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芳拿胳膊肘撞了撞秋色,让她少说些。
秋色捧着首饰匣子,在槅扇处同夏芳低声道:“瞧,连好茶都吃不来,真是白瞎了龙井茶。明园个死丫头,真没眼色,居然给她上这种好茶。”
秋色拿了盒子到桌旁,用两把钥匙将盒子上的两把锁开了,露出里面的首饰来。偏秋色最是个尖酸人,特地“不经意”地将首饰匣子捧到阿雾眼前晃了晃,一匣子珠宝首饰,明晃晃的,惹人眼。
小丫头上了茶,茶是明前龙井。阿雾尝了尝,并不是西湖边上正儿八经那几株龙井茶树产的,水也差了些,阿雾抿了一口就放下了。
阿雾寻思着自己要不要表现出点儿呆若木鸡的样子来。实际上,阿雾还真有点儿“呆若木鸡”。阿雾是什么眼色的人物,这些首饰她瞥一眼就知道个大概价值,就这么点儿,还用锁锁住了,阿雾前世的梳妆台上都是敞开放的。
“秋色,你去把我的首饰匣子拿来。”荣五领了阿雾去内屋坐下。
再瞧秋色那小心翼翼开锁的模样,阿雾真是“吃惊”想笑,犯得着还要上两把锁吗?就这样还穷嘚瑟,真真是笑掉人大牙,还好没人说出去。
荣五大约也听见了,瞪了秋色一眼,两个丫头这才住了嘴分开。
“六妹妹,你看看,有喜欢的便拿去。”荣五很有些大方。
阿雾想了想,觉得回去得说说紫扇,以后可别学了秋色的小家子尖刻样,平白丢了主子的脸——都说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的人。
阿雾看了看荣五的表情,有些分不出她的真假大方,索性试一试,稍微认真地看了看那匣子,那里面稍微能入眼的只有一支金累丝玲珑滚珠钗。
叹只叹阿雾耳朵尖了些,居然听见了,心下更是觉得秋色无礼。据阿雾所知,这前身虽然自卑懦弱了些,可从没有伸手要东西的习惯,秋色这话说得好没道理。主子姑娘年纪小,好奇了些,来自家姐妹屋子里东看看西瞧瞧,并非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却不想能让秋色生出这诸多尖言刻语来。
这支钗子虽然瞧起来没有步摇等显眼,可阿雾敢说这整个匣子里的首饰这一支钗子最值钱。这支钗子做工精良细腻,钗头编成的玲珑花罩里有两粒流光摇曳 的玉珠,在手里晃动一下,就发出悦耳的撞击声,迎着光线,行走间还可划出流光来,算得上是上品了。
秋色将跟着荣五进门的夏芳扯到一边儿去嘀咕,“她怎么来了?每回来咱们这儿看着色色样样都眼红,眼皮子浅得连咱们做丫头的都不如,早知道她要来,我该把多宝格上的东西都收起来。”
不过阿雾只是看了看,她并不是那等眼皮子浅只望着别人好东西的人。
这起子丫头本是个做奴才的命,却养出一副瞧不起主子的刁脾气,那是秋色自己的酸葡萄心理。她之于阿雾不过是个会喘气儿的物件,她心里怎么想,压根儿不在阿雾的眼里。
“六妹妹喜欢哪件?”荣五温柔地笑着。
荣五屋里的秋色一见阿雾进门,把嘴一撇,很有些瞧不上的意思。阿雾只当作没看见。
“我瞧着眼睛都花了,都太漂亮了,五姐姐替我选一件就是了。”阿雾乖巧地赞道。
到得荣五的闺房,阿雾瞧了瞧,多宝格上摆着件件珍品、色色古玩,有两三件瞧着仿佛还有些年头。阿雾心想:大房一大半的珍品估计都在这多宝格上了。
“好,那我给六妹妹选一件。”荣五的手直接伸向了那支金累丝玲珑滚珠钗。
要说阿雾,还真没有眼馋荣五那点子东西,但既然话出了口,这当口也就不好不跟着荣五去她屋里了。
不仅阿雾诧异,就是夏芳、秋色也诧异极了。秋色的脸瞬间就变了,可到底忍住没开口,却偷偷狠狠地瞪了阿雾一眼。
阿雾懒得理荣四——这种人你若说她就是教她,白白便宜了她,反正总有她自食恶果的一天。
“这支钗子妹妹戴着一定好看。”荣五毫不吝惜地替阿雾簪上,还主动拿了鎏银海棠钮把镜让阿雾自己瞧。
一行人出了上房,荣四在一边酸言酸语地道:“六妹妹这下可高兴了,你五姐姐那儿好东西可多着呢,真是便宜你了。”
阿雾心里有些打鼓,却不敢把荣五往坏了想。这钗子连阿雾都看得上眼,她自问若是她有个堂妹,平日里关系一般,自己舍不舍得将这钗子送她?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可荣五这一说,就坏了阿雾的盘算。也不知她是什么意思,阿雾有些看不懂荣五。但因这些时日她二人还算要好,所以阿雾也没往坏了想,只当荣五是为自己解围,怕老太太不同意。
这金钗上刻着“韩氏”二字,该是京城最有名的打造首饰的大师韩海望亲手打制的。不问材质,光是“韩氏”这两个字就是大有面子,老值钱了。
若这回得了东西的话,是金子就融了成锭子好花;若是别的,就当了银子赏丫头,阿雾盘算得很好。
“这钗子太贵重了,我不敢要,五姐姐,把那对流苏金环给我就是了。”阿雾拒绝道。
阿雾侧头看了看荣五,心里本来想的是膈应膈应老太太,若能得点赏头也好。她倒不是稀罕得点老太太的东西,说实话安国公夫人自以为了不起,其实她那儿还真没有阿雾看上眼的东西。阿雾就想气气老太太,她知道老太太哪怕一点儿东西,也是舍不得给三房的。
“说什么呢!咱们是姐妹,说什么贵重不贵重的,这也太见外了。姐姐给你,你就拿着,否则我可生气了。”荣五作势虎着脸。
“等下六妹妹跟我一起回我屋子吧,我把我的首饰让你挑,这样可肯出门了?”荣五像哄小孩子似的哄着阿雾。她还想“宠溺”地点点阿雾的鼻子,被阿雾扭头避过了,她脸上有一丝尴尬之色,但很快就被笑容掩饰了过去。
“可是……”
阿雾的话让大房、二房的人都生出了点儿优越感。老太太也见着阿雾出门戴来戴去脖子上都是金葵花八宝璎珞长命锁,既然听了马夫人的话,少不得做些表面情。老太太正要讲话,却听见荣五开了口。
“好容易送妹妹一件东西,若不选个好的,岂不让人说我吝啬。”荣五又劝道。
这话大家都听明白了。三房的情况,老太太和大房、二房都清楚。阿雾出门的衣裳就那一两套,首饰也是只有一两件,只能翻来覆去地戴,这小姑娘是怕出门再丢脸,被人笑话。
阿雾再三推拒,荣五就是坚持要送给她,让阿雾都因荣五的大方而有些脸红了——她自问自己可做不到荣五这般慷慨。
“我不去,上回何姐姐笑话我,说我戴的金环是她家丫头才戴的。”阿雾扭扭捏捏地道。
可是这样的举止后面,不是藏着大善,就是藏着大奸,但是阿雾是蜜罐子里长大的人,对人从来不肯往坏了想,除非她吃过这个人的亏。
老太太一听阿雾这样说,一个怒眼就瞪了过来,“你说什么?”
第二日阿雾穿了一套崭新的粉色夏裙,没梳花苞头,而挽了个俏皮的斜宝顶,这才能配荣五送的那支玲珑滚珠钗。
你让我出门就出门,不让我出门就不出门?我可不像面团子任你揉捏!阿雾暗忖。
好在阿雾样貌实在是好,虽然少了些花苞头的娇憨,却添了一丝俏皮和伶俐。但阿雾还是比较偏爱可以扮猪吃老虎的憨憨花苞头,哭起来也显得年幼又可怜。上回阿雾可不就是沾了这花苞头的光?
偏偏阿雾不听她的,孩子气地道:“我不去。”
若非为了这钗子,阿雾还真不想梳斜宝顶。可她昨日既然在老太太跟前说了话,今儿要是不戴,岂不让人碎嘴,把话把子往老太太手里递?
老太太听了马夫人的话,尽管不情不愿,但还是忌惮了些,这才许了阿雾出门,想要让流言不攻自破。
荣五立于马车边,见阿雾簪了玲珑滚珠钗,温婉地笑了笑,“六妹妹今天可真漂亮。”
对安国公夫人晓之以理看来并不奏效,马夫人拣了许多好听的话,对老太太诱之以利,将皇后这根“胡萝卜”挂在老太太这头毛驴跟前,总算是说服了老太太。
阿雾回了荣五一个真心的笑容,欢欢喜喜地道:“五姐姐才叫漂亮呢。”阿雾因为能去晋国公府心情高兴,连一边的荣四嫉妒得恨不能瞪死她的眼神,阿雾都只当没看见。
若那荣三爷真如老太太说的,能中状元吗?就她这态度,荣三爷居然在她手里活出来了,还能读出书来,这样的人能简单?
荣五也的确漂亮,今年是实打实的十一岁了,抽了条儿,个子也高了,透出了少女的娇俏和秀丽。她本身就轮廓秀雅,清丽可人,同粉妆玉琢、漂亮得跟画似的阿雾比又是另一番风情了。
老太太的不耐烦,惹恼了马夫人,但马夫人是个藏得住事儿的人,面上丝毫不显,在心里暗呸了老太太一声:真是无知蠢妇,你知晓个屁?
两人算是春兰秋菊各擅胜场。
老太太不耐烦地打断她道:“好啦,好啦,我知晓嫂嫂的意思。”
荣府的马车直接驶到了天香园侧门,自有晋国公家的婆子、丫头赶紧来接,引了老太太并三房眷属去了中蕙堂。
马氏见老太太油盐不进,也有些急了,“你怎么……”
一路上穿花拂柳,天香园花间隐榭、水际安亭,翠筠茂密、苍松蟠郁,点点洛阳花群绿拱粉,丛丛富贵花临水顾影。便是来过这园子的人,都少不得驻足留步,观景忘移。
老太太冷冷地笑了一声,“真是,中了状元你们就都看得起他了!我从小看他长大,还能不知道他是个什么种?一个三棍子都打不出屁的人,对五皇子能有什么助力?”
待入了中蕙堂,老太太被请入了上位。她毕竟年纪和身份在那儿,同一群侯府、伯府的老夫人寒暄而谈。
“唉,都说一个好汉三个帮,兄弟之间总要彼此扶持才好。咱们是两姑嫂,皇后娘娘又是我外甥女儿,咱们都是血连着骨肉的亲家,五皇子今后也需要人辅佐,多一分力是一分力不是,你说呢?”
晋国公夫人年轻些,也不端架子,亲热地拉了小辈儿问好。一见阿雾,她就爱得跟什么似的,拉了阿雾的手,一个劲儿道:“好整齐的小姑娘,几岁啦?”
荣三爷母亲的事,马夫人多少知道点儿,知道那是老太太的眼中钉、肉中刺,也不敢再提,怕真把老太太弄拧巴了,就再也劝解不开了。
阿雾一张粉嫩嫩包子脸,看着确实让人想咬一口,捏一把,有时候连自己都有这么个冲动,但是她真的很讨厌别人碰自己好不好。
“哼,我一个子儿都不会给他!凭什么要给他那个下贱狐媚子的贱种银子?呸,做梦!”老太太咬牙切齿地道。
可惜她如今人小势弱,没发言权,忤了晋国公夫人,在京城达官勋贵眷属圈子里可就难过了。可别小瞧女人的圈子,好多大事的背后都有女人的影子,而好多事也都是通过夫人圈子交涉的。
“再说了,他一个庶子能碍着你什么?今后分家时顶多带走点儿财物,何况这还不是你们两老说了算?”马夫人的外甥女儿是皇后,国公府这么点儿浮财她根本没看在眼里。
比如阿雾便知道福惠长公主的好多事,正是通过她那贵妇圈子安排的。
老夫人没吱声。
“八岁。”阿雾小小地启唇,尽量不露出漏风的门牙来。
“你这话怎么说的?若你的名声不好,荣大爷还在朝里为官不是,你就不想想他还有没有再进一步的前途?再说你府里的两个孙女儿,琬姐儿是个顶顶孝顺又有才气的,你就不想她今后嫁个如意的?”马氏缓缓劝道。
晋国公夫人又问阿雾可读书了,都读了些什么,阿雾一一答了:“《女戒》《女孝经》等都读过,如今跟着夫子在学《论语》《孟子》。”
“别人怎么想,我可不管。”老太太在府里独大惯了,早养出一副“我说了就算”的睥睨劲儿。
“瞧瞧,这安国公家的姑娘就是不一样,将来都是才女,你们家五姑娘如今可不就是咱们京城有名的才女吗?”晋国公夫人是个圆滑的,赞了阿雾不说,还不忘捎带着荣五。
马夫人真觉得老太太有些让人无语,可她这位夫妹素来执拗,越是劝她,她就越固执己见,跟你反着来。马夫人只好顺着她的毛儿捋,“谁说不是呢?可你是做嫡母的,他又不是你肚子里出来的,传出些流言总是不好,这咱们知道内情的还好说,不知内情的怎么想你?”
晋国公夫人又喜爱地摸了摸阿雾的脸,这才放了她,吩咐丫头道:“领了姑娘们去园子里看花,小心伺候着。六姑娘年幼,可千万好生看着。”
“嫂嫂,我瞧你也是太紧张了,老三虽然中了状元,写文章同做官可不是一码事,先帝时还有状元公回家挑粪的呢,老三能蹦跶出什么?再说了,他今后即便真出息了,我是他嫡母,他难道能奈何我?让他做事,他敢推三阻四?”老太太还是觉得自己非常有理。
阿雾乖乖地跟在荣四、荣五身后去了园子里。
建宁侯夫人颇能揣摩田皇后的意思,在外面听了流言,就赶紧来劝老太太。
她转过身后还听见晋国公夫人道:“真真是个可人的女娃娃,若我有个这样的女儿,真是睡着也能笑醒了。”
荣三爷是状元公,在田皇后未来的夺嫡班子里算是很有潜力的棋子,她可不愿让马氏这个糊涂虫给毁了。
晋国公夫人生了三个儿子,却没有一个女儿,所以对别人家的女儿都有些眼红。一旁有凑趣的赶紧赞了晋国公夫人的儿子,说是有这样的公子那才是真叫让人睡着也能笑哪。
朝中核心圈层,田皇后已经无能为力,但若皇上还能拖些年,未必没有新秀冒出。因此田皇后是宁可错“拉”一千,也不放过一个,对这一届的进士都曾抛过“媚眼”。
园子里姑娘们一丛丛一堆堆正在赏花,还有卖弄的,已经吟起几句诗来。她们见荣五过来,立即拉了荣五要斗诗。荣五是个中高手,最喜欢的就是能一展才华的事儿,立时就应了。
向贵妃因有当朝首辅谢用的支持,与田皇后互别苗头,加上向贵妃得宠多年,田皇后便有些力有不及,急急想向外拉拢扩张。
荣四认不得输,也觍着脸要斗诗。
皇子们都十几岁了,皇上身子又时好时坏,田皇后和向贵妃开始另有打算,也无可厚非。
阿雾却有些没精打采,觉得自己早过了斗诗的年纪了。
如果阿雾没记错的话,当今圣上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病痛缠身,虽然后面拖拖延延又熬了好多年,但其间有两三次都差点儿去了。
这回晋国公夫人的牡丹宴,阿雾本以为,凭着福惠长公主和晋国公夫人的交情,她的公主娘亲怎么也该来的。可如今客人差不多到齐了,她却没见着卫国公府的人影。
向贵妃所出的六皇子则在京官里嫡系颇多,同五皇子算是半斤八两。当然这是后话。
“璇妹妹。”唐音的声音在阿雾背后响起。
别看什么国公爷、侯爷之类的爵位高,听着厉害,其实有时候还不如一个小小的侍读在皇帝跟前说得上话,毕竟别人才是见天儿在皇帝跟前转悠的人。
阿雾转过身,见了唐音,脸上这才有了笑容,“音姐姐。”
田皇后,阿雾是比较熟悉的,长公主一系当初支持的就是田皇后所出的五皇子。田皇后的父亲致仕,两个哥哥外放为官,在京官里的关系不多。虽然有长公主等勋贵支持,可掌握权柄、能在皇帝跟前说上话的人却不多。
唐音拉了阿雾一边儿说话,得意地笑着,“怎么着,有我出马,你家老太太终于肯放你出来了吧?”
打帘子的小丫头和上茶的小丫头分别听到了几句“母慈子孝”、 “状元公” 、“田皇后”,和“五皇子”,再加上今日老太太骤然改变的态度,阿雾已经把当初建宁侯夫人说的话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正要为这事谢你呢,音姐姐,我真没想到你会这样帮我,我们不过才……”阿雾的声音低了低,有些感动。唐音和她不过一面之交,却如此仗义,如何能让阿雾不感动不感激?
建宁侯夫人马氏难得上安国公府来做客,她对她家的这位姑奶奶并不感冒,只是最近听了些流言,这才上门来。
“说什么呢?!有些人认识一辈子也说不了两句知心话,有些人一见面,就像相知了一辈子似的,才见过一面又怎么了?”唐音瞪了阿雾一眼,嗔道,“俗气!”
老太太的娘家是建宁侯府,她嫂嫂如今是建宁侯夫人,建宁侯夫人的妹妹嫁给了原礼部侍郎田长生,后来她妹妹的女儿选秀入宫,成了如今的田皇后。女儿为后,为了避嫌,田侍郎致仕了,但如今还有两个儿子在朝为官。
这还是阿雾第一回被人骂俗气,却甘之如饴,“是,是我着了相,音姐姐你说得对,咱们这叫一眼一生。”只看了一眼就觉得仿佛相知一生了。
紫扇前两日告诉阿雾,老太太的娘家嫂嫂过府做客来了。
“嘁,一个小丫头片子,还会参禅了?”
阿雾既然发现了紫扇的优点,也就让紫砚不要拘着她,任她满府里玩儿,摘花折柳,编篮子斗百草,小丫头们都羡慕她得紧。
阿雾这话,是化用了《华严经》里的“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的句子,也可能是化用了《佛典》里“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的句子,但总之都是“佛曰”,所以唐音才有这样一说。
而老太太这边的动静阿雾也知道,全亏了紫扇那个机灵鬼。这丫头越大越来事儿,虽然嘴巴碎了些,有时候难免尖刻,但她人缘不错,在府里上上下下每房每院都有她玩得好的小丫头,消息灵通得很。
两人相视一笑,果真有点儿心有灵犀之感。
可是阿雾需要唐音的造势,因为她是唐阁老的孙女儿,地位显赫,她说的话在小一辈里极有分量。阿雾需要的就是将老太太并不那么慈祥的印象传给大家,所谓母慈子孝,母若不慈,她若说儿子不孝,别人听了,就有得商榷了。
唐音笑着推了推阿雾。唐音是个有些侠气的姑娘,这在贵女圈里是极罕见的,有些人欣赏不来她,只觉得她骄纵欠妥,可阿雾却喜欢这样性情的人。
其实阿雾写那封信的时候,未尝没有想让唐音帮她传话的意思,可对于这样仗义耿直的朋友她还心存利用,又让阿雾觉得羞愧。唐音毫无芥蒂地帮她,更让阿雾惭愧万分。
阿雾也笑着推了推唐音,两个小姑娘,这就好上了。
唐音只说她将老太太不许阿雾出门的事儿添油加醋地跟几个闺中好友说了说,她们都觉得是老太太不慈,苛待孙女儿。当然,根本原因还是荣三爷不是安国公夫人所出,她忌惮庶子,如今又多方打压。
唐音对阿雾的感觉,真像姐姐对妹妹的感觉——从她第一眼觉得阿雾长得可爱,哭得可怜,出声助了阿雾开始,就把阿雾纳入了她的羽翼,觉得这是自己照看的人,谁都不能欺负。
而老太太这回会同意阿雾出门,阿雾从唐音的来信里就已经猜出来了。
两个人彼此喜爱,又都能察觉对方的心意,自然相识相知了。
崔氏觉得阿雾生得又好,人又聪慧伶俐,若能被哪位和蔼可亲、慈祥有加的夫人看中,那就是再好不过的了。
“走,我给你介绍几个姐妹去。”唐音拉了阿雾就走。
这一回崔氏刚做了新科状元的夫人,头衔不一样,地位也就不同了,加之她觉得阿雾也渐渐大了,总要带出去见见人,也好为阿雾的未来打算打算。
荣五等人也在那边。荣五比唐音和阿雾大了些,和她斗诗的是另一个圈子,年纪稍微大了些,同唐音的这个小圈子并不相同,但彼此寒暄还是必需的。
崔氏又惊又喜,没想到老太太会这样说,她本来还遗憾阿雾不能去。天香园崔氏去过一回,景致是极为喜爱的,但因她不善交际,又屡觉被冷落,后来也就不再去了。
一路走来,阿雾“新”认识了不少人。只是有几个看她的眼神总有些奇怪,眼睛总往她头上瞟,带着不屑和轻蔑。阿雾低头想了想,并不觉得有得罪她们的地方。
老太太施恩似的对崔氏和阿雾道:“明日你带上璇姐儿也去吧。”
或许是荣四说了什么话?荣四的圈子多数还是庶女,并不在这几个人里,所以不像是荣四上的眼药。阿雾一时猜不透,只觉得毛病看来是出在头上了。
天香园的牡丹园颇有特色,多道菜色都以牡丹入菜。不提口味,这份意境却已经是多少文人墨客、才子佳人心向往之的。
思及此,阿雾心里咯噔一下,却不愿意相信。便是阿雾极不喜欢的“半瓶水才女”顾惜惠,她也不能不承认,顾惜惠这人还是有些风格的,两人彼此较量,却从没使过阴招。阿雾不愿意这样想与顾惜惠齐名的荣五。
阿雾因是四月里生的,对牡丹颇为偏爱,晋国公夫人还曾经邀请她在天香园小住过一段时日。
唐音拉了阿雾去看姚黄,同户部尚书的女儿苏念、柳大学士的孙女柳和萱一起叽叽喳喳议论个不停,这个说喜欢魏紫,那个说喜欢墨魁。
天香园可谓是万紫千红,国色天香。天香园也因此位列京城四大名园之一。
她又问阿雾喜欢什么,阿雾道:“我喜欢昆山夜光。”
晋国公府每年四月的牡丹宴,那是京城出了名的盛事。晋国公府天香园的牡丹在京城最为出名,里面种植了各种珍品牡丹,姚黄魏紫、赵粉豆绿,应有尽有。
众人一听直问:“什么是昆山夜光?”
阿雾知道是为了晋国公夫人下帖请老太太并阖府众位女眷赏花的事儿。
当时牡丹的珍品培育相当困难,因姚黄、魏紫素有牡丹中花魁之称,所以培育者多费脑筋去培植这两种,但整个京城也不过寥寥十来株而已。昆山夜光这等名品就更是稀少,若非痴爱牡丹之人很少有知道的,所以她们没听过也不足为奇。
这日老太太派了丫头来叫崔氏和阿雾去上房。
阿雾想了想,“这园子里倒有一株。”阿雾喜欢昆山夜光也正是从天香园开始的。
阿雾收到了唐音的回信时,很有些感动。本来是她自己的事儿,却让唐音这般为她出头。
小女孩见有新鲜事,也不追问阿雾怎么知道那儿有昆山夜光的,只拥着阿雾前去。
阿雾先问了唐音好,又将自己不能出府的原因告诉了唐音,表达了一番自己也很想见她的意思,多谢她挂念之情,总之写得极富感情,既赞叹了唐音的侠义,又恰当地表现了自己的可怜困境。最后,阿雾托荣三爷找人送了信。
天香园里只有一株昆山夜光,孤零零地立于水畔,花瓣莹白如玉,层层叠叠状若花冠,煞是好看,可若论什么稀奇,却是没有,少不得让众人失望了一下。
阿雾没想到唐音会这般关心自己,想了想,坐下提笔写起信来。唐音这个朋友,她挺喜欢的。
“瞧着可比不得姚黄、魏紫。”唐音开口道,白色看久了难免单调些。
崔氏做出这等表情,想来国公府的故事就会有很多个版本出现在人们脑海里了,比如嫡母苛待庶子,当然也可能是庶子忤逆嫡母而挨罚之类。
阿雾认识昆山夜光也是偶然夜里睡不着,到院子里散步,远远看见一盏白灯笼,近了发现是一株牡丹,这才上心的。
若是崔氏找一个阿雾身子不适之类的借口也好,可偏偏她只是不好启齿地笑了笑,谁都明白是因为家家背后难念的经了。
阿雾见好友失望,便想了想,转头对跟着来伺候的小丫头道:“烦姐姐为我们取一块深色布来。”
安国公府单单阿雾没去,这后面也有百种故事。若放了以前,阿雾不去自然没什么,毕竟她本就很少出门。可既然上回到寿昌侯府赴宴崔氏开始带着阿雾见人,这回不去就有些让人疑惑了。
小丫头应声去了。这几位都是达官之女,是晋国公夫人特地吩咐要仔细伺候的,所以小丫头不敢怠慢。
好比,你看着一个姑娘坠崖,没人告诉你原因,你心里头就有了千个故事,多数是想她是不是为情自杀,或者是父母不同意,或者是对方负了心,如此种种。多数猜测都是往绮思的方面想,很少有人会想她是踩空了不小心落崖的。
等她拿了布来,阿雾让唐音等人一人一角牵起布,都躲到布下,将昆山夜光遮起来。
阿雾拍拍崔氏的手,嘴角上翘。不说反而是最好的,阿雾想也想得到当时崔氏的表情,这样别人正好按着她自个儿的猜测去推想。
“哇,居然会发光呢!”苏念低呼道,怕吓着这本娇嫩的昆山夜光。
“我什么也没说,总不能说老太太的坏话吧?”崔氏只是做了个很为难、很不好启齿的表情,就是泥巴人也有三分土性呢,何况崔氏。阿雾被欺负得这般惨,做娘的如何不气恼?
“我还是第一回见呢!”唐音也感叹。
阿雾赶紧问:“太太怎么说?”
阿雾又给几个小姐们讲了昆山夜光的故事。故事说得是一个牡丹女为了感激一对老夫妇对牡丹的爱护,投作他们的女儿,名叫琨珊,长得花容玉貌,结果被一个知府看见,强行索要,最后化作了琨珊(昆山)牡丹送入知府家,报复了知府的故事。
“今儿当着众人的面她就问起你,问怎么玥姐儿(荣四)和琬姐儿(荣五)去了,你却没去。”
花艳丽而珍奇,故事坎坷而伤情,因情状物,阿雾又将那故事讲得跌宕起伏,说得活灵活现,把一众人都唬住了,连旁边观花的贵女们也被吸引住了,团团围着阿雾几个。
“唐音?她怎么了?”阿雾问。
倒也不是阿雾多厉害,实在是大家对这种讲鬼神而又带着一丝香艳的故事听得太少。世家闺秀在家一般只读《女戒》《孝经》,偶有多才的也读《论语》《孟子》和诗词等,像这等故事一般是闲话里或者话本里才有,而姑娘们是基本不被允许看闲书的,怕被勾坏了,所以她们知道的少。
当晚崔氏回来,拉了阿雾道:“你同唐阁老家的千金什么时候那么熟的?”
而姑娘们唯一能接触些奇宕故事的机会就是听戏,可成本子的戏剧又能有多少?所以但凡有个没听过的新鲜故事,总能引起小姑娘的兴趣。
阿雾皱皱鼻子,嘟嘟嘴,一脸的不服气。
何佩真一行过来,见众人团团围住阿雾,一副聆听模样,马上恼怒起来。上回她吃了阿雾的亏,怀恨在心,极端憎恨,这会儿见阿雾被团团围住,仿佛群星拱月般,又如何受得了?她拖了荣五和一众交好的就往阿雾这边来。
“你这是山中无老虎,猴子好称霸王吧?”崔氏点着阿雾的鼻尖笑她。
“咦,你头上这支钗怎么那么像琬姐姐最喜欢的那支?”何佩真惊讶地看着阿雾,“呀,走近了瞧,可不正是琬姐姐那支钗子吗!琬姐姐你不是说这支钗是你外祖母所赠,还是先孝贞皇后赐给你外祖母的吗?”
倒是阿雾想得开,“太太自去就是了,你不在家我正好散淡散淡。”
阿雾一愣,头上这支钗是韩海望所制,所以阿雾根本没往宫中之物想;孝贞后去得早,阿雾根本没见过,自然更无从知道钗子的来历。
可惜阿雾是老太太亲口下令不许出门的,让崔氏好生为难。
可既然这般珍贵,荣琬怎么说送就送给自己了?
崔氏也收到了帖子。因为忠武伯夫人最小妹妹的夫婿今年中了二甲,同荣吉昌有年谊之情,彼此也走动着,所以忠武伯夫人也给崔氏下了帖子。
“上回我问你借你都不肯呢,怎么今儿却戴在你妹妹头上?琬姐姐,你送给她了?”何佩真不依地拉着荣五的手。
荣四又是个贴身膏药,大夫人甩不掉;况且她又比荣五年长,她不定亲,荣五是出不了阁的;加上老太太又在一边看着,她如今就这两个有血缘的亲孙女儿在跟前,少不得看顾些,大夫人也就怏怏地带上了荣四。
荣五一脸的为难,欲说还休,一副深藏内情的表情。
过得几日,忠武伯夫人过生,请了一众女眷去消遣。大夫人为着能让荣五才名远播,只要是像样点儿的宴会,她都很积极地出门。
“这怎么可能?这么珍贵的钗子,琬姐姐怎么会送人?皇后娘娘的东西,珍藏着还来不及,怎么可能送人?就是琬姐姐自己都舍不得戴呢。”金玲在一旁帮腔。
“都给我好好反思去,璇姐儿这丫头就知道哭,下回不许出门了。”老太太虽然骂了荣四,还是不忘打压阿雾。
于是,荣琬身边的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轻蔑地看着阿雾。
“你也是个蠢的。”老太太恨铁不成钢地指着荣四。
“准是有人仗着年幼,逼琬姐姐给她的,琬姐姐这样和婉的人怎么强得过她?她仗着年纪小,动不动就哭鼻子,谁敢惹她?”何佩真一副心有戚戚的表情。
这话把老太太气得个倒仰,荣四脸上也一阵青一阵白的。
“人家的爹爹可是炙手可热的新科状元,在府里可威风着呢,琬姐姐怎么敢不给她?”金玲讽刺道。
“老祖宗,阿雾错了,下回如果还有人说小娘养的,阿雾会学着四姐姐一般笑的。”阿雾低下头,一副傻傻的很认真认错的样子。
这可真有点儿剜心地欲加之罪了,金玲话锋一转就转到了荣三爷身上,暗示他耍威风,子不孝,母又怎么慈?
阿雾早料到老太婆会这样,既不紧张也不气恼,倒是崔氏牵着阿雾的手开始有些抖。
阿雾的脸已经通红,万没料到荣五挖了坑在这儿等着自己,可笑她还以为荣五是个好的!才女孤芳自赏,却清傲高洁,阿雾以为以才女自励的荣五定然与荣府其他人不同。
阿雾随崔氏到了家,先去老太太的上房请安,老太太那边早知道今日发生的事了,跺着拐杖就训阿雾,“你这哭丧丫头,把国公府小姐的脸都丢光了,在家哭不算,都哭到外面丢人去了,你跟夫子学的《女戒》《女训》都丢哪里去了?”
如今看来的确不同,只是更为阴险而已。
阿雾点点头。
其实荣五出这么一招,不过是为了近日的流言而已。她是大房出身,自然跟老太太亲,处处要先护着老太太,怕流言越传越盛对老太太不利,又怕今后老太太拿捏不住荣三爷。
到分手时,唐音拉着阿雾的手还有些舍不得,“下回见面咱们再好好说话,你若是到我家来,我给你看我那些好玩的。”
最重要的是老太太一定得将荣三爷拿捏在手里——老太太看不清形势,荣五经常出门却比她敏感些,知晓能将荣三爷控制在手头,他们一家的未来都将好许多。
同唐音聊得来的都是喜欢叽叽喳喳的小姑娘,她们这一桌别比别人三桌都更热闹些。
在这等利益面前,牺牲同阿雾的一点点小亲近就不算什么了。何况阿雾年幼,以前又爱模仿她,她但凡对阿雾好一点,都够阿雾欢喜很久了。荣五以为这件事之后她再好好哄哄阿雾,也就不碍事了。
唐音比阿雾大一岁,便充当了姐姐一角,对阿雾多有照顾,一一给她介绍在座的人,又拉她一块儿坐下吃茶聊天。
可惜阿雾再不是以前那个处处效仿她、敬仰她的阿雾了。
唐音也赶紧捂住嘴巴,两个人互瞪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一同扑哧笑出声,这情谊就算结下了。
其实,荣五并不是想和阿雾当面锣对面鼓地把金钗的事情抖落出来,同她交好的贵女都知道她有这样一支金钗,见了它如今戴在阿雾头上,心里自然就会有一杆秤,荣五本想不动声色地就给阿雾上了眼药,给他们那一房扣上了不孝不悌的帽子。结果,她万般好算计,却没料到何佩真会当着阿雾的面点出来。别人看见了都当没看见,只怪何佩真心胸太狭隘了些,非要当面讽刺阿雾,荣五心里有些怪罪何佩真。
“光知道说我,你门牙也漏风了。”阿雾不服气地指着唐音道。
阿雾有一点点被亲人捅了一刀的痛感,幸好她入戏不深,很快就恢复了过来。
阿雾捂住脸的手果断改去捂住了嘴巴,一脸懊恼,居然把这档子事儿给忘了。实在是门牙漏着风漏着风,她就习惯了。
“你们说什么呢?!这钗子是五姐姐看我没首饰出门,好心借给我戴的,这样来历贵重的东西,五姐姐怎么会随便送人?那可是对先皇后的不敬,对外祖母的不孝。”阿雾睁眼说瞎话,立即驳回了何佩真和金玲的话,对荣五倒打一耙,先扣上不敬不孝的帽子再说,让她不敢否认“借”一说。
唐音好笑地看着“敢怒不敢言”的阿雾,“你个傻子,光知道哭,门牙都漏风了还不知道。”
阿雾走过去,亲切地挽起荣五的手,“是五姐姐素来爱惜妹妹,这才肯将自己都舍不得戴的首饰借给我呢。你说是不是,五姐姐?”阿雾做出一副姐妹深情的表情,让荣五不寒而栗。她们彼此都知道这是她送给阿雾的。
上辈子阿雾和唐音没什么交集,对她的性子也不太熟悉,不承想居然是这么个人物。
这会儿荣五却不得不顺着阿雾的话,点了点头。荣五瞬间发现自己低估了这个六妹妹,或许做出了一件极蠢的事情来。
阿雾果断捧住脸退后两步,瞪着唐音,这丫头把她的脸当馒头戳呢?要不是看她还算顺眼,谁要理她呀。
“可不是嘛,这样的东西随便送人不是害人吗?”唐音最是个机灵的,又转头对阿雾道:“你也是,怎么出门连套像样的首饰都没有?你家长辈也不管?算了,下回你到我家,我送你两套,别再跟人借了。”
唐音又忍不住捏了一把。
阿雾真心为唐音鼓掌,你瞧人家这倒打一耙的功夫练得比自己还好,果然不愧是阁老家中教出的姑娘。
唐音见阿雾不说话,只睁着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看她,明亮得跟湖水洗过似的。她一时好奇,戳了戳阿雾粉里透红的苹果脸,手感果真细腻。
你看外人都舍得送两套,自家姐姐却只借了一支金钗而已。
阿雾则好奇地看着这个小姑娘,想不到唐晋山居然养出了这么个有点儿侠义心肠的女儿。阿雾听着唐音的直言快语,心想只有被宠着疼着的人才有这样的胆气,敢这样说话。
这话臊得荣四、荣五的脸都红了。她二人均是打扮得富贵端丽出门,珠钗满头,庶出子的女儿却是头饰都得借。
“你说你是不是个傻子?别人骂你,你就只知道哭。”唐音责备阿雾。
这番阿雾和荣五算是打了个平手,有人觉得是阿雾哭鼻子逼得荣五退让而送了钗,有人又觉得这金钗真是荣五借她的,认为荣五极为吝啬,哪怕这支送不得,换一支总是可以的。荣五姑娘每次出门头上的首饰可就没重复戴过,这样多的首饰再吝啬就说不过去了。
何夫人一脸羞愧地把何佩真领了回去。唐音则牵了阿雾的手到一边去玩。
阿雾其实转眼也料到了荣五的打算,这个人和她母亲一样,表面儿功夫做得跟菩萨一样,轻易不肯明面上得罪人的。今日还多亏何佩真点了出来,否则阿雾可就不明不白吃了暗亏了。
可惜她有气只能在肚子里发,找不到阿雾任何麻烦。至于家里嘛,镇国公府是武将,荣三爷是文官,两不相干,这些都是阿雾算计好的。
阿雾转头对何佩真道:“何姐姐,上回是我不对,回去我家老祖宗就说我了,说我不该不顾体面地大庭广众下就哭,难为何姐姐了。”阿雾这是给何佩真赔了不是,但却不是为她骂人的事,而是为了自己不该当众哭泣的事。然后阿雾才好引出下一句来。
大人劝住了阿雾和何佩真的哭声,一出小孩子家家的闹剧总算收了场。阿雾虽然大哭,却没伤着什么,但何佩真的名声就不好听了。
“在家时,五姐姐总提起你,说你如何如何好,为人慷慨义气,有林下之风。五姐姐还常说要请你到家玩呢,何姐姐以后得空可经常去玩哦。”阿雾恶毒地想着,不怕狐狸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何姐姐,你可要常常和荣五一起玩才好哦。
听到唐音把自己想说的话说了出来,阿雾浑身毛孔都熨帖了,对唐音顿时产生了好感。
何佩真见阿雾这般,倒没好意思再说什么,一时又觉得连阿雾都这样说,那荣五定是极喜欢她的,如此越发爱同荣五一处玩耍,弄得荣五头疼不已,可惜何佩真来头大,荣五轻易得罪不起。
说话的也是个小姑娘,阿雾抬头一看,这姑娘金妆玉雕,长得有些英气,被一个贵妇人牵着手。这贵妇人阿雾却是认识的,是唐秀瑾的母亲,说话的小姑娘自然是唐秀瑾的妹妹唐音。
一时有丫头过来请诸位小姐,说是福惠长公主到了,晋国公夫人请她们去中蕙堂磕头。
旁边有人扑哧一笑,“哟,原来是何大小姐,我怎么记得何小姐的祖父也是那什么养的呀。”
其实长公主又不是皇帝,她来晋国公夫人本没有必要让大伙儿都去磕头的,这也是晋国公夫人的一片好意,想要扶持大家——在场诸位,谁若能得到长公主的认可,那才能算得上贵女圈子里的头一份儿,便是今后说亲也有面子些。
阿雾很不客气地又指了指何佩真。其实阿雾还很想把荣四说出来,这蠢货,自己都是小娘养的,居然还在一边儿笑,可如今安国公府没分家,一损俱损,阿雾顾全大局,也就忍了口气。
福惠长公主算得上是除了后宫嫔妃外,京城里身份最贵重的人了,她的一个点头,抵得过别人一百句赞美。
你看看,人家一个小娘养的都这般有教养,镇国公家的姑娘却如此说话行事,把个何佩真羞也羞死了。
听说长公主来了,最最激动的自然是阿雾,她都不知道怎么迈步了,还是唐音拉着她的手带她走,她才挪步的。
崔氏又哄着阿雾道:“阿雾乖,这不是好话,女儿家不能说这些粗话,你只当没听过啊,乖。”
“别怕,长公主也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和咱们一样的人。”唐音以为阿雾年纪小,又没见过皇家贵人,才有此安慰。
崔氏气得发抖,“这是谁说的?!”
阿雾知道唐音误会了自己,也无法解释,只对她感激地笑了笑。
这样可爱的小女孩,软糯糯跟糯米团子似的,怎么能有人这样欺负她?
阿雾跟在荣四、荣五之后前去给长公主见礼,起身后偷偷地打量起长公主来,公主娘亲瘦了,也憔悴了。阿雾印象里的长公主从来都是一副精神满满的样子,气劲十足,可今日却显得有些疲惫。
阿雾投入崔氏怀抱,软软地收了号哭,轻轻掉着泪珠子,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很委屈地看着崔氏,“太太,有人说你是小娘养的,我不懂什么意思,可是我知道她们说的不是好话,阿雾心里难过。”阿雾娇怯怯地哭道。
阿雾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无法倾吐自己的一腔思念。
这边儿大人也赶了过来,崔氏听到阿雾在院子里哭,心里早就急了,第一个奔过来抱住阿雾,“阿雾,阿雾,你是怎么啦,怎么啦?”
在场诸位贵女里,长公主只同荣五以及何佩真等说了说话,对于荣四则是看也不看。阿雾到了她跟前,她只是点点头,没有任何奇特的表情。
可是没人信她。且不说何佩真那肆无忌惮的笑声早让人听了去,便是没人听见,看看十一岁的她,再看看八岁的天真无邪的阿雾,就知道孰是孰非了。
阿雾满腔的失望。她多希望长公主能注意她一些,虽然她长相变了,可骨子里还是那个阿雾啊,还是她的女儿呀!阿雾曾无数次幻想过,长公主能从她的言行举止上认出她,认下她,母女俩抱头大哭相认的场景时时刻刻都在阿雾脑子里转,可如今都落空了。
“我、我没有……”何佩真捂着脸真开始哭起来。
这一切显然是痴人说梦,长公主并没认出阿雾,甚至都没认真看阿雾一眼。阿雾又伤心,又失望,仿佛大冬天被人淋了一盆冷水似的。
这会儿别说一众贵女了,就是一众男宾,都一脸不赞同地看向了何佩真,这把何佩真臊得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别说阿雾,她自己都想哭了。
拜谒了长公主后,阿雾失魂落魄地被唐音拉走,又被她一指点在她额头上,“瞧你这没出息的模样,不就是长公主没同你说话吗,我跟你说,她就那样儿,出身稍微差一点的她都瞧不上,谁让人家出身高贵呢。你也别往心里去,她不是还向你点了个头吗?”其实那个头是长公主向着大家点的,唐音为了安慰阿雾才这样说的。
阿雾一下就指向了何佩真,继续抽泣,“这个姐姐说的。她们说我娘是小娘养的,小娘养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哥哥?”
阿雾见唐音透露出一丝对长公主的不满,赶紧道:“不,不是,你误会我了!我只是太激动了,长这么大我还没见过公主呢。”
不管怎样,唐秀瑾一下就把话头递给了阿雾。
“出息!”唐音笑话阿雾,“难不成以后见了皇后,你连话都不会说了?”
阿雾看了看唐秀瑾,觉得这哥哥真不是白喊的,也不知他是随意说的,还是故意配合阿雾,若是后者,他可真就聪明腹黑了。
阿雾不反驳,只笑笑。
唐秀瑾一愣,“别胡说,姑娘家家的嘴里怎么说这些粗话,谁教你的?”
长公主走得极早,午饭都没用,在中蕙堂露了露面,略坐坐就离开了,这还是给晋国公夫人面子她才来的。自从她的康宁郡主死后,她已经很久没出门赴宴了。
阿雾揉了揉眼睛,抬头抽噎着道:“这位哥哥,什么、什么叫小娘养的?”你瞧瞧,有用了就是哥哥,没用时,别人跌倒都不肯提醒的就是阿雾。
阿雾自见了长公主后,便没了精气神,三魂七魄丢了个干干净净。唐音拉着木呆呆的她去看花,见阿雾有些魂不守舍,故意指了一盆牡丹问:“这是什么牡丹?”
“你这是怎么了?”领头的唐瑜一眼就认出了阿雾,他上前想扶起阿雾。
阿雾木木地答道:“二乔。”
阿雾长得眉目如画、玉雪可爱,这般哭泣,让人不觉讨厌,只让人心尖尖都疼了,便是外人见了都心生怜意。若换别个小孩来哭,哭得鼻涕眼泪一把糟,可就没这效果了。
二乔,一花二色极易辨认,唐音又指了另外一株问,“这是什么?”
众人一到,就见个胸前戴着金葵花八宝璎珞长命锁、梳着花苞头的粉妆玉琢的小姑娘正伤心地哭着,眼睛都红肿了,泪汪汪地扑闪着。
“青龙卧墨池。”
这厢大人没到,先遇到几个也到院子里来逛的男客。他们听到这边有哭声,哭得凄凉,顾不得男女之防,一路竟寻了过来。
唐音见阿雾虽然答得头头是道,可压根儿就是还没回神,不过是像个木偶般在答问,因此又指了好几株问她,阿雾都一一答了,冰玉献壶,迟蓝,欧碧……
号哭,这可真是技术活和体力活,要不是阿雾身子好,真不敢这样嚎。阿雾这一嚎,有人看劝不住,早去禀了大人。
唐音求证了一旁伺候的莳花丫头,没想到阿雾全说对了。唐音拍拍阿雾的肩头,“行啊你,这些花儿你几乎都认识啊?”
阿雾停了停哭声,但是接下来不仅没闭嘴,反而滔天号哭起来。若非嫌地下脏,她指不定还要夸张地坐到地上,弹腿大哭。阿雾的两只小肥手抹着倾盆的泪珠子,哇哇不歇。
唐音一时好奇,又指了一株牡丹问名。
阿雾愣了愣,没想到荣四居然也是这么个二愣子,大庭广众这般吼自己的妹妹,这女儿家果然是不能叫小娘养的。
“娇容三变。”
“啊,你别哭啊,别哭。”荣四手忙脚乱地给阿雾擦眼泪。可阿雾哭得越来越大声,荣四只得不耐烦地吼了一句:“你给我闭嘴!”
唐音摇了摇头,“怎么叫这个名字?”
按说姑娘家嘴里哪能说小娘这些粗俗字眼,立即就有御史家的姑娘皱了皱眉头。
阿雾感激唐音的好意,也渐渐恢复了点儿精神,“因为此花初开是绿色,盛开的时候是粉色,要凋谢时就成了粉白色,因此而得名。”
可是在座的都是贵女,一个赛一个的真贤淑或者假贤淑,哪怕听了这等粗话,也只当没听见,否则只会污了耳朵,哪曾想到阿雾却是个二愣子,直接就问了出来。
听阿雾如此一说,唐音越发觉得她厉害,“瞧不出啊,小小年纪懂得倒多。”
“四姐姐,什么是小娘,什么是小娘?这是不是坏话,是不是坏话?哇哇哇——”小女孩天真烂漫,不知道小娘是什么意思,这是可以理解的;小女孩被人欺负了,哇哇大哭,也是可以理解的。
阿雾心里咯噔一下,想起自己这本身是不该认识这些花的,安国公府可没有这些珍品牡丹,市面上也没有教认牡丹的书,幸亏唐音没刨根问底,但这一番对话彻底惊醒了阿雾,少不得打叠起精神来应付。
荣四被问得愣了愣,十分尴尬。她先才笑,显然是忘了她自己可也是正儿八经的小娘养的,不过她仗着荣二爷是嫡出,直接忽略了她姨娘的出身,且她还盘算着要让荣二爷将她记到二太太名下做嫡女的。
两个人叽叽喳喳议论了一会儿,越说越投契,阿雾又存了心讨好唐音,到分手时唐音只拉着阿雾的手不让她走。
阿雾的声音不小,一下子把屋子里十几个贵女和各大丫头的耳朵都吸引住了。
唐夫人实在劝不住,只哄道:“都在京里,下回还可以见呀。”
没办法,阿雾小姑娘年岁还小,脸上的婴儿肥都还没退,还是个包子样,这样哭哭啼啼只让人觉得可爱又可怜,心疼死个人了。
唐音不依,拉了阿雾的手道:“过几日我生日,我给你下帖子,就咱们几个人,你千万要来啊。”
阿雾滴答着眼泪走到荣四的跟前,抽泣着道:“四姐姐,什么叫小娘养的,你们是不是在说我娘的坏话?”
阿雾没吭声,抬头看了看唐夫人,唐夫人对她点点头,阿雾这才应了唐音。荣三爷毕竟不过六品修撰,阿雾同唐音这般好,难免会让外面的人以为荣三爷为 了抱唐阁老的大腿,而让自己姑娘去亲近唐音的,阿雾也怕唐夫人以为她别有居心,这才看了看唐夫人。
阿雾是名副其实的阿雾,眼底的雾气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更何况一想到何佩真侮辱崔氏,自己还不能明刀明枪地一个耳巴子给她打回去,阿雾就觉得委屈,人一委屈自然就有泪了。
若说阿雾,真没有要别有居心地亲近任何人的想法,若非她与唐音投契,她也不会亲近她。阿雾虽然如今身份不高,可也没耐心伺候其他大小姐,实在是唐音待她极好,阿雾这才有心讨好唐音,让她高兴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