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氏见阿雾回了神,心放下了大半,也有了主心骨,“老太太那儿我自会去,只是我得先去给阿雾上药。”崔氏现下只关心阿雾的情况好坏,哪里还顾得上老太太的心情。
荣四有了靠山,朝阿雾得意地抛了个眼神。阿雾懒得理她。
兰姨娘也回过了神,对啊,先上药才是,毕竟荣四伤的是脸蛋儿啊!
眼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阿雾赶紧扶住崔氏,喊道:“司画姐姐快来帮我扶着太太。”司画是崔氏身边的大丫头,被阿雾这样一喊,回过神,赶紧挤了过来,掰开了兰姨娘抓住崔氏的手。
吴氏见两边儿都不肯先去老太太处,只得自己恶狠狠地甩甩帕子先去了老太太那儿。
阿雾见这阵仗也回了神,心里暗道这三房上上下下的丫头看来都得重新调教,简直就是些只会吃饭的木头桩子。
阿雾跟着崔氏回了院子,由着崔氏忙前忙后为她上药、换衣裳,她只耷拉着脑袋没能从自我打击中恢复过来。
兰姨娘也上来帮衬,要拉了崔氏走。崔氏被她拉得一个趔趄。崔氏身边的丫头早被人挤到边上去了,干着急。
不过好在阿雾脸上只是破了点儿皮,但头发却被荣四揪掉了一绺,疼得要死。
“弟妹你这是怎么教阿雾的?小小年纪不尊姐姐,还动手打人,你瞧把我们玥姐儿给打成什么样了?走,咱们去老太太跟前说说!别以为老三中了状元,就能这般不把哥哥嫂嫂放在眼里了!现在就这样儿了,今后咱们一家子还不是你们的下饭菜啊?”吴氏恶狠狠地喊道。
“两姊妹打架哪有这样下狠手的?跟仇人似的,哪里还有姐妹的样子?亏她还是姐姐!”崔氏见阿雾这个样子就又开始抹泪。她素日也不是这样软弱爱哭的人,只是阿雾是她心尖上的宝贝闺女,如今这副模样,崔氏不问对错,先就心疼得刀子割一般。
崔氏则摸着阿雾的脑袋,一个劲儿掉眼泪,已经出不了声了。
“阿雾乖,别怕,就是到老太太跟前娘也会护着你的。”崔氏拿额头碰了碰阿雾的脸。
虽然两个人号的话不同,但吴氏和兰姨娘看阿雾的眼神是一样的,都是刀子一般的眼神。
提起老太太,阿雾倒是回了点儿神,现在可不是什么“三省吾身”的时候。以这半年阿雾对老太太的了解,今儿她们三房可是轻松不了的,也都怪自己,前辈子也是二十好几的人了,怎么到了现在居然如此沉不住气,为了条裙子跟荣四那种人计较什么?
荣四的姨娘兰氏也赶了过来,未语先哭,尖声哭道:“姑娘啊,姑娘,赶紧找大夫给姑娘瞧瞧啊……”
阿雾开始责怪自己眼皮子浅,不顾大局。
崔氏和二房的吴氏都急匆匆赶了来。吴氏一见荣四,就开始号哭,“我可怜的玥姐儿,我可怜的玥姐儿,瞧这脸啊,可怎么是好!你爹爹若问起来,我可怎 么说呢!啊啊啊——”吴氏长号着,还拿手帕拭泪,当然,其实半点眼泪都是没有的。
果然,冲动是魔鬼。
打架,这可是不可原谅的错误啊!可为何她心底反而偏偏觉得解气?阿雾很悲伤,她打心底觉得自己辜负了长公主上辈子的教养,原来她内心最深处还有这等劣根性。
“去了老太太那儿,太太别为我说话。”阿雾想着毕竟自己是孩子,老太太就是再偏心,也不能太为难自己。可惜阿雾以己推人,还是太天真,不知道这个世上还有极品的存在。
这两种原因,无论是哪一种,阿雾都无法接受。
整日里阿雾都是提心吊胆的,偏老太太那儿一直没派人来传话,崔氏还以为是逃过了一劫,背着阿雾松了口气。阿雾却不是这般想,只怕这会儿越是平静,那边儿的幺蛾子越大,可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应对,也只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是不是在这安国公府待久了,已经从非梧桐不栖的凤凰堕落成了麻雀?或者说,她内心深处其实一直住着个粗鄙之人?
阿雾让紫扇去打听打听上房的动静,紫扇回来只说吴氏去给老太太回话后,老太太狠狠发了一顿脾气,接下来却没有传出什么话来。
阿雾痴痴呆呆地任紫扇检查着有没有伤着哪儿。她心里只被一个念头给魔怔住了,打架了,她居然打架了,而且仅仅是为了一条裙子而已!如今她跟书里那些个市井泼妇又有什么区别?
到晚上用饭的光景,上房小丫头来传话说,老太太下午打发人去外面寻了三爷回府,这会儿三爷直接去了上房,请三太太带了六姑娘一并去。
可是阿雾这会儿面相痴呆,跟受了莫大惊吓一般,吓得紫扇急慌慌地拉了个小丫头,让去禀报崔氏。
崔氏听了更是松了口气,想着丈夫在跟前,一切有他顶着,她只顺着三爷说便是。崔氏对荣三爷素来是敬重里带着崇拜的。
荣五这个人,阿雾早知道是这样的。所谓的“京城双姝”,就一个字,装。装贤德、装淑贞、装才女,因此,若真要在矮子里面拔高个儿,阿雾平日里更愿意接近荣四些。
阿雾的心却咯噔了一下,转瞬间就猜到了老虔婆的主意,这回自己可真是闯祸了!这事儿如果放在平日压根儿就不是什么事儿,老太太未必就能把荣四看上眼。可在这节骨眼上,她,阿雾,就是自己把三房送上去让人宰割的,何其愚蠢!
阿雾这会儿若是清醒的,一定会对荣四另眼相看了——这姑娘还算直愣,人虽然讨人厌了点儿,但不会让人太过防备。阿雾也不是真生她的气,只是一时激愤而已。
想到这儿,阿雾握在崔氏手里的小手不自觉地反握了回去,紧紧地回握住崔氏的手。
荣四这会儿恢复了些理智,有些懊恼怎么就把心里话给说了,但一时抹不下面子来给荣五道歉,就这么僵着。
崔氏察觉到了阿雾的担忧、害怕,蹲下身子为她理了理花苞头,“别怕,爹爹和娘都会护着你的。”崔氏虽然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经过,荣四和阿雾都各有不对,却还是偏心阿雾,不忍让她受任何责骂。
荣五被荣四呛得脸色一变,尴尬得不知如何再说。
崔氏又拿额头碰了碰阿雾的额头,还亲了亲阿雾的小脸蛋,安慰她。
荣四直接回了一句,“你少出声,这会儿装什么好人,先前干吗去了?”
阿雾的眼泪却一下子就滚了出来。崔氏是个好母亲,阿雾由衷地喜欢她,如今闯了祸连累她,阿雾觉得心里难过极了,一时又被崔氏的怜爱给感动,想到了 长公主,又想到如果她还是康宁郡主,荣四怎么敢这般羞辱她?府里下人又回护不得力,处处掣肘,处处不顺心。
“好了好了,我说你们两个,瞧瞧都什么样子,弄得跟个疯婆子似的,哪里还有姑娘的样子?”荣五在一旁开口将脸红得像斗鸡一样的两个人都给呛住了。
阿雾凄凄哀哀地这才想明白,她再也不是什么康宁郡主了,她,是阿雾,如今不过是安国公府毫无根基的六姑娘,这府里谁都能骑到她头上去。
被人拉开的时候,两个人脸上都挂了彩,阿雾的袖子也被从肩膀处给扯裂了,荣四也没好多少,衣襟都开了半截。
崔氏见阿雾流泪,连忙给她抹了,“阿雾,阿雾。”崔氏也不知如何安慰她,只搂着她阿雾阿雾地叫着,因着阿雾的眼神是那样的悲伤、自责。崔氏不懂阿雾为何这般害怕,只当她年岁小,没经过事儿被吓着了。
荣四仗着比阿雾年岁大,身材高,让阿雾吃了不小的亏,阿雾则是越战越勇。她这些时日每日练那天竺来的养身法,腰肢柔韧、动作敏捷,虽然没打过架,但跟着荣四现学现卖,很快就能躲过荣四的狠招,回她一招半爪,谁也没落着好。
到了上房,崔氏一进去就见荣三爷正跪在他嫡母安国公夫人程氏的跟前。崔氏不知缘由,见丈夫跪着,她总不能站着,也跟着上前跪了下去。
女孩子打架毫无章法,毫无看头,奔着对方的头发和脸就去了,弄得跟杀父仇人一般,手脚并用,又挠又踢,又咬又扯。
阿雾不待崔氏说,就也跪了下去——今日的祸是她闯的,是她把刀子送到她们手上的,所以受这点儿屈辱,她觉得是她活该的。
阿雾脸上挨了一抓,疼得叫唤,心里也犯了横,脚下被桌子挡着,再退不了……阿雾从重生开始就一直憋着一股子气,从没顺过,所以索性一股脑儿借着这机会发泄了,于是什么贞静柔顺、贤淑端庄的贵女之训都抛诸脑后,双手一举,回挠了荣四一抓。
老太太的怀里坐着荣四,后者一脸得意地低头瞧着三房,心想状元公又怎样,还不是老太太让跪就得跪?
“我都说不是故意的了。”荣四的手已经挠上阿雾了。
“你们娘俩来得正好,若非你二嫂来说,我还不知道咱们府里居然出了做妹妹的殴打姐姐的事情!这事要是传了出去,只怕咱们国公府就再抬不起头了。”老太太冷冷地笑了声。
阿雾是“斯文人”,哪里想得到荣四居然会拉扯自己,她忙忙后退,嘴里却不饶人,“那也是你先弄脏了我的裙子。”
崔氏听了这话立刻就抢着开口,“老太太明鉴,并不是阿雾先动的手,实在是挨不过四姑娘了才回的手。”崔氏听老太太那话的意思,就是把阿雾的名声往茅厕里扔,她一个小姑娘,若被人把这样的话传了出去,今后还怎么嫁人?所以崔氏也急得顾不得许多,抢了老太太的话头。
荣四跳起来就拉扯阿雾,“你居然敢泼我墨汁?”
老太太的龙头拐杖狠狠往地上一跺,跺得地砖当当响,“婆婆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儿吗?”
荣四是什么人啊?兰姨娘的女儿。兰姨娘当初受宠时那泼辣劲儿,府里的老人至今还记得了!
“瞧瞧,果然是小家小户出来的,连规矩都不懂,这样的人能教出什么好苗子来?”吴氏在一旁添柴烧火。
这下可点燃了炮仗。
老太太大骂了一通这才气顺了些,眯着小眼睛毒蛇一般盯着荣吉昌道:“子不教、父之过,老三,今儿我把你喊回来,就是让你看看你媳妇和闺女,大的敢顶撞婆母,小的敢殴打亲姐,你怎么说?”
阿雾想了想,觉得这气儿不顺,再说了以后只有荣四求自己的地儿,没有她求荣四的地儿,犯不着怕她!阿雾多少还存着点儿仗势欺人之意,仗的是荣三爷今后的势,所以阿雾很干脆地将自己磨好的墨汁浇在了荣四身上。
崔氏气得嘴唇都开始发抖,转头看着荣三爷。
阿雾朝身边的紫扇看了看,这丫头在自个儿院子里横得不得了,出来了跟小白兔似的,只会红眼睛,看来是指望不上她站出来维护自己了。要换了上辈子,她身边的四个丫头早出来教训荣四了。
荣三爷并不回看崔氏,只俯低身子给老太太磕头,“都是儿子的错,下去后儿子定当管教她二人。”
人都有痛脚,如今新裙子就是阿雾的痛脚。看着那刺眼的墨迹,阿雾气得眼发晕,康宁郡主可没受过这种闲气,被人欺负了还不能还手,可不是阿雾能忍受的。
“你管教?你若真能管教,就出不来今日这事儿。”老太太压根儿不问事情缘由,拿着了阿雾殴打荣四的事,就跟得了虎符一般,今儿不把敌人杀得落花流水就顺不了她的气儿。她的两个儿子都没出息,凭什么老三能出人头地?
像荣四这种无法容忍身边人比她好的人其实并不少。
“老太太,按说平日六姑娘谨小慎微,生怕行差踏错,怎么今日就敢出手殴打亲姐了?依我看这回就算了,她平日也不是这样的人。”大夫人安氏在一旁出声帮衬三房,可她那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又要撒毒药面子,还要装出一副“我是救你的菩萨”样貌来。
不知这是不是就叫远香近臭?
“放在以往她自然不敢,可如今她老子中了状元,她就以为能翻出天来了!我看殴打亲姐还是小的,只怕以后我们这些人都不是她的下饭菜。”老太太气得鼻子直喷气儿。
以荣四来说,她是典型的见不得身边人好的性子。京城那么多贵女,身份、容貌、脑子比她好的多得是,也没见她去使绊子,见着别人时也不见有多不喜欢,可偏偏到了她自家的姊妹身上,别人的优点便都成了让她看不惯的缺点。
“她小小年纪如何能有这等恶毒心思?老太太你是多虑了。”大夫人一脸慈悲不忍地道。
但荣四,甚至是荣二爷和荣大爷都不一定这么想。
“她年纪小,她爹娘可年纪不小,到底不是我肚子里出去的,如今得了势就要骑到我头上来了!老三,你这是欺负你两个哥哥没本事,今后都要看你脸色行事是不是?今儿敢打老二家的玥姐儿,明儿指不定就敢打你大哥、二哥了是不是?”老太太的口水都要喷到荣三爷的鼻子上了。
阿雾并不以为荣府一个荣吉昌中了进士就能有多大改变,重要的还是要一家子彼此帮扶。若荣府有人惹祸,外人看到的是整个荣府,而不会是他个人,所以阿雾并不希望有人拖后腿。
荣吉昌连连磕头。
阿雾从小长大的环境里教的是,要将一切可以增加自己政治资本的人物都要笼络在手里,所以若今日她和荣四对换位置,她只会为荣四叫好,诚心与之交好,甚至不惜顺势讨好对方,尤其彼此还是一家人,荣辱与共,她希望家里的每个人都好,毕竟独力难支大厦,独木难成林。
“当今天子以孝治国,像你这等不孝不悌的人怎么能中状元?我看你如今不过才中状元就这般骄横,若他日真位极人臣,我老婆子还有活路?你哥哥们还有活路?”老太太连着跺了三下拐杖,“我看我老婆子得亲自进宫去给皇后娘娘说道说道。”
阿雾就不明白了,荣四这人脑子是怎么长的!她们是一家姐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荣三爷得了势,今后只有荣四的好处没她的坏处,她怎么就这般不高兴了?
老太太说能进宫面见皇后娘娘也不是胡说的。今上的皇后是老太太娘家大嫂的外甥女儿,这也是老太太在国公府作威作福,老太爷也不敢说一句的根由。
这些时日,荣四总蝎蝎螫螫地挑事儿,阿雾摆明不理她,想不到如今越发得寸进尺了。
荣三爷听老太太这样一说,立刻抬起了头。他心中悲愤,知道老太太是借题发挥。他即使不知事情缘由,但是自己的女儿他是知道的,绝不是殴打亲姐的人,再说荣四比阿雾大那么多,即便是打架,谁吃亏那是明摆着的。
一时手滑,这个解释阿雾可不接受,荣四明摆着就是故意的。
如今阿雾也来了上房,荣三爷眼尾扫到她脸上的抓痕和脖子上、手背上的青紫,再看荣四,相比而言,荣四就好了不少,荣三爷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他不怪阿雾闯了祸,他知道从他被点了状元,这位嫡母就怎么看他都不顺眼,如今不过是借机发作,反而是他连累了阿雾和崔氏。
荣四的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对不起啊,六妹妹,我一时手滑……”
崔氏听得老太太这么说,不由大惊,又想说话,却被荣三爷一把按住手,崔氏这才没出声。
“四姐姐你这是做什么?!”阿雾急道。她可就四条裙子啊,有一条还是特地留着今后出府做客穿的,平日里也就三条换洗,每一条都珍惜得不得了。
“都是儿子的错,是儿子管教不当,请母亲责罚。”荣三爷的头磕在地砖上砰砰作响,额头已经青紫。
这条玉色彩绣宽襕的裙子,是几条春裙里阿雾最喜欢的,今儿特地穿了出来臭美的,没想到就挨了墨汁!这可不好洗,就是洗了也会留下浅浅淡淡的印子,虽然不细看不会察觉,但阿雾可是完美主义者。
嫡母的一顶孝悌帽子扣下来,荣三爷像是被捏住了咽喉,只能忍气吞声。
阿雾闻言低头瞧了瞧裙子,并无不妥,便将身后的裙子往当前拉了拉,见上面洒了一溜墨汁儿,跟大雁南飞似的。
老太太见荣三爷这般,脸上带出了冷冰冰的得意的笑容。她说进宫是威胁三房的,若真刷掉了荣三爷的状元帽子,老太爷第一个饶不了她,所以老太太如今不过是想重塑嫡母的威风,在这当口要让府里的人都知道,别以为老三中了状元,他们的心就跟着去了三房,有她老太太在一天,三房就一天蹦跶不起来。
阿雾坐在荣四前面细细准备着课本,本来对荣四的动作毫无察觉,身边伺候的紫扇却突然叫了起来,“姑娘,你的裙子!”
“你既知错了,我也不为难你,你自去祠堂跪一晚,好生在列祖列宗跟前忏悔忏悔。至于璇姐儿,今后可得好好拘着,咱们府里可不能有不孝不悌的姑娘。”老太太的语气放软和了,众人都以为这样就算了,却听得老太太又道:“让璇姐儿去给她四姐姐磕个头,认个错,她四姐姐要是原谅了她再让她起来,否则……”
荣四心里头堵得慌,就想给阿雾也添点儿堵,心里只怨恨老天不长眼,怎么就让阿雾她爹中了状元,真是走了狗屎运。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被惊了一跳。
不过这些荣四都还能忍,偏偏她三叔荣吉昌中了状元,这就意味着阿雾今后的前程和她不同了——她爹没有出息,又喜新厌旧,如今压根儿不进荣四姨娘的门,两相对比之下,荣四自然是不平衡的。无论身份还是头脑,她都没法跟荣五比,同荣五较真的心也就很淡,但她决不能面对曾经畏畏缩缩的阿雾如今越发好起来了这样一个事实。
都是同一辈儿,哪有一个给另一个磕头的道理?!何况不过是两个小孩子打了一架而已。再说了,荣四不过是二房庶女,可阿雾却是三房嫡女,今日若磕了头,哪怕今后荣三爷高居宰辅,阿雾也得矮荣四一头。
这让荣四心里越发不是滋味起来。宫里来的李嬷嬷时常表扬阿雾,连荣五都没让李嬷嬷点过几次头,荣四心里也越发嫉恨这个本来身份跟她差不多的妹妹。一个是嫡子庶女,一个是庶子嫡女,她以为两人都是差不多的,但如今阿雾明显让荣四察觉到了差距。
荣三爷气得双眼血红,双手紧握拳头,浑身发抖,崔氏气得身子瘫倒,可谁也不敢说话求情。老太太的性子最是刻薄,你越是求情,她越是恶毒。
翻了年阿雾虚岁便是九岁了,不过按照“男虚女满”的说法,阿雾还是只有七岁,到了四月里她过生,便到八岁了。女孩儿大一点儿了,人也变得更好看一点儿了,加之阿雾默默地不引人注意地改变了性子,一身做派也改了不少,越发显得灵气逼人、娇憨可爱起来。
但荣三爷哪里容得阿雾受这等羞辱,双眼泪落如珠地唤道:“母亲……”
荣三爷中状元后,阿雾心里美滋滋的,这日穿了身新裁的春裳到毓秀阁,见着荣四、荣五,甜声细气地问了二人好,端坐在了荣四前头等白先生。
“怎么,你还有话说?是不是觉得她打得没错?我告诉你,就是我上房出去的一只猫儿狗儿,都容不得你们这般践踏!她姐姐要打她,那就一定是她错了,错了就该打。”这话透露出老太太显然是知道挑衅和先动手打人的是荣四。
过完年,毓秀阁又开了课,阿雾每日还是要去应卯的。出门时,阿雾自然要拾掇一番,她本就是个爱美的性子,这辈子又生得好,每日里最爱打扮自己,哪怕衣裳、首饰有限,也要想尽办法搭配出花儿来。
荣三爷对嫡母的最后一丝期盼都湮灭了。
阿雾的衣裳钱一时半会儿估计是下不来了,只在春里按府里的规矩做了四身规规矩矩、普普通通的春裳。小孩子长得快,一岁一个样,阿雾去年春天的衣裳袖子已经短了小半截,不能再穿了。
老太太的意思很清楚了,不管你三房今后再能干、再得意,上头两个哥哥想要怎么你,你就得受着,决不能还手。
阿雾虽劝服了崔氏去向荣老太爷讨银子花,但这事儿得寻天时地利人和的时候去说,否则便有告状之嫌。若被老太太知道了,少不得有官司打。所以阿雾的意思是这事儿最好能私底下解决,不叫任何人知道,要闷声发大财,还不得罪小人,所以这事儿得从长计议。
荣三爷的肩膀颓了颓,想起了幼时自己那个卑微地伺候在老太太身边的姨娘。
所以我们又发现了阿雾郡主的一个缺点,那就是哪怕心思再通透,嘴上说得再伶俐,但真要她纡尊降贵做做事儿,那是绝不能的。
身为当事人的阿雾却面无表情,这羞辱虽然出乎她的预料,却也是她准备自己承担的。阿雾的身子也在发抖,可这事若是只应在她身上,她就是死也不会低脖子。
阿雾坚决地摇了摇头——开玩笑,康宁郡主可以出讨银子的主意,但绝不能自己去讨银子!她比崔氏还死要面子活受罪,只会嘴上说,最会编弄别人。
可因为自己的冲动而连累荣三爷,阿雾只觉得内疚万分,自她到这里,无论是崔氏还是荣三爷对她都极为宠爱,而且这件事本就是阿雾估计错了,再大的苦楚她都只能自己咽下去。
其实,这种事情,由又小又萌的阿雾小姑娘去,效果应该更好,哭个鼻子什么的,万事就大吉了,于是崔氏表示想带阿雾一块儿去。
只不过今日老太太做得太过,彻底黑化了阿雾,让她对国公府的一点点情谊都化为了灰烬。
交公,是压死崔氏这头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被阿雾牵着鼻子,终于是同意了要去跟她的公爹伸手要银子花。
阿雾双手紧握垂在身侧,看着荣三爷在地上磕头,血都渗出来了,心里跟刀割似的,忽地起身打断了荣三爷的求情。然后,她上前走到荣四的跟前,双膝跪地,标标准准地磕了头,“一切都是阿雾错了,请四姐姐原谅。”
崔氏的所有力气都花光了,剪刀落在桌子上都不自知。
阿雾一次不忍就闯了如此大祸,让荣三爷备受刁难,还将一顶乌纱帽送到了老太太手里由她拿捏,如今形势比人强,她不得不低头。
“交公?”崔氏低呼,她都忘记这茬了,俸银当然是要交公的。
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今天她若由着性子闹了,不过是三房的破瓦罐碎了,伤不得老太太还有那一旁添油加醋的大房、二房半分。
“而且,咱们这房吃住都在国公府,爹爹的俸禄按理是要交公的。”阿雾这是落井下石。
阿雾也是睚眦必报的人,若还想今后能有一雪此辱的机会,必然得忍下这口气。昔日韩信还受过胯下辱,相比起来,今日的耻辱也就不算得什么了。
那时的阿雾同现在的崔氏一样惊讶、一样“哀伤”。
所以阿雾为现实不得不低下了自己的头颅。
阿雾是因为关心,找荣玠借了书看,才知道她爹的俸禄是多少的。唉,真是堕落,阿雾惭愧地低下头,在她老爹中了状元点了翰林后,她第一个举动居然是去查她老爹的俸禄。
事情到这里还不算完。
四十五两,还不够当初康宁郡主耳朵上那对明月珰的价格。
荣三爷一家刚起身,管家的大夫人就跟着道:“老太太,媳妇儿还有一事要回。”
阿雾以前是康宁郡主,而且是有实际封地,也就是有食邑的郡主,而她的娘亲长公主,光食邑就是三个县。长公主从来不缺钱,所以从来不去学那些人前光鲜人后落泪的贵妇弄什么铺子,自贬身份同商人争利。
老太太斜眯着鱼泡眼,点了点头。
其实阿雾以前绝不知道朝廷官员的俸禄的,也绝不知道六品的修撰每年就这点儿银子,阿雾对美丽衣裳、美味食物的美梦都破灭了。
“自从三叔中了状元后,这府里的人情来往多了许多,娘是知道的,每年庄子上和铺子上送来的利钱都有定数,这忽然多了许多开支,还请娘示下从何处拨?”大夫人一心觉得她丈夫是安国公世子,今后这安国公府都是她的,国公爷怎么也不是个小小状元能比的,她也求不着三房,但如今三房吃她的用她的,她还要为三房中状元而送礼,她这就想不通了。
“虽说爹爹的嚼用在国公府,不用裁两餐,可这诗里明明白白的,每年的年节,座师和师母的生日,都得打点。光师门这一块儿就得多少银子,太太你算算?”二两银子,你拿得出手吗?
风光是人家的,钱却是自家掏的,大夫人如何也不愿做这亏本买卖。
“先裁车马后裁人,裁到师门二两银。师门三节两生日,例馈贺仪银二两。唯有两餐裁不得,一回典当一伤神。”
老太太点点头,“老三,你怎么说?”
“京里还有翰林作打油诗来哭穷的呢,我给太太念念。”
大夫人开了头,老太太就牵藤扯蔓说了一堆府里的难处,别看着国公府的名头光鲜,可实际上要维持这等光鲜花费颇多,何况如今老太爷致仕,老大、老二又都是吃着祖产。
“不信你问五哥。”阿雾搬出荣玠,崔氏是绝对不会质疑她大儿子的话的。
荣三爷咬咬牙,“老太太说怎么办,儿子一切都听从。”
“四十五两?”崔氏不信。
“那以后你的人情从你三房自己走账吧。”老太太一想着未来老三在官场打点的费用就心痛,趁这会儿先撂了挑子,别提心情多爽快了。
阿雾当然没提京官每年从地方官员手里收受的“冰敬”、“炭敬”。当然手无实权的翰林,在这两礼上收入也不多。
荣三爷虽不是古板儒朽之辈,但也有文人的傲气,也不管三房的囊中羞涩,点头应承了下来。
阿雾点点头,一副“没错儿、您绝对没听差”的意思,就是四十五两。普通农家五两银子够一年的嚼用了,正六品能有四十五两,在农村完全可以过上“一头水牛三亩地,两房媳妇儿争气力”的超完美生活了。
事毕,荣三爷这才领了崔氏和阿雾出了上房,三人都面色阴沉默不作声。
崔氏睁大了眼睛。
一路上阿雾默不作声,荣三爷只当她不想在外人面前哭,哪知到了屋子里,也不见小女儿落泪,心下甚奇;崔氏也很奇怪,去的路上阿雾还哭得稀里哗啦,如今受了莫大屈辱反而没有眼泪。
阿雾开始掰起手指为崔氏普及知识,“如今隆庆朝,朝廷给官员的俸禄由米、银支付,爹爹是正六品,按制,每月米一石,一年共十二石,银两呢,一年一共四十五两。”
其实阿雾是那种人,可以为对自己好的人流一条河的眼泪,也绝不会为别人的恶意羞辱而落泪,只会为别人的恶意羞辱而反抗。
可崔氏明显不知道,她爹五品知府的俸禄一年是十二石米和五十两银子。
“阿雾,今日委屈你了。”荣三爷摸了摸阿雾的小脸蛋儿。
崔氏不知。裁衣绣花,崔氏就知道了,但是受限于身份,从小没人教,她对官员的俸禄并不了解。她唯一知道的是,他爹一人的俸禄将全家上下几十口人都养得不错。
“今日本是阿雾错了。”阿雾低着头,闷声道。
“太太以为爹爹的俸禄有多少啊?”
“阿雾是错在哪儿了?”
这儿挖坑就等着您哪,阿雾心想。
阿雾眨巴眨巴眼睛,决心试一试荣三爷,看看这位爹爹在她未来的计划里是否值得信赖。
崔氏果然一愣,半晌才道:“等你爹爹有了俸禄后,自然就……”其实崔氏也不是很确定。
“阿雾不该在羽翼未丰时被人一激就动了怒,引得亲者痛仇者快。”阿雾抬起头,直愣愣地看着荣三爷,不肯错过他分毫神情。
其实阿雾在这里耍了个心眼儿,等荣玠以后科举下场,三房的境况肯定早就有所改观了,但是为了吓唬崔氏,总是要怎么困难怎么说嘛。
荣三爷愣了愣,没想到阿雾所说的错居然是这个,他以为阿雾会说她不该打荣四,却不料能听到这番话,心下直叹:女儿长大了。
“可是一直典当也不是个办法,爹爹以后的应酬还有打点又怎么算?哥哥再过几年的开销太太又怎么应付?”荣玠看着也是要走科举一途的。
羽翼未丰?阿雾这是在告诉他,若有朝一日大鹏展翅,一切都是要回报的,而那些人是仇者。荣三爷很想笑一笑,不知道杀母之仇算不算仇?!
阿雾想着自己对荣三爷美好未来的规划,其中当然不能避免的就是荣府跟着受益,想要不劳而获、坐地拿钱,对于上辈子在一切以利益至上的玩政治搞阴谋的皇亲家出身的阿雾来说,白给,这是绝对不可以的。
荣三爷之母青姨娘的死,其实在世家大族里屡见不鲜,都是主母见不得小妾受宠,使了绊子,或搓磨而死,或有病拖延而死,死者何其郁郁却还无处诉冤。
但是荣三爷和崔氏没有这个觉悟,一个庶子,一个庶女,从没有在长辈面前撒过娇、耍过痴,从来都是以小扮大,忍让、退让、再忍让,何曾想过可以问老爹要钱花?当然崔氏也想过,可是被拒绝了,所以再也不敢想了。
因此,荣三爷认真地看着阿雾道:“是,你今日不该失了理智。”
往深一点儿说,对状元爷投资,那就是对荣府的未来投资,想要不劳而获这怎么可以?荣三爷能自生自长结个状元瓜出来,已经算是安国公这条老藤上八辈子修来的福气结出来的“歪瓜”了,按理说它就只能结出二老爷那种裂枣。
阿雾抿了抿嘴,她果然没看错荣三爷。
阿雾以为这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浅一点儿说,荣老太爷是荣三爷他爹,府里一切收入都是老太太管着,儿子跟老子、老娘要钱,那是理所应当的。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吃。
荣三爷并不是个迂腐之人,也不是个愚孝之人,且是很有野心的人,幸喜他对家人却是极好。
大夏朝建国不久,老太爷的爹在跟着太祖打下江山之前是个土生土长的农民,后来封了安国公,其做派依然是个农民;老太爷跟他爹学的,也还是个老粗;到了荣三爷这一辈,才好些了,养出了点儿世家子的纨绔来。所以要老太爷主动来关心荣三爷钱够不够花是不现实的,因此你得伸手去要啊。
荣三爷送了崔氏母女回院子,就去了祠堂罚跪。这么大一件事老太爷那边自然知道了,他心里清楚老妻那些个阴暗心思,但老太太的娘家实力颇大,老太爷只好背地里安慰荣三爷,想两边都讨好。
阿雾知道,老太爷就是个大老粗,只会打仗,伤了腿之后解甲归田,也还是不管那些琐事,每日里只管他开心舒服了事。
至于阿雾撺掇崔氏向老太爷伸手讨钱这事儿,也很顺理成章地被荣三爷接手过去,老太爷私底下给了五百两银子。
崔氏笑阿雾不懂事,“老太爷怎会管这些事儿?”
无独有偶,崔氏的父亲崔知行那儿又送了一笔银子来,一千两。
“如今开销不够,便是老太太不管,娘怎么不跟祖父说一说?”阿雾心疼崔氏,就那一件戴得出去的物件了,居然都当了!
都说自古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诚不我欺也。
荣三爷如今应酬繁多,而且还要答谢座师,总不能回回都是别人付账。荣三爷的月银根本不够敷衍这些开支,崔氏则是独力难支。
崔氏得了银子,脸上的愁色少了许多,拉了阿雾也给她做了新裙子。
不用说,也知道定是典当了。看来阿雾对荣三爷高中后自己这一房的境况估计过于乐观了,这也难怪,毕竟她没做过官,卫国公府又都是别人上赶着巴结。想通其中关键后,阿雾易地而思,就明白了当前处境。
“不用,我个子长得快,今儿做了明年又穿不得了。”阿雾的心思可没放在吃穿一事上了。当初也怪她眼界小,故步自封,还当自己是那个可以视金钱如粪 土的康宁郡主,如今却体会到了“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意思——为了小小一条裙子,她就沦落到跟人打架的地步,阿雾表示想钻地洞。
崔氏不自在地摸了摸手腕,“小孩子家家,莫管这些。”
荣三爷今后官场上的打点需要钱,她出嫁需要嫁妆,两个哥哥娶媳妇需要钱,若是进了官场,还是需要钱。钱钱钱,到处都在伸手要钱,阿雾就不得不思考这个问题了。
“娘,你的那玉镯子呢?”
何况阿雾还打算为崔氏找个嬷嬷,能在一旁指点她些言行举止也好,随着以后荣三爷的高升,崔氏的举止就有些不够看了,还这般懦弱样的话,贵妇人圈哪里看得上她?她不出门交际,阿雾想见的长公主又要何年才能见到?
不过阿雾的眼睛却瞥见崔氏的手腕上并没戴她平素最喜欢的那个绿玉镯子。玉需要人养颜色才好,所以那镯子崔氏几乎不离身,养得润泽柔和,很是喜人。
阿雾不是个非要走死胡同的人,撞到南墙后,她很快就回头了。
想到这儿,阿雾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但是太过迅速,她没能抓住。
“太太打算将这些银钱怎么处置?”阿雾有些羞涩地开口,因为她实在没料到有一天会为一千五百两银子而精打细算。
当然那也是因为四皇子有那个条件,国之府库源源不断地供应着这些天潢贵胄,哪里是他人可比?
崔氏啊了一声,怎么处置?难道不是存到箱子里,需要用的时候开箱子取就是了?
阿雾见楚懋见得不多,但每回见他,服饰都极为讲究,光盘扣她就没见过他用重样儿的,玉佩等挂件也是月月新,日日新。
阿雾垂了垂眼皮,就知道会这样子,真是操碎她一颗“七岁娃娃”的心了。
京里的纨绔穿衣都爱效仿楚懋,因为他有掷果盈车的效应。
“既然有了闲钱,一时半会儿也用不上,太太何不打算打算,比如盘个铺子,做些长远打算?”崔氏的嫁妆都是布匹和现银,在京城是没有产业的,荣三爷更是没有私产,三房完全可以叫作:毫无恒产。
可这实在是太不讲道理了,这种风尚明明只该存在于女子之间,该是宫里的娘娘或者宫外的公主来领头,偏偏这种事出现在了男人的身上。
阿雾这主意也是上回听李妈妈的话想起来的。今人得了银子大致两种用途,或置地,或置业。阿雾想着买地一来是银钱不够,买不了成片的地,起不了庄子,生息又慢,所以不考虑;至于店铺,雇个掌柜的,倒可以很快上手,只是能信任的人不多。
阿雾实在找不到其他合适的词语来形容楚懋,他这人做派虽然不风骚,但穿衣风格实在是太“风骚”,一年一新。男式衣裳嘛,每年看楚懋穿啥就知道时兴啥了。
崔氏笑出了声,点了点阿雾的额头,“你这才多大点儿小人儿就操心起这个阿堵物了,难道是担心你今后出嫁的嫁妆不成?”
但是,这世间不乏喜欢追新逐异、贪华喜繁的人,比如“风骚”的四皇子。
阿雾被崔氏臊红了脸,暗忖:这个太太怎么做的,居然同自己开起这种玩笑来了,不够端庄。
简单的才是永恒的,简洁的才是时尚的。
“太太以后别说这种话,仔细人听了笑话,女儿还小,何况这也不该是女儿操心的事情。”阿雾反倒教训起崔氏来。
阿雾姑娘从小就树立了世间经典的审美观。
崔氏发现女儿大了越发有主意起来,有时候她都觉得阿雾是大人,自己才是个小孩一般,但潜移默化里崔氏却对阿雾信任和依赖了不少。两个儿子如今都去了外院读书,只有一个小女儿在跟前,崔氏越发肯听阿雾说话。
阿雾一边儿看着崔氏裁衣,一边儿答着崔氏的话,“纽扣就用黑线,若要好点儿,可以纽点儿金线;样式嘛用普通盘扣就好,越简单越好,这样才不会过气儿。你若用今年时新的扣子样子,明年指不定就过气儿了。”
“是,你说得是,小大人。”崔氏点点阿雾的鼻子。
阿雾这辈子就是来查漏补缺的,上辈子擅长的诗书词画这辈子再不是学习重点,重点是那些她上辈子学不好、做不好的,她这是来完美阿雾这个人的。
阿雾转了转头,躲了崔氏的手。
比如阿雾如今也能绣荷包了,针法有模有样,针脚也算细腻,但要缝制衣裳却还是差了火候,不过阿雾有心学一学。
“太太,你说盘铺子这事儿……”阿雾继续追问。
阿雾见崔氏裁衣手法熟练,是个好手,可见都是生活逼出来的,她见过的夫人里面,可没人能有这技艺。绣花和裁衣、制衣可不是一回事,姑娘们习女红、做针线,都是小件,做个荷包、绣个手帕已算贤惠,添衣裁衣都是绣娘们的活儿。
崔氏摇了摇头,“这盘铺子不是小事儿,咱们女人家又不怎么出门,不懂行情,怕被人骗去。再说你爹爹刚选了翰林,这可是清贵官,若是知道咱们买铺子,我怕他背后被人议论。”
“嗯,说是同科相聚。”崔氏理着布料,没抬头。
这些顾虑阿雾早就考虑过了,否则也不会来与崔氏说话。
“爹爹呢,出去会友啦?”阿雾见荣吉昌不在,所以发问,他一连十几天都没在家里用过饭了。
“太太这话就差了。京城世家的夫人里面,哪个手头没有一两个铺子的?就说翰林院那位王学士嫁女儿,陪嫁里不也有两间东大门的铺面吗?连爹爹的长官屋里都有这些事儿,娘置点儿产业算什么?”
阿雾对荣府的感情是基于你们对我好、我才对你有情的基础上的,并不是基于荣府生她、养她产生的情感。生养之恩,她始终挂念的还是卫国公府的爹娘。对老太太,就更谈不上有什么感情了。
“你怎么知道王学士嫁女儿有陪嫁铺面?”崔氏好奇。
因为阿雾不在老太太跟前逗乐,又是庶子的女儿,老太太的小眼睛根本就没瞧过她。
“呃。”这可难为阿雾了,一溜嘴把上辈子知道的事情八卦出来了,也不知道这辈子有没有这回事,但先忽悠了崔氏再说,以后问到了只推说听错就是,“我听大房的小丫头说的。”
阿雾以前就瞧不上安国公府这位头发长见识短的太夫人,现如今切身体会了她的肤浅、短视和刻薄昏庸,更是瞧不上,断然不会因为她算是自己的祖母,就改变态度,更绝对无法忍受低声下气去讨好那老太婆。
大房无数个小丫头,崔氏也不怀疑,女人家就爱碎嘴这个,大房自然有消息来源。
阿雾心想若换了自己是老太太,哪怕一开始瞧不上三房,这会儿也该表示表示才是——虽然自己是嫡母,道理上他始终得孝敬自己,可毕竟不是亲生儿子, 这人心离远了,什么事儿都不好办,孝敬也能孝敬出好多道道来。更不说,今后大伯、二伯的前程,恐怕还得和自己老爹联系起来。
“可咱们盘了铺子又做些什么营生才好?”崔氏还在迟疑。
阿雾就知道这府里执掌权柄的老太婆不会有这份儿心思。自己的爷爷安国公娶了这样没见识的女人,难怪儿子辈都是歪瓜裂枣。幸亏自己老爹姨娘去得早,从小爹不疼、娘不管,反而没被荼毒,称得上歹竹出了好笋。
什么营生,阿雾也盘算好了,只是现在八字没一撇,还不着急讨论。
崔氏笑了笑,摇了摇头。
“司画姐姐,烦你去为我倒杯热茶来。”阿雾打发了司画,这才拉了崔氏低低说道:“先不说什么营生,我想着太太还是先把这事儿说给爹爹听,他在外面走动多,情况也比我们内宅女子熟。”
阿雾仔细瞧了瞧那衣料,花色有些老旧了,但料子是上好的锦缎,颜色也鲜艳,再对比荣三爷日常穿的衣裳,想来这应该是崔氏嫁妆里压箱底儿的东西,但她嘴上依然忍不住问了句,“这是老太太赏的?”
“正是这个理儿。”阿雾不说,崔氏也是要给荣三爷讲的。
崔氏见阿雾进来,笑道:“给你爹爹做两身会客的衣裳。”
“只是这铺子不能以咱们的名义去盘,国公府可是没有私产的。”除了媳妇儿的嫁妆。这句话阿雾没说,但是大家都知道崔氏是没有铺子的,这凭空多出来一间铺子,以后又是一番口舌,说不定还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晚饭后阿雾去了崔氏屋里,见她正动着剪刀,忙碌着裁剪衣裳,看衣料该是给荣三爷制衣裳。
“太太得让父亲寻一个可靠的人,以他的名义盘下来才是。”没分家就是麻烦。
阿雾甩甩脑袋,告诉自己,她应该憧憬未来荣三爷成为一代贤相,名垂青史才是。阁臣的女儿,虽然听着没有郡主、县主之类威风,可若真落到实处,私下里一众官员的贵太太、贵夫人等更要巴结的还是阁臣的掌上明珠。
崔氏点点头。小女儿如今一股子机灵劲儿,她只觉得是她自己求的菩萨显了灵,夫君高中,儿子孝顺,女儿如今又灵慧了,真正是别无所求了。
果然是环境决定思想。
其实崔氏也怀疑过阿雾怎么就变得这般灵慧了,但做母亲的哪有不盼子女好的,内心里只往好处想,自己说服自己将疑虑打消了,只当阿雾是开了窍,读了书更明理了。
在窗前支颐赏桃花的阿雾忽然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怎么荣三爷中个状元,她,康宁郡主,第一反应居然是手头会松快点儿,以后可以得几件衣裳穿,早晨想吃山楂糕也有钱使唤厨房那些妈妈了。这想法实在是太掉价了。
而荣三爷那边,虽然知道小女儿的性子,但毕竟在外读书的日子长,在家的日子短,只当是崔氏教女有方,也不怀疑。
荣吉昌踌躇满志,期待着大展拳脚,一展夙愿。阿雾也很高兴,想着今后的日子能松快点儿了。
只阿雾屋里的两个大丫头有所怀疑,但也只敢背后议论。阿雾平素只假托五姐姐说、五姐姐做,也糊弄了一段时日,后面恩威并施,更是揉捏得紫砚、紫扇不敢乱说话。日子久了,她们也就习惯了。
隆庆帝点了荣吉昌任翰林院修撰,待回乡祭祖后便可去吏部报到,走马上任。翰林院是个清贵衙门,需要慢慢熬资历,一旦出头就是凤凰于飞。大夏朝但凡内阁大臣都必得是翰林出身,当然并不是每一个翰林都能入内阁。
唯有阿雾还在叹息,自己到底是年岁小了些,许多事儿办起来极不方便。好在崔氏不是个爱用脑子的,言听计从,否则行事哪有这等便利?
荣吉昌本就有才,人又生得儒雅英俊,三十几岁的人,风度翩翩,让人一见便心生好感;殿上对答,才思敏捷、言之有物,因此简在帝心,终于破茧而出,一鸣惊人,一吐这些年困在心中的憋屈之气。
当夜崔氏将盘铺子的事告诉了荣吉昌,荣吉昌立马应承了下来,只说自己找人去办,但今后料理还得全靠夫人。两个人说说笑笑,自甜腻一番歇下不提。
荣吉昌这一场中了会试的头名,三月初一参加殿选,被隆庆帝钦点为状元。
荣吉昌的办事效率出乎阿雾的预料,才过得五日,她就从崔氏那儿听说,铺子盘下来了,在东大街上,以荣三爷乳娘的名义盘的。
当报捷的队伍到了安国公府时,荣吉昌还在雾里梦里。一家人都高兴坏了,老太爷让人立刻准备鞭炮,又慷慨地打发了报捷队伍。
荣三爷的乳娘因触怒了老太太,十年前就被赶出了荣府,但荣三爷一直记着她的恩,每年都去看望,并有节仪送上。乳娘对他也是忠心耿耿,否则便不会被老太太寻了由头赶出去。
荣吉昌想另写一篇,可脑子里全是那篇梦里文,他无论如何想都无法构思出更好的句子,又想到家里境况,咬了咬牙,直接用了梦中文。
至于做什么营生,崔氏却没再和阿雾商量,因为荣三爷都替她想好了,做针线铺子——崔氏的崔绣自成一派,由她指点,想来铺子生意应是不错。若是让阿雾给建议,她也是提议针线铺子。
真不敢相信,题目和阿雾那篇梦里文一模一样。如今的习气是题目越古怪越好,很多时候都是截取四书里的句子拼接而成,不想这一回居然是原文摘取,让好多人都大跌眼镜。
余下的事情暂时用不着阿雾操心,她便落得轻松。至于院子里丫头的管束,阿雾跟崔氏提了提,崔氏教训了司书、司画一顿却也不得法,只能先忍忍,等以后寻着合适的机会再说。
却说荣吉昌下得考场,号房里狭窄逼仄,又寒风凛冽,冻得人脑子都僵了。而荣吉昌看到八股文的考题时,人都僵呆了。
阿雾心里头也有打算,只是时机还未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