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后来紫扇说及读书识字的事儿,阿雾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两个丫头居然不识字!阿雾以前的大丫头别说识字,就是琴棋书画都来得,既是她的奴婢,又是她的玩伴,跟她一般,手底下也有小丫头伺候,简直称得上半个小姐。
紫砚给阿雾一贯的印象是沉闷,挑不出错儿,可也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可今日听了她的话,阿雾对她的印象则全改了,看起来倒是个心底清明的聪明人,心性也不坏。
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但凡世家里有些地位的姑娘,身边的大丫头都是半个小姐的做派,这才能显出姑娘的身份来。
却说阿雾已经将紫砚和紫扇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她本是去了崔氏屋里,因崔氏今日头疼不喜人吵,阿雾就先回来,到了廊下听见她两个人私语,阿雾便闪到一边悄声留心听着。
阿雾本身对紫砚和紫扇并不曾真正用心,一直打着换人的主意,可这后来看着一时半会儿还换不下两人,如今又看她二人都是可塑之才,便起了别的打算。
紫砚和紫扇一见阿雾,都惊了惊,还是紫砚醒得快,“姑娘快别听我们瞎说。”紫砚不知阿雾听了多少,心下打鼓,好在没说姑娘的坏话。
以前阿雾身边的人都自有嬷嬷调教,规矩教得极好才能送到她身边伺候。说句夸大的话,那都是要经过层层关卡的聪慧人才能到得了她身边服侍。对那些丫头来说,能到康宁郡主身边来便算是一步登天了,个个都是铆足了劲儿,不惜争得头破血流的。
“我倒觉得紫扇说的有道理。”阿雾走进房里。
如今到了安国公府,阿雾可就再没这个待遇了,况且新选了丫头,也未必就是好的。阿雾也算是想明白了,心里涌起一股子新鲜劲儿,且要看看自己能把这两个丫头教成何等模样。
“不害臊,你才多大点儿,就想着嫁人了?”紫砚拿手指刮着脸羞紫扇。
不知不觉中,阿雾姑娘已经很时尚地打算玩一把养成游戏了。
“我倒不是想当小姐,就想着能读书识字,今后嫁人也好……”
“读书识字是好事,紫扇既然有心,我可以每日抽空教一教你,免得今后姑娘我要一本书,你两眼一抹黑,不知道去哪儿找呢。”阿雾很随意地道。
“停,歇歇吧,成天胡思乱想的。”紫砚笑骂道,“难不成你还想当小姐不成?”
“就是就是。”紫扇高兴得笑眯了眼。
“紫砚姐姐,你说要是咱们能读书识字,是不是也能像姑娘她们一般出口成章,带着……带着那股姑娘们才有的神气啊?”紫扇向往地说。
紫砚听了也有心思学一学,可张了张嘴,却不知该怎么开口。
紫砚心里念了声“阿弥陀佛”,打算将这个秘密一辈子都藏在心底。瞧紫扇无忧无虑的样子,她只叹息一声,真是傻人有傻福啊。
紫砚一家子和紫扇一家子都是青州人,祖祖辈辈都是地里刨食的人家,后来遇上荒年,连树根儿都没得吃,不得不卖身为奴,又为了一家子不分开,便同牙婆说好要整家卖,不分开。恰好三太太出嫁要买陪嫁,崔氏的嫡母便买了她们一家,这便是缘分。
要说六姑娘是不是惹了什么脏东西,瞧着又不像。如今六姑娘说话行事越发清明,有时候看着简直不像个七八岁的人,就是紫砚自己在她跟前伺候都得小心翼翼,仿佛任何心思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因是刨食人家,反而对文字格外敬重,平日里紫砚的爹爹哪怕捡到一张写过字的纸,都要好好收起来,紫砚打心底也是想识字的。
但这些话紫砚没敢同任何人说,便是三太太她都没敢说。太太和三爷如今越发喜欢姑娘,就是两个哥儿也同姑娘更亲近了,她一个下人如果去碎嘴,只怕先死的是她自个儿。
阿雾看了看紫砚,笑道:“反正一个也是教,两个也是教,紫砚也一块儿吧。”
紫砚自己内心却未必认同——她素来比紫扇细心,年纪又大些,这差不多一年里阿雾的种种变化她都看得清清楚楚,那不是渐渐变的,而是一蹴而就,姑娘仿佛睡了一觉就变了个人似的。
“哎。”紫砚忙应了声。
紫扇点点头同意了紫砚的说法。
阿雾说到做到,果真每日下午抽半个时辰出来教紫砚和紫扇,先从《千字文》讲起。她两个虽然底子薄,但胜在用心,又算聪慧,教起来也不费劲。阿雾像是找到了新玩具,所谓好为人师,正是这般。阿雾心里高兴,这一师两徒彼此下心,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紫砚提起的心轻轻放下,扯出一丝笑容道:“自然是的。不是说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吗?这都是富贵气象,连穷家小子读了书都能出人头地,何况富贵人家的千金,这气象自然就变了。”
这也是紫砚和紫扇的造化,得了阿雾这么个“名师”。
“都说读书让人明理,说什么腹有诗书气自华,紫砚姐姐,你说咱们姑娘是不是书读多了才变的?”
当然阿雾也是有私心,平日里也不将那些女儿经教给两人,并不需要她们如大家闺秀一般,反而择些忠臣义仆的故事说与二人听,有忠仆舍身护主而得大造化的故事,也有义仆为主守财,得败家子回头的故事,这些人不仅老实,还要聪慧。
紫砚心里一惊,没开口,她是没拿准紫扇的意思。
比如这后一个故事里的沈实,在被败家小主子赶到庄子后,还一心为主筹谋,经营起偌大一个山庄,筹得千金,最后为小主子还了债,又将祖产买回等等。当然,最后沈实也得享天年,小主子一家又极为感激、恩待他。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紫扇又开口道:“姐姐觉不觉得咱们姑娘仿佛变了个人似的?”
两个丫头听了教化也有些感受,可阿雾见她二人神情,知道要收买她们死心塌地对自己,还言之过早。如何驾驭家奴,要让她们死心塌地、忧你之忧、喜你之喜,靠钱和权都不是永久的、最好的方法,尤其是对有良心的仆人。
紫扇想了一会儿,点点头,“那我就听姐姐的。”
于是阿雾琢磨着是不是该弄一出施恩的把戏,将两个人彻底收服才好。
紫砚叹了口气,“谁让咱们是做奴婢的,姑娘护着咱们那是她的恩情,她若是护不住,那咱们也算尽了主仆之义了。”
可是一来阿雾手头没什么可用的人和物,二来她年岁小,便是安排了套子,紫砚、紫扇二人也未必就会求到她跟前来。
“咱们倒是一心护主,可真要出了什么事儿,姑娘能护着咱们吗?”紫扇继续问。
何况施恩这种把戏一个不好被拆穿了,反而弄成仇人,那可就大大不妙了,所以若非十拿十稳最好还是别干这种事儿。
想到这儿,紫砚越发用心劝说紫扇,毕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小丫头,跟妹妹一般看待。
思及此,阿雾只好歇了这等投机取巧的心思。
紫砚又想着三老爷中了状元,前途无限,她毕竟还有好几年要在姑娘跟前伺候,若三老爷高升,以后也只有她们这些做奴婢的好处。
细水长流慢慢也能教人生出情谊来,所幸阿雾年岁小,一家子大小事儿犯不着让她操心,便有闲情逸致来同两个丫头好好相处。
“难道你就惹得起咱们姑娘?依我看,姑娘可不是以前那任人揉搓的好性子了。”紫砚道。她在说紫扇的时候,自个儿也在反思,以前她只想平平安安伺候着六姑娘,熬到自己到了年纪,就让娘去太太跟前求情,放出去成亲,但如今自家姑娘不如以前好糊弄,少不得要打起精神好生服侍着,不然她一家子都捏在太太手里,到时候若是没了脸,这辈子可就没指望了。
后来,阿雾不仅教会了两个丫头识字,又把些诗词来教她二人,陶冶陶冶情操,得闲也给她们读读《春秋》《史记》,正儿八经将两个人往半个小姐上养。当然,此是后话了。
“这也不能怪我呀,这府里咱们惹得起谁啊?”紫扇撇撇嘴,强辩道。
却说京里皇亲贵戚、勋贵豪绅众多,每月里总有大大小小各种宴请,娶媳妇、嫁女儿,这个做大寿,那个做百日。可要论谁家请客,王公贵族去得最全的,定然要数华亭伯。
紫砚想了想劝导道:“姑娘说的在理儿。今日那守门婆子无理,你就该当面跟她对质清楚,没得让个婆子打了姑娘的脸,你却背后说些小话。咱们做奴婢的,第一条就是得护主,没遇了事儿自己反而缩在主子背后的道理。你呀,这性子也得改改,少些窝里横。”紫砚点了点紫扇的额头。
华亭伯这般有面子倒不是他有多能耐,而是人家生了个好女儿,当今连皇后见了都要忍让的向贵妃正是华亭伯的小女儿。
在屋里这般也没什么,可出到门外不懂护主,就是犯了大忌。
向贵妃十几年来圣宠不衰,她的儿子六皇子又很得圣心,因着这些,华亭伯自然就水涨船高了。华亭伯六十大寿,连皇帝都有寿礼送来,京城豪贵如何敢不给面子?
紫砚毕竟比紫扇大了三岁,心智更成熟些,听了这话,就知道阿雾是对紫扇有些不满。紫扇的性子紫砚也是了解的,典型的窝里横,当初姑娘懦弱些,紫扇就有些没大没小;如今姑娘强势了,紫扇就跟没了厉甲的猫似的。
向贵妃又是众所周知的小心眼,谁要是不给她家面子,她就能整得别人一家都没有面子。
这边紫扇听了阿雾的话,一路上反复思量,瞅着阿雾走了,悄悄将今天的事儿告诉了紫砚。在她眼里,紫砚既是她的姐姐又是她最信任的朋友。
阿雾是知道向贵妃的心结的。
却说阿雾同紫扇回了屋,就直接去了崔氏的院子。紫扇因心里有事儿,使了个肚子疼的借口留了下来。阿雾也没说什么,因为她屋子就在崔氏院子的东跨院,穿个门就到,也无须丫头跟着。
向贵妃出身不高,就格外看重这些虚面子,谱摆得极大,架子端得老高,便是宫里的皇后娘娘都没她排场大。可谁让她得宠呢,皇帝的眼珠子一样,碰不得,谁也不敢说她一句不是。
唐秀瑾心里直嘀咕,这荣府看来是再也来不得,简直就是龙潭虎穴嘛。
原来这华亭伯以前就是个卖豆腐脑的,因女儿得了宠,皇帝有个卖豆腐脑的岳丈不像话,这才封了华亭伯。向贵妃当年还曾摆摊卖过豆腐脑,也正是卖豆腐脑时被流氓调戏,遇上皇帝微服私访,英雄救美成就了一段佳话。
唐秀瑾见风筝栽落,心里大松了口气,安抚了荣五一下,立即表示他会帮她把风筝取回来的。唐秀瑾不让小厮去取,正好借着机会去透透气儿,实在是老太太和大夫人的眼神太炽热,那位四姑娘又太热情。
因这段佳话,又因皇帝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再加上向贵妃有意造势,她便得了个大夏朝第一美人的美誉,此后再不许人提及她的出身。
可惜天公不作美,反而便宜了荣五。
可虽然无人敢提,但京城老一点儿的世家心下都是明白向贵妃的贱根儿的。私底下都瞧不上狐媚子的向贵妃,但表面上谁也不敢不给华亭伯面子。
这风筝一上了天,各种本事就显了出来。荣四是拼了命想把风筝往唐秀瑾的风筝那边放,若能缠在一块儿,也好借机说说话。
当然也有例外,那就是阿雾前辈子的母亲,福惠长公主。
既然老太太都这样说了,唐秀瑾也只好无奈应下。
这位福惠长公主是当今的胞姐,宫里的腌臜事情多,当今皇上能活到现下,长公主是功不可没的,所以今上对这位公主姐姐一向爱重。
老太太瞅着唐秀瑾,心里也是愿意的,口里道:“我人老了,就爱看小辈儿在跟前热闹,快去把今年风筝王做的那几架风筝取来给表少爷和姑娘们玩。”
这京城里也只有长公主敢不给向贵妃面子,不给华亭伯面子。
荣四缠着郭柄宜要放风筝,十三岁的郭柄宜比起唐秀瑾来说简直还像个孩子,所以他很乐意地接受了自己漂亮的表妹——荣四对他的奉承,并向老太太表示他想放风筝。
两个女人都是皇帝爱重的,一个是姐姐,一个是爱妃。一山不容二虎,两个女人更是彼此都看不顺眼。长公主恨向贵妃狐媚,拖累了皇帝的名声,且也有妒忌在里头——往日里皇帝对长公主可以说是言听计从,但有了向贵妃之后,被向贵妃的枕头风吹得坏了几桩好事儿,而皇帝的心也难免偏向这日日同他颠鸾倒凤的美人。
荣四则大方热情多了。她素来知道如果她不去争取,好事儿是不可能落到她这个庶女身上的,就仿佛当初她姨娘不去勾搭荣二爷,荣二爷也就想不起要去兰姨娘的屋里,也就没有荣四儿。
至于向贵妃,她也恨长公主——恨她自视出身高,从来瞧不起自己。长公主又经常在皇帝跟前给她上眼药,所以向贵妃也经常在枕边上给皇帝吹长公主的坏话。
荣五看见唐秀瑾时还带着一丝矜持,但这样出众的家世,又是这样出色的儿郎,想说芳心里没有泛起一丝涟漪,那真是不可能的。但荣五毕竟自矜身份,只偶尔含羞带笑地看看唐秀瑾而已。
两个女人之间的梁子结得比杀父仇人还死。
老太太这儿是在相看孙女婿,大夫人也是在相看女婿,二夫人心里才不管荣四,但若是阁老的儿子能看上荣四,二房也是愿意的。
有这一层关系在,阿雾自然也是讨厌向贵妃的。
老太太又让荣四和荣五跟着郭柄宜喊唐秀瑾表哥。按理说男女七岁不同席,可亲戚间这等规矩难免松动些,既然唐秀瑾成了“瑜表哥”,男女之间的顾虑自然也就少了许多。
这回崔氏得跟着大夫人去华亭伯府贺寿,若换了其他人家,阿雾必定是要吵着跟去的,但华亭伯府就算了。
只是唐秀瑾是为了荣三爷而来,却被老太太和一众贵妇人当了贵客般热忱招待,让他的心里话就不好意思说出口了,也没有机会说出口了。
一股子豆腐脑味儿,阿雾没有兴趣。
这一日郭柄宜礼节性地邀请唐秀瑾,不想唐二公子居然一口答应了,他也很惊讶。
何况长公主根本不会去华亭伯府,阿雾就自然更不想去了。
实则是唐秀瑾自从读了荣吉昌中会元的那篇时文后,便生出了想见一见这位状元的念头。这世上不仅才女自傲,才子于他那一亩三分地上也多半自傲,但荣三爷那篇文章,让唐秀瑾不得不佩服,因而起了讨教之心。
崔氏心下生奇——每回有人宴请国公府,阿雾总眼巴巴地看着她,一心想要去赴宴,这回她可以正儿八经去了,瞧着阿雾却没心思了。
有这么一层关系,郭柄宜又和唐秀瑾在一个书院,自然比旁人要亲近些,但也不足以让唐秀瑾这么轻易就肯踏进安国公府的大门。
“阿雾怎么不高兴,你不是很想出门做客,交些朋友吗?”崔氏摸了摸阿雾的额头,怕她是生病了所以兴致不高。
其实唐秀瑾是郭柄宜母亲娘家嫂嫂的侄儿,算起来同郭柄宜都已经是远亲了,更何况荣府?所以,阿雾一时想不到唐秀瑾和荣府的关系,也是情有可原的。
阿雾张开嘴指了指自己缺掉的门牙。
阿雾只是奇怪唐秀瑾怎么会到荣府来的。
崔氏和身边的李妈妈立刻就笑了。
“唐公子大人有大量,不会跟我们小孩子计较的。”这也是阿雾敢那般对唐秀瑾说话的缘故。唐秀瑾这是人善被人欺,阿雾料准了他好脾气不会放在心上的。
“这才多大点儿的丫头呀,就知道好面子了。”崔氏大笑。
“呀,那我们刚才岂不是得罪了阁老的公子?”紫扇害怕得晃了晃身子。
阿雾皱皱眉,跺跺脚,表示自己很生气。她对自己门牙豁风这事儿特别在意,简直就是不可容忍的容貌缺陷啊,好在牙还会长出来。
唐秀瑾不仅有做阁老的父亲,本身又如此出色,难怪老太太要藏着捂着,怕三房沾了唐家的光去。
崔氏这才收了笑容,“好吧,好吧,这回你不去就是了。”
“他是文渊阁唐学士的二公子,唐学士如今刚入了阁。”虽然不是首辅,可是唐晋山年岁不大,而当今首辅已经七十来岁了,他总是有机会熬出头的,所以唐晋山是如今京城官场里最炙手可热的人物之一。
阿雾不去,崔氏却是要去的。不仅要去,还要光光鲜鲜地去。她如今是炙手可热的状元夫人,这回又是京城贵妇云集的盛宴,定然不能失礼。
“姑娘,那位公子是谁啊?”
收到帖子后,崔氏就开始选衣裳、挑首饰了。
一直到看不见唐秀瑾,阿雾和紫扇才停下来慢慢走。
崔氏是第一回作为状元夫人出席宴请,再不是当初一文不名的安国公庶出三爷的太太了,所以这回格外重视,也就格外忐忑。
唐秀瑾的妹妹唐音,也正是阿雾这般换牙的年纪,嘴里缺了一颗门牙,成日里不高兴,见着别人满嘴白牙,就要发脾气捉弄人。唐秀瑾想,这两个小姑娘都缺了门牙,大约能玩到一块儿。
衣裳来来回回选了好几天,都不满意,不是嫌这件颜色太艳,就是嫌那件太老气。可偏偏崔氏的衣裳也就那么些,现做又怕赶不及。精致的绣花,没个半月、一月的工夫根本就出不来。
留下唐秀瑾在原地无奈地笑了笑。他没想到今科状元的千金是这副可爱天真的模样,那缺了的门牙也显得娇憨可爱,性子也活泼,定能同自家妹妹玩到一块儿。
“我替太太挑一件吧。”阿雾见崔氏为这么点儿小事大起忙头,心里只觉好笑。
可是阿雾哪里能让他的魔爪得逞,拉了紫扇,迈起小短腿,弯腰从他手下滑过,一溜烟跑了。
崔氏自己也有些讪讪,“我这不是怕给你爹丢脸吗?”说着又点了点阿雾的额头,“你这个小人精,还会笑你娘了。”
唐秀瑾本身脾气就温和,对着这样天真漂亮的小女孩,更是生不起气来。
阿雾摸了摸额头,撇撇嘴,“我都多大了,太太以后别戳我额头了,仔细戳傻了后悔死你。”
“你这孩子!”唐秀瑾打算伸手摸一摸阿雾可爱得不得了的花苞头,若是可以,他还想捏捏阿雾苹果一样的小脸蛋——那粉粉嫩嫩的颜色和鼓囊囊的包子样,真让人想咬上一口。
崔氏又笑话了她一回小大人,“傻姑娘才好呢,傻人有傻福。”
阿雾点点头,“是——又怎么样?”还特地在“是”字上拖长了尾音,一副讨打的骄傲模样。
最后阿雾替崔氏选了一袭菱花扣的妃色绣海棠石榴的斜襟罗衫,这还是崔氏早些年的衣裳。
紫扇在一边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这可是老太太的贵客啊!刚才她本是要出声提醒的,都是姑娘把她的嘴巴捂住了。
“这可不行,这颜色多嫩气啊,我一把年纪了可怎么穿。”崔氏连连摇头。
这话本来是质问,但因唐秀瑾脸带微笑,语气温和,就没了质问的意思。
其实崔氏容貌清丽,肌肤白皙,看起来挺年轻,只是如今已经是十四岁孩子的娘了,再年轻也不能像小姑娘一般打扮了。
唐秀瑾大概很不习惯这样仰头和人说话,便走上了假山。他腿长脚长,不过几步就走到了阿雾跟前,弯腰以手支膝看着眼前长得水灵灵像一颗小粉桃的小女孩,“刚才你是故意不提醒我的?”
阿雾可不管崔氏的摇头不摇头,执拗地又为她选了条她嫌老气的酱色卷草花的马面裙。
阿雾点点头,没开口说话。
“太太把这一身穿上试试,再说合适不合适。”
唐秀瑾虽然没见过阿雾,但瞧她的衣着打扮和身边跟着的丫头就知道该是府里的姑娘,荣家前头三位姑娘都出嫁了,荣四、荣五今日唐秀瑾见过,这位自然就是六姑娘了,并不难猜。
崔氏瞧阿雾一副胸有成竹的可爱模样就想笑,她心里自然是觉得阿雾孩子气,这两件衣裳可是极不搭调,但不愿拂了孩子的心,转去屏风后换了。
阿雾心里为唐秀瑾暗暗鼓掌,这大才子的脑子就是转得快。
崔氏一出来,只叫大家眼睛一亮,李妈妈双手一合先就赞道:“呀,好看,想不到衣裳这样一搭配会这么出彩,这一身老奴瞧着好,真好!”李妈妈围着崔氏打了个转。
“你是……”唐秀瑾迟疑了片刻,“府里的六姑娘?”
“是吗?”崔氏去西洋穿衣镜前转了转,自己看了也极为满意。
阿雾见躲不过,索性大大方方地站了出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唐秀瑾。
崔氏脸嫩,被妃色罗衫一衬,更是显得唇红齿白,肤若凝脂,可难免有装嫩之嫌,但下裙是酱色裙,把那妃色的嫩气给生生压住了,反而显得端庄大气,但又衬出了崔氏的优点。
“是谁?”唐秀瑾抬头看向阿雾她们的方向。
这样大胆配色,崔氏还是头一遭。“看来咱们小阿雾的眼光极好呀。”那是,你也不看看这是谁,阿雾挺胸抬头开始笑,别提多得意了。
阿雾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旋即赶紧拿手捂住自己的嘴巴,生怕被人瞧到她黑洞洞的门牙。她这是故意不提醒唐秀瑾,没主动整他已经是她阿雾小姐修养好了,至于做好人提醒唐秀瑾的事儿,阿雾可是从来没想过的。
选好了衣裳又要选首饰,这可是一桩难事。崔氏如今只有一套金玉兰头面,可每回出门都是戴它,这回再戴,肯定又要被人笑话。
翩翩佳公子如今像半只落汤鸡。
“太太以前的首饰都死当了吗?若没有,何不赎了回来?”阿雾出主意道,“现买一套也可以呀。”如今崔氏手头还有点儿钱,想来买一套头面还是可以的。
唐秀瑾不察,一脚已经滑到了斜石下的小溪里,整个身子都差点儿扑到水里,还好他反应快,以手撑地,小溪又浅才没脚背,否则他可就狼狈了。即便是这样,唐秀瑾的袍子下摆仍浸了水。
崔氏摇摇头,“到处都要用钱,银子花得跟流水似的。”崔氏是心疼银子,给丈夫子女花,她没有半分不舍,到了自己身上就舍不得了。
这块石板阿雾和紫扇都是知道的,因为她们时常到这边玩耍,那石板还是紫扇跳松动的。
“可太太今后出门的时候多了,总不能一直应付,好歹也赎些回来。”李妈妈也在一旁劝。
这时候唐秀瑾已经一脚踏上流花坞那块松动了的斜石上。
崔氏这才应了,让人拿了银子和当票去把以前当的一套金海棠头面赎了回来。
紫扇的嘴巴在阿雾手下艰难地张合,“可是、可……”
如此色色般般都打整好了,临出门崔氏却有些怯场了。
阿雾眼疾手快地一把捂住紫扇的嘴巴,“别吱声。”
“那些国公夫人、侯夫人们,眼睛跟老虎似的,什么都躲不开她们的眼睛,眼界又高,我都有些怵她们。”崔氏跟李妈妈抱怨。
紫扇面色突然一变,前一刻还在感叹唐秀瑾的俊美,下一刻就要尖叫。
阿雾来送崔氏出门,听了这话,再瞧了瞧崔氏,见她端丽秀气,气质又温润和雅,便是举止偶有不妥,瞧着也不会太差,因此安慰她道:“太太不用担心,你只管沉住气儿就行,往上数三代,那些公夫人、侯夫人们的祖宗还指不定在哪儿刨地呢,你也不用怵她们。”
唐瑜有神童之称,三岁能诵,七岁能诗,十三岁参加院试,中了秀才,去年乡试更是一举中魁,成了十四岁的解元,这在历朝历代都是少有的事。若非他老师怕他少年成名于心性有误,不让他参加会试,否则今年荣吉昌和唐瑜还不知谁能摘得状元花呢。
崔氏被阿雾这样一安慰,心也就平稳了些,但她完全没想到自家安国公府往上数几代也是在刨地,不过这种事情阿雾是不会提醒她的。
难怪他叫唐瑜,字里还有个瑾字,周公瑾可是有名的美男子。
到下午崔氏回来,满脸的欢喜。出门做客,她还是第一回这样高兴地回来。
若单论长相,阿雾以为这京城里只有楚懋或可胜得唐瑜一分,但楚懋总是一副令人作呕的朗月出尘的假仙模样,哪能及得唐瑜的风华半分?
这京城里的人绝大多数都是精明人,像安国公老太太那样的奇葩毕竟是少数。虽然荣吉昌一个状元郎还不够看,但做人留一线的道理大家都是懂的,所以今日崔氏备受礼遇,当然所谓的礼遇只是相对她以前所受的冷遇而言的。
阿雾也不得不承认唐秀瑾长得极好看,面如冠玉,色灿春山,肌肤白皙,秀颀如松,玉树临风,是个风华绝代的翩翩美少年。
今日崔氏还认识了几个颇聊得来的翰林夫人,彼此丈夫是同僚,私下也就亲近了些,崔氏再也不是热闹宴会上那个只能在角落里孤单坐着的贵妇了。
紫扇见了唐秀瑾,悠悠长长地叹了一句,“他长得可真好看啊!”
崔氏一回来,就兴高采烈地跟阿雾讲她今日的见闻,又说其他夫人一个劲儿赞她会配衣裳,脸上有激动的红晕。当然她这副失态样子这也就是在家里,在外面她听进了阿雾的话,只一个劲儿告诉自己要沉住气,果真没出什么差错,别人看她再也没有讽刺的神色。
不过,阿雾如今虽然不怨唐秀瑾,可也没有想要帮他的意思。
崔氏刚入京嫁给荣三爷时,别看她爹是个知府,可在京城贵人眼里她那就是小地方来的土包子,而且还是个庶女。崔氏当时没少受气,后来除了必须去的宴请,其他索性都再不出门受气。
阿雾虽然恼怒这个“心上人”,可想起他后面的悲惨遭遇,一切恩怨也都随风而散了。
阿雾娘儿俩又说了说京城贵人的穿衣打扮,如今时新什么花样。因崔氏新开的那个针线铺子,她如今最关心就是这些穿衣花样。
可惜后来正元帝登基,清算前账,鼎力支持向贵妃所出哀帝的唐晋山落得身死名消,唐大才子也被楚懋斩杀,家中男女尽皆流放。
“要我说,这满京城的贵女里谁也赶不上卫国公府的顾大小姐,那模样、那气派,真真儿是天上仙女也就那样了。”崔氏一说起打扮,就想起了那位让所有人都赞不绝口的顾大小姐。
他二人婚后相敬如宾,恩爱甜蜜,若不看后事,顾惜惠那辈子可算得京城第一称心如意的贵女了——容貌绝丽,家世显赫,又嫁得如此的如意夫君。
崔氏说起来就羡慕又心酸——从顾大小姐一到华亭伯府,哪个夫人、太太不乐得拉着她的手瞧一瞧,问一问,爱得跟什么似的,家里有适龄儿子的更是热忱,真真是一家有女百家求。若是她的阿雾生在那样的家里,定然不会比顾大小姐差。
要说唐秀瑾这人真的不错,温文尔雅,如芝兰玉树,对人温柔亲近,毫无架子,又细心体贴。当然,后面的细心体贴是阿雾从他对顾惜惠的照顾里瞧出来的。
阿雾这边却不防崔氏提起了她的死对头顾惜惠。
只是阿雾恼他,所以强栽唐瑜,就是他贪好女色选了顾惜惠,其实唐大才子从没给过阿雾错误的暗示。
顾惜惠是阿雾前世二叔的嫡女,卫国公府的大小姐,模样、身材都比阿雾好。虽然阿雾的娘亲是长公主,但是府中老太太最疼的还是顾惜惠。
前尘往事顿时涌上了阿雾的心头。要说当初唐秀瑾娶了顾惜惠,也不是他自个儿选的。唐公子前途似锦,他爹怎么肯让他娶公主的女儿?何况阿雾还是个药罐子,生儿子是没什么指望的,唐瑜怎么能娶这样一个女子?
阿雾这样的傲性子同顾惜惠私底下根本就是彼此都看不顺眼,表面却要装得姐妹和睦。阿雾气性儿高,也是为了处处同顾惜惠比,同顾惜惠争,把个本来就弱的身子弄得越发孱弱。
身影靠近,阿雾才能确定,那个瑜表哥,正是她前辈子就认识的,还恋慕过一段时间的文渊阁大学士唐晋山的二公子——唐瑜,唐秀瑾。
今生再看顾惜惠,彼此差距就更是大了。她顾惜惠是京城贵女里最亮的星星,而阿雾呢,如今连根草都不是。
阿雾却没心思理紫扇了,因为荣五口里的瑜表哥在原地安慰了一下荣五后,就往流花坞这个方向跑了来。
“你是没瞧见她那身衣裳,叫什么雾影纱,那颜色漂亮得跟刚洗过的天似的!听说宫里今年就只得了五匹,有一匹就穿在她身上了。”
“呀,姑娘那风筝栽下来啦!”紫扇的声音里有点儿幸灾乐祸。
雾影纱,阿雾是知道的——纱薄而透,仿佛一层雾似的,夏日穿最是舒爽透气,也名贵得很,一般人连看都没看过。
阿雾停住脚,往头上一看,一红一蓝两只风筝正在她头顶的天空上纠缠,眼瞧着都要栽落下来了。果不其然,荣五一声叫唤,两只大雁风筝就倒栽葱地落在了离栖霞山不远处的一株大树上。
但阿雾做康宁郡主的时候每年都能得一匹,她顾惜惠可摸不着。只是如今物是人非,一切都变了。阿雾还记得当初顾惜惠跟在她身边,摸着那雾影纱的赞叹的样子。老夫人想让阿雾让给顾惜惠,可阿雾偏不,谁也拿她没奈何。
瑜表哥?在阿雾的认知里,府里亲戚中可没有一个瑜表哥,而这个“瑜”也勾起了阿雾对一段微妙往事的回忆。
长公主只说,我们家阿雾身子娇,夏日里只有穿雾影纱还好些,穿别的不透气容易长痱子,气得顾二夫人跳脚。
两个人正要往回走,却听荣五叫了一声,“瑜表哥……”后面的话听不太清楚。
如今卫国公府只有顾惜惠一个嫡女,好东西自然都给她了。
阿雾有些小小失望,“算了,回去吧。”
“太太说的顾大小姐是不是福惠长公主的侄女儿?”阿雾眨巴眨巴眼睛,应和着崔氏的激动。
阿雾暗忖,那位不知名的男客大概即是郭柄宜带来的,可郭柄宜能有什么了不得的亲戚朋友?在阿雾心里,这诚意伯府也是那没落勋贵,大约在她眼里除了皇亲,其他的都可称得上没落了。
“可不是嘛,你说这身份多尊贵,虽然同样都是国公府,人家卫国公府可不一样。卫国公当初护驾有功,救了咱们皇上,皇上这才把福惠长公主嫁给他的大公子,就是如今的卫国公。顾家的二爷自己也争气,中了进士,如今已经是吏部侍郎,就是庶出的几个爷,也都有作为。”崔氏喋喋不休地道。
紫扇踮起脚尖望了望,“看不清,但是瞧那气派比宜少爷还要大,应该没来过咱们府里。”紫扇口里的宜少爷就是那位二表哥,诚意伯府的嫡次孙郭柄宜。
阿雾可不想听崔氏说这些,卫国公府的事情,她比崔氏可清楚多了,“太太,你见过福惠长公主吗?”
“瞧着还有一位男客,你能猜得出是哪家的不?”阿雾问紫扇。
崔氏愣了愣,才道:“见过。”
大夫人的娘家是诚意伯府,她大哥是伯府世子,可这位世子的嫡次子绝对够不上贵客标准,更何况阿雾也不是没见过这位表哥,老太太犯不着这样遮遮掩掩。
“那你觉得她是什么样的啊?”
紫扇点点头,“就是看不太清楚,但我远远瞧他那样子,就像是。”后来事实证明紫扇连猜带蒙地说得一点儿没错,让阿雾对她更是另眼相看。“千里眼”,这也是种本事啊。
崔氏见阿雾对长公主很感兴趣,可她却无话可说,“尊贵非凡。”
“你看得到?”阿雾惊讶地回头。
阿雾瞧了瞧崔氏,这是什么话呀?谁都知道长公主尊贵。
“姑娘,那好像是大夫人娘家大哥的二公子。”紫扇突然出声。
“除了这个呢,太太对她什么印象啊,你们说过话吗?”
只是这声表哥让阿雾侧了侧耳,不知究竟是哪家表哥,因为隔得远了,瞧不真切。
“她那样的人物,哪里是我们巴结得上的?我也不过是远远见过,没说过话。”长公主的傲慢是京里出了名的,崔氏这样的出身,公主连看她一眼都没工夫。
阿雾抬头往天上看了看,上面有四只色彩斑斓的风筝在飞,或高或低,恣意盎然。春日里放风筝,正是时候。
崔氏是直接被长公主无视的人,对她没什么好感,但她又怕阿雾年纪小不知轻重,所以不敢说长公主的坏话,怕阿雾以后不小心得罪长公主。
阿雾走在栖霞山脊上的小道上,隔着树影就能听到荣四“银铃”一般的假笑,“二表哥,你看我的风筝。”
阿雾有些失望地收回眼光。
既然奇花园去不了,阿雾便绕道去了流花坞,流花坞背后的栖霞山算是花园里最高的地方,老太太不让阿雾见贵客,她偏偏就更好奇究竟是谁来了。
既然打听不到长公主的消息,阿雾就沉了心思,细细思索起这回华亭伯府的寿宴来。
也不知这几句恩威并施的话能不能真正点醒紫扇,这丫头如果今后灵醒点儿,也不是不能培养的。紫扇虽有些瑕疵,但阿雾见她做事麻利又好打听,优点也是明显的,若今后能精明些,便省得她费事儿换丫头。
福惠长公主不出席华亭伯府的寿宴,是因她态度十分鲜明地支持皇后生的五皇子,顾家二房却去了,难怪哀帝登基后卫国公府没倒。长公主的日子虽然开始不好过,但向贵妃还没来得及动手就遇上了楚懋的谋逆。
阿雾侧头看了看紫扇,她大约不知道这是阿雾自己想说“我等着往下看”时爱做的小动作。
等那时候向贵妃也只能稳住长公主。
紫扇猛点了几下头,表决心道:“我一定会好好伺候姑娘的。”
一想起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儿,阿雾就心烦意乱,想认回公主娘亲,把前世的种种都说给她听,让她好加防范,可偏偏这些都只能想想罢了,莫说认回,便是见上长公主一面都难。
“可太太只说你年纪小,还得再看看。”这言外之意如果紫扇还领会不了,那阿雾也不用在她身上费心了。
真要见了,阿雾也不敢将实话说给长公主听,怪力乱神,指不定她先被长公主灭了,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紫扇赶紧盯着阿雾看,让她接着往下说——二等丫头的月银比三等多了五百钱,可不是小数目。
阿雾又想到荣三爷入朝,也不知能不能通过他的手最后将楚懋的谋逆之路给掐掉。当然,这也是难于上青天的。
阿雾又道:“前儿太太张罗着要给我买丫头,说我身边缺了个二等丫头。我只说你和紫砚用着还顺手,若要二等丫头,好歹也要先把你提到二等才是。”紫砚如今是二等丫头,紫扇却是三等,按府里小姐身边丫头的定规,都该有两个二等丫头伺候才是。
想起这些,阿雾头都疼死了。一时她又思量,也不知老天爷让她再世为人是个什么道理?人死如灯灭,阿雾死前并无怨恨,生于富贵之乡,长于父母之手,从小娇生惯养,没有一件不顺心的事儿,便是身子孱弱,去得早,也无怨无悔了。若她这等机遇的都还要怨老天不公,那就真正是贪婪寻死之辈了。
紫扇听了没吭声。
至于身后事,阿雾飘零世间,已经是世外之人,看前后因果,都是自己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长公主后面凄凉,也是因她早前处处针对正元帝,也没少下黑手;而正元帝拥有天下也未必就欢喜快乐,长夜孤灯,只有箩筐装的奏折陪他,后宫三千,却无一人可解语。
阿雾哼了一声,“这做丫头的什么时候该帮主子出声,什么时候该劝主子,你心里难道没个思量?”
阿雾恨他对长公主百般凌辱,飘去深宫想吓唬楚懋。可偌大禁宫,宫门深深,他坐于长案之后,也是凄凉之辈,偶尔陷入沉思,也不知他心里想些什么,但那影子投在背后的山水屏风上,却显出寂寞孤凉得紧。
“奴婢,奴婢刚才不是没想到嘛。”紫扇狡辩道。
阿雾一时感叹帝王果真是称孤道寡之辈,国事缠身,忧虑百倍,还得夙夜辛劳,可笑人们看不穿这龙床宝座的四下无依。
紫扇蔫了,她是典型的窝里横,在阿雾那一亩三分地上称王称霸,背后还敢议论主子,可遇事就退了。
阿雾看久了就歇了吓唬楚懋的心思,觉得楚懋是自讨苦吃,活该他一世凄凉,一辈子找不着人真心关心他。
阿雾对这什么贵客不感兴趣,反而很有深意地看了紫扇一眼,“你这会儿这般会说,当时怎么不同那婆子说?”
阿雾想起前尘往事就心烦,只盼着自己别长大,日子就停在现在也挺好。
只是也不知道是什么贵客,能让老太太这么着紧。如今瞧着老太太防三房跟防贼似的,也不知她究竟怎么个想法,阿雾难免就恶意猜测,大概是当初荣三爷的姨娘碍了老太太的眼,得罪狠了她。想想也是,瞧荣三爷的模样,再看如今的阿雾,就不难猜到当初那位姨娘的容貌了,定然是相当出众的。
可惜岁月如梭,有人死亡,有人出生,转眼就进入了初夏。
阿雾可不似紫扇,贵客、男客加上荣四在却要自己回避的点点滴滴,很快就让阿雾联想到了亲事。这可不怪阿雾,若老太太做得坦坦荡荡,阿雾还不会往心里去,荣四如今也到了可以说亲的年纪,阿雾隐约又听见了大太太的声音,这一切就说得过去了。大房、二房都有待嫁闺女。
寿昌侯家嫡长孙的长子摆满月宴,阿雾这回终于可以出门赴宴了。
阿雾领了紫扇往右拐去,紫扇闷声道:“什么避嫌?我明明听到内里有四姑娘的声音,她都不避嫌,姑娘你才多大点儿就要避嫌了?”
这寿昌侯府家和崔氏还有些亲戚关系,崔氏的表姐就嫁给了他家的嫡次孙。
阿雾没为难那婆子,同个守门婆子置什么气?何况这本是老太太的意思。
崔氏牵着阿雾下了马车,跟在安国公世子夫人和二夫人的身后,进了寿昌侯府。
阿雾同紫扇刚走到转角处,迎面就来了个婆子,抿嘴笑着,“六姑娘也逛园子哪?今儿府里来了贵客,老太太在奇花园待客,因有男客在,老太太让姑娘回避,还是转往别处去才好。”
寿昌侯府可比安国公府气派多了,侯夫人堂屋里一溜整块紫檀木做的家具,老封君正坐在堂上正中的嵌螺钿雕海棠富贵紫檀矮榻上,脚下铺着猩红洋罽毯,枕着大红金线团花引枕。
阿雾也好奇,同紫扇一路往奇花园去。奇花园里是安国公府几代人收集的奇花异草和根雕、盆景,其中也有几盆新奇精致的。
侯夫人跟前两溜嵌螺钿紫檀官帽椅排开,上面搭着石青弹墨菊花纹靠背,垫着同色坐垫。四周摆设件件都是古董,样样都是上品。
“今儿也不知道什么日子,怎的说不开课就不开课?”紫扇在一边嘀咕。若是府中有事,早几日就该说的,偏要到了阿雾准备出院子去毓秀阁才派人来说。
金堂富贵,晃得人眼花。
国公府的院子也不知谁布置的,大约是投了第一代安国公的喜好,显出一股子暴发户的意思,生搬硬套、毫无章法,但也聊胜于无了。
寿昌侯夫人左手边儿站着个年轻贵妇人,容貌秀丽,手里抱着个还在襁褓的白白嫩嫩的孩子,想来就是今天的主角了。
阿雾恼他们烦心,这日刚好老太太那边来传话说今日不用去上学,阿雾就去了后面园子散闷。
阿雾乖乖地随着崔氏行了礼。寿昌侯夫人亲热地拉了阿雾的手,“瞧瞧这孩子,长得多整齐,平日你太太怎么不多带着你出来走动走动,论理咱们两家还带亲的呢。”
这下阿雾少了一颗牙,说话不关风,屡屡闹出笑话,稍微张大点儿嘴巴,就露出黑洞洞的牙缝来,羞得她不敢开口,任人怎么逗也不说不笑。这让荣吉昌一回府就逗她,她那两个哥哥得空也爱闹她。
崔氏连忙解释,孩子还小,怕失礼。
说着,李妈妈和崔氏拉了阿雾去她屋里,让她自己闭着眼把牙往床下扔了才完事。
“胡说,我瞧这孩子规矩好得很,说句不好听的,比你这个做娘的还强些。”寿昌侯府在前朝就是世家,祖宗一辈有眼力有能力,见风使舵,一看风向不对,就跟了开国太祖,做了如今的寿昌侯。家里的气派自然就是一般世家比不上的。
一旁的李妈妈赶紧收了阿雾手里的牙齿,又看了看阿雾的嘴,“是上面的牙,得往床下扔,以后才长得一副跟米粒一般整齐的好牙齿。”
寿昌侯夫人是个眼睛尖的,扫一下这些年轻辈,心里就有数。崔氏,侯夫人自然是不看在眼里的,但心下却对她能将这位六姑娘教养得这般出色而纳闷儿。
“呀,我们阿雾开始换牙啦!”崔氏笑道。
荣府的五姑娘在京城里已经是拔尖的人,侯夫人看这位六姑娘,论模样、论气派都不输给她那姐姐。侯夫人在大小宴里从没见过阿雾,自然知道这姑娘是个不常出门的,可如今阿雾进了她这靖安堂,还能不被这鲜花着锦的富贵气象给震住,光这一点儿就不容小觑,是个有教养的好姑娘。
且说阿雾这一日同崔氏一起用饭时,觉得嘴里有些奇怪,拿手摸了摸,上面的门牙动了动。阿雾又扳了扳,不想居然连根儿拔出了一颗牙来。
侯夫人又问了阿雾多大了,平日读什么书,很是喜爱她,直到下一个尊贵客人到了,她才松手。
汀兰洲上,谷玉毫不吝啬地又赞了阿雾一回。阿雾在琴业上越发显得出众起来,荣五私下请了阿雾指点她,两个人渐渐亲近了起来。荣五观阿雾进退有度, 又不是那好高骛远的主,如今言语举止上也越发让人心仪,加之荣吉昌点了翰林,对阿雾就主动了些。
侯夫人又怕小姑娘们无聊,让丫头们领了去后头花园里玩耍,还特地请了女先儿弹唱说书。
荣四见荣五和阿雾相携而去,恨得牙痒痒,自个儿甩了手帕快一步赶到两人前头,扬头而去。
阿雾到远香台时,里面已经坐了十来个小姑娘了,三三两两坐在一起,各有圈子。
如今,阿雾同荣四的梁子又被老太太一手架起,可再没有回旋余地了。
众人见阿雾等进来时,都回过了头,暗自打量了阿雾一番。
但今日荣五抛出橄榄枝,阿雾也没道理不接,自家姐妹总是亲近的好,如无必要,实在不应反目。偏偏荣四自身没多少斤两,又心气儿高,难免就失了自知之明,显得狂妄自大,肤浅粗蠢了。这样的人,阿雾只能敬而远之了。
阿雾则是第一眼就看到了顾惜惠,心里撇撇嘴,哪儿都有她凑热闹。
而阿雾对荣五,因为才女之间本身就存着一番较量心理,你不服我,我也不服你。阿雾上辈子就没服过这个半吊子才女,所以这辈子对荣五一贯是不冷不热。
顾惜惠见了阿雾,眼神稍微停了停,然后就转向了荣五,微笑着和荣五打了招呼,邀了她们一块儿坐。
阿雾惊讶地顿住了脚步,没想到荣五会主动招呼她。这一年荣五声名鹊起,连才女的脾气也跟着起了,所以阿雾实在没想到荣五会主动出声。
荣四笑着不着痕迹地将阿雾挤到边上,挨着荣五坐了下来。如此一来,顾惜惠这一桌便没了位置。荣五拉着阿雾给顾惜惠介绍了一下,便对阿雾道:“阿雾乖,你去那边儿坐好不好?”
平日里,阿雾都是和荣四先去汀兰洲的。
荣五同顾惜惠要好,见了她有许多话说,一时就顾不上这个最小的妹妹了。
这一日,白先生的课散了后,荣五破天荒地喊住了阿雾,“六妹妹,咱们一块儿走吧。”
阿雾果真乖乖地坐到了旁桌,反正她正好不耐烦同顾惜惠应酬。
比起荣四的不着调,阿雾小小年纪就行之有矩,忍而有风,心智比荣四可高多了。对于聪明人,荣五难免高看一眼,又是自己的姊妹,心里便多了点儿盘算。
只是离得近,顾惜惠一桌的议论,阿雾想不听见也难。
可经过泼墨磕头之后,荣五反而高看了阿雾一截。
“你这个六妹妹真是个美人胚子。”顾惜惠笑道。
要说以往荣五是瞧不上阿雾的,本来才女就要自傲些,何况阿雾前科累累,荣五瞧不上她是理所应当的。尽管近些时日阿雾改变良多,荣五对她的观感也没变多少,所以上回荣四和阿雾打架,荣五也没赶着去劝,总得让两个人好好丢丢丑,以后才能收敛些。
荣五没说话,淡淡地笑了笑。荣四则在一旁答道:“再美也是小家子气,怎么比得过顾妹妹。”
荣五却看着阿雾的背影若有所思,她的这个小妹妹仿佛并没因那日的磕头道歉而更卑微,反而背脊挺得越发直了,再反观荣四,荣五撇了撇嘴。
顾惜惠旁边的安平侯金家的大小姐金玲接了话茬子,“她怎么小家子气了?”
荣四彻底没了趣儿。
“她爹是我们府里庶出的,娘是青州知府的庶女……”荣四差点儿没把阿雾的祖宗八代都说给外人听。
阿雾站起身,荣四脸上笑了笑,只当阿雾又要发作,却见她收拾了书本对紫扇道:“你留在这儿替我给夫子告个假,我回去换身衣裳。”说罢阿雾也不看荣四,转身就走。
“难怪了,她那头上的金环样子,我们早几年就不用了,我的早赏给丫头了,我还说怎么你们安国公府的姑娘会戴那个,原来她娘是小娘养的,难怪了,难怪了。”何佩真爽朗地笑道。
荣四故技重施,又将墨泼到阿雾的裙子上。阿雾今儿故意穿了那日被荣四泼了墨的裙子,如今也不怕她再泼。
荣四也跟着笑,只有荣五觉得脸上一臊。
阿雾只不吭声。
阿雾在一旁听了手指甲都要掐到手心里了,却一再告诉自己忍让。她不是没有办法回击何佩真的话,崔氏是小娘养的,何佩真的外祖不也是小娘养的吗?谁能比谁高贵?
“哟,这是怎么回事?!你还在怪我呢?”荣四尖声道。
只是何佩真是镇国公的孙女,镇国公坐镇大夏朝西南,辖制两路大军,她父亲是五城兵马司指挥,镇国公府是京城炙手可热的人家,谁敢招惹他家?
荣四不甘心地往阿雾的椅子脚踢了踢,阿雾也不理她,让荣四感觉一拳打在棉花上似的。
阿雾在荣四手里吃了一回亏,学了乖。
小姑娘遇着这种事,变一变是很正常的嘛。
但这并不表示阿雾就咽下了这口气。她上回那是犯蠢,跟荣四硬抗,可那也是因为彼此是姊妹,她又对敌人的心理没有揣摩透彻,也没有将一家子的心想得那般黑暗,所以吃了亏。
阿雾冷眼看她,行了礼,回了声“四姐姐”,就兀自在椅子上坐好不再搭话,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变一变,省得以后同她一起腻味。
这回何佩真是外人,阿雾可就没那么傻了。
荣四在打架一事上得了胜,再见阿雾,只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怜悯似的看着阿雾道:“六妹妹。”
只是荣四这个蠢蛋,刚好可以用一用。
阿雾和荣四这般一闹,两个人都半月未去学堂了,等复了学,荣四再看阿雾,她就跟变了个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