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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感贤叹妒费思量

阿雾的琴都是率性而弹,但今日她所弹的确实是问斜阳。琴声里,阿雾《问斜阳》,为何斜阳要西坠,任阴霾袭来,大雪翻飞?

阿雾眉毛一挑,“你怎知是《问斜阳》?”

“奴在六姑娘的琴声里听出了斜阳余晖的灿烂,也听出了六姑娘对斜阳的不舍、留恋。今日下午太阳还好好的,转眼天就阴了,下起了雪。”

“好一曲《问斜阳》。”

好一个知音,阿雾脸上露出可爱的笑容。

王氏年轻,虽然五官不如崔氏精致,但到底比她鲜妍,如今跟了荣三爷,更仿佛才将将绽开的蔷薇花,又如来年桃枝上那沉甸甸的蜜桃。

“奴实在没想到,姑娘年纪这般小,琴艺就这般精妙了,奴还未听过有谁的琴音能赶上姑娘的。”王姨娘赞得极为真诚。

阿雾抬头望向窗外的王姨娘。

因为王姨娘说的本来就是实话。扬州瘦马有专门教琴的师傅,她们都是刻苦学过的,其中也不乏佼佼者,王姨娘自问,她的琴艺也是很不错的,但今日雪夜听琴,她才知道天外有天。荣三爷才华纵横,没想到言语厉害的六姑娘在琴艺上会如此出色,真不愧是他的女儿。

琴寂时,雪地上响起沙沙的人的脚步声。一个披着孔雀绿缎面灰兔毛里子大氅的丽人由远及近,迤逦而来。

阿雾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了,就差没请王姨娘进屋喝杯热茶,来个伯牙、子期,高山流水对述情怀了。

夜里,阿雾对着今冬的第三场大雪,当窗抚琴。

王姨娘也知道自己的身份,阿雾一时没邀请她,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

崔氏的容颜一日一日眼见着凋零下去,阿雾看在眼里,心里难过,却没法子倾泻。她既恼怒崔氏的软弱,也恼怒自己的无能。

王姨娘走后,紫扇好奇地上前问:“姑娘,你真的弹的是《问斜阳》啊?”

崔氏的要求难倒了阿雾,阿雾有法子打发十来个王姨娘,却没法子管住荣三爷的心和脚。

阿雾脸上的笑容已经阴沉,对紫扇点了点头。

“你还小,你不懂,这不是王姨娘的问题,是你爹爹……”崔氏落泪道,“若是你爹爹他……便是再有十个王姨娘我也不会伤心的。”

“这位王姨娘可真厉害啊,第一回有人听懂了姑娘的琴音,还说对了名儿的。”紫扇一脸佩服。她如今识了几个字,念了几首诗,对才女最是钦佩。

崔氏良久不说话,最后才长长地叹息一声。阿雾这些日子,每日里同崔氏坐半个时辰就能听她叹息十来回。

阿雾发出了一声同自己年龄不相符合的叹息,“是啊,太厉害了!”

阿雾又道:“太太,你若是厌烦那王姨娘,寻个由头卖了就是,何苦这样子跟自己过不去?”

王姨娘的“知琴识趣”在阿雾心上敲响了警钟,这样一个如同解语花一般的女人,荣三爷在她的温柔乡里又能坚持多久?

崔氏脸上一僵,她知道阿雾要说什么。

听说夜里红袖添香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了。

阿雾摇摇头,泪汪汪地道:“不是的,不是的,我知道,你这是心病。其实,其实……”

又过得几日,王姨娘亲自送来两双袜子给阿雾。

崔氏为阿雾抹了抹眼泪,“你胡说什么呢,我怎么会不要你们?”转而又叹息一声,“只是生老病死,自有天定,谁也躲不开。”

袜子是上好的三花松江布做的,这样的布做小衣或袜子最舒服。王姨娘的手也极巧,在袜口上还做了一对儿小绒球,看起来可爱极了。即使阿雾不是个纯粹的小姑娘,也要赞叹王姨娘的心灵手巧。

阿雾的指尖划过精美的绣纹,心情却没能高兴,反而有些呜咽道:“太太这是做什么,大病里还费这种神,又是大冬天,你这是不想要我和哥哥他们了吗?”

“多谢姨娘。这么冷的天,还要姨娘为我做袜子,我怎么过意得去。”阿雾笑道。

这对如今深深懊恼自己矮墩墩模样的阿雾来说,是最合心意的。

王姨娘的脸上有一丝诧异,阿雾的态度温和可亲,但这并不像她预想中的反应。这位六姑娘的话里透着一丝撇清。

阿雾瞧那小袄,不知费了崔氏多少的功夫,花样烦琐别致不说,光是那桃纹的线就分了十来种颜色,由深红渐粉白。崔氏又知道阿雾的性子,在腰上费了工夫,收了腰。这袄子,即使是大冬天穿起来,也会显得玲珑有致。

“这有什么?老爷、太太给了我一个容身之地,让我不再飘零,我正是该感恩。平日里我也闲着,也没什么大本事,便想着做些东西孝敬老爷、太太还有哥儿、姐儿,这些还是能够的。老爷、太太那儿我都送了东西去,姑娘这儿自然也不能落下。”

崔氏拿起小袄在阿雾身上比了比,“嗯,正合适。”

王姨娘很会说话。

崔氏不同她辩,拿出一件新制的小袄来。桃红洒金绣桃的纹样,精致活泼,绝对是市面上看不到也买不到的东西。

紫砚、紫扇在一旁听了都连连点头,见她神情真挚,都觉得她是个好的。

“难道我说得不对?”阿雾颇有气势地回嘴。

阿雾接过袜子,赞了王氏的手巧。

崔氏见是她来,强扯出一丝笑脸道:“哟,小小年纪就管教起我这个做母亲的了。”

王姨娘看出阿雾神情里的冷淡来,也不多坐,告了退。

阿雾上前一把夺过那绷子,“太太也真是的,都病成这样了,怎么不去床上歇着,还费这神?”

王姨娘走后,紫砚拿起那袜子,赞道:“这针线真不赖,心思也巧,姑娘,这两个绒球多可爱啊。”

这日,阿雾到上房给崔氏请安,她咳嗽越来越厉害,脸色蜡黄,已经有些大病的迹象。即使这般,她也还靠在窗边,手里拿着绣绷子。

“起初,我还以为她是个坏的,留心了这么久,也不见她有什么动作,瞧着也是个良善人。”紫扇也学起了阿雾的以小装大。

不过好在,僵持了十来天后,荣三爷和崔氏又和好如初了,至少表面如此。

“她怎么良善了?”阿雾问道。

阿雾劝不了崔氏,每回她一劝,只会将崔氏气得更甚。

“前儿,咱们院子里扫地那翠儿的老娘,下雪天路滑摔折了腿,翠儿在院子里哭,王姨娘听了,给了她一锭银子让她给她娘请大夫治腿呢。”这些消息紫扇最知道。

阿雾知道崔氏是同荣三爷闹别扭了。荣三爷虽然不去王姨娘那儿,可也好些日子不回正屋了,且一个月中招王姨娘伺候的日子也多了几日。

阿雾哦了一声。

阿雾看着崔氏,想到,她也是我的娘啊,长公主是,她也是。阿雾拿脸蹭蹭崔氏的手心,崔氏叹一声,拥着她道:“阿雾,我的阿雾。”

“还有,昨日三老爷身边的小厮茗茶想给园子里他当值的姐姐送件衣裳,他进不来,也是王姨娘让丫头帮他的。”

阿雾挤入崔氏的怀里,缩成一团,头枕在她膝盖上,崔氏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她的头发。这样淡淡如流水的日子,将温情填满了阿雾的胸腔。她抬眼望着崔氏,崔氏俯头对她笑笑。

阿雾这回哦都没哦了,起身道:“走,咱们去太太屋里。”

崔氏捏捏阿雾的鼻子,“你高兴了,我瞧着可比吃半斤燕窝都来得滋补。”

紫砚惊道:“都这般晚了,太太该歇下了,今晚又下大雪,姑娘快别出门,仔细着凉。”

阿雾口拙地表达不出自己对崔氏的感激之情,只嗔道:“太太买这些玩意儿做什么?前儿李妈妈劝你称二两燕窝来吃,你都不肯,这会儿花这些钱……”

阿雾的心里却一片灼热,片刻也等不得,“拿个手炉给我,我自己去。”

阿雾眨了眨眼睛,心里本就因崔氏的病而担忧,如今又为她爱女之情而感动,一时想起自己其实并非她的女儿阿雾,又觉得愧疚不已——她一心只念着长公主,却只会从崔氏这里攫取她“偷”来的慈母之情。

崔氏屋子的灯还没灭,阿雾悄声进了门。小丫头伺候她脱了大氅,阿雾抬步去了梢间,崔氏已经在内室准备就寝了。

若是别人给阿雾买这么一副金环,阿雾可能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感觉,偏偏却是崔氏。她连自己生病都不肯花钱打点厨房,补补身子,却舍得花二十几两银子给女儿买一副长大后就不会戴的金环,只是因为怕她出门受委屈。

里头听见崔氏的咳嗽声,李妈妈在说话,“太太这咳嗽越发厉害了,该好好找个大夫瞧瞧。”

崔氏摸了摸阿雾的花苞头,亲自将金环给她戴上,“瞧瞧,我们阿雾戴上这个可把全京城的小姑娘都给比下去了。”

“瞧什么瞧,还有什么好瞧的,就这样死了才好。”

崔氏叹了口气,“这段日子针线铺子也渐渐有了进账,你打小就爱美,是我这个做母亲的不好,上回害你被人笑话。”

“太太怎么又钻牛角尖了,快别这样说,哥儿、姐儿怎么办?你瞧,三爷今晚不也没去她屋里,反而去了外书房吗?”

“太太。”阿雾又是感动,又是激动,“你花钱买这个做什么?我有戴的呢。”

崔氏的哭声传了出来,“你知道什么、知道什么!他的人虽然没在那屋里,可心里只记挂着她,就是在我这儿,心也不在,我不会红袖添香,我不会赌书泼茶,我也听不懂这样琴那样琴。”

阿雾在崔氏盼望的眼神下打开了匣子,里面是一对金环,挂着三粒喇叭花式样的金铃,做得精巧别致。这是现下京城小姑娘里最时兴的梳头金环,至少要二十来两银子才能买到。

阿雾眼里涩涩的,站了一会儿又悄悄出了门。

阿雾挪近崔氏,见她从炕上小几的脚边取出一个木匣子来,想是故意藏着要给阿雾一个惊喜的。

寒风刮在脸上有些生疼,但阿雾的心却清凉无比,她想透了许多东西。

崔氏向阿雾招了招手,“过来,我给你瞧个好东西。”

崔氏既然走不出来,总要有人护着她,与其怒其不争,看着她痛苦,还不如绝了那让她痛苦的根由。以后就是再有千千万万个王姨娘又怎样,阿雾心想,她就来一个除一个,总要让崔氏又恢复往日的生气。

崔氏拿手绢捂着嘴,轻轻咳嗽了几声。她已经咳了十几日了也不见好转,阿雾有些担忧,也不知道请的大夫都开的什么烂方子。

阿雾其实是个信鬼神的人。当初长公主为着阿雾的病,就曾经求神拜佛,处处积德,轻易不肯伤阴骘,阿雾是跟着她学的。今生得再世为人,阿雾则更是坚信鬼神的存在,更不愿意随意伤了阴德,所以眼睁睁看着崔氏痛不欲生,也没想过要对王姨娘出手,但是王姨娘野心太大,假以时日必然尾大不掉,崔氏又一日痛过一日,阿雾紧了紧怀里的手炉,就让自己来守护她吧。这世上傻子最幸福。她早就说过,崔氏是傻人有傻福。

阿雾虽然不赞同崔氏的这种愚孝,可又对她带了点点钦敬,因为对阿雾这等利益挂前的人来说,若非有利可图,她可做不了这等“蠢事”,可偏偏做这等蠢事的人,最让人放心,也最让人喜欢。

阿雾在雪夜里对着上苍笑了笑,唉,活该自己是个操心劳碌命。

“我是老太太的三媳妇,伺候她是应该的,在嫡母面前尽孝道,是我这个正妻该做的,总不能让人在背后碎嘴你父亲。”崔氏很坚持,坚持一个正妻的义务,当然她也会坚持正妻的权利。

而若要问,王姨娘是怎样触动了阿雾的底线的,却是因为她的太“良善”。

隆冬里,崔氏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但每日还是挣扎要去上房伺候。阿雾劝了她多少回,崔氏都逞强不听。

一个被大家都称好的人,给阿雾这种人的第一印象,绝不会太好,她以为这样的人不是大奸就是大善,而后者的概率太小。

为人立世,修己身才是根本。

若真是个本分姨娘,就该本本分分待在屋子里,应该胆小怕事,不轻易惹事,更不会随随便便就一锭银子出手,也不会随便帮外院的男子给内院丫头送东西,而那个她帮的丫头恰好是崔氏院子里的,那小厮又恰好是荣三爷身边的。这样收 买人心,就是暂时没有坏心眼,那也是居心叵测,未雨绸缪。阿雾最恨也最怕这种人。

到了这会儿,阿雾都还想的是要在崔氏身上做文章。

上一回阿雾雪夜弹琴,王姨娘一语道破阿雾的心声,就已经让她生了警觉——好生厉害的解语花!她若是荣三爷,只怕会在王姨娘的绕指柔下扛不住多久。

从唐府回去,阿雾一路都在沉思,她是顶顶希望崔氏能如唐夫人、苏夫人般豁达的,但是显然这不是容易的事情。

崔氏看来绝不会是这王姨娘的对手了。

其实福惠长公主那是压根儿不喜欢小孩子的人,若非两个儿子是自己生的,她也不耐烦看他们。阿雾打小虽然病弱,却是个最让人省心的,长公主才最爱她,而阿雾因爱障目,哪里看得出长公主的不是来?只一味跟着她学,对男人,只要不生出庶子、庶女碍眼就罢了,阿雾也是这样劝崔氏的。当然,她私心里也是不想再多个弟弟、妹妹来分享荣三爷的父爱的。

王姨娘如今初恶未显,但是阿雾不介意帮她加加油。本来王姨娘是打算鲸吞蚕食、潜移默化,过得三五年站稳脚跟,再做计较的,也许不用计较,到时候荣三爷高升外放,那外面的世界还不得是她的天下?

阿雾从福惠长公主那里学来的,将这些姨娘、通房都当是伺候人的贱民,或者干脆就是个玩意儿,并不放在眼里。但是对待庶子、庶女的问题,还是不如苏夫人来得通透,阿雾真是自愧弗如。

可是,阿雾已经容不得王姨娘这样细水长流下去了。

本来嘛,阿雾先头还以为自己是偏听偏信,觉得做主妇的就该如长公主那般,但安国公府的三位夫人显然都不是那样的人物。阿雾也曾经迷茫过,但今日在唐夫人、苏夫人身上又看到了主母该有的样子,阿雾越发拿不定主意了。

逼一逼,若是真良善,那就是她的造化;若是假的,可就别怪自己不客气了,阿雾暗忖。当然,阿雾是十拿九稳地笃定,这世上逼不坏的人可没多少,尤其是聪明人,最好逼。

唉,阿雾心里暗叹,瞧瞧人家这洒脱劲儿,连自己都有些自愧弗如了。

“姑娘,这样做妥当吗,要不要告诉太太?”曲妈妈一脸为难地看着阿雾。曲妈妈也是崔氏屋里的人,只是没有李妈妈受重用,管些不要紧的地儿。

这六部里头,户部最是油水大的地方,全国的钱粮都要从他们手里过,刮点儿皮下来都够他们玉堂金马地过了。

“别告诉太太,她如今正病着,不要让她操心。”阿雾想,这事儿若让崔氏知道了,可就白费自己一番筹划了。

“左右不过一碗饭、一份嫁妆,难不成还要同他们穷计较?”苏念淡淡笑着说。

“可、可……”曲妈妈还在犹豫。

“夸你娘贤惠呢,都说她最是菩萨心肠,哥儿、姐儿投在你家里,算是造化。”唐音口里的哥儿、姐儿可不是苏念的同胞兄妹。

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做这么点子事儿都没有胆量,阿雾只好端起茶盅,“让你去你就去,一切有我兜着,难道要等小贱种生出来气死我家太太你才开心?还是你现在就想去抱王姨娘的大腿了?”

“呀,怎么说起我家来了?”苏念笑道。

阿雾口里骂着,心里却在念佛:真是罪过,罪过。她可不是故意骂人的,实在是不撒泼吓唬这个曲妈妈,她就不敢去,做奴才的不为主子分忧,等着当菩萨呢。

“我家太太还不是最贤惠的呢,你问念姐姐。”唐音道。她不喜欢荣五,这是暗刺荣五家里的事呢,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安国公世子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谁不知道啊?

曲妈妈犹豫着去了,到底还是拗不过这位小主子,如今越长大,心思越灵活。

阿雾也有些讪讪。

“姑娘,你怎么不寻李妈妈去?”紫扇背后问。比起曲妈妈,李妈妈的心更向着崔氏,办事也更老辣些。

荣五有些讪讪。

阿雾缓缓道:“若是李妈妈去做了这事,母亲若说不知,别人岂肯信?何况……何况,李妈妈若背着太太去做这事,她是太太跟前第一贴心信任的人,只怕以后太太想起来要伤心的。”阿雾真是处处都为崔氏想到了。

唐音嗤地笑一声,意思是荣五问的问题实在太奇怪,“若是吃醋,又怎会替爹爹买人?”要唐晋山好了,心里头舒服了,一家子才舒服嘛,唐夫人和唐音都是聪明人。

不过阿雾也不放心这个曲妈妈,对紫扇使了使眼色。紫扇会意,寻了两个粗壮些的丫头跟着曲妈妈去了王姨娘屋里。

这话问得好。荣府三位太太都爱吃醋,阿雾本来以为其中以大太太为最,因她将大老爷管得死死的,母苍蝇都不许飞进她们院子;二太太是个管不住二老爷,却成天闹腾的,但没想到居然崔氏才是最大的醋坛子,大老爷虽然沾不了母苍蝇,但通房还是有好几个的。

“妈妈,你这是何意?”王姨娘惊讶地看着眼前的这碗黑乎乎的药。

荣五好奇地道:“唐夫人她不吃醋?”

“这是避子汤,老爷让姨娘用的。”曲妈妈说得有些心虚。

唐阁老可是唐府的顶梁柱,他身子骨好,他们一家才好。唐夫人做的这个事儿才叫大方贤惠。阿雾觉得这才叫正常嘛。

王姨娘是何等人物,立即看出了曲妈妈的心虚,她可不信三老爷会让自己喝避子汤,“不,我不信,老爷怎么会这么狠心?”王姨娘的眼泪说来就来,哭得可怜,看得曲妈妈有些不忍。

思露盛好了雪梨羹,替唐音挽起袖边。唐音坐起身拿手舀着吃,一边吃一边道:“到底还是她会伺候人,若不是她熬这雪梨羹,我的病只怕还重些。太太也是想着爹年纪大了,身边总要放个会伺候的,看着爹好让他好好养身子骨。我爹喜欢黄姨娘伺候,我们总也要给她几分薄面的。”

“姨娘还是喝了吧。”曲妈妈劝道,心想:谁让你惹怒了姑娘呢?

唐音点点头,“我家太太托人买来伺候我爹的,最是知情识趣。”

王姨娘摇着头,“我不信,我不信,是不是太太,是不是太太让你来的?我,我……”王姨娘西子捧心,险些就要哭死过去了,“太太已经有两个哥儿了,还有个姐儿,可是我……我就是想这辈子还能有个盼头……”

“你家这位姨娘瞧着倒是个好的。”苏念道。

曲妈妈不忍地扭开头,越发让王姨娘肯定了这事是崔氏吩咐的。

唐音点点头,“那我可就失礼了,这黄姨娘熬的雪梨羹正对我的病。”这也是她让黄姨娘进来的原因。

“姨娘还是喝了吧,免得我们动手。”春衫是个粗使丫头,却也是个有野心的丫头,这会儿这样好的表忠心的机会,她比曲妈妈做得可卖力多了。

“雪梨羹解热消痰、宁心止咳,音姐姐先喝了吧。”阿雾劝道。

王姨娘摇着头,“不,我不喝,我要去太太跟前说。”

思露是唐音身边的大丫头,闻言接过了黄姨娘手中的食盒,黄姨娘就知趣地出去了。

春衫给一边的春水递了个眼色,两个人架起王姨娘就要灌药。一边的晴明早吓得失了魂,去拉扯春衫,尖叫道:“姨娘,姨娘!你们要做什么?”

唐音淡淡地道:“姨娘费心了,思露,你把雪梨羹接过来。”

晴明还小,力气哪里争得过春衫,王姨娘娇弱的身子也不是春衫的对手,被逼着灌了一碗药下去,一边的晴明却被春水堵了嘴巴。

黄姨娘未语先含笑,对着阿雾等略表歉意地道:“几位贵客在,我本不该来打扰姑娘的,只是这雪梨羹我早晨叫丫头在小灶上煨的,这会儿吃刚刚好,这才厚着脸皮来打搅。”

灌了药,曲妈妈带着春衫、春水回去复命。晴明则扑过来抱着王姨娘哭道:“姨娘,姨娘……”

一时,有丫头打起帘子,一位身着秋香色菊花纹靛蓝镶边夹袄、靛蓝宽襕马面裙,容貌秀丽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显然就是丫头口里的黄姨娘了。

王姨娘这会儿倒不哭反笑了,晴明还以为她是被吓傻了,担心地道:“姨娘。”

阿雾心里略微吃惊,按理儿这会儿有客人,唐音不该让个姨娘进来的,但听唐音这样说,看来这位姨娘同她颇为熟悉。

王姨娘反过来为晴明理了理头发,“傻晴明,别哭,你该高兴才是。”

“让她进来吧。”唐音调整了一下坐姿。

自然该高兴的,王姨娘高兴得都想跳起来了。若说崔氏,真真是个没的说的贤良人,人生得好,性子又温柔,将个三老爷的心攥得死死的,想自己花容月貌,三老爷也不过等闲看待,一月里也不过才来一两天。

一时,又有丫头来报:“姑娘,黄姨娘看你来了。”

崔氏越是贤良,越是找不出错儿,王姨娘就越没法子。真是天可怜见啊,叫崔氏闹上这么一出,看这回她还怎么在三老爷跟前装贤惠、装贤良?

这厢荣五也上来嘘寒问暖,唐音颇有耐心地一一答了。有丫头端了绣墩来,阿雾几个围坐在床边同唐音说话。

避子汤嘛,又不是叫人一辈子生不出,她也不急在一时。王姨娘双眼发亮,双拳紧握,这几个月她可是等够了。

唐音又看了看荣五,拉了拉阿雾的手,意思是她明白了,心意也领受了。

春衫、春水到阿雾这里回了话,阿雾大方地让紫砚打赏了二人,“今后王姨娘那边还要烦你们多看着些。”

阿雾点点头。

春衫赶紧表了忠心,“姑娘放心吧,我们一定好好看着她。”

唐音笑了笑,“没什么大毛病,就是成日里有些低热,不碍事,你准是听念姐姐说我病的吧。”

阿雾点点头。

阿雾熟练地摸了摸她的额头,“有些发热。”

“姑娘,这事儿……”紫砚在一旁看了心惊,这可不是一个小姑娘该做的事,闹大了,姑娘可讨不了好,再说自家姑娘也太狠心了些。

唐音靠卧在酱色金丝绣缠枝大碗菊纹的缎面靠枕上,脸色有些病里带黄,双颊有不自然的两团红晕。

紫砚确实不懂,打蛇蛇不死,反过来是要咬人的,阿雾既然下了决心要护着崔氏,自然就容不得王姨娘有反噬的机会。

“音姐姐,你怎么样?”阿雾闻着满屋子的药味儿就有些紧张——她以前的屋子也是这样终日弥漫着药味儿,让阿雾一时错觉唐音是得了大病。

“不怕。”阿雾信心满满的,正好也借机试试荣三爷,戏本子里唱的负心郎阿雾也是听过的。

唐府,苏念是来惯了的,他爹是户部尚书,同兼管兵部、工部的唐阁老本就是好友,也多有往来。唐夫人见她来看唐音,只说道:“难为你这么冷的天还记着来看她,音姐儿正想你们呢,天天念叨。”唐夫人拉着苏念的手和婉地道,又让丫头替苏念等人引路去了唐音屋里。

王姨娘那边就吃药时闹腾了一阵子,过后便鸦雀无声。阿雾听得紫扇回来说,只笑了笑,还真是如阿雾所料的一般。

到了唐府,苏念见荣琬也跟着来了,只深深地看了阿雾一眼,叹息一声,牵了阿雾的手就往里走。

下午阿雾好好睡了一觉,晚上才有力气看戏、演戏。

因大太太这样说了,老太太也就不再反对。

到了晚上,荣三爷回府,王姨娘便去了崔氏屋里请安。按理,崔氏早就免了她晚上请安的事,谁耐烦看个如花似玉的姨娘晚上站在自己屋里给自个儿男人抛媚眼啊。

二太太这会儿也懊恼自己怎么就没个亲生闺女也跟着去,至于荣四,二太太可没打算为她铺路,上回荣珏挨打的事儿,都是那贱蹄子惹出来的。

王姨娘也果真安分了好几个月,晚上没好意思去打扰崔氏和荣三爷,但今晚她可是有恃无恐的,而阿雾也为她行了方便,守门的婆子恰好打了个盹,王姨娘很安静地就到了崔氏屋里。

但是大太太却是个聪明的,老太太当初给世子挑媳妇儿的时候总算是擦亮了眼睛,“对对对,你们素日就玩得好,正该去看望她,平日里就是想找这个机会都没呢。”唐阁老眼看着必定是要混成首辅的,大太太可是眼睛很亮的。

“奴婢给老爷、太太请安。”王姨娘一进屋就跪了下来。

老太太眼睛一斜,没说话,但是显然也并不太赞同。老太太的策略是,凡是讨厌的人想做的事情,她都要严肃反对。

荣三爷脸上顿时不好看了起来。崔氏不喜王姨娘的事从没瞒过荣三爷,两个人为这事赌了不止一回气,只是王姨娘温柔可人又知书识画,勾起了荣三爷那么一丝怜花惜玉的心肠,这才每月里都去坐坐,但他也吩咐过王姨娘,等闲不要去崔氏跟前晃,既是为了崔氏好,其实也是为了王姨娘好。

这日阿雾随崔氏去上房请安,禀明了唐音的事儿,只说:“五姐姐同音姐姐也是极好的,上回卫国公府的顾二姑娘生辰我们还一处玩过。这回她生病,我想着五姐姐与我也该去看看她才好。”

“你怎么来了?”荣三爷的声音有些冷。

事关唐音,阿雾自然要去的,略微有点儿麻烦的就是老太太那一关不好过,但也不是没有办法。

王姨娘一腔情意酸酸涩涩地挤在胸口,露在眼底,委屈可怜地望着荣三爷。

秋冬交替之际,病的也不止崔氏一人。苏念给阿雾带信,邀她一同去唐府看望唐音,唐音也病了。

荣三爷被她瞧得有些心虚,又见她大冬天的不过着了件粉蓝绣梅花的紧身夹袍,显得楚楚可怜、风姿动人,胸前两团鼓鼓的看得人眼热,既可爱又可怜,荣三爷不忍再骂她。

阿雾操碎了心也不管用,崔氏的心情依然低落,但别人可不会因为她心如刀割就不宰割她。老太太那边儿崔氏每天照例还是得去站上一个时辰,她身子越发弱起来。

崔氏一见王姨娘这般,就酸得掉牙,在荣三爷手臂上狠狠揪了一下。

夜里,紫砚给阿雾梳头睡觉,阿雾还特地让她给自己找找头发里可有白发,真是操碎了她一颗心。

荣三爷苦笑一声,这齐人之福可不是人人都受得了的。

阿雾叹息一声,让紫砚收了琴,只觉得自己小小的身子沉重无比,太太的事自己要操心,丫头的事自己还是要操心,难怪将个身子操心操得矮墩墩的,也不知将来还会不会长?

“奴来求太太,求太太可怜可怜奴吧。奴对太太、老爷的心,天日可表。奴自小孤苦伶仃,今日得老爷、太太收留,奴心里感激不尽,只盼着能为老爷、太太做牛做马来报答。只是奴也是个女人,女人命苦,还求太太可怜可怜奴,给奴一个孩子吧,奴会带着他一起孝敬老爷、太太的。”王姨娘就跟头不会破似的使力在地上磕。

如今一提及男女之事,阿雾就觉得烦。唐秀瑾当初是一个烦,崔氏又是一个烦,如今若紫砚又陷进去,那可真是叫烦不胜烦了。

崔氏虽然恨王姨娘抢了荣三爷,但毕竟是个心善的,不忍道:“你起来说话,做什么这个样子?”

阿雾看了紫砚半天,心想:这丫头不会是思春了吧?这可不是好兆头,还得找个小丫头看着点儿,别出点儿什么私相授受的事情来闹心。

王姨娘抬起头时,额头已经青了,膝行到崔氏的脚下,哭着抱着她的脚道:“求太太容奴生个孩子吧,奴再别无他求。”

紫砚拿手绢擦了擦眼泪,“我也不知道,听了就觉得心酸,忍不住。”

“姨娘,姨娘……”跟着王姨娘进来的晴明也扑在王姨娘脚边哭,也一个劲儿地求崔氏,“求求太太,求求太太,我们姨娘也是个可怜人,在这世上再没有亲人,就盼着有个孩子能依靠。太太如今福禄双全,哥儿、姐儿又聪慧孝顺,还请太太容我们姨娘有个盼头吧,不然、不然我们姨娘真的活不下去啦。”

“你哭什么,紫砚?”阿雾问如今已经十四岁的紫砚。

一屋子顿时响起了王姨娘和晴明两个人不绝于耳的哭声,说得崔氏不许王姨娘生孩子,就像是天地不容一般。

夜里,阿雾焚香,弹了一支自己也说不出名堂的曲子,紫砚一边儿听一边落泪,才十一岁的紫扇倒没什么太大感触。

“这是怎么回事?”荣三爷听不得女人这样哭。

阿雾在外面站了会儿,又悄悄地走了。她能劝的、想说的,李妈妈几乎都说了,但崔氏显然没有任何变化。

王姨娘不言不语,只红着眼睛对荣三爷默默地诉说着一片真情。她哭起来如梨花带雨,霜打海棠,瞧着别有一番风情,这都是反反复复练过的。

李妈妈又是一阵好劝。

晴明却没这个技能,哭得一脸的鼻涕,“太太今日命人送来一碗避子汤,说是老爷让姨娘喝的,姨娘不肯喝,曲妈妈她们硬灌给姨娘喝了。”

却听崔氏恨恨地道:“难不成还要让我跟个狐媚子一样,低三下四去做那羞死人的事?”崔氏又嘤嘤地哭起来。

“怎么会?”荣三爷很震惊。

这时屋子里李妈妈道:“太太何苦跟三爷怄气?你多在三爷跟前儿……”李妈妈说到这里声音陡降,阿雾听不清楚,然后又听她道:“三爷素来最爱重你,难道还会去那边?”

崔氏也很震惊,赶紧对荣三爷道:“我没有。”崔氏即使再心酸、心妒,也绝不会做出这等事,即便是姨娘,生的也是荣三爷的孩子。荣三爷和崔氏都是庶子、庶女出身,知道子女对妾室的重要性,他们深受其害,又岂会将自己受过的苦施与别人?

就是荣三爷那样的丈夫都能让她生出杀心来,若换了另一个混账点儿的,还指不定闹出什么来呢。阿雾这回却失算了,若荣三爷本是个混账的,崔氏又何至于到这个地步?

“奴自知出身低贱,不该有这种妄想,只是老爷可怜奴,给了奴一个容身之所,奴时时想着要报答老爷,只求为老爷开枝散叶,这辈子也好有个盼头。奴知道太太不喜欢奴,只求太太容奴有个孩子,奴今后就再不出院子一步。”王姨娘以退为进,一退再退,倒显得崔氏处处心胸狭窄。

崔氏给阿雾上了最最生动的一课,阿雾以为,这女人的心还是得自己守着才好,否则落到崔氏这般境地,那才叫自作孽啊!

对于避子汤之事,王姨娘是算准了荣三爷的心的,否则一开始他们就该拿避子汤给自己喝的。荣三爷本就是庶出,王姨娘更加确定,崔氏这样做只会寒了荣三爷的心。她不是温柔、贤惠吗?自己倒要让荣三爷看看他这个妻子可不是真贤惠的人。

做鬼时,亏得阿雾还曾得意,她这一生也不算亏了,连男女之爱也尝试过,如今想来,也许她就从未懂过。

“依兰?”荣三爷回头望着崔氏。也不怪荣三爷怀疑崔氏,实在是这屋里还有谁能给王姨娘送避子汤?老太太那边只怕恨不得王姨娘立即就怀上一个,是肯定不会对王姨娘出手的。

唐秀瑾曾教过阿雾这一课,但是这位先生太不称职,只开了个头,就仓促结尾,以至于阿雾以为:爱,不过就那么回事了。

“不是我!”面对荣三爷的怀疑,崔氏又急又怒。

男女之情难道真有如斯魔力?阿雾陷入了沉思。

“是我。”听到这儿,阿雾掀开帘子进了堂屋。

阿雾隐约觉察出了点眉目,婉约诗词她也读,大多是低劣的香艳,阿雾并不喜欢,志怪里妖精们的贪恋人间,阿雾只觉得她们蠢傻,可如今对应着崔氏来解读,才明白其间的惊心动魄来。

“阿雾!”

阿雾也惊住了,没想到温柔懦弱的崔氏居然会有这份心肠,到底是什么魔障能让她这样难过又失了分寸?

“六姑娘!”

“太太,太太,你在说什么胡话呢!”李妈妈闻言大惊。

在场的人都惊呼出声。

“三爷,这就是拿刀子在往我心上割啊!我一夜一夜地睡不着,他就是在我身边,我也睡不着,有时恨不能拿刀干脆一起去了算啦。”崔氏不敢哭大声了,拼命压抑,却越发喘不过气来。

阿雾走到荣三爷的身边,拉了拉他的衣摆,嘟嘴道:“爹爹,我喜欢王姨娘,我不许她生孩子,她以后只准对我一个人好。”

只听崔氏又继续道:“妈妈,我这是心里难受,我心里太难受了。”阿雾在外面都能听见崔氏捶胸的声音。

阿雾才不管别人是如何震惊,自顾自地说:“爹爹,王姨娘懂琴,那天我弹了支曲子,姨娘一听就明白了,古时的俞伯牙和钟子期也不过如此。”

阿雾一听,心里大骇,直叹息:我的太太唉,你真是太分不清轻重了,一边儿自己气得吞声抹泪,一边儿又真大方地让人生儿子。

阿雾又提起自己的裙摆,将王姨娘绣给她的袜子亮了出来,“你瞧,这是姨娘给我做的袜子,又暖和,又好看。”

“连你也来说我妒……”崔氏又抽泣起来,“我若是真妒,还会不给那王氏用避子汤?”

阿雾上前拉起王姨娘的手,又拉起荣三爷的手,娇滴滴地道:“我要爹爹、太太还有姨娘都喜欢我,只准喜欢我,我不要姨娘生娃娃,爹爹。”阿雾抬头撒娇地看着荣三爷。

“我的太太,要老奴说这也是你的不是了,自古一个茶壶就不单只配一个茶杯的,三爷这样的人已经是少得不能再少了。你若再这样憔悴下去,三爷恐怕真就要被那狐媚子笼络住了。”李妈妈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

穿着大红金丝绣福寿喜团纹小袄,月白金福寿喜团纹百褶裙,胸前挂着新打的金葵花富贵长命锁的阿雾,俨然就是一个天真无邪又任性娇惯的玉娃娃。

崔氏惆怅地低声道:“他就不能不去吗?以前没有王氏,他、他又是怎么过的?”

女孩儿心窄,要叫家里人只喜欢自己一个的骄横劲儿,被阿雾演得活灵活现。

这话也是阿雾想劝崔氏的。

荣三爷自然是不信阿雾的说辞的,但是崔氏却有些受伤了,她没料到阿雾居然会喜欢王姨娘。

“那王氏是个狐媚子,惯会勾男人,可咱们三爷不也没经常去她屋里吗,都是太太不方便的时候才去一去。”

阿雾也没指望能瞒过荣三爷,她做出这副样子不过是给大家一个交代,她不是心思恶毒,她只是还没长大的任性的女娃娃。只要门脸儿上给出一个过得去的借口交代过去就行了,大家也并不愿意撕掉那最后一层薄薄的纸,撕开了,就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

崔氏哭道:“他规矩,他规矩,还会……”

“爹爹,你说好不好?”阿雾拉着荣三爷的手,满眼都是期盼。

李妈妈大急道:“我的好太太呀,老奴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如今像三爷这样的好男人可少见呢,就是我那不成器的儿子,有了两个狗蚊子也要上街去瞎晃悠,三爷可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的。”

王姨娘却没想到自己讨好阿雾的举措反而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她赶紧道:“六姑娘,奴即使有了娃娃,也一样会将六姑娘放在心里第一位的。”

崔氏良久未语,然后才听她沉沉地自嘲道:“难怪三爷如今不爱看我了。”

王姨娘也不愿意撕开那最后一层纸。

“太太何苦如此作践自个儿身体,你瞧瞧你如今这脸色,连粉都遮不住了。”李妈妈又心疼又心急。

阿雾红着眼,撇撇嘴道:“不一样的,不一样。我们从小就学孔融让梨,就算姨娘你一心将我放在第一位,可若他生出来就是小的,我就得让着他。”

阿雾悄悄掀了帘子进屋,拿食指放在唇中央,示意小丫头不许声张,崔氏屋里的李妈妈在劝她。

阿雾扭转头拉着崔氏的手,激动地叫道:“太太,我才不要让梨,我要吃大的,我要当最小的!”

她少了昔日的粉光潋滟,多了一丝道不清的惨白。她每日依然温柔地笑着,对荣三爷也极尽小意,可阿雾还是能看出她脸上的灰色来,一股带着死气的灰色,让阿雾心忧。

崔氏赶紧拍拍阿雾的手,抬眼向荣三爷望去。

阿雾以为,崔氏这真是身在蜜罐子里不知甜了,可偏偏阿雾哪怕是在自己心里,却也不忍再说一句崔氏的不是,因为她的脸色真是太苍白了。

王姨娘见荣三爷面无表情,猜不透他的心思,怕他一时应下,便膝行到阿雾的跟前,“六姑娘,不要你让的,奴会教着他从小尊敬哥哥姐姐的,处处以姑娘 为先。奴、奴只是想若有一日老了,还能有个寄托。”王姨娘的眼泪又一颗一颗地掉了下来,很是惹人怜爱。

荣三爷对阿雾同荣玠、荣珢,还是同样的关爱。

阿雾哪里敢受王姨娘的礼,赶紧避开了,“姨娘,你若是老了,阿雾自然会奉养你,哥哥们也会奉养你的。”

其实荣三爷真不算没良心,更不是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的男人,每月也只有在崔氏不方便的那几日里才去王氏屋里。

然后,阿雾又转头向着荣三爷道:“我就是不要弟弟妹妹,爹爹。”阿雾去赖荣三爷,“何况,若是姨娘有了,弟弟妹妹又要让太太教养,太太如今身子日渐不好,哪里还有那等精神?”阿雾开始晓之以理。

荣三爷也在崔氏屋里陪着她,一直到她好起来。

荣三爷为难地看了看崔氏,她鬓边一根银丝在灯光下泛着光,看得荣三爷心里一阵内疚,不过是为了个侍妾,却伤了妻子的心。

阿雾看着这个王姨娘还算是个聪明的,对崔氏恭敬、顺从,从不侍宠生骄,每日里早早就来请安;崔氏病了,她殷勤地在跟前儿端茶递水,最难得的是居然没借着这么好的机会往男人跟前凑。

阿雾也说得对,若孩子真生了,难道还能养在姨娘的屋里?那可也是他的孩子呀,他最是知道庶出的苦楚的,并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再受一回,眼瞧着阿雾这般,估计也是容不下王氏有孕的。

阿雾心里知道崔氏是为了荣三爷和王姨娘圆房才起病的,可这种事也许并不只会发生这一次。以荣三爷的才干和能力,阿雾以为他日他必将展翅高飞,那时候女人岂不是更多?上司送的、下属送的、走关系找路子的人送的,多如牛毛,崔氏若每一回都要这样伤一回元气,大罗金仙也救不了她了。

荣三爷的心到底还是偏向妻女的。

仲秋里,崔氏大病了一场,伤了元气,至今未复。

“也罢,我都这般大年纪了,儿女双全。王氏,你起来吧。阿雾都说了,今后她和玠哥儿、珢哥儿都会养你的。”荣三爷拍板道。其实最重要的原因是,崔氏日日同他闹着别扭,若今日他否了阿雾的话,指不定今后要怎么闹腾呢。

荣三爷还是在仲秋某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去睡了三千两银子买来的通房丫头王氏,然后王氏很快被抬了姨娘,毕竟她并不是真的丫头。

王姨娘只觉得眼前一片白光闪过,头眼发晕,倒在地上。

但是,有手段的女人可不止崔氏一个。

崔氏急急命人扶了她回去,又让人去禀大夫人拿对牌请大夫,转而崔氏大方地对荣三爷道:“你去瞧瞧她吧。”同为女人,都不容易,只可惜的是她们住在了同一个屋檐下,争的是同一个男人,就容不得“同情”二字了。

阿雾私下对崔氏的评价又高了些,想不到自己这位太太还是有些手段的嘛。

荣三爷到了王姨娘屋里,王姨娘已经醒了过来,哭哭啼啼地挨着荣三爷。荣三爷也有愧疚,拍了拍王姨娘的背道:“还请你体谅我的苦处,所谓家和万事兴,阿雾是个任性的,你今后少去她那边。”

不得不让人叹息一声,崔氏这是太高看自家女儿了。有些人瞧着聪慧,实则某方面就是个木愣子。阿雾就是做梦也绝不会梦到,崔氏不过是从个张敞画眉的典故,就说服了荣三爷,还让这个男人心甘情愿地替她出头。

荣三爷何其聪明的一个人,王姨娘讨好阿雾是个什么目的,他多少是清楚的。

“你个小丫头问这些做什么?今后你自己就知道了。”崔氏笑着点点阿雾的脑袋。她寻思着阿雾这般聪慧,说不定出阁后自己就看明白了。

“爷,那孩子呢,难道我真的……”王姨娘不死心。

只是崔氏又怕教了阿雾后,让她学轻浮了,这可就事与愿违了。崔氏拿捏不好这个度,索性就不动脑子了,寻思着大家闺秀一副姨娘做派总是不对的。

荣三爷柔声道:“你莫急,阿雾毕竟是闺女,过些年要嫁人的,你还年轻,等她出了阁,再怀孩子也不迟。”同床共枕多日,又是软玉温香的解语花,荣三爷自然也是要考虑王姨娘的。他此时说的绝对是真心话。

可崔氏见多了男人私底下的模样,大家闺秀虽然受夫君敬重,可那也得看人,人好才行。若是遇上男人混账的,闺秀反而讨不了好,私底下孤守空闺,暗夜流泪的也多得是,哪怕娘家再有权再有势,未必就能活得轻松,反而那些姨娘凭着些温柔小意,再生个一男半女,受宠十几年,风光逼压主妇的也不是没有。这闺中秘术学一学,也不是没有好处的。

何况王姨娘真的不老,如今不过十六岁,等过了七八年,阿雾出阁,她也不过才二十三四岁,生孩子是完全来得及的。

崔氏不知该不该将这些事儿说给阿雾听,她还是希望阿雾像个真正的大家闺秀般端庄秀雅。

但是王姨娘却等不得。她第一眼看到温柔俊秀的荣三爷,一颗心就贴了上去,日日盼着他恩宠自己,却夜夜独守空房,而她连个寻他的借口都没有,想着若生了孩子,无论男女,总可以借口让他看孩子……

崔氏虽自小没受过什么好的教导,但一个又一个的姨娘传下来的伺候和拿捏男人的经验,崔氏却知道得不少。她那位知府爹爹,可谓是老当益壮,每年都有一抬小轿入府,更别提她那几个哥哥的姨娘了。

崔氏那等贤惠人,哪怕心里苦得跟黄连似的,也只会打落牙齿和血吞,王姨娘思量对付这等主母是极容易的。

崔氏脸一红,这怎么好意思对阿雾说?若说智慧,崔氏是拍马也赶不上阿雾的,但若要说到驾驭男人,崔氏可是不输任何人的。

哪知今日却是晴天霹雳,哪有一个小姑娘,管到自己爹爹后院来的道理?可偏偏这个年幼的六姑娘就是管了,还管得理直气壮,扯了那么个破绽百出的借口,可荣三爷就是信了、认了。

想当初福惠长公主那样高贵的身份也没能让她的顾家爹爹能少一丝好色之心,说句难听的,那真是个见着新鲜的就要尝一尝的人。

王姨娘也就认清了自己的地位,如今她正是如花年纪,都如此境地,再过七八年,她就人老珠黄了,也不知道荣三爷还来不来自己屋里。看那木姨娘的行将就木的模样,王姨娘十分肯定,等是绝对不能等的。

阿雾觉得神奇极了。以阿雾对荣三爷的了解,他是个只管外院事情的男人,这屋里一切都是崔氏说了算,不想这回居然肯替崔氏出头。要说那王氏新鲜娇艳,崔氏自是赶不上的,荣三爷能不被女色所惑,阿雾很是欣慰又觉得可贵,当然也觉得奇怪。

这一夜王姨娘少不得打叠起十二分精神,拿出二十四分手段来,将荣三爷上上下下伺候得舒舒服服的。这等享用,他在正妻那儿是绝对没有的。

到下午荣三爷出门应酬,阿雾溜进了崔氏的屋子,拿手撑着下巴,一脸好奇地看着崔氏,“太太,你怎么说服爹爹替你出头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