出在这个上头。

那就是借贷。

因此,翠珑不是贴身伺候阿雾的,就不许去她跟前晃。哪怕主子身边没人伺候,若主子不出声喊她,她也不许上前。

“这不行,那铺子我打算给阿雾当嫁妆的。”荣三爷否了崔氏的提议。其实他心里还有一条路可走,只是他不愿意走而已。

所以,翠珑只能远远地看看阿雾,心里关心,也只敢背后问问。

“赶明儿,我问问阿雾,铺子里估计还能凑出一两百两来,实在不行,就把铺子盘了吧。”崔氏低声道,为着荣三爷,她是巴心巴肝地什么都肯牺牲。

翠珑不知道阿雾的心思,但紫扇和紫坠却是知道的,两个人对视一眼,都不说话。姑娘大了,烦心的事情就多了。

其实荣三爷这是骗了崔氏,安国公那里早已经资助了荣三爷,也不过才两千两银子,还有三千两的缺口,荣三爷这才向崔氏开口的。其实他问之前,早就料到了结果的,这两年她们母女在府里能敷衍生活已经是令人生慰了,哪里敢有他求?荣三爷不过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随便问问的。

这当口,连紫扇和紫坠也开始想念江南了——那时候的日子多舒心啊,就是翠玲、翠珑两个小丫头说错点儿什么也不碍事,如今回了国公府可就不行了。

荣三爷坐起身搂了崔氏到怀里,“好了好了,别哭了,我会想办法的,父亲那里总要资助一些的。”

紫扇和紫坠心里和此刻阿雾心里挂着的是同一个字:嫁。

“我这儿只有几十两银子了,这两年我病着,费了不少银钱。”崔氏感到很内疚,“铺子里的事情,多亏有阿雾帮我料理,也亏得她小小年纪就这样懂事。我、我对不起她……”说着说着,崔氏就哭了起来。

阿雾已经十三岁了,正是女儿家该开始说亲的时候。这时候定了亲,行礼下来也要大半年。

“官场陋弊,如何能除?”荣三爷双手枕到头后,仰面瘫倒,也是无奈。

贵女出嫁,男方那边儿都要催好几次,娘家要一留再留。因为姑娘在家时娇养、尊贵,可嫁到别人家里,那就是做人媳妇了,上要伺候公婆,下要爱护弟妹,中要服侍丈夫,蜡烛两头燃,媳妇夹在中间受气,两头讨好,最是艰难。所以, 娘家和她自己都要争取在家多留些日子,真真假假一套规矩坐下来,到出嫁时也是十五六岁上头了。

“什么,要这么多!”崔氏惊讶得从床上坐了起来,“就不能少送点儿吗?”

有那百年世家或书香门第,家世清贵,更是重视女子的教养,家下姑娘不到十八岁不许出嫁,说是要留在母亲跟前学好规矩才准出嫁,其实也是舍不得自己闺女。

荣三爷知道崔氏不懂,可如今她也要跟着自己去赴任,总不能让她再这样一头雾水下去,因此道:“这京官外放,按例都要给各部衙门送上别敬。这两日我去打听过了,我这样的差使外放,内阁阁员那儿,每人至少要两百两银子,六部尚书要一百两,譬如吏部、礼部都格外要敬送,还有侍郎、都御史等要五十两,年谊世好一个都不能少。我粗粗算了一下,怎么也要五千两才够敷衍。”

越是这样人家的闺女,越让人尊重。

崔氏不解地抬头看了看荣三爷。

不过出嫁晚归出嫁晚,但是定亲却要趁早,过了时候,别人就该怀疑这家的姑娘是不是有毛病了。

荣三爷道:“咱们手头还有多少钱?”

在江苏时,冲着荣三爷的面子,也有不少夫人、太太有意想同荣府结亲的,但是崔氏和荣三爷商量过后,都没同意。

“遇上什么烦心事了,我看你这两日都愁眉不展的?”崔氏将头轻轻靠在荣三爷的肩头,一手轻抚着他的胸口。

因为荣三爷知道自己是要回京的,怕阿雾嫁在江南,离家远了,以后若是受了气,连个说话诉苦的地方都没有。崔氏就更是舍不得了,如今除了荣三爷,阿雾就是她的另一个主心骨,离不得。

因此,安国公发话,让崔氏和阿雾都去江苏。

何况,待阿雾长大,又是那副模样,荣三爷更是操心、担心,这亲事就迟迟没定下,甚至连个中意的人都没有。荣三爷夫妇商量着,只能回京再做打算。

安国公也不是不知老妻对三房的意见。如今老三高升,崔氏和阿雾被她拿捏在手里还不知要怎么折腾,万一今后将父子、母子、兄弟的情分折腾得薄了,反而不美。

可是安国公府是个什么情况,荣三爷最是清楚,阿雾的亲事越早定下越好,否则迟则生变,当心变成祸事。

荣三爷在安国公跟前委婉地表示过,意思是“儿子此去几年,身边也没个人照看,木姨娘又是个木呆呆的性子,还是想要崔氏跟去服侍。何况阿雾也大了,自己也想抽空亲自抚养,今后出嫁也要为国公府赚个贤名。”

阿雾也是这么个打算。以前小的时候,她未雨绸缪地想过,将来最好嫁个官职清贵的人家。这种人家家风好,品级又不高,有荣三爷在上头看着,她日子一定过得好,这点儿自信阿雾还是有的。

只因荣三爷眼看就要龙抬头,安国公不似老太太那般妇人之见,已经敏锐地觉察到国公府的未来只怕还得指靠在这庶子的身上,如今自己儿子虽不说笼络,但也不能再视而不见,屈而不伸。

但如今,阿雾愁着这张脸,她肯嫁,有眼力的人家也未必敢娶。娶个媳妇不能永远藏在家里,都是要出来交际的,阿雾实在不适合见人。

因为不仅荣三爷得去江苏,崔氏自己同阿雾也可一并随荣三爷赴任,这是安国公的意思。虽然气得老太太一天没吃饭,安国公依然不改初衷。

当然船到桥头自然直,阿雾现下除了担心自己未来的亲事,心里还在琢磨荣四、荣五的亲事,这将是安国公府最大的变数。

可眼前却有一道过不去的难关,愁得荣三爷白发早生。崔氏见他如此,心下暗自纳罕,实在是以崔氏所见,日子真是再也没有比现在更好的了。

荣四,今年十六了,亲事迟迟没有定下。一来是她本身样貌也确实不错,只差在了出身上头;至于品行,外头人看个那么几次,哪里看得真切,女儿家出门做客,表现的都是好的一面。

这旨意一下来,便是如今已经练得七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本事的荣三爷也忍不住兴奋地搓了搓手。他缺钱,而这一趟下来,今后在京里活动的银钱就有了!

荣四对亲事挑三拣四,二太太也不耐烦管她,由着她作,这就拖到了荣四十四五岁上头。哪知去年二太太的母亲去世,她虽是出嫁女,但也算有孝,遇着荣四的亲事一事,她就推托说逢母丧不好出门,更不好为荣四说亲,以致于荣四如今落得个不上不下,当年荣四的姨娘做下的“孽”,二太太早就等在今日,好叫她们母女两个仔细看看当日因,今日果。

而最优的差使就是荣三爷即将赴任的学差,即学政,主管一省之教育科举。学差三年满,大省份可余三四万两,小省亦不下万余两。

至于荣五,今年夏天就要满十五了,她的亲事也没定下来。不过,和荣四不同的是,荣五那是不愁嫁,国公府的嫡女,父亲又是未来的安国公,本身更是才貌双全,是京城贵女里数一数二的人物。说亲的险些把门槛都要踩断了,大太太就是不松口。一家有女百家求,荣五的亲事一直定不下来,大家都很能理解。

而素来清贫的翰林心心念念所盼的就是外放差使,国子监、詹事府都是没油水的衙门,盼的也是外放。外放差使,差分三等。次一等是主考,即各省乡试主考,一趟差使下来,好歹也有数千两可得,都是官场例规,不是强拿恶要。

不过阿雾却知道大太太那可不是挑花了眼,不知道该选谁才好,荣五的亲事大太太是早就打定了主意的,她的眼睛可盯得老高。

而江南自古就是文气荟萃之地,两榜进士里一半都是江南学子,能外放江苏学政,那就是今后江苏举子的座师,更同未来许许多多的进士都牵扯上了关系。不提别的,单是这关系网就已经极其珍贵。

现今,皇城里好几个皇子殿下都到了可以成亲的时候了,又都没有定下正妃人选。四、五、六、七四位里,四皇子虚岁已经二十有一,是罕见的这般大年纪还没有正妃的皇子,最小的七皇子也一十有七了。

大夏朝的学政一职,多从翰、詹、科、道等衙门指派,不设具体品级,原先由什么官职充任,依然是什么品级,卸职后又回归原先的职位。而隆庆帝特地将荣三爷擢为正四品,这就是为他到地方上同巡抚、知府等官员往来着想了。这是恩典,也是圣眷隆厚的象征。

大夏朝的皇子都要正式成亲后才能出宫开府,这成亲的年纪有大有小,皇帝若要多留两年也成,不想留早打发的也有。

过得两月,江苏学政在任上病殁,此职出缺,隆庆帝又特旨简拔,荣三爷升为正四品詹事府少詹事,出任江苏学政一职。

不过禁宫里住着多不方便,这皇子殿下在宫外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可在宫里,不得宠的话有时候连个大太监的威风都不如。所以,年纪到了十五的皇子都巴望着赶紧成亲开府。

况且此时,荣三爷的官运正火,隆庆帝将他充作经筵讲官,虽不是日日进讲,但每月总有一睹圣颜,聆听圣训之时——随侍帝王身侧,机会就多了许多。

四皇子楚懋二十一了还没成亲在历朝也算是少见了,不过他在十五岁时已经离了禁宫,搬入了祈王府。在四皇子十五岁上头,隆庆帝也曾为四皇子楚懋定过一个正妃,是云贵总督的嫡长女。

倒是阿雾在考虑,要不要将王姨娘在大老爷那里的事情一并揭发出来,闹个一府三兄弟共用一妾的没脸事情,最好能提前分家。可这件事毕竟把握不大,阿雾还舍不得这步棋,因此忍了一忍。

皇家一套三书六礼走下来,怎么也得一年。可那位嫡长女就跟老寿星吃砒霜——活得不耐烦了似的,上谕下来不过一月就上赶着“暴毙”而亡了。

再说回荣三老爷回府后,崔氏将府里这两年的大小事情都说给了他听,自然少不了王姨娘同二老爷有了苟且,又私逃出府的那一段。荣三爷听了倒没多大感触,虽则男人对头上戴了顶绿帽子的事情通常都不能容忍且要勃然大怒,可这事毕竟发生在荣三爷出使外洋之后,事发时他没有在场,如今说起来,感受也就不深了。

皇家选媳送上来的人选,第一条就是要健康。人选定下来不到一月就暴毙,这可就耐人寻味了。向贵妃和当今皇后,忙不迭地替四皇子宣传克母克妻的命格,以至于楚懋到了二十一岁还是单身。

荣三爷的从四品,已经算是三品预备官员了,只要不出大错,哪怕是按资排辈,迟早也能升至三品大员,前途一片光明。

都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皇帝的儿子也该不愁娶。但是四皇子楚懋是真正的“孤家寡人”,这件事情阿雾最是清楚。

在大夏朝,三品以上的官员可称大员,在京才可坐四抬大轿,进可拜相,出可封疆,乃是官场上的一道分水岭。

楚懋出生时,他的母亲先孝贞后就难产而亡;如今十八岁定亲,准嫁娘不到一月就暴毙;再后头楚懋的皇后,也是个命短的,他刚登基为帝就死了;楚懋再立继后,不到两年又死了。楚懋唯一的儿子的母妃,好像也是难产死的。阿雾记不太真切了,但是脑子里有什么东西闪了闪,她一时抓不住,只觉得是极不好又极重要的事情。

荣三老爷出使外洋回来后,真可谓是官运亨通,短短几月就连升了四级,至从四品。可别小看了这从四品,再上两级可就是三品大员了。

不过阿雾更清楚的是楚懋的这个“孤家寡人”命,他母后和后来的两任皇后,且不论是不是身体不好或者神思抑郁而亡,但那位云贵总督的嫡长女实在死得冤枉。

还不到三个月,荣吉昌就被特旨擢为从四品国子监祭酒。

年纪轻轻一条鲜活的命是被她老爹亲手扼杀的,就为了那位云贵总督不愿同四皇子楚懋拴在一条线上。这态度表示得可够决绝的。

詹事府是太子宫所属官署,当朝不设太子,詹事府实成空名。左右春坊的官职没有实职,实际成为翰林院编修、检讨等开坊升转之所——开坊就意味着皇帝要用人的意思。

只因几个皇子都大了,隆庆帝不立太子,如今成年的皇子都有机会问鼎大位,正是敏感时候,决不能站错队。

果不其然,荣三老爷一回来,在庙堂对答,迎了圣意,简在帝心,特旨拔擢,由原先的从六品翰林院修撰升了从五品的詹事府左春坊左谕德。

当此时就算是不能烧热灶,例如皇后的五皇子和向贵妃的六皇子,但也绝不能去烧冷得冻死人的灶,譬如四皇子。

连阿雾看了都暗叫了个“好”字。如今荣三爷气运开了,瞧着要鹏程大举。气度、模样都当得上“荣三老爷”了。

倒不是说四皇子楚懋有个什么不好,这人本身是极好的,只可惜投错了胎。先孝贞后可把隆庆帝得罪惨了。皇帝的元后,死后不许附葬皇陵,至今还停棺皇家寺院大业寺中。

阿雾看着荣三爷,只觉得他风度仪态都大有改变,比之过往如玉开光一般,风华灿然。荣三爷如今蓄起了长须,他本就长得一副好容貌,骨子里的书卷气配上五绺美髯,更添了儒雅飘逸。加之这两年见识了外洋风物,眼界大开,他眼睛里添了一种饱经世事的成熟和可成大事的睿智。

元后之死,皇帝不许天下戴孝,命百姓照常婚嫁取乐,自己更是大宴三天,就跟在庆祝似的,而且不到一月就立了继后,也就是当今皇后。

待感情平复,三人这才坐了说话,荣三爷开始有声有色地讲起外洋的风土人情来。

元后尚且如此,那四皇子楚懋在隆庆帝眼里是个什么样就更不好说了。从那之后,也曾流出过楚懋并非隆庆帝亲生子的流言,说孝贞后谥号里的那个“贞”字,是隆庆帝特地选来讽刺元后的。

荣三爷再也忍不住泪水,两臂拥住妻女,三个人都热泪盈眶,不能自已。

当然,这一禁宫秘闻的真相不得而知,便是阿雾,也未曾从福惠长公主嘴里听过元后多少的事情。可是观长公主对四皇子的态度,阿雾觉得多半传闻是真的。无风不起浪,空穴不来风嘛。

“爹爹。”阿雾叫了声,泪珠子就滚落了下来。

话说远了,且说这云贵总督杨敬彪,若他女儿嫁给四皇子,不管翁婿关系如何,他在人眼里就是四皇子一系的人了。今后别说升官发财,封侯拜相,只怕命留不留得住都成问题。大位之争,成王败寇,是要玩掉脑袋的,可不是儿戏。

阿雾见着荣三爷的时候,双眼也模糊了起来。虽然她知道荣三爷一定能平安归来,可到底得见着他活生生的在眼前,这才能放得下心。

四皇子楚懋如今看来虽然无心大位,但是他实在是太碍人眼了。隆庆帝的前三子如今都已亡故,四皇子楚懋既是嫡又是长,在一部分老顽固的眼里,他就是理所当然的太子的不二人选。

崔氏一见到离家两年刚刚归来的荣三爷,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双手颤巍巍地同荣三爷的手交握在一起。两个人无语凝噎,泪眼相对。

可是看隆庆帝的意思,四皇子肯定是登位无望的。而五皇子或者六皇子如果要名正言顺地继位,这位四皇子将是他们必须铲除的人。

这消息一出,崔氏的病就好了大半,半刻都等不得,让阿雾扶了她去院子外头等着。荣三爷先去给安国公和老太太磕了头,叙了叙话,这才回的三房的院子。

而杨敬彪身为云贵总督,位居大夏朝官职最高的九位封疆大臣之一,已经是一品大员,起居八座,称得上是云贵地区的土皇帝,完全犯不着跟着四皇子玩这出必输无疑的夺位游戏。

荣三老爷回来了!

以一个女儿换全家的平安和未来的前程,再划算不过了。

翻了年到了隆庆二十七年季春,安国公府的三房传出了极大的好消息。

说了这么多的四皇子楚懋,其实目的就一个,大太太肯定是看不上四皇子的。阿雾心里暗自嗟叹,任你机关算尽,哪里料得到这个大冷灶,才是今后的万岁爷啊。

且不说柳京娘将铺子经营得有声有色的事情。

当今皇后的五皇子和向贵妃的六皇子一个十九、一个十八,近一年都流出了要选正妃、离宫开府的意思。

璀记,是阿雾琢磨出来的名字。璀字算是崔绣中崔字的谐音,而璀璨则是崔绣的特色,颜色光亮璀璨,耀眼夺目。

七皇子的母妃是个小宫人,真是前辈子烧了高香,才能生个龙种,但七皇子也是个不上不下的,问鼎大位的希望不大,但比起四皇子总算是要好些。

翻过年,阿雾就得了柳京娘的消息,说是在京城最繁华的长安门大街上置了个铺子,如今不仅卖崔绣成品,还卖各色衣料,有些是柳京娘在京城附近的小作坊自己去寻的新鲜衣料。那些作坊本金小,开不了大店,随意买卖些,如今柳京娘收了来,又签了契约,形成独家买卖,也成了“璀记”的一大特色。

阿雾记得,荣五正是嫁给了向贵妃所出的六皇子为正妃,后来也的确得登后位,只可惜没享几天福,就和哀帝一起丧命在楚懋的屠刀下了。

柳京娘经营铺子,彭奶娘则管教绣娘。

阿雾一想到这儿,就打了个哆嗦,这安国公府可不是个好地儿,一定得想个法子脱身才是,只可惜安国公又是荣三爷的亲爹,这关系可真不好解脱。

阿雾点点头。早在夏天的时候,阿雾就分了一成的收益给柳京娘母子,又分了半成给彭奶娘,将两个人笼络得铁牢似的,都巴心巴肝地帮衬着她。

因此,比起自己的亲事,阿雾当然更愁的是安国公府的事情。

柳京娘也不推辞,“有了这笔银子,咱们的铺子就更能好好发展了。”

阿雾正独坐愁思间,紫扇端了个狮首腰耳葫芦云纹的鎏金铜香炉又走了进来,支走了彤管,一脸的有话说。

阿雾留下了账本,待日后细看,却没收装银子的匣子,反推给柳京娘,“这些拿去做本钱吧,我们这边如今也不缺使唤的银子。”钱生钱才是大道理。

阿雾问:“怎么了?”

阿雾看了看柳京娘送上来的银票和账本。好家伙,连阿雾都吃了一惊,足足四千两银子!虽说四千两对阿雾来说也称不上太多,但是这辈子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笔的银钱。

“姑娘,听说四姑娘的亲事定下来了,就这半月的事情,想来是咱们在路上的时候定下的。”紫扇一边说一边揭开香炉盖子,从随身带的荷包里捡了一丸阿雾爱用的香药放到火浣布隔片上。

不过阿雾对这些人穿什么还真记不得太清,若不是机缘巧合,那一年她去了宴会,又偏偏有些记忆,也赶不上这一趟雪花缎的潮。真是老天照应,合该她大赚一笔。

阿雾哦了一声,问:“定的什么人家?”阿雾虽说上辈子经历过这些年,但荣四这等小人物哪里能上她的心,所以她压根儿记不得荣四嫁给了谁。

这京城里什么衣料好卖,全看贵人们穿什么。

“说是定给了老太太的娘家,建宁侯府世子爷的嫡次子做填房。”紫扇将镂雕葫芦纹的紫檀宝顶盖盖在香炉上,又将香炉放到离阿雾五尺远的一张高几上。

阿雾点点头。至于她记得这雪花缎的事情,实则是隆庆二十六年秋的宫中中秋宴她也参加了,至今对向贵妃那一袭雪花缎的衣服还记忆犹新。三十几岁的女人,穿起来靓丽得仿佛二十出头,连阿雾也不得不赞向贵妃是个很会穿衣打扮的人。

阿雾有些痛苦地拿手抚了抚额头。她虽然不知道那世子爷的嫡次子是谁,但是建宁侯府的侯夫人马氏,也就是老太太的娘家大嫂可是当今田皇后的姨母。他们家那肯定是五皇子一系的。

“姑娘,这雪花缎因着今年贵妃娘娘在中秋宴上穿了一回,艳惊四座,京城所有的贵妇、贵女都开始效仿。但是雪花缎南边儿每年的产量都是个定数儿,若非上年姑娘早有吩咐,我们也赶不上这趟大潮,价格翻了五六倍都不止,着实赚了一把!”就是柳京娘这样的人,脸上也带了丝激动的喜色。

如今可好了,等荣五定了亲,安国公府自己家里就已经是两派相争了。

越明年,到了隆庆二十六年冬,柳京娘为阿雾带来了一个极好的消息。

“听说是老太太给定的亲事。”紫扇又道。

紫砚这辈子是死心塌地地感激阿雾给了她人生的第二次机会,拿她的话说,那就是再造之恩如同父母。

阿雾点点头,表示明白。怎么说荣四也是老太太的孙女,总不能由着二太太一直作践下去,老太太一心想巴上田皇后,把荣四嫁回娘家这关系就更进了一步。

本来紫砚就是个沉稳的人,也肯动脑子,如今吃了一个大亏,更加成熟懂事起来。有了儿子后,姑娘家变成了妇人,手脚越发放得开,跟着柳京娘学经营铺子,很快就能上手。后来她渐渐开始独当一面,做得有声有色,当然这也是后话了。

虽说荣四是庶出,但也算才貌双全,又有个荣五这样出色的妹子,别人也就高看她一眼。何况对方虽然是侯府世子爷的嫡次子,但将来也不会袭爵,又是找填房,也就不能多挑剔。

还别说,紫砚真给了阿雾一个惊喜。

“姑娘,也不知道大太太要给五姑娘说个什么人家?”紫扇好奇地道。

阿雾点了点头,让紫扇给紫砚带话,让她到针线铺子上跟着柳京娘学。至于学得怎样,就看紫砚的造化了。

阿雾没接这话,反而问:“对了,这几日你得空找个时间去看看紫砚吧。”

到了年底,紫扇来说,紫砚生了个儿子,如今已经回了娘家,对外说是丈夫去了,要守三年,也不好进来给太太和阿雾磕头。至于石峰一家,早就回了乡下,在京里没有营生如何支持得住,只能灰溜溜走了。

“嗯。紫砚姐姐知道姑娘回来,只怕早就在等消息盼着进府来给姑娘请安呢!”紫扇和紫砚自小要好,虽然几年不见,但也着实记挂着她,也不忘在阿雾跟前儿说说紫砚的好话。

因此,阿雾和崔氏的日子过得相对宽松了些。但阿雾依然不能去上学,外出也没什么机会,大太太是打定主意要将她往愚昧无知处养。

当初去江苏时,阿雾带走了柳京娘,将紫砚独留在京里,同彭奶娘一起支撑铺子。如今她虽比不得柳京娘的能干,但已经历练出来,称得上是个人物了。

隆庆二十五年,阿雾的日子过得极其简单。因着荣三爷出使外洋,老太太和大太太去了眼中钉,一边又要赚名声,不肯担待刻薄虐待庶子媳、庶弟媳的名声。若荣三爷真回不来,而刻薄死了崔氏,安国公府内宅的名声就真要臭了,进而影响孙女辈的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