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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逞机谋阿雾布迷局

今日盛年重拾年少冲动,崔氏的粉颜上虽还有丝儿憔悴,却更惹人怜惜,加之她嘴里说着酸话,小粉拳捶着胸口,一嗔、一怒,挠得荣三爷心里跟猫抓似的,这与在王氏那儿的纯粹泄欲,简直是两个境界。

人总是要饱暖才思淫欲,而对荣三爷这样的读书人来说,饱暖之外还需添上一条,科场得意。

只可恨阿雾也太煞风景了。

因而,今日大雪,寒风冻足僵手,荣三爷第一个就想到了崔氏的软玉温怀,正是二人临雪温酒、颠鸾倒凤的佳时。年少时,刚成亲那会儿也有这等甜蜜之时,只是后来荣三爷忙于应试,又两试不第,人生少了得意,这恩爱也就少了作料。

“昨日大雪,今日衙门里没什么事,我就先回来了。”荣三爷道。大雪时,工部、户部都忙不停,要查灾、赈灾,但翰林院却是个编书的衙门,这么大的雪,谁还有心思来管他们?所以荣三爷等就偷了懒,早早地下了衙回了家。

此一回味绵韵悠长,酸、甜、苦、辣、咸,应有尽有,反而让这两人如今跟重新“蜜爱”了一回似的,捡回了些少时风情。

既然阿雾不小心打断了荣三爷的好事,他自然而然就要迁怒。“阿雾,你最近功课如何了?”

然而王姨娘这么颗石头出现,激起了点点浪花,崔氏的嗔、怒、怨、恨,倾盆而来,荣三爷与她三天怄气、五天赌气的,日子虽然过得烦躁,如今回想起来却又别添了一分情趣。当然,这分情趣只有在二人和好如初时,他们才能静下来细细回味。

荣三爷教训孩子的时候,检查功课是他最常用的法子,荣玠、荣珢二人听了就想逃,唯有阿雾一点儿不惧。

荣三爷与崔氏已经相敬如宾地恩爱了十来年,再多的柔情蜜意都化成了家长里短,柔情里少了些蜜意,日子淡淡地细水长流。

阿雾回头吩咐外边的小丫头,让她去找紫砚拿自己最近的功课。

荣三爷又咳嗽一声,脸上有些尴尬。却说他这时候确实不该在崔氏屋里,哪怕衙门无事,他也该在外书房消闲。只是这段时日,他同崔氏言归于好,更胜从前,个中滋味只有当事人才能体会。

荣三爷则在阿雾的身后同崔氏挤眉弄眼,悄悄地捏了捏崔氏的手心。崔氏羞涩地一笑,趁机出门去吩咐人给荣三爷和阿雾准备点心,实是为了凉一凉红得发烫的脸。

阿雾红着脸放下手,很委屈地看着荣三爷,“爹爹,怎么这个时候在家里啊?”

荣三爷指点了一下阿雾的字,又考了几段阿雾最近学的《孟子》,她都答得头头是道,弄得荣三爷找不着由头教训,最后只得严肃地道:“嗯,还不错,切不可骄傲自满,回去多用点儿心。下午就别过来了。”

阿雾心里只怕自己的眼睛得长火眼疮呢,顿时生出一种后世人眼里的“奸情”处处不在的感叹。

崔氏本在一旁做针线,一听荣三爷的话就红了耳根子,斜睨了他一眼,有些着急地做着口型。

其实阿雾比崔氏更加无措——她虽然“不小心”偷看到了荣三爷的风流事,但并没有心再看看自己爹娘的闺房趣,倒是这两个人“不知检点”,竟然敢“白日宣淫”,哪知荣三爷居然还先发制人,倒打一耙。

阿雾跺着羊皮小靴子嗒嗒嗒地回了屋子,一个仰身,顾不得什么修养举止地躺在了床上,满脸的不高兴。

到底是男人在这事上脸皮厚些,荣三爷轻咳一声,道:“阿雾,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怎么进屋也不让丫头回一声,毛毛躁躁的,哪里像个闺女?”

紫砚、紫扇皆为不解。

阿雾实在是没料到今儿“运气”这么歹,到处都能碰到这些事情,心里没有准备,一下子来了个此地无银三百两。

阿雾抬头瞪着床顶,兀自懊恼,想自己一把牛刀出鞘杀鸡,还没碰着鸡,鸡自己就得了瘟病倒了。真是,真是不甘心呀!

阿雾也有些无措,在崔氏站起来的瞬间,就反射性地飞快地拿一双小爪子捂住了眼睛,大叫道:“我什么也没看见。”

英雄无用武之地原来就是这么个心情,阿雾暗忖。

崔氏屋里阿雾是去惯的,已经到了可以横冲直撞、不用通报的地步,哪知阿雾刚掀了厚藏蓝绒布帘子进去,就见崔氏唰地从荣三爷怀里站起来,两个人紧贴的嘴也才将将分开,崔氏的脸红得跟猴子屁股似的,有些无措。

瞧崔氏如今的光景,同前几回她和荣三爷牵强的和好可不是一回事。这回看她粉脸含春,打心底显出一股子舒畅劲儿,阿雾就知道她已经喝上鸡汤了。

阿雾笑了笑,径直回了院子,打算去崔氏屋里坐坐,把正在绣的那个荷包拿去让崔氏指点一下。

不承想,阿雾还没来得及让人领教一下她的厉害手段,因着她无意中的一场病就解决了问题,这对阿雾的判断和决策都是一个重重的打击。实则是她不解也低估了荣三爷同崔氏的情意,害自己也没能在崔氏跟前露露脸。

这种事第一回见是震撼,多了之后就见怪不怪了,阿雾已经镇定了不少。她一时心里又觉得高兴,这老太太生的这两个儿子,可真好——那是真正的好。

亏她一番极为得意的筹划,却不想胎死腹中。

阿雾好容易挪了开去,吐了口浊气,快步出了园子。

阿雾坐直身子叫:“紫扇。”

老爷?这府里能称老爷的就只有三个,这人自然不是三老爷,听声音像是那不着调的败家子二老爷。

紫扇赶紧上前,“姑娘。”

“嘿嘿,头回你不是还不愿意吗,怎么现在又见天儿地念着爷了?”洞中男人轻佻地道。

“你拿些银子去给华婆子说,王姨娘要做什么她都不许拦。”最近崔氏手头松快了些,阿雾也多了点儿自己可以使唤的银钱。

“老爷真坏!当初强了奴的身子,就丢一边去了,许久也不来寻奴,这会儿一见人家就又欺负人。”洞中女子媚声媚气地道。

王姨娘的手段还是就那一样,守在荣三爷必经之路上,嘘寒问暖。荣三爷有些不敢看王姨娘的眼睛,好歹也是他的女人,让这样一朵娇嫩的鲜花守活寡,荣三爷的心也着实有些愧疚,但这份愧疚还不足以让他再走进王姨娘的屋子。

“小贱人,怎么轻,你不就是喜欢我重吗?”

这就是男人的薄情,他对你无意,尝了你的鲜后,便丢开了手。

“好人儿,你轻些啊。”

阿雾打量着荣三爷转身的狼狈,想了想,觉得崔氏的一颗真心还不足以保证长久的安乐,万一今后两人稍有龃龉,荣三爷想起今日的愧疚来,那就又有一场官司可打了。

大冬天的,在屋子里都嫌冷,假山洞里的两个人却没羞没臊的,丝毫不觉得冷。

当然荣三爷的态度这般坚决也不是没有好处的,或多或少对阿雾的计划有所帮助,只是她遗憾的是,这件事上没能显出她自己的手段来。

阿雾藏在假山背后,小心翼翼地挪动双脚,尽量不要发出声音。奈何刚刚下了大雪,她一时兴起来踩雪玩儿,却又遇上了这等污糟事。

阿雾觉得自己就像那戏台子上的花旦,本该唱主角,来一段完整的本子,你却让她耍了几个花腔就要她下去,戏瘾没过足,比抽大烟没过瘾也不遑多让。

阿雾以前是心若明镜,看什么都干干净净,从不往污秽了想,到如今偶然听得动静,才知道那都是以前自己故意或无意忽略了的,就比如怀孕的妇人,自己不曾有孕前,看谁都是平坦的肚子,而自己怀了孕,便觉得满世界怎么都是大肚子妇人。这就看你关心不关心了。

王姨娘的柔情手段在荣三爷身上收效甚微,她自然而然地就转而忆起了老太太来。

只是这安国公府的污糟事可不止这一桩。

前段日子老太太因着三房的鸡飞狗跳,崔氏和阿雾的同时病倒,极为高兴,连对崔氏的搓磨都放松了不少,但自从崔氏和荣三爷和好后,她的脸色便又差了起来。

阿雾笑了笑,“你是不该去听。”语气中却没太多责备,有点儿你即使听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意思。紫扇这才松了口气。

崔氏的身子才好,老太太就病了,延医问药,躺在床上有些起不来了,三个媳妇都要在跟前儿守榻尽孝。

紫扇见阿雾如此,却不敢出去,嗫嚅地解释道:“奴婢也不是故意去听这些下流事的。”

大夫人管着府里的上上下下,整日琐事不断,老太太特免了她的伺候,而二夫人,居然“老蚌怀珠”,据说有了,于是伺候老太太的重担就落在了崔氏身上。

阿雾垂了垂眼皮,“你去玩吧。”

崔氏如今已几乎回不了院子,晚上要在老太太的屋里打地铺,把屎把尿地伺候老太太。阿雾去上房请安时,见崔氏连梳头的时间都几乎没有,邋遢得没个人样了。她身子本就刚好,哪里经得住这样没日没夜的折腾?一日里能囫囵睡一个时辰,已经是老太太开恩了。

阿雾的手指头在桌子上敲了敲,被大夫人管得死死的大老爷?阿雾见过那向山媳妇,长得轻佻尖刻,可算不得什么美人儿,却没想到大老爷,也就是国公府的世子居然被这么个妇人勾上了。

阿雾打听得老太太的手段,她人上了年纪,睡眠少,半夜里要醒个七八回,一会儿要水,一会儿腿痛要人捶腿,都要崔氏亲自伺候,不得假手他人。明明屋子里有睡榻,却要让崔氏在她的脚踏上铺铺盖卷睡觉,身都不敢翻。

紫扇脸一红,继续道:“好像那向山媳妇勾搭上了大老爷。”

而崔氏这边,因同荣三爷刚和好,更不愿让他因自己担上个不敬嫡母的罪名,再艰难也咬牙忍着。

“向山媳妇得了哪个爷的脸?”这才是阿雾想知道的关键。不然谁耐烦听这些污糟事儿啊。

这大冬天里,简直就是收人命的事。阿雾暗恨老虔婆的狠毒,她看老太太荣光满面,哪里是有病痛的样子?这明摆着是故意折腾崔氏的局。

一说起这些事儿来,紫扇就来了劲头,“那个婆子是园子里管梅林的王婆子,那年轻的是外头跟着大老爷的向山的媳妇儿。前头王婆子的男人偷了她的金簪子送给向山家的,被王婆子知道了,这会儿要拿向山媳妇。”

阿雾回去同荣三爷说了崔氏的境况,便是荣三爷也许久没见到崔氏了。

却见阿雾又点点头,紫扇这才肯说。

崔氏自己憔悴,荣三爷去请安时,她都不愿见他,就怕他心疼自己,同老太太顶上。

“姑、姑娘要听?”紫扇有点儿不确定,不敢说给阿雾听。

荣三爷听了阿雾的话,神情黯淡,低头不语,眼角有些水光。他也不容易,老太太掐着人伦这个理儿,他一时也想不出妥帖法子来。

直到回到自己屋里,阿雾才唤来紫扇,“说说刚才的事吧。”

“爹爹,阿雾不要后娘。”阿雾亲近荣三爷时就爱唤他爹爹。

“哦,我先时来院子里找翠华姐姐拿绣样子,见……”紫扇不知道该说不该说。她见阿雾面无表情,就没敢再往下说。她们屋里这位姑娘,虽然看着漂亮精致像个瓷娃娃,她若笑时,你的心也跟着舒畅;可若她不笑时,一样温润,可瞧着不知怎么的就是有些怕人。

荣三爷摸了摸阿雾的花苞头,“胡说,阿雾不会有后娘的。”

“你在这儿做什么?”阿雾反问紫扇,一大清早就跑得没个人影儿。

“后娘凶。”阿雾嘟嘴。

紫扇一见阿雾,立即走上前,“姑娘,你怎么也出来了?”

荣三爷正待安慰阿雾,忽然眼睛一亮,刮了刮阿雾的鼻梁,“好阿雾,你可是你娘的救星,小鬼灵精的。”荣三爷展颜一笑,大踏步地出了屋。

那边却正赶上一边儿绕过来的紫扇,她手里也正拿着一枝蜡梅在玩。

阿雾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嫌弃地拿手绢擦了擦。唉,除了香喷喷的崔氏,她可不爱被人碰。好在荣三爷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通。

阿雾以前没听过这等骂法,即使是听了也不懂,可如今乍一听,却霎时听懂了七八分,羞得小脸通红,急急退了。紫砚的脸上也是一阵红、一阵青的,懊恼怎么叫这等污言秽语脏了姑娘的耳朵。

阿雾唤来紫扇问:“王姨娘最近怎样?”

另一头一个穿姜黄袄子的略显年轻的女人回骂道:“呵,你有本事你也爬啊,怎么爷们儿就看不上你?就你家那窝囊废见了我还不是尾巴摇得跟狗似的,他是自己送上门来的,姑奶奶我还不想要呢!哼,就你那猪腰子脸,只配回去用擀面杖!自己没本事,赶我这儿来骂骂咧咧,我呸,难道姑奶奶还怕你不成?”

“她给老太太屋里的姚黄、魏紫都送了荷包,远远看着,荷包鼓鼓囊囊的。她屋里的晴明同老太太屋里的三等丫头蔷薇走得近。”

梅林角落里一个穿着藏青夹袄的嬷嬷手叉在浑圆的腰上,口里正骂道:“敢来我这儿撒野?呸,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的德行!少跟嬷嬷我在这儿横,能爬上爷们儿床的可不止你一个!”

阿雾皮笑肉不笑地拿手叩着桌面,瞧着也不算聪明嘛。崔氏这样宽容的主母她上哪儿去找,若真如她算计的那般成了,以后进来个泼妇,到时候看治不死她。

今日却偶然因为其中的几个字眼,阿雾留住了脚步,她不退反进,领着紫砚往深处走去。

阿雾哪里猜得到王姨娘的心思。王姨娘眼见荣三爷对崔氏是一颗真心,知道自己插不进针,除非崔氏有个三长两短,哪怕再进来个厉害的,那又怎样?王姨娘自认是不输人的。

林子深处飘来一阵女人尖利的骂声,阿雾皱了皱眉头。若换了往日,她定是要转身走的,家中仆妇低劣、粗鄙的言行,阿雾是打从心底厌恶的。

何况她又讨好六姑娘,六姑娘也多与她青眼,不怕她今后亲后娘。如今这时段,王姨娘将一颗恨阿雾断她后路的心藏得严严实实的,只低了头处处讨好阿雾,毕竟还不是翻脸的时候。

蜡梅花的香气缥缈冷冽,可以洗涤一切污秽。阿雾深吸了一口气,这十几日来的病痛缠绵总算是消停了。阿雾踮起脚尖,让紫砚将她抱起来,折了一根小小的蜡梅枝条,拿在手里把玩。

至于老太太那儿缘何忽然起了折腾崔氏的心思,收了王姨娘不少好处的姚黄、魏紫说的坏话也算是“功不可没”。她二人没少在老太太耳边挑拨,说崔氏是如何在她身后诅咒她老不死的。

阿雾是个适应力很强的姑娘。

老太太这么些年留着崔氏是因为她性子懦弱,出身不好,容易拿捏,但她年纪越大就越怕死,而恰好听说崔氏就咒在了这一点儿上,就受不了了。

紫砚又转身顺手开了窗户,阿雾眯了眯眼睛适应外面的光线,点了点头。至于不好的记忆,她已经将它们封印成珠,丢在了角落里,任灰尘覆盖。

何况,随着儿子渐渐长大,安国公又渐渐不问事,越发养得老太太一副唯我独尊的性子,动辄就觉得自己手握了生杀大权,让人生就生,让人死就死,不说越老越良善,偏偏心思越发狭窄阴毒。

这日晴光大好,是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紫砚伺候了阿雾起身,“姑娘去院子里逛逛吧,如今蜡梅开了,可香着呢!今儿天气又好,也不冷。”

又说,荣三爷手脚麻利,过了不久,他的“美事”就传进了府里。

却说阿雾这一番病,得家人照顾,好得还算快,不过大半个月工夫就全好了,然而却别添了一样毛病,见不得肉,连肉星儿都见不得,一见就吐,揪得崔氏一 颗心灼灼地疼。寻了多少法子也治不好,最后还是荣三爷能耐,托人寻了牛乳,每日给阿雾喝上一碗,补补身子。

自古就有榜下捉婿的美事,奈何荣三爷家中已有娇妻,尽管他风度翩翩、儒雅俊美,也不得美人青睐。可是若荣三爷丧妻,虽然是继室,也有人是一千个愿意的。状元郎跨马游街时的风采,不知留在了多少姑娘家的心里,何况这位状元郎还是安国公的三公子。

自阿雾病后,崔氏为母则强,反而忘了自己的病症,精神头日渐好转,将全部心思都放在女儿身上,就怕她有个三长两短。阿雾的病来得虽急,看似凶险,却并没有崔氏想的那般严重,可是哪个做母亲的都会忍不住往重了胡思乱想。

在翰林院的尊贵前途和状元郎的才华跟前,“庶”字几乎就可以忽略不提了。

阿雾这一番病下来,荣三爷和崔氏的一颗心都扑在了她身上,两个人的怄气也就不了了之了。哪怕王氏见天儿换一身衣裳来跟前晃,荣三爷也没被她勾去。王氏渐渐知道,这六姑娘在荣三爷心里是极重的,索性也歇了要浑水摸鱼的心思。

阿雾安静地坐在屋里描花样子,紫扇忽地从外头回来,没遮没拦地嚷道:“姑娘,大事可不好了!”

一时贪了新鲜,又同崔氏怄气,再到如今,看着两个最心爱的人这般模样,他顿时恍然大悟,悔不当初。

阿雾抬头看了一眼紫扇,放下手里的笔,走到南窗炕前,从小几上温着的双层青花鱼戏莲叶瓷壶里倒了一杯热水,就势坐了下来,“怎么了?”

荣三爷不怪阿雾躲他,家里太太病了,女儿也病了,两个心爱之人都病了,对王姨娘的心自然也就淡了。他最在乎的还是家庭和睦,自幼的幻想里也是父亲、姨娘和自己一家三口的欢乐和睦。

院子里有小丫头在玩耍,紫扇作势就想放下窗格,却见阿雾摇了摇头。

阿雾本是个有洁癖的,以前从没见过、听过这等事,现如今不仅看了,看的还是自家爹爹的春宫戏,任谁心里也会有疙瘩。

“到底怎么了?”阿雾催促着紫扇。

即使到这会儿,阿雾也不敢看见荣三爷,一见他就难免想起昨晚的糟心事。阿雾那时自以为做了个“惊世骇俗”的决定,居然胆大包天要去听自家爹爹的壁脚,可没想到,后来她见着的才是“惊世骇俗”。

紫扇赶紧道:“外面那些碎嘴的,说咱们太太身子不好,老爷就等着续弦呢,连续弦的是谁都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啦!姑娘,你快想想法子,咱们可怎么办呢?”

看着荣三爷手里的药,阿雾一想起他两个人做的事儿,就一阵恶心,摇头不肯喝。

阿雾想不到荣三爷手脚这样快。不过也是,崔氏这都被折腾了七八日了,若再久些,后来就算没折腾掉一条小命,也得仔细着伤了身子。

若一人本是南方人,吃惯了米食,一时贪新鲜吃了几日面食,那也并不表示他就要更换主食。面食可充作调剂胃口之物,若米、面不能共存,毋庸置疑,他定然会毫不犹豫地还选择前者。

“啊,他们都说得是谁啊?”阿雾也很好奇。

若说荣三爷对王氏,那还真没有她自以为的宠爱,不过是个生活的点缀品,最近只因崔氏闹得太厉害,两口子赌气,这才多去了王氏屋里几日。而王氏伺候得又尽心,荣三爷跟着她学了不少新鲜花招,一时贪鲜,才有先前时日的光景。

“说是什么文选清吏司的郎中,姑娘,这是个什么官儿啊,能赶上咱们太太家的知府老爷?”

王姨娘没想到自己的媚眼抛给了瞎子看,不仅没在荣三爷跟前儿赚得个关心六姑娘的名声,反而惹了他的厌。

“你个小丫头知道什么!清吏司郎中家的姑娘……”阿雾沉吟了片刻道,“这可不行,这件事千万别跟太太说,她如今本就不好,若听了这个,只怕真要为人腾出位置来了。”

荣三爷从王姨娘手里接过药碗,也不看她娇滴滴的模样,只道:“这儿已经够乱了,你还嫌不够是不是?自己回屋去。”

“姑娘,你怕她作甚?就算……就算真有那么一天,她也不过是个续弦,还能越过嫡出的姑娘去不成?”紫扇说道。

荣三爷也大约察觉出了阿雾的抵触,一时想不清楚自己何处得罪了自家闺女,到得王姨娘端了阿雾的药进门,荣三爷才恍然大悟。

“你不懂,若真是那清吏司郎中家的姑娘进了门,爹爹他、他只怕就再也顾不得咱们了。”

一众人包括荣玠、荣珢都上来嘘寒问暖,阿雾只一个劲儿地不看荣三爷。

“啊?这怎么说啊?老爷平日多疼爱姑娘啊,他不会的。”紫扇不信。

阿雾听见荣三爷的声音,浑身只觉不适,一扑身倒入坐在床尾看着她的崔氏怀里。荣三爷只道女儿这是恋母,赶紧同崔氏换了个位置。

阿雾自然要解释给她听的。

荣三爷坐在床头,赶紧为阿雾调了调靠背,“快把姑娘的药端来。”

“你知道吏部的文选清吏司郎中是个什么官吗?”

“阿雾,阿雾,你可是算醒了!”崔氏滴着泪,简简单单一句话,却不知包含了多少焦虑、忧愁。

紫扇摇摇头。

“你们怎么……”人到得怎么这般齐。阿雾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头疼如裂,身子酸疼乏力,想是病了。

“要说清吏司是咱们国朝官职里最肥的缺也不过分,掌考文职官之品级与选补升调之事,以及月选之政令。国朝上上下下的文官铨选、升迁皆要通过清吏司,别看人家不过是区区一个五品郎中,就是咱们府里的大老爷、安国公世子爷,想攀上人家都攀不上呢。”

“不,走开……”阿雾尖叫一声,忽地坐起来。她迷迷蒙蒙地睁开眼,只见崔氏、荣三爷以及两个哥哥都一脸焦虑地正看着自己。

紫扇惊呼:“这么厉害?”

阿雾却昏沉沉不知身在何处,忽而看见前面一道亮光,点亮了一条阴沉沉的通道。阿雾顺着光往前走,走到尽头,只见一男一女交叠而卧,那男人在女人身体里出入,脸上反着亮光,看不清脸,那女人媚着眼转过头来,一脸春意,那不是长大的阿雾又是谁?

“这是自然。别看爹爹考了状元,进了翰林院,可是在翰林院坐冷板的榜眼、探花无数,最后能位极人臣的没有几个,这做官都要讲一个背景、资历。若爹爹真娶了那郎中的姑娘,今后自然就前程似锦,大鹏展翅指日可待了。”

王姨娘自然也要来表态,她却是个精明的,早在荣三爷回府之前就已经来了阿雾的屋里。崔氏不待见她,她就坐在外间,一脸焦虑。

“我就怕,就怕爹爹……”虽说这一招“暗度陈仓”是阿雾为荣三爷出的主意,可若对方真是清吏司郎中家的闺女,又有那等意思,阿雾都生怕荣三爷会假戏真做。

崔氏最是个没主心骨的,阿雾这病来得凶险,她六神无主,让小厮去翰林院禀了荣三爷。荣三爷请了假,急急地来到了阿雾屋里。

“不会的,怎么会?”紫扇急道。

崔氏知道后,第一个就来了阿雾屋里,寻医问药,切脉诊案,急得她初冬天里还冒汗。下午荣玠、荣珢知道了消息,也是狠踢了拦门的婆子一脚,强闯进了内院。

“怎么不会?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爹爹有才华,自然也想官场扬眉,如今欠缺的不过是一个机会。”

第二日阿雾就病了,发热发烫,下不得床。

“可就算如此,那样的书香门第出来的姑娘,自然也是好的。”紫扇底气不足地劝道。

阿雾哪里敢再往下看,浑浑噩噩地回到自己屋里,脑子里是一团白花花的丑恶、污秽和他们如虫子一般的蠕动。

“你是不知他们家的规矩。我却听音姐姐说过。”阿雾道。唐音是阁老的千金,是清吏司郎中史家的顶头上司,要说她知道史家的事,也是说得过去的。“清吏司史家的规矩是,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当初史夫人嫁入他家时,一进门就将当初史老爷家中有孕的姨娘打发了,史老爷可是一句话没敢说的。你想,这位史家姑娘是史夫人的嫡女,她能是个什么样子?”

这等淫妇,没破瓜就罢,一旦开了个头,就再也忍不住,口里荤话联翩,阿雾即使再不懂事,也听懂了个大概。

至于史姑娘究竟厉害成什么样子,阿雾就没有心思为躲在廊檐下侧耳偷听的晴明解释了,她们自个儿想还会更吓人些。

屋子里是王姨娘一声接一声的媚吟,她虽然伺候荣三爷时还是黄花闺女,可自小就知了人事,除了没破瓜,其他该做的都做了,养着她的人难道还能白放着她?调教得敏感细腻,真是人间尤物,一手口技,更是能让人神魂颠倒。

晴明在王姨娘的指使下,一直潜心同阿雾院子里的小丫头交好。她没想到今日能听到这样惊人的消息,赶紧地回了后院,将一席话说给了王姨娘听。

荣三爷扶着她的腰颠簸,口里喘着粗气。

王姨娘赏了她一只金镯子,就陷入了沉思。

“爷,爷,可快活死奴了。”王姨娘在荣三爷的身上快速扭动。

王姨娘的见识又比晴明或者紫扇高了些。她从小听多了养父养母攀权附贵的事情,这文选清吏司她也是听过的,那是她养父养母做梦都想攀上关系的人。她也曾在后宅伺候老爷们听曲儿弹唱时,看见过那些官人谈论起清吏司时的谄媚、艳羡的嘴脸。

然后阿雾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一辈子也忘不了的丑陋一幕。

想到若史家的女儿真嫁进来,别说主母年轻新鲜,就是那身份她也惹不起,荣三爷更是要将她捧在手心里了,怨不得连六姑娘都要害怕。

听声音像是在快速地脱衣裳,再看里面的人,王姨娘已经脱得只剩个桃红肚兜,身子滑下去不知在荣三爷跟前做什么;荣三爷背对阿雾而坐,看不到表情,可看那背影却也知道他正乐着,口里轻呼,“哦,快些……”

王姨娘连连怪自己怎么就鬼迷了心窍,想出了那么个蠢招,这天底下难道还有比崔氏更好对付的主母?瞧瞧自己现在,自由自在,院子里过得舒心畅快,除了三老爷不来自己屋里之外,她简直比那些千金姑娘的日子都舒服。

可是口口相对,阿雾是绝对没有概念的。

崔氏不打不骂,也不给自己立规矩,就是六姑娘见了自己也多有亲近之意。若真换个人,这日子还不知会怎么呢。

阿雾以为亲吻这种事,仅仅会发生在长辈对幼龄晚辈身上。比如她,会在侄儿、侄女们刚生下白白嫩嫩的时候,忍不住香一香他们的脸蛋儿,也比如崔氏以前会喜欢香阿雾的脸蛋一般。

在王姨娘为自己的愚蠢而懊恼的时候,老太太那边自然也懊恼。

屋里许久没有动静儿,只听得几许嗞嗞、几许呻吟。阿雾大着胆子往里看了看,却见里面的两个人正抱做一团,脸贴着脸,嘴儿微动着,口沫相哺,看得阿雾一阵作呕。对于有洁癖的阿雾来说,这简直是万万不能想的,居然有人会做这样的事!

“你说得是真的?”老太太盯着大夫人看,“你可别哄我老婆子,清吏司史家的闺女能看上老三,愿意进门当个续弦?”

第二便是,看来王姨娘屋里太过暖和,以至于她穿那么点儿都不冷,露出腰身来,就算是阿雾透过窗户看不真切,可那窈窕曲线,还是能观其一二的。

“母亲,你是不知道这史家的姑娘,她如今已经十八了。”二夫人在一旁接腔。

阿雾缩在墙脚,听着里面有嗞嗞声传出。她默默地在心里记了一笔:酒是色之媒,看来王姨娘屋里是送不得酒了。

“怎么,十八了还没说人家?”老太太奇怪道。

荣三爷却仿佛极受用一般,将王姨娘柔嫩的腰身揽入怀里,“你也喝一杯,咱们共饮。”

“说了,但是史夫人想多留姑娘几年,等到十七上头正准备出嫁,她定亲的那家却坏了事,史家为了撇清关系,就悔了亲,现如今就算是耽误了,再怎么说史家也有些不地道,后头再想说门好亲事就不容易了,史家又挑剔,才拖到现在。”因此也才有老三的事儿。这后一句话,二夫人没有说出口。

阿雾本以为王姨娘平日的声音已经很娇绵了,如今这一听,简直比自己一个小姑娘撒娇还来得嗲,听得她起了一身儿的鸡皮疙瘩。

十八岁的老姑娘,又悔过亲,虽然是清吏司史家的姑娘,也是不好说出去的。但凡勋贵,稍微有点儿架子的都看不上她。可老三这样的庶子,又没有根基,说不准还真动了这种心思。

里面王姨娘穿着一袭桃红薄袄,露出一领粉纱小衣,斜襟的盘扣已全数打开,衣襟半敞,露出半个雪白的肩膀,正为荣三爷筛着酒,娇滴滴地道:“爷喝一杯吧,暖暖身子。”

“呵呵,老三好歹毒的心思啊。我说怎么他平日把个媳妇看得眼珠子似的,这回却不当个事儿,每日里红光满面的,意气风发,原来在这儿等着呢。”老太太冷笑道,居然还想叫自己替他担上个搓磨死媳妇儿的罪名。

阿雾矮着身子蹲在窗外,露出半个额头,透过半透明的窗户,模模糊糊地往里看了看。

“母亲,可不能让三叔这等歹毒的心思得逞啊!”二夫人急道。

王姨娘的屋子还亮着晕黄的灯,她与荣三爷正背对着窗户坐在炕上说话。

“自然!”老太太斩钉截铁地道。

后院的门关着,却没上锁,阿雾轻轻地挑开,走进了姨娘住的后院。她怀里抱着手炉,穿着斗篷,遮护着头脸,在冬夜里也不算太冷。

“其实也不是不好。”大夫人缓缓地开口,“三叔攀上了清吏司史家,咱们不也跟着沾光吗?”

这日夜里,阿雾特地没让紫砚、紫扇在外面值夜,夜里悄悄摸起身,将个枕头放在被子下,充作自己,她却爬上椅子,从窗户溜了出去。

“你沾什么光?他若高升后不反过来踩死你才怪!”老太太骂道,“那种贱人生的,还能跟咱们同一条心?你做梦呢?”

极不理智的事情,即便是最亲近的丫头,阿雾也不能说。可人就是这样,明知道不理智不应该,可就是管不住自己。

老太太的意思,大夫人不好驳,知道她恨透了三房。有着老太太在中间儿,她就是想同三房交好,也没有办法,而若不能交好,那三房还是别混得太好才是。

阿雾忽然发现这男女相处之中的最要紧一环,只怕自己是漏了。查漏补缺,是阿雾追求完美的性子。这种带有强迫症的缺陷,能鼓动阿雾做出一些极不理智的事情来。

老太太知道消息的当日,就放了蓬头垢面、面色苍白的崔氏去休息,还特地嘱咐道:“老三家的,这些日子也辛苦你了,你回去歇几日吧,找你大嫂拿对牌请个大夫调理调理身子。”

须知三房所住的院子本已是国公府差的了,这三房的姨娘所住的那就是更差的所在。

崔氏受宠若惊地回了屋子,还以为是自己的孝心终于感动了婆母。到晚上荣三爷回屋,她喜滋滋地将这事告诉了三爷,一副讨赏的模样。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阿雾没有摸透王姨娘对付荣三爷的手段,她心里实在难安。都说睡觉在哪里睡不是一个道理,为何荣三爷偏偏会喜欢上去王姨娘那偏陋小屋睡?

荣三爷只淡笑着摸了摸崔氏的脸,“这些日子辛苦夫人了。母亲说得是,你该找大夫调理调理了,我还盼着你再给我生个闺女呢。”

阿雾这才醒了神,看来这一盆再不能叫作美人松了,水袖去后变作了一枝独秀的空岭高松。但也别有韵致。

崔氏脸一红,害羞地啐了荣三爷一口,“说什么呢,我这么大年纪了还生什么孩子?”至于二太太的“老蚌生珠”,崔氏因这段时间时常在老太太屋里,和二太太接触得多,以她的经验来看,估计那又是一出二太太为绑住二老爷而唱的戏。

“姑娘!”紫砚呼道。

“你什么年纪?我瞧着你就跟才嫁过来时一般模样。”荣三爷搂着崔氏。

阿雾暗下了个大胆到惊世骇俗的决心,一时想得出神,手里的剪子一快,那美人的水袖应声而落。

崔氏原本憔悴的脸,这还没被荣三爷滋润,就先红润了起来。

美人、美人,王姨娘这等美人究竟有何魅力能勾了荣三爷的心肠,阿雾还是没有摸明白,居然能让荣三爷明知崔氏的痛楚,还是忍不住要怜惜王氏。

两个人倒在炕上,腻歪起来。

阿雾看了看,还真有点儿像。

却说阿雾这头,屋里的紫砚三天两头请假,这日又回说她娘身子不好,要回去看一看。阿雾是通情达理的主子,自然要准。

“像个扭着腰的美人似的。”紫砚端详了半日。

原来紫砚的娘关婆子也在府里当差,但身体年轻时亏空多了,如今三天两头地告病,一年里在崔氏院子里当差的日子加起来最多三个月。也是崔氏心善,每月多少还支点儿月钱给她。

“哦,怎么得趣了?”阿雾笑着问。

紫砚的家就住在国公府背后的酸菜胡同里,也不多远,她时常也回去看看,只是这段时日太频繁了些。若放了往昔,阿雾可能察觉不出紫砚的变化,但如今 阿雾也算知了事,偶然注意到紫砚成日里绣帕子、绣荷包、绣鞋垫子,花样多是鸳鸯、蝴蝶之类。

“姑娘这盆松剪得真得趣。”紫砚在一旁看阿雾落剪,不过简单几刀,就将形廓显了出来,俨然如怪石上一株出云松。

这日紫砚家去,阿雾背后捉了紫扇问道:“你紫砚姐姐最近是怎么回事?”

阿雾也想知道,王姨娘手里,究竟有多少银钱能让她这般使唤?但是不管多少,总有个尽的时候。

紫扇听了阿雾的话,心里吓得直跳。她虽然还是个小女娃子,但因是伺候人出身,平日又爱听闲谈,倒比阿雾不知知事多少倍。她心中有鬼,以为阿雾是发现了什么,因而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

回了屋,阿雾颇有兴致地修剪着屋里的一盆雪松。只要栽护适宜,修剪得当,这样的盆景你想让它往哪个方向长,就能往哪个方向长,扭曲出畸形的美丽曲线来。

阿雾见紫扇这般模样,心里就有了三分底,决心诈一诈她,因此虎着脸道:“你就为她担着吧,若真出了什么事,咱们这屋里,别说你,就是我只怕也逃不过。”

这些婆子、丫头也都是古灵精怪的,有银子拿,主子又摆明了不管,谁不上赶着去糊弄王姨娘,将她捧得还以为自己真成了崔氏背后的管事妈妈似的。

阿雾这话说得模模糊糊,却任何事都能对上。紫扇心里只道自家姑娘端的厉害,这些事都能发现。其实她心底也知道紫砚的事情若最后纸包不住火,定然要牵连自己和姑娘的。

只是时至今日,阿雾可不是当初才醒过来的阿雾,崔氏的院子、屋子的丝丝线线的动静儿都掌握在了阿雾的手心里。谁得了王姨娘的好处,阿雾可是门儿清,只是吩咐她们银子照拿,有些事也可以照办,但是事事都要告诉自己一声。

紫扇本抱着侥幸心理,以为不会有那么一天,可如今阿雾既然发现了,她的侥幸就不存在了,因此道:“紫砚姐姐家里最近住了位表兄。”

而这厢,王姨娘的手段阿雾基本已经摸清了,身为妾侍,大手笔的事情她也做不了什么,不过是拿钱买通了守门的婆子,放她去外面儿等候荣三爷;再就是 拿钱买通后院的各色丫头,触角也通过阿雾为她大开的方便之门伸进了崔氏的院子、屋子,连阿雾的跨院也不例外。

阿雾听了脑子里轰的一声,没想到自己当初的担心成了真。自己的贴身大丫头,若闹出了那样的丑事,若是被老太太那边知道了,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阿雾不解王姨娘脖子上的红痕,崔氏却气得倒仰,歪在床上不想搭理人。

“这样的事你也敢瞒着?”阿雾大怒。

阿雾看在眼里,拿手捏了捏崔氏,待王姨娘走后,转而安慰崔氏道:“太太莫为这等人气坏身子,不过是秋后的蚱蜢,蹦跶不了几日的。”

“姑娘……”紫扇泪花子滚落下来。她也是无法,一边是姐妹情谊,一边是主仆忠义,她是两难选择。实际上她也劝过紫砚,紫砚却拿她年纪小开说,只说她不懂。

却说王姨娘这一月里如今已经分了荣三爷三日走。每日里妖妖娆娆地到崔氏跟前儿请安,一副风吹一下就要倒的模样,早早儿的就是一副疲倦神色,偏偏还不怕冷地露着个脖子,上面偶有红痕点点,看得崔氏刺眼地疼痛。

其实不懂的该是紫砚才对,她是豆蔻年华的姑娘,长得又不差,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被家中的表兄一逗引,就做起了才子佳人的美梦。这般年纪的姑娘,半懂事不懂事,又自以为是,是最危险的年纪。饶是紫砚平素沉稳惯了,在男人的甜言蜜语之下也失了分寸。

大概是心诚则灵,这秋梨膏真是对了崔氏的病症,将她的咳嗽缓解了不少。这乃是后话。

“去将紫砚叫回来,就说我这里有事。你也不必跟她说我知道她的事情了,咱们只当不知,拘着她散了也就是。”阿雾并不想打紫砚的脸。

崔氏见阿雾忙前忙后,忙问了仔细,知道是阿雾亲手熬的,又感动又心酸。她当着阿雾的面儿就吃了一口,果然受用。

紫扇点点头,小跑着去了。

最后熬得一罐蜂蜜颜色、透亮澄清的膏子,用细白瓷小罐分装了三罐,阿雾亲手抱了去崔氏屋里。她细细吩咐司画、司书收着,一日三次,每回吃时,用开水化开。

面对紫扇的时候可不像面对她表哥,紫砚可聪明着呢,从紫扇的神色上就猜出了三分,当即就白着脸跟着紫扇回了阿雾的屋里,一进门就给阿雾跪下了,“姑娘,求姑娘开恩。”

阿雾亲手熬制,一是为了孝顺,二是不想将方子外泄。

阿雾对紫扇使了眼色,紫扇自去屋外守着,将院子里玩耍的小丫头都撵了出去。

梨汁用的是秋后雪梨,又同川贝、茯苓、麦冬、葛根、罗汉果、红枣、姜丝、冰糖一块儿熬制,清痰润肺不说,红枣、姜丝又暖胃,并不因雪梨性寒而伤及脾胃,是个上佳的方子。

四周鸦雀无声,阿雾才开口道:“我开什么恩?”

这秋梨膏的方子还是前世一个游方僧人给阿雾开的。

“姑娘……”紫砚含着泪,膝行到阿雾的跟前,“奴婢自知低贱,伤了姑娘的心,只是我与表哥情投意合,求姑娘成全。”紫砚猛地给阿雾磕头。

这还是阿雾特地让紫砚去搬了个小风炉在廊下,架了口小锅给崔氏熬秋梨膏。

紫砚将阿雾气个倒仰,她如今犯了这等事,不仅不认错,还求自己开恩成全。

紫扇去后,阿雾只低着头搅着手下的锅子。

“紫砚姐姐,你才多大点儿啊?”阿雾急道。紫砚今年也不过十四岁多点儿,按府里的规矩,丫头都是要十八岁才能由主子做主配人的,但是紫砚的情况却特殊。她表哥是个读书人,虽然未中秀才,但出口就是之乎者也,将个才认了几天字的紫砚哄得神魂颠倒。紫砚又能应和他几句,两个人一来二去就看对了眼。

只因阿雾想看看,这王姨娘究竟有些什么本事,将她看完了,才好找对策,毕竟治水的法子从来都不是堵,而是导,省得她自己在一旁瞎捉摸王姨娘的手段。阿雾这种人,总喜欢先看看对方的底牌再出手。

“何况,他如今是个什么出息?”阿雾问。

“嗯,你再去赏那看门的婆子些银钱,让她以后对王姨娘的事继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阿雾不仅没断了王姨娘的后路,反而还“助纣为虐”。

“表哥虽然还未中秀才,可当初文君、相如之事,千古美谈,我……”

崔氏这一回却犯了犟,端着正妻的架子丝毫不肯放,赌气不肯放下身段去哄回荣三爷。这就是正房夫人的通病。在面对娇妾美婢的时候,反而格外要在丈夫面前摆正妻的谱儿,以示妻妾之别。但是关起门来,男人喜欢的可不是庄严的菩萨。

“你……”阿雾气得跳脚,果真是闲书害人,不过才认得几个字,就敢自比卓文君了,她也不想想最后卓文君当垆卖酒,司马相如却又是如何对她的,她后来不是还写出了《白头吟》吗?

紫扇来回阿雾,说是荣三爷又去了王姨娘屋里。晚上荣三爷回府时,王姨娘在转角门那儿提着灯笼在等他。佳人如此情意,荣三爷哪里推却得了?

便是卓文君,阿雾也是瞧不上她私奔相如的做法的。

当然阿雾要做的,还不止这些。她既然出手了,就绝不仅仅是为了解决王氏一个人而已,她要一劳永逸地为崔氏解决后面所有的王氏。只是,这回也许要连累崔氏辛苦一点儿了。

只是听紫砚这样一说,如此算起来,还都是阿雾教紫砚认字惹出的祸事。有人读书明理,也有人读书思邪。

阿雾却不以为然,咱们走着瞧吧,你不是要爹爹的回心转意吗?荣三爷喜欢什么样的人,阿雾是看得很清楚的。王姨娘那般城府深的,只怕最后讨不了好,而她要做的,就是让王姨娘的真实一面尽快浮出水面而已。

紫砚一心觉得自己的表兄有朝一日能鲤鱼跃龙门,大鹏展翅,若不趁着如今他才名未显,将他拴在腰上,他日自己肯定高攀不上。

崔氏觉得,阿雾这是帮了倒忙。

紫砚本就寻思着怎么向崔氏和阿雾开口,如今既然紫扇说漏了嘴,她就趁势全倒出来了。

末了,崔氏才幽幽地道:“你瞧,你昨夜刚为我出了气,你爹爹就心疼了、内疚了,赶着去安抚别人去了。”

阿雾启口还想劝紫砚。

开弓没有回头箭,阿雾决心已下,崔氏再怎么说,也说服不了她了。

紫砚却极快地堵了阿雾的嘴,低泣道:“奴婢也知自己错了,只是奴婢也管不住自己的一颗心,我对他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情之所钟,还求姑娘成全。”

阿雾同王姨娘一般,都等不得了,报仇也要趁热,否则功成之后的暗爽就有些淡了。

阿雾气得笑了起来,连“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都知道了。再观紫砚,她想是觉得自己年幼不知情事,连那些羞死人的话也敢说给自己听,真是女生外向,留下来也是仇。

况且,阿雾也没学过自己受了气反而要隐忍的道理,所谓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可是到最后,究竟是谁去报?指不定还是要落到自己身上去帮崔氏以怨报怨。

既然紫砚规劝不得,阿雾的脑子就迅速转了个弯。

因而阿雾也不怪崔氏,崔氏若非这般,又如何能换得荣三爷处处体贴她?又如何能让阿雾为了她宁肯损了自己的福分,不过就是想她称心如意罢了?

“我可以成全你。”阿雾淡淡地道,“只盼你能想清楚,三日后你再来答话。”

可是阿雾也知道,崔氏只是为了自己好。崔氏笃信佛、道,相信因果报应那一套,不希望有任何不好的事情发生在阿雾身上。她却不懂,这个世界是弱肉强食的世界,一个人的良善,需要许许多多人的阴损来维护,而阿雾,只要崔氏能平顺、快乐就好。

别说三日,就算是三十日、三百日,紫砚觉得自己也不改初衷。因而三日后回话,她依然痴心不改。

因为委屈,阿雾难免赌气地想:你倒是处处积德,却自己差点儿气死自己,放着儿女不管,若你蹬腿去了,那继母可有好的?即便是个好人,可哪有你对儿女的心肠?还有谁寒冬腊月地拖着病还要给女儿做衣裳?

阿雾知道再说也是枉然,便道:“你如今是想嫁给你那表哥?”

崔氏的话说得有些重了,阿雾的眼睛里已经包上了泪花——为自己这一片心,而崔氏并不懂,虽则早有预计,却依然觉得委屈,只为这一颗说不出的心委屈。

紫砚点点头。

崔氏握着阿雾的手道:“阿雾,人生在世,要行得正,坐得端,不可存害人之心。你一个女孩儿,更是不要学得那般阴损,你今后也是要许人的。”

其实现如今这般状况,这对紫砚和阿雾都好。否则她与表哥有私情的事若被有心人知道了,可就是天大的风波。阿雾可还是个闺女呢。

“我是不喜欢你爹爹有庶子。可我和你爹爹都是庶出,我如何能做出这种事?这是在打你爹爹的脸,反而减了我们的情分,这左右不是积德的事情,我就是能管住那些姨娘生不生,可管得住你爹爹的心吗?”

“你为我做几件事,明年我便让母亲将你的身契还给你。”阿雾道。

阿雾默不吭声。

紫砚心中一喜,认认真真给阿雾磕了三个头。如今已近年边儿,到明年也不过几个月,这点儿时间她还是等得的。

“唉——”崔氏长长叹息一声,“你道我不懂得要给王氏避子汤吗?”崔氏见阿雾行事出格,想着到底是这些日子忽视了对阿雾的教养。

“只是这些时日你不可再回家去,安安心心地在院子里待着,否则出了事,我可保不住你。”

“太太的心也太善了些,我可不想要弟弟、妹妹,若真想要,还不如太太再生一个。”阿雾笑道。其实她心里是感激崔氏的,崔氏在这件事上最先担忧的居然是自己的名声,作为母亲,阿雾以为她是最最好的。

“嗯。”紫砚如今心想事成,什么都能应下。

“太太别担心,我才多大点儿。”阿雾的意思是,今后这名声有的是机会赚。何况拿自己的名声换崔氏的舒心,阿雾并未觉得吃亏。

夜里阿雾辗转反侧,完全没料到自己居然看走了眼。紫砚是如此一个外柔内刚的性子,大胆得出乎人的想象,行事也果决,虽然蠢得实在可以,但是瑕不掩瑜。

崔氏没接着往下说,阿雾不用猜都知道肯定是她们话说得难听了。

不过阿雾却不如紫砚那般乐观她和她表哥的事情,阿雾读的书可比紫砚多多了,前世看的东西也比紫砚多多了,大凡这种事最后能成为佳话的不过百之一二。

崔氏拿手指点着阿雾的额头道:“你呀你,你就是想……你也不该这样拿自己的名声开玩笑,今日老太太那边也知道了。”

旁观者虽清,却劝不了场中执迷之人,只能等他们一盆冷水泼头,才能醒悟,可惜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所以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阿雾也不介意,走上去强行把自己挤进崔氏的怀里,“太太。”

阿雾叹息一声,不再为紫砚可惜,想着手头正有几件为难的事情需要个可信任的人去办,如今紫砚有把柄在自己手里,她自然不做也得去做,等明年她放出去了,阿雾也就无后顾之忧了。

崔氏又是一夜未眠,早晨阿雾去请安,崔氏难得地给了阿雾脸色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