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阿雾继续道:“《史记·刺客列传》里记载:‘鲁句践已闻荆轲之刺秦王,私曰:嗟乎,惜哉其不讲于刺剑之术也!’说到这儿,阿雾自己反而失了神,忘了往下讲,因为她这才品出了荣五的话中话。
紫扇不懂,阿雾这个小夫子自然要说与她听,“‘老大不堪论剑术’,这里面有个典故,说得是荆轲刺秦的故事。”阿雾看着紫扇的茫然眼神,又少不得又得简要给紫扇说了说这个故事。
“那究竟是什么意思呀?”紫扇还是不懂。
“姑娘,这两句啥意思啊?后面那四个鬼又是什么啊?”
“荆轲刺秦王失败,所以鲁句践说他不讲刺剑术,因而失败。”
阿雾接过紫扇手里的纸,打开来,上面写了两句,“老大不堪论剑术,魑魅魍魉妄攫魂。”
紫扇哦了一声, “好复杂。”
却说今日紫扇同阿雾说起荣五的诗来,一时记不住,心里放不下这个结。过得几日,她特地从秋色处寻来荣五新作的两句,自己看不懂,却要让阿雾来品。
阿雾点点头,是挺复杂的,联系这几日所发生的事情,荣五还真是有感而发的。她自比秦王,讽刺阿雾一干人“不堪论剑”,根本奈何不了她们一帮人,前日侥幸,不过是魑魅魍魉之计,欲攫取她们的魂,那真是妄想。
阿雾又为二人解说了这首《咏鹅》,点出了“曲项”和“向天歌”描画鹅之灵动活泼,又评了“白毛、绿水、红掌”染成的“白鹅嬉水图”。紫砚和紫扇这才品读出这首诗的妙处来,皆心悦诚服不提。
只可惜秋色广为传递这两句话,却是俏眉眼做给了瞎子看,没几个人能看懂。若非这两句到了阿雾的眼前,只怕根本无人能欣赏才女之作。
“姑娘说得对,我也觉得诗就该简单易懂才是。”紫砚点头道。
阿雾想了想,提笔在那张白纸上也写了两句话:“金钗羞作匣中剑,不许他人夜点灯。”
紫砚和紫扇连蒙带猜,还是明白了阿雾的意思。
这是说,“韩式”那支金钗若知道了荣五以它为“魑魅魍魉之剑”,只会羞作她匣中之物。再者,金钗有喻贵女之意,匣中剑又可指深藏之阴险。这一句,将个荣五狠狠讽刺了一顿。
阿雾开始掉书跩文,若不假作高深一些,根本压不住紫扇这等只会崇拜说出她“听不懂”之言的人。
接下来的一句夜点灯,化用“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古语,又讽刺荣五,说她自己州官放火,先算计了阿雾,却不许阿雾她们“点灯”回击。
“白乐天有个习惯,每作诗,便令一老妪解之,问曰:‘解否?’妪曰解,则录之;不解,则易之。”
“喏,将这张纸从哪儿来的还回哪儿去。”阿雾写好后,递给紫扇。
紫砚和紫扇都点点头。这可是鼎鼎大名的诗人,她们跟着阿雾念书识字,对这位大诗人也有所耳闻。
“姑娘的字儿可真漂亮!”紫扇捧了阿雾的字,赞道。
“何况诗词本身并不是为了多用典故、卖弄学问的,而是有感而发,因情而生,讲究的是通俗易懂,这才是好诗,比如前朝大诗人白居易你们可知?”
“你又懂了?”阿雾笑话紫扇。
紫砚和紫扇都点了点头。
“我虽不懂怎么好,可我就是觉得好,比五姑娘的好。”紫扇自从听了阿雾给她论诗,再不觉得荣五厉害,反而觉得自家姑娘什么都懂,大道理说起来一套一套的,可真是厉害。
“诗词讲究的是什么?首先讲平仄。平平仄仄,仄仄平平,这是为了押韵,韵律是为了让人能朗朗上口。一首诗若无法朗朗上口,那就绝非好诗。”阿雾说道,“你说你听了好多遍五姐姐的诗,可这会儿一句都记不住,这样的诗如何让人口口传诵?”
且说荣五得了阿雾回的两句后,并没什么话说。夏芳、秋色在一旁看了,都骂阿雾,“六姑娘怎的这般恶毒,居然这样骂姑娘?!姑娘的诗又没说他们什么!”
紫扇还是没明白。
能说出这样的话,这说明夏芳、秋色都看懂了阿雾这句诗的含义。阿雾所骂,通俗易懂,可谓是酣畅淋漓了,该看懂的人都能看懂。
“瞧瞧,这就是好诗同平庸之作的差别。”阿雾又开始摇头晃脑。这是“小老夫子”要讲学时的典型动作。
再反观荣五的两句,夏芳、秋色都没看明白。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紫扇很得意很流畅地念了出来。尽管她才跟着阿雾念了一次,她还以为这表示她很聪明伶俐,将刚才忘了五姑娘诗的事儿扳回了一城来。
骂人之话,要如何才畅快、痛快?自然是要骂得别人明白,这才畅快。你骂的话若大家都不懂,那也就是白骂了。
“那你念一念刚才那首《咏鹅》。”阿雾道。
是以,阿雾痛快了,荣五却虚火上涌了。
紫扇张嘴就想来,可张了半天,没想起一个字儿,“哎呀,我忘啦!我下午才听过的,可好听了!秋色姐姐下午给我们念了好多遍呢。等我想想,想想……”结果想了半天,还是没着落。
从这些事以后,荣五见着阿雾的面,难免就有些讪讪,姊妹情谊是几乎没有了的。
“她的诗怎么好了?你读来我听听。”阿雾对紫扇道。
但如此闹了一番后,好歹老太太那边消停了一阵子。荣四虽然依然言语刻薄地对待阿雾,但再也不敢动手了,须知二太太收拾起她来,可是毫不手软的。
阿雾是绝对不服气荣五的,她的诗阿雾拜读过,因为每当荣五有新作的时候,她房里伺候笔墨的丫头都会替她在府里传扬开来的。
入了秋,阿雾没料到能从顾惜惠那里得来好消息。
紫扇撇撇嘴,还不服气,道:“我瞧作诗也挺简单的嘛。不过要像五姑娘那样作诗却不容易,得读好多书,知道好多事儿,才能做出来呢。”
顾惜惠生辰小宴,居然邀请了阿雾,这是阿雾万万没料到的。她自以为同顾惜惠并没太大交情,但她们曾经有一起偷窥过美男的“过命交情”,所以顾惜惠还是邀请了阿雾。
紫砚笑得岔了气儿,刚缓过来,拿手指戳了戳紫扇的额头,“就你这半瓶水没有的丫头,居然也谈作诗词,可笑死我了。”
而阿雾也没想到自己居然堕落至此,会因为顾惜惠的一个邀请而雀跃万分。若是前世有人告诉她,她会有这样一天,阿雾一定会叫人把说话的人叉出去,再泼他一嘴狗粪。
紫扇又羞又急,她也知道自己这诗上不了台面,只是取个乐而已,“别呀,姑娘,你别呀……”
这辈子,阿雾却为了能见福惠长公主一面,而巴心巴肝地欢喜顾惜惠的邀请,同时对顾惜惠的恶感也少了许多。
“甚妙,甚妙,紫扇,大才女是也。”阿雾笑够了开始点评,“我瞧着这首《咏鸭》就比骆宾王作得好,既点出了鸭子的叫声,又写出了鸭子的颜色,知道我们紫扇咏的是灰鸭子,而不是白鸭子;这最后一句最点睛,还咏出了鸭毛的用途。好诗,好诗,明儿我就让哥哥写了替你传扬出去。”
同样受到邀请的还有荣五,荣四嘛,就没戏了。顾惜惠再贤惠一个人,也是有品格的,她并不害怕得罪一个区区荣四,而以后荣四若见了她,依然还会像哈巴狗儿似的摇着尾巴上去搭话。
阿雾在听见“嘎、嘎、嘎”的时候还能忍住笑,听到紫扇宝里宝气的这两句后,再忍不住,大笑起来,差点儿闪了腰,眼泪花儿都笑出来了。
阿雾怀着激动并有些虔诚的心情,在卫国公府的角门下了马车。
“笑什么呀?”紫扇丝毫不觉得差,灵感忽然涌上心头,“一身灰羽毛,正好做夹袄。”
荣五和阿雾的脚刚落地,就有丫头婆子领了她们入垂花门,换了辆青帷小车径直去了花园。阿雾即使不掀开帘子看,也知道小车行到了什么地方,钻过了什么门。
此句一出,紫砚就笑得前仰后合。
顾惜惠在泻芳阁设宴,阿雾是极喜爱此处的。泻芳阁立于水闸之上,泻芳流玉,夏日最是避暑纳凉的胜地。阿雾爱那水雾飞溅而起的凉意,但她身子弱,福惠长公主一般是不许她久坐的。
紫扇是初生牛犊,脾气又直,“来就来。”她站了起身,清了清嗓子,“鸭、鸭、鸭……”半天没“鸭”下去,挠了挠头,好容易接了一句,“叫声嘎、嘎、嘎。”
可是,如今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顾惜惠的了,阿雾的心难免酸楚,像个被抢了玩具的小姑娘。
“你当这诗好作?古往今来,咏鹅之作,这可是第一。乃是神童骆宾王七岁所作,我看你这般了得,如今也十岁了,不如就用你的‘鸭、鸭、鸭’来一首吧。”阿雾故意做出瞧不上紫扇的样子来。
一行下人将阿雾和荣五送入阁内,阿雾入阁一看,才知道在座的还有长公主。
阿雾瞧出了紫扇的心思,她这样的人,你要是镇不住她,她不知有多少酸话说给你听。
阿雾本以为不一定能见着长公主,没想到这般轻易就看见她在眼前了。阿雾那颗小心眼子难免又窄了些,顾惜惠的生日宴关长公主什么事啊?她却坐在这里为顾惜惠添光。
紫扇乖乖伸出手,让阿雾小夫子打了掌心,可依然不服气。
女儿对母亲的独占心理其实丝毫不输于未来对丈夫的独占心理,容不得任何人同她争夺这份母爱,有时候连兄弟姊妹都不行,更何况是堂兄妹。
阿雾拎起手里特制的戒尺,“伸出手来。还没学会爬就想学跑了,你个小丫头懂什么叫好诗?”
实际上阿雾真的是误会了长公主。长公主今日之所以会坐在这里,完全是因为听了顾惜惠的那番话。顾惜惠见长公主思念女儿过度,身子一直病着,便忍不住将阿雾画画很像康宁郡主的事情说了出来。
“这也叫诗,还能出名?”紫扇一脸的不信,“这种诗,就是咱们,以后指不定都能作出来啊!还鹅、鹅、鹅呢,我这儿还鸭、鸭、鸭哩。这般简单,也能算名诗,我看五姑娘作的那些个才叫好诗呢。”
福惠长公主本也只是听听而已,自从阿雾走后,不知多少人努力钻营,想以康宁郡主为突破口,赢得长公主的青睐。长公主不是傻子,反而极其聪明,她认为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人能比得上她的阿雾,她讨厌一切赝品。
阿雾一脸“孺子可教”的神情,撑起身子摸了摸紫砚的脑袋瓜子。接着她又摇头晃脑地笑道,只怨自己没有一把美髯,否则一边点头赞叹,一边捋着胡子,那就彻底像老夫子了。
对于安国公府这个六姑娘,长公主还没见她,就将她划为了满腹心机的赝品一类。国公府庶出子的女儿,瞧着是很有巴结长公主的理由的——有了长公主的青睐,作为闺阁女子,也就算是平步青云了,连带着她爹都能飞黄腾达。
“诗词本不拘一格,只是后人多用五字和七字而已,四句的就是常说的五言绝句和七言绝句,但并非每首诗都如此。比如说诗必推李、杜中的李太白,他的《将进酒》也不是寻常的五言、七言,但凡你觉得好的,并不需拘泥。”阿雾解释道,“你能如此思考,也算是用了心。”
起初,福惠长公主并没有要见阿雾的意思。只是前一日,福惠长公主临水喂鱼,瞧见池子里的水鸭,想起阿雾生前的鸭图,很是哭了一阵,继而想起顾惜惠说的话,这才起了要见阿雾一面的心思。哪怕是赝品,用来短暂地凭吊女儿也是可以的。
紫砚却是个好学的,“姑娘,平日里我听别人念诗,都是五个字五个字,或七个字七个字的,怎么这首诗的第一句话却是三个字的?”
荣五见了福惠长公主,有些拘谨地请了安。荣五已算是见惯世面的姑娘了,但在福惠长公主跟前依然拘谨得紧。在长公主跟前,会让人不自觉就升起一股敬畏之情。
这首诗用字浅显,就是五岁儿童也能解其意,阿雾以为不用多讲。
阿雾贪恋地打量了长公主一番,自己的公主娘亲依然如她年轻时一般美丽。斜飞入鬓的长眉,勾挑凌厉的丹凤眼,红艳的唇,尖尖的下巴,还是那个雍容华贵却又带着盛气凌人之色的福惠长公主。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两个人仿佛稚童一般朗声念着。
阿雾是见惯了长公主模样的人,对她并不害怕,大大方方地行了个礼。
紫砚和紫扇跟着阿雾,她读一句,她们就念一句。
福惠长公主却越发见不得阿雾起来。这世上很少有人见了自己能不拘谨的,就是宫里的嫔妃见了她都难免敬畏。长公主不信一个八岁的小姑娘能有这份胆识。
阿雾便挑了首骆宾王的《咏鹅》。这首诗读起来短小欢快,最符合阿雾此时的心境。
于是,福惠长公主心里便只能有一个推论了,这个六姑娘是有备而来,小小年纪就城府极深了。阿雾的眼里有无法掩饰的孺慕之情,长公主以为,她不过才见过自己一次,何来的如此深情?
用了晚饭,阿雾领了紫砚、紫扇学诗。两个人都是刚启蒙,太复杂的诗她们也不懂,那些典故她们也不熟悉。
容貌盛丽而出身低的小姑娘,城府深而擅演戏,这就是长公主对阿雾的全部印象。长公主讨厌阿雾对自己的巴结,凭什么这样低贱的小姑娘能好好地活着,而她那兰心蕙质的阿雾却天不假年?福惠长公主的心里充满了不甘。
可惜阿雾目前身边没有任何闺蜜来分享此时此刻的喜悦,唐音算得上一个,却无法即刻分享,所以阿雾这个古代文艺女青年只好另辟蹊径了。
长公主眼里流露出来的冰冷和轻蔑,让阿雾的骨头缝里都像吹入了寒风似的。
今日之事,阿雾自以为可算得上是旗开得胜,很有点儿运筹帷幄之中的自豪感,就差了“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中的鹅毛扇摇一摇了。
可阿雾依然没有气馁。见长公主容颜憔悴,即使涂了厚厚的粉也遮盖不住眼圈周围的黑灰之色,她知道长公主一旦心里有事儿,总是成宿成宿地睡不着觉, 还是后来遇到国手贺太医,用了他几服药,才好转了些的,而如今贺太医还不过是太医院一个打杂的。
可是荣吉昌也不能直说是二太太抓的,哪能跟人说是自己嫂子抓破弟弟的脸?她不要脸,自己一家人的脸面却是不能不顾的。
阿雾心里担忧长公主的身体,忍不住道:“公主娘娘是不是晚上没睡好?我听爹爹说,太医院有个贺大夫,医术极好,善治不眠、少眠之症,公主娘娘可以试试。”
因着二太太那一爪,次日荣吉昌带伤去衙门,同僚笑他是不是昨儿晚上被太太抓的,荣三爷只能笑一笑道,“内子最是温柔平和之人,怎么会呢?”
阿雾是一腔对母亲的孺慕,难免急切真挚了些。可这一番话在她一个与长公主素不相识的黄口小儿说来,就大大不妥了。
这厢二太太回去,狠狠教训了荣四一顿,就为了这么个小贱蹄子,居然害得珏哥儿受了伤。从此荣四收敛了不少,至少不敢再动手打人。
其实阿雾这是没有对长公主耍心眼子,否则她该有千个、万个更委婉妥帖的法子来说此事,如今却用最急躁、最不妥帖的方式说了出来,只因她急切、她不忍。
一场闹剧就这样谢幕,老太太暂时也拿三房无法。
做女儿的哪能对自己的母亲使心眼?也许阿雾会对崔氏用些小心眼,可对长公主却是巴心巴肝地真挚,丝毫不作伪的。
一句话说得二夫人一口气堵在胸口,险些晕厥过去。
偏偏不作伪的真挚,在长公主这种习惯了算计人和被人算计的人身上,就成了一种大大的不妥帖,有着浓厚的巴结味儿。
老太爷又转头对二太太道:“你以后管着点儿玥姐儿,哪有做姐姐的随便打妹妹耳光的?”
被人巴结惯了的长公主,胃口已经养得很刁了,低劣的、不合胃口的巴结只会让她厌恶,那种直接的、丝毫不婉转的巴结,让长公主有一种赤裸裸的交易之感,而撕开了温情伪装的利益交换,会让长公主觉得恶心。她们这种人总是习惯给利益套上一层感情的外衣,绝不许赤身而出的“伤风败俗”。
老太爷快刀斩乱麻,没工夫跟后宅妇人歪缠,又对荣三爷道:“还杵在这儿干吗,还不带着你媳妇儿回去?”
长公主以为安国公府的这个六姑娘到底年岁小,急躁了些,但新科状元的面子长公主不愿打得太难看,所以对着阿雾只冷冷地颔了颔首,“我怎么没听过太医院有什么贺大夫?小孩子家家不要瞎说胡话。”
老太爷被烦得不行,“切磋之中泄私怨,你给我每天去蹲半个时辰马步,一个月里一天都不许缺。”
其实长公主本可以说得更难听些,但她好歹看荣三爷的面子忍住了。可即使是这样,也狠狠地伤透了阿雾的心,让阿雾又难过又难堪,一腔热血被卡在喉咙口,反而将自己呛了个半死。
二太太醒悟到自己说错了话,赶紧收了声,只一个劲儿大哭。
阿雾知道,公主娘亲这是不信自己。她一时灰心丧气起来,觉得自己不管怎么做,做什么,好像都讨不得公主娘亲的好。
“‘小畜生’是骂谁呢?!”荣老太爷怒了,荣珢是小畜生,他这个祖父又是啥?
不独阿雾,整个京城的人都觉得福惠长公主是个极难讨好的人。
“你看看,你看看,我就知道,这个小畜生是故意的。”二太太指着鼻子骂荣珢。
陆陆续续又来了许多贵女,唐音也在其中。阿雾望着唐音,眼里忽然就蒙起了雾气,觉得委屈极了,只想偷偷找个地方躲起来哭。
阿雾看着荣珢,泪珠子就滚了下来。其实荣珢低头认了错也就没事了,他却偏偏将这件事讲了出来,就是为了警告二太太,若是让荣四再打阿雾,他就要从她儿子身上找补回来。
唐音给长公主请了安,便走到阿雾身边,拉起她的小手,捏了捏她的手心,以示安慰,她还以为是长公主欺负了阿雾。话说被长公主刻薄的贵女,阿雾也不是第一个了,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当然阿雾也不是第一个哭的人。
荣珢继续道:“阿雾才多大个孩子,四姐姐就忍心掌掴阿雾,便是我阿爹阿娘也没动过她。”
长公主的眼角余光恰好扫到阿雾眼里的雾气,不自觉地愣了愣——那样的眼睛,她的阿雾在撒娇时,在委屈时,也是那般眼神。
荣珢走到荣珏跟前,低头作揖道:“请六哥原谅弟弟,我实在是因为听了人说四姐姐打阿雾耳光,一时气愤,失了手伤了六哥,还请六哥原谅。”
福惠长公主不得不承认,这么多的赝品里,阿雾可算是最为神似的一个了。
但老太爷一来,她们就没戏唱了。
阿雾低头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有丫头给各位姑娘上了点心,阿雾吸了吸鼻子,是丹桂花糕的香气。此糕以丹桂花洒以甘草水,和米舂粉,一口咬下去清香满颊,是阿雾爱吃的糕点之一。
可也正是因为这样,老太太和二太太得了这次机会,才会想着要好好收拾荣珢,让他知道谁才是正儿八经的国公府公子。
而这种糕点,尤其以卫国公府的华嬷嬷做得最好。
老太太没说话——这回不同上回,荣珢和荣珏是正儿八经的切磋,又是孙子。老太爷一贯对孙子看得紧,又曾在闲谈时赞过这家里能继承他衣钵的就看荣珢了,所以这回他肯定不会如同上次阿雾的事一般袖手不管。
阿雾忍不住拿了一块,回味着往昔的点点滴滴。当时阿雾脾胃弱,长公主不许她多吃,每回阿雾病得重了,长公主总是拿丹桂花糕鼓励她,许诺如果她病好了,就让她吃上三块。
“去给你六哥低头认个错。这么个小事搞成这样,差点儿还弄出人命,你们可真够能耐的!”老太爷怒视着所有人。
阿雾将丹桂花糕含在嘴里,满颊生香,几乎有些舍不得吞下去,泪花花儿又漫上了眼底。阿雾用了一块儿后,偷偷瞧了瞧周边的贵女。她们哪里敢放肆到在长公主眼前用糕点,都端坐着没动,只有阿雾一个人用了糕点。阿雾也知道这样不妥,可阿雾还是忍不住偷偷拿了一块儿藏在背后,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小小咬上一口,脸上露出满足的表情来。
荣珢心虚地低下头。
唐音见她如老鼠一般,好笑地拿手帕给阿雾擦了擦嘴角,“你呀,真是个憨货。前一刻还要哭呢,下一刻就开始老鼠嚼食了。”
“哼,他能为什么?他老早就看不惯我们珏哥儿,这是挑事儿呢!”二太太可不依老太爷的话,伤在儿身,痛在娘心。
长公主有些失神地看着这一幕,她的阿雾也是这个动作,每每总趁着她不注意,偷偷将一块丹桂花糕握于手心,藏在背后,小口小口地偷吃。
“不过珢哥儿也不对,以往你们切磋怎么没见人受这么重的伤?说,你是不是故意的?”老太爷粗声粗气地问道。
这个安国公府的六姑娘,无论是小动作还是小表情,都无一不神似她的阿雾,长公主越看心里越悲痛,几乎不能自持。眼下连片刻都待不住了,径直离席而去。
阿雾没想到老太爷会这般明理。
福惠长公主一走,在座的人无不舒了口气,这才有人说笑起来,也有人拈了丹桂花糕来吃,赞道:“好香甜的花糕,香而不腻,甜而微酸,比我家做的可好吃多了。”
老太爷扫了一眼荣珢和荣珏,他是行伍出身,又一身功夫,一看就知道谁的伤重谁的伤轻。荣珏大了荣珢两岁,反而被弟弟打得缩头乌龟一样,他见着就不喜,“切磋哪能不受伤,要想学好拳,哪能没有个磕磕碰碰的?这回珢哥儿赢了,那是光明正大的,珏哥儿自己技不如人,受一点点伤就告到内院妇人这里,你也不害臊?”
唐音也尝了一块,“果然不错,顾姐姐,你家的糕点师傅手艺不错啊。”
老太太的龙头拐杖跺得当当响,却没敢说话。她就是再大的后台,再大的气性,也不敢和在气头上的老爷子硬杠。
顾惜惠不知想起了什么,强挤出一丝笑容来,“先头康宁郡主爱吃糕点,长公主为了让她喝药,总用糕点哄她,我们府上的糕点师傅都是长公主从各地特地为她请来的。”
“胡闹,胡闹!就为了这么芝麻大点儿小事,就把当值的朝廷命官往家里叫?!皇上若问起来,让人怎么说?说家里两个哥儿切磋,倒让老子来跪?”老太爷对着老太太吼道。
听到此处,阿雾心里一酸,寻了个如厕的借口,避开众人。
荣三爷赶紧道:“母亲派人到翰林院叫我,说是家里有要紧事,儿子就回来了。母亲什么也没说,只叫儿子跪着。”荣三爷也很委屈。
小丫头领了阿雾去屋里,预备下了恭桶。阿雾解手出来,避开了小丫头,径直去了她的旧居。
老太爷听了却没说话,转而瞪着荣三爷道:“你跪在这儿干吗?衙门里没事吗?”
千珑楼在花园的东南角,离泻芳亭不远,阿雾前世就久居于此。她喜静厌吵,长公主特地为她在园子里选了这么个花团锦簇却闹中取静的住处。
阿雾不待众人开口,立刻膝行到老太爷跟前,抢先道:“七哥同六哥切磋,两个人都受了伤,二伯母叫嚷着要杀了七哥。”至于崔氏要抱着荣珢跳河这种事可不能说,免得老太爷以为崔氏这是在威胁他。
阿雾在楼外眺望了一下,不见人影,便大着胆子推门而入。
“这是怎么回事?”老太爷气粗粗地问道。
她屋里的摆设一件没变,干干净净,显然是有人每日打扫照料的,就是桌上那美人觚里的花也是日日换新的,仿佛此间的主人不过是短暂外出而已。
阿雾暗忖:装可怜、装柔弱谁能跟她比?上辈子她可是病弱了一世呢,西子捧心、黛玉肺痨什么的,真的不在话下。
阿雾的手指缓缓摸过自己用过的嵌螺钿紫檀两头翘画案、玉搁臂、八仙过海笔架山,青玉笔洗,只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康宁郡主,还能在长公主膝下承欢,一时眼泪再忍不住滚落了下来。
老太爷一进屋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他不见阿雾也没什么,可这一见,就打心眼觉得这孩子真是可怜啊——煞白的脸上有揉搓得病态的红斑,哭得真是可怜,让人闻之落泪,见之心酸。
“呀,你是谁,怎么闯到这儿来了?”门口进来一个丫头,一见阿雾,她自己先吓倒了,若是让长公主知道她让人随便闯进了郡主的住处,定要被打死的。
阿雾这时候就只能充当小白花了,“太太,别哭。太太,别哭……你还有阿雾呢!阿雾怎么办,阿雾怎么办……”阿雾自己一边说,一边哭,还要腾出一只手为崔氏抹泪,一只手为自己抹泪,红红的大眼睛,泪汪汪地蓄着水,泪珠子根本抹不过来,天可怜见啊,真是哭得好凄惨、好凄凉啊,若是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家出了什么天大的祸事呢。
阿雾赶紧抹了抹眼泪,转头一看来人,还是一个熟悉的故人,“爱鹅姐姐你别急,我这就走,这就走,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崔氏虽然不屑于这个,但她从小耳濡目染,学起来也是极快的。
爱鹅点点头,赶紧送了阿雾出去,临走又嘱咐她,“可千万别跟任何人说呀。”
老太太被崔氏的这番撒泼耍赖气得倒仰。所谓“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阿雾发现,对付老太太这种人,你若要跟她讲面子,那就会完全没有面子,所以你只能比她更无赖、更撒泼、更不要脸。
阿雾点点头。
这出戏如今上演的就是恶毒嫡母逼死庶子媳妇和庶出孙子了。
等阿雾离开许久,爱鹅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小姑娘是怎么知道她名字的?爱鹅的名字还是当初的阿雾取的,笑她老实憨厚,就像呆头呆脑的鹅一般。她还有一个姐妹,被阿雾唤作爱丫。
崔氏匍匐在地痛哭,嘶哑着道:“我的珢哥儿也被打了,被打得好惨啊!三爷,你得给我们娘俩儿做主呀,不然、不然……我就抱着珢哥儿去跳河……”
阿雾知道自己不能离开得太久,便急着回泻芳亭,不想却在路上遇到了顾廷易——她的二哥。阿雾前世同顾廷易最好,不能同长公主说的话都能说与这个二哥听。
只可惜无济于事,眼见再看不到荣珢的影儿,老太太只能转移矛头对准崔氏,“都是你,你养的好儿子!你这等妇人,不教子,不教女,还不如休了的好。”
顾廷易对阿雾最有耐心,每回她生病,他比她本人还着急,劝药哄睡之事,顾廷易比伺候阿雾的丫头还熟练些。
老太太在后面一个劲儿地跺着拐杖喊:“快捉住他,快捉住他!”
阿雾不由停下脚步望着迎面而来的顾廷易。
荣珢早得了阿雾的提点,知道时机已到,他立即转身推开挡路的丫头,跑了出去,一边儿跑一边儿大声喊道:“打死人啦,打死人啦!二伯母要打死我啦!我去找老太爷,我去找老太爷!”荣珢本身有点儿功夫,内院里又都是丫头、婆子,谁拦得住他?他一推,三五个拦他的丫头、婆子就摔作了一团,到底还是被荣珢跑了出去。
顾廷易见路上忽然多出个眼生的小丫头,知道该是顾惜惠生日宴的客人,他想着要避避嫌,便绕道上了石桥。可他站在桥上,无意间回头一望,只见阿雾在桥下痴痴地看着他。
“我打死你个小畜生,都怪你,都是你把我家珏哥儿打成这样,我打死你!”二太太被荣三爷激得恼羞成怒,见荣珢暴起,趁机便想对他发作。
这京里痴痴看着顾廷易的女子不在少数,十四岁的顾廷易习惯并厌恶这种眼神。但偏偏阿雾的眼神让他不仅泛不起厌恶,反而引发了他心底的波涛。
“你做什么打我娘,做什么打我爹!”荣珢红着眼睛站了起来。
就在这一刹那的眼光交汇里,顾廷易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妹妹——小字阿雾的康宁郡主顾廷璇。
荣三爷赶紧拦住,脸上挨了二太太一爪,出了血丝,“嫂嫂说就说,怎么动手打人?嫂嫂也是大家闺秀,怎的这般行事?当今皇后母仪天下,德容言工皆为表率,皇后娘娘曾撰《女书》,第一讲的就是女子要贞静……”荣三爷一提到书就开始滔滔不绝,听得老太太头眼发昏,更何况他说得是皇后娘娘,将老太太和二太太的嘴都给堵住了。
长公主带着太多的猜忌去看待阿雾,自然瞧不出什么来,可顾廷易对阿雾事前没有任何印象,反而更能客观地看待她,因此第一次见面便从她身上看出了阿雾的影子。
“什么?给你做主,你怎么不看看我家珏哥儿伤得多重?”二太太不依了,站起来就想上前挠崔氏。
一个人可以改容换面,可熟悉她的人依然能从她的背影认出她。因为她的言行举止并不会变得太多,除非刻意而为。
崔氏转而开始一个劲儿地磕头,“请母亲给珢哥儿做主。我们珢哥儿今年才不过十岁,怎么经得住珏哥儿这样打?打坏了我可怎么活呀——啊——啊——”崔氏也是个妙人,打架时就说荣珢的实岁,不说虚岁十一岁了,这样才显得年纪小嘛。
“你叫什么名字?”顾廷易忍不住站在桥上问。
这一声吼住了二太太,却没吼住真情发作的崔氏。
“我叫阿雾。”阿雾抬头对顾廷易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
这下可好了,一屋子二太太的“啊——啊——啊——”和崔氏的“唔——唔——唔——”,老太太的脑瓜瓤子都痛起来了,大吼道:“都给我闭嘴!”
顾廷易的忧伤被阿雾的漏风的门牙给扫走了一些,本来想笑,但她说出的名字却让顾廷易大吃了一惊,“哪个雾?”
阿雾觉得,自己给荣珢画“伤”还真是做对了,至少让崔氏入戏了。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勿。”阿雾低了低头。
“天哪,你怎么伤成这样!我的儿呀,你六哥比你大那么多,怎么就不手下留情啊?唔——唔——唔——”崔氏这回是真动情了,起初她并不知道荣珢伤得这么“重”。
顾廷易哦了一声,“挺好听的名字。”
怕露馅,荣珢在大太太、二太太以及周遭的丫头婆子惊呼时就立即掩住了衣襟,表示他也是知道羞耻的,只是被逼急了,不得不宽衣以示“清白”。
阿雾见着远处有人过来,对顾廷易点了点头,匆匆而去。顾廷易看着她的背影凝思了许久,这个小姑娘的背影像极了阿雾——他故去的妹妹。
荣珢不待崔氏反对,就自顾自地扯开了衣襟,露出胸口的青紫来。这里面有荣珏打的,也有阿雾临时为他画的,看起来真叫一个惨不忍睹,怪吓人的。
阿雾回到席中,唐音一把拉住她,“你上哪儿去了?害我一顿好找。”然后唐音又在阿雾的耳边嘀咕了一句,“你可错过了咱们京城长得最俊的人哪。”
阿雾暗自点头:要说演戏,崔氏真是缺点儿火候,那一句“你怎么能打你六哥啊”一点儿也不惊讶,也不够声情并茂,就是那打的动作也太温柔了点儿。还是荣珢有天赋,别看他四肢发达,演起来还是挺逼真的。
“四皇子来了?”阿雾吃惊地问。
“我没有。”荣珢缩着肩膀,往旁边躲了躲,“今日鲁师傅让我们对练拳脚,我正好和六哥一组,既是对练,哪能一点儿没个伤?我身上也有,太太若不信,我脱给你看。”
“不是,是顾二哥。”唐音的脸微微有些红。
崔氏这边则早被阿雾串好了词,假作紧张地道:“珢哥儿,你怎么能打你六哥啊?”崔氏作势就要打珢哥儿。
“上回你不是才说四皇子最俊吗?”
二太太一声接一声地抽着,阿雾都怕她喘不过气儿来。
“唉,可走近了看,他也太怕人了些。我现在想起他,都发抖呢,还是顾二哥好看些。”
当这儿戏台子唱大戏啊,阿雾暗忖。
阿雾暗叹,女儿家的心思变得好快。
二太太在一旁见机也号哭起来,“我的珏哥儿啊,这可怎么办啊!你若有个三长两短,娘可怎么办哪!啊——啊——啊——”哭声拖得跟唱戏的长腔似的。
席上枯坐无趣,荣五提议联诗,得了众人的响应。阿雾却无心思玩这些,同唐音两个一起,推说自己不会就退了席,去外头花园的白石上坐了,让丫头捡了几盘糕点、果脯并一壶蜜酒送出来。
崔氏等三人也依次跪下,老太太将荣珏一把拉过来,推到荣三爷和崔氏跟前,“你们看,都是你们三房的珢哥儿打的。这可是亲亲的堂兄弟呢!他都下得了手?小小年纪就如此歹毒,今后可怎么是好?”
苏念和胡雅和见阿雾二人那般潇洒,联了几句诗后,也就退了席出来坐。
“愣在一边干吗,还不来跪着?”老太太心里不痛快,对门边的崔氏一行吼道。
“你们怎么也出来了?”唐音问。苏念对联诗这种活动一向还是比较喜欢的,胡雅和又是什么都想争个赢的人,也喜欢这些。
旁边丫头取了跪垫来,荣三爷掀开袍子跪了下去,背挺得直直的。
“喏,”胡雅和朝里面努努嘴,“没意思。”
荣三爷这一番无赖举措,让老太太的全盘打算都落了空。忽然之间,她发现对敌人最致命的一招,居然再也不管用了!以前荣三爷遇到这样的事,只会觉得备受侮辱,越是清傲,越是痛苦,老太太就看得越是高兴。如今见荣三爷反而不在乎这些了,她就没了那股子虐待的快感了。
唐音笑了笑,心想:的确没意思,有顾惜惠和荣五在,其他人的联诗就是个点缀而已。
相互恶心呗。
“柳姐姐这回果真没来呢,定了亲就不自由了。”苏念叹道。
荣三爷依然面不改色,还带了一丝笑容道:“还请母亲赏儿子一个跪垫,儿子出门的裤子也就这两条,磨破了膝盖不好见人。”老太太做得出苛待三房、让他们自己走礼的事,荣三爷自然也叫得出穷。
“成了亲岂不是更不自由?上头有婆婆管着,比当女儿可不自在多了。”胡雅和也叹息道。
老太太乜眼看了看荣三爷,只道:这下你总该跪了。
苏念和胡雅和两个年纪大些,渐渐懂了事。女儿家多数是十二三岁就定亲了,十五岁出嫁的比比皆是,过了十八还没出嫁的,那简直就是个笑话了。因而十一岁左右的苏、胡二人听得多了,对定亲啊、成亲啊之类的事情就放在了心上。
荣三爷这句话,把老太太气了个够呛,却也知道荣吉昌所说的没错,便叫荣珏往旁边站去。
阿雾没有发言权,虽然她上辈子有二十来岁,但这些她都没经历过,这辈子也还没思考过。这种事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阿雾不曾费心。
荣三爷这话说得那叫一个诛心啊。他在官场里已经混了些日子,少了读书人的清傲和不通时务,多了几分油滑,老太太再揪不住他的鱼尾巴。
“苏姐姐,你家里是不是也在商量你的事了?”胡雅和突然问道。
“母亲自然有资格。圣贤曰:跪天、跪地、跪君、跪父母,母亲让儿子跪,儿子自然得跪。只是母亲骂儿子是逆子,儿子却是不敢认的。”荣三爷面色不改,转而道:“何况,珏哥儿站在跟前,儿子也是想跪的,可就怕折了他的寿,到时候反而辜负了母亲。”
苏念脸一红,并没有否认,她的母亲确实是在四处打听了。
但是秀才遇到兵,虽然秀才气恼,兵也不见得就好过。
“若是苏姐姐能做我嫂嫂就好了。”胡雅和道,“咱们是最要好的姐妹,以后成了一家人才更亲热呢。”
“反啦,反啦!如今翅膀硬了,我让你跪你就得跪,难道我一个做母亲的连让儿子跪下的资格都没有啦?”老太太这是不讲理地耍无赖了。
唐音笑着推了推胡雅和,“一边儿去,苏姐姐就是要做嫂子,也该做我的嫂子才好。”
“儿子是犯了什么错,忤逆了母亲,还请母亲示下。儿子刚进门,一头雾水地就被人叫到了上房。若真是儿子错了,儿子自当改正,却当不得逆子二字。”荣三爷不卑不亢地躬身道。
苏念脸越发红了,“你们别胡说。”
“你这个逆子还不跪下!”老太太的拐杖跺得地板都要穿了,眼前的人却毫无反应。
“我们哪儿胡说了?苏姐姐这样的人才,就是做王妃娘娘也是使得的。”胡雅和挽住苏念的手臂道。
上房里,老太太正捶胸跺拐杖地骂着,荣三爷垂头略躬身地站着,貌似恭恭敬敬地在聆听“圣训”,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
阿雾在一旁看了好笑,胡雅和明显是倾慕唐秀瑾的,这才有此一说,要将苏念说给自己哥哥,可后来调侃的“王妃娘娘”四个字,却立即让在场的四个人都想起了那日的荒唐行径来。
崔氏换好了衣裳,领了荣珢和阿雾一同去上房。路上遇着紫扇,紫扇向阿雾点点头,阿雾笑了笑,回头告诉了荣珢。
说实话,那日唐音带着她们去偷窥楚懋的事情,实在是太惊世骇俗,幸亏没传出去。
阿雾跪坐到榻上,在崔氏耳边也嘀咕了一阵。崔氏看着阿雾,迟疑地点了点头,心想也不管了,死马当活马医吧。
那日实在是太胡闹了!几个小姑娘都喝了点儿酒,兴奋了些,谈到定亲、成亲这种事,又扯出京城的美男子来,便“色胆包天”起来。
“你个小丫头能有什么办法?”崔氏将信将疑,可人一旦觉得自己陷入了绝境,哪怕是根儿稻草她也愿意抓住。
柳和萱是因着这是她定亲前的最后一次胡闹了,所以也没阻止,这才使得几个人险些酿出大祸来。
阿雾遣了紫扇去打听老太爷可在外院,又在荣珢耳边嘀咕了一阵,安排好这一切,这才回头对崔氏道:“太太不必着急,横竖还有爹挡着呢,七哥是男孩儿,可不比我。我教太太一个法子,保准让老太太拿咱们没法子。”
四个女娃如今酒早就醒了,忽然都安静了下来,彼此凝视,交换了一个心有戚戚的表情。那种默契油然而生,将彼此的关系拉近了不少。
小丫头看了看手里的铜钱,少说也得有上百个,她一个月的月钱也不过才两百,心下欢喜,口里道:“我知道了,司画姐姐,那我先回了。”
“呃,若是苏姐姐能嫁给四皇子,岂不是天天都可以看美男子了?”唐音取笑道。
阿雾却给司画递了个眼色,司画好歹是府里混了些年的大丫头,赶紧抓了一把铜钱给来传话的小丫头,“拿去买些零嘴吃,你先去给老太太回话,就说我们太太换了衣裳马上来。”
苏念脸更红了,“不许胡说!你们这样乱讲,小心下拔舌地狱!”苏念作势要掐唐音。
崔氏听得小丫头说老太太叫她们去上房,心就开始火急火燎,本想说阿雾两句,怪她在这儿添乱,但想着阿雾上回吃的苦,一时又觉得心酸,更是彷徨这回还不知道怎么善了呢!
“哟、哟,有人害羞了。”胡雅和添乱道,还不忘扯上阿雾,“阿璇,你说是不是?”
那边荣三爷回了府,又被老太太直接叫去了上房,老太太又让丫头来叫崔氏和荣珢,阿雾嚷着也要跟去。
瞧,这关系近了后,对阿雾的称呼也从璇姐儿变作了阿璇。
崔氏唉声叹气,她不多想,可奈何不了老太太她们借题发挥。
阿雾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开口,她觉得大家不该这样取笑苏念,太不庄重了些。
“太太不必担心,不过是彼此切磋武艺,七哥才练武多少年?一时控制不住失手是再正常不过的,连教拳的师傅都没说什么。再说了,上回他比武切磋,自己还不是一身青紫回来的,太太不也没多想吗?”阿雾安慰崔氏。
唐音是知道阿雾的,“你别问她,她是个小古板、小学究。”
“你呀你,叫我说什么好?”崔氏又无奈又怜惜。
阿雾赶紧摇头,拨浪鼓似的摇着,“我、我不是。”
荣珢同阿雾进了崔氏的屋里,崔氏也吃了一惊,拉着荣珢一问,知道了前因后果,只连连叹息,有些害怕和焦虑,却不忍责备荣珢,他毕竟是爱护妹妹才闯的祸。
阿雾这一番举动,更惹得其他三个笑得前仰后合。恰逢顾惜惠她们改了斗诗,以一炷香为限,顾惜惠和荣五等人出门走动着在心里吟哦,瞧见阿雾四个这般热闹,好奇地问她们笑什么。
可惜他这是马屁拍在了马腿上,阿雾狠狠瞪了荣珢一眼,双手捂嘴,再不肯说一句话。
阿雾等四个人没回答,反而问道:“顾姐姐,你们怎么也不联诗了?”
“连缺了个门牙都长得这么可爱,整个京城我看哪个贵女都比不上我妹妹。”荣珢真心赞叹。
顾惜惠道:“人少了些,所以改了斗诗。”
阿雾得意地一笑,以为荣珢是赞扬自己聪明。她心里略微谦虚地想,也不能说自己聪明吧,只能说是知己知彼了。
“唉,老是这些,我们可不爱玩。”唐音摇摇头。
荣珢点点头,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何况阿雾说得确实有道理,荣珢卸下了心理包袱,也有心情开玩笑了,认真瞅了阿雾一眼,“小丫头长大了啊!”
“那咱们行酒令玩?”顾惜惠是主人,自然想将每个人都照顾到。
阿雾转了转眼珠子,“今时不同往日,你也不是我,再不可能像上回那样了。”阿雾嘀嘀咕咕在荣珢耳边说了一阵,“七哥,你听我的,保准没什么大事儿。”
“我倒想学那男子划拳,什么五魁首啊、七个巧呀的,多爽快,多好玩。”唐音嚷道。
“是,我打得那叫一个痛快呀!可是老太太那儿,这回又给爹爹惹麻烦了。”荣珢先高兴了一下,旋即就蔫巴了。
“快别说了,那都是粗鲁男子们行的,咱们可不兴这样,被人瞧见了可怎么好?”荣五赶紧摇头。
荣珢虽没说是为了阿雾打的荣珏,但阿雾一听就明白了,心下只觉得感动,也不认为荣珢就是冲动坏事,“七哥干得好,打他一顿这才叫痛快。”阿雾若是自己有功夫也是个男儿的话,她也恨不能痛痛快快地打荣四一顿。
“就你谨慎!”唐音瞥了荣五一眼,瘪瘪嘴,“是怕我们划拳带累你的名声吧?”
老太太知道荣玠是个聪明的,让守门婆子将荣玠挡在外院不准入,只许荣珢回屋。荣珢知道闯了大祸,正不知所措,所以才在崔氏屋门口徘徊。
一番话说得荣五满面羞红,却不知该如何回——唐音的父亲是阁老,自己的父亲不过是五城兵马指挥司一个挂牌儿副指挥,七品而已。
荣珏也是个孬货,算年纪他比荣珢还大了两岁,居然被荣珢打得鼻青脸肿,抱头鼠窜,最后一状告到老太太跟前儿去了。老太太又想故技重施,让荣珢自个儿回屋去,等荣三爷回府再做计较。
以阿雾看,其实荣五这个人也有些才华,也有些傲气,只是大概环境使然,安国公府衰微,大房、二房都难免功利了些,而荣五也带上了丝儿功利气,这就落了个下乘。
今日荣珢正好同荣珏对练,荣珏行六,是二房嫡子。荣珢可不管嫡庶,只觉得二房的都是蛇鼠一窝,荣四敢欺负阿雾,他就得还回去,他觉得打了荣珏,就是打荣四,所以他借着这机会狠狠地修理了荣珏一顿。
上回荣五给自己挖的那个坑,其实说穿了也没什么,不过是上了点子眼药,目的是为了给老太太正名,好拿捏三房。荣五前头那阵子拉拢自己,少不了也有拉拢三房的意思,可后来都被毁了。
历代安国公都是武人,老太爷也是行伍里混过的,安国公府的哥儿都是既要学文,又要习武的。安国公还会亲自教导,另外又寻了厉害的拳脚、骑射师傅,专门教儿孙。
阿雾暗自叹息,唐音这样说荣五,也太犀利了些,真是怕她这样的性子,以后会吃亏。
荣珢这才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阿雾。原来今日学堂师傅教拳,让他们两两对练。
顾惜惠这个和事佬赶紧出来和稀泥,“今日天色好,要不咱们去澜池划船吧?”
阿雾斜乜着眼看了看荣珢,想了想,“还行,你怎么这样问?”
也亏得顾惜惠是个伶俐人,想出了划船这么一招,既迎合了唐音等爱玩的性子,也符合了荣五等才女临水吟诗的高旷。
“唉,太太今日高兴不高兴?”荣珢悄声问阿雾。
虽然迎合了众人,偏偏触到了阿雾的雷区。阿雾虽说爱泻芳阁,爱那缥缈的水雾,但真要让她去水面上,她就怕了。她是极怕水的,小时候就是掉入了澜池的冰窟窿里这才沾了一身病的,所以阿雾是很不喜欢水面的。
荣珢如今也知道自己这个妹妹是不喜欢人碰她的,因而憨笑地拿手挠了挠后脑勺,表示歉意。
到了澜池,一众贵女都欢喜得紧,一路笑笑闹闹。阿雾只推托头疼,怕晕船,歇在了岸边的玉荷亭,小丫头在一旁打扇子,驱赶蚊子。
“怎么了,七哥?怎么不进去?”阿雾甩苍蝇似的甩开荣珢的手,见他鬼鬼祟祟的,有些纳闷儿。
唐音瞪了阿雾一眼,“你这个憨呆子。”唐音以为这等好玩的事阿雾却偏偏头疼,真是负了春光,又失了秋意。
荣珢一见阿雾,立刻对她招招手,又示意她别出声。待阿雾上前,他直接拉了阿雾溜到后面院子去。
阿雾却无法接受唐音的好心。她简直连澜池的水面都有些不敢看,只好对唐音艰难地笑笑。唐音见她脸色果真发白,也就不好再逼她。
阿雾本是去崔氏屋里用晚饭的,才刚出了跨院就见荣珢探头探脑地在崔氏屋子外面往里瞧。阿雾正奇怪,今儿个可不是荣珢回内院的日子,昨天他才回来过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