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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对西方来说,东方竟也成了时髦,她心里嘲笑,一边对他摇着头,你出生在纽约,你的母语是英语,你是人们通常说的香蕉人,黄皮白心。他愣住,很美国化地摇摇头耸耸肩。她出声发笑,他莫名其妙地看看她,也跟着笑了。笑得过分欢快。她想,他大概就是那一类看起来很健康,心智还很儿童的美国青年,心情就有些寂寞。他看着她的笑容渐隐的双眸,被阴郁罩住的黑眸在他看来很美。

这个夜晚在Chang镇的中国餐馆露天桌吃火锅,点完菜等火锅热起来的时候,他们之间有些沉寂。她看看他的纱笼笑说,现在看起来所有的民族服装都是西方人在穿,比方这纱笼,还有唐装……他打断她,我是东方人,印族和华族的后裔。她的思绪已飞去若干年前,大理洋人街,满街穿唐装的老外,她那时的恋人也是一件唐装一双布鞋,不过是学老外赶时髦,可她竟以为他有个性。他见她不响,再一次重申,我是东方人。

山上任何东西都珍贵起来,十几样蔬菜和豆腐之类分放在小小的碟里,牛羊肉更是薄薄的几片。看起来这些东西吃不饱,她说着拿过菜单想加菜。他却指着旁边的披萨店说,没关系啦,可以去那里叫个披萨。所以说,你归根结底是个只懂得吃披萨的美国人。她取笑他,他嘿嘿笑着,手在她裸露的胳膊上抚摸了一下,那时为了对付火锅,她已把外套脱了。他干燥温暖的手掌给她凉湿的胳膊很深刻的触觉,她却做出连她自己都意外的反应,她站起身问道,想不想抽烟,未等他回答,她已走向近旁的杂货店,刚才她就注意到,柜台里放着圣罗兰烟。

所以,不去巴刹,是跟身边没有亲密爱人有关,夫妻,或者关系已成熟的男女才会出入巴刹,一起下厨房,这比去任何浪漫场所更有黏着力。现在楚红跟着纳丹在收市前的巴刹挤来挤去,名叫爱情果但味道苦涩的小水果当作零食一路走一路吃着,心里就有些错觉,仿佛她可以跟身边这个尚还陌生的男子走很长的路,可以从巴刹走到未来。

她坐回餐桌,从烟盒抽出细长的烟枝,熟练地从火锅下取火,在大理,有个被叫做“法翠花”的法国女人混在朋友圈子里,每每和恋人吵架,她就到法翠花那里,和她一起抽她的法国圣罗兰。现在,纳丹有些吃惊地看着她突然变得沉默,却又朝他嫣然一笑,把烟揿灭,说,不习惯了,我已经很久不抽烟,新加坡这个国家歧视烟民,你知道……他还在发愣,是对应不上她的瞬息万变的情绪。

事实上单身生活光滑流畅,时光很轻快就流过了,这种局面也是要到蓦然回首才会意识到。坐在办公桌前,放眼望去,青年是三分之二,单身人士又占了三分之二,其中大部分人是真正的单身,没有恋人没有性生活,只要看看休假时他们孤身上路的状况就知道了。令楚红吃惊的是,这么多单身男女,学历,修养,价值观非常接近,却彼此不来电,反倒是几个同性恋者常有绯闻传出,将与同性情爱心得坦然写在他们的专栏里,不明真相的读者是当作普通男女之情来读。

他们吃完火锅,已是夜晚九点,夜色深浓得只剩镇上的餐馆的灯光,出租车司机说,这是最后一部愿意把他们送到山上几里之外的客栈的车。纳丹轻声说,有什么关系,没有车我们可以走回去。楚红一笑,赶快钻进车里,谢天谢地,她可不想和他走在黑色的山间,她是不愿意故事轻而易举进入他想望的轨道,不,是对那个正在接近的梦境的抽离。

楚红对此没有感触,她的问题不是能不能按时回到家庭的晚餐桌上,不是能不能履行一个主妇的职责。而是命运是否安排她做主妇。在更年轻的时候她怎会料到,她最好的年华将是在情爱的空白中蹉跎?

从抽烟开始,楚红的情绪就在下沉,她现在终于看清,这么些年她一直在自我消沉,她曾经指望通过另一次恋爱将自己从消沉里拯救出来,可是她居然再也没有遇到让她全身心投入的爱情,或者说,她更年轻时想望过的那种“爱情”不再来了。然而她仍然会想念赛姆,她已经在想念他了,她把烟揿灭的时候,她想到的是赛姆,他在旅途上给她发明信片,喝咖啡时总是把桌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他的洁身自好令她自惭。

事实上,九点以后,是给有家庭的同事带来危机的下班时间。但报馆的薪水可观,是一些家庭的主要收入来源,这样一来做报馆的配偶对于晚上一家齐齐用晚餐这样的家庭生活就不要苛求了。所以东方社会仍是以谋生作为人生主要动力,一位已婚女同事含蓄地发着牢骚。她告诉楚红,现代女子不下厨房是令人遗憾的,晚餐桌是家庭凝聚的重要场景,一个主妇是家庭晚餐桌上的灵魂人物,她因此一直在权衡是否离职。

纳丹在出租车里告诉楚红,他父亲那一支亲戚都在金马仑西面的小镇,明天会有他的伯伯和姑妈两家人来芭拉客栈相聚,然后,他们把他送到吉隆坡,他将从吉隆坡搭乘飞机回美国。她才想起她已关照的士司机明天早晨八点来载她,她包车八小时让出租车把她带去旅游书上标出的土著民的寨子,下午四点坐巴士去霹雳州的小城怡保,她将在怡保住一晚,再朝北去槟城,然后从槟城进入泰国,她不可能为了今晚的相遇改变旅程。

不管斜坡上有没有过一触即发的局面,以及一触即发的局面带给她的种种想象。至少在平地上他们是安全的,他带她逛小镇的巴刹,收市前的巴刹的热闹,令她无比轻松。巴刹也就是中国的菜场,她已经很久没有逛菜场,单身生活不需要逛菜场,报馆编辑的下班时间是晚上九点以后,她一天中最重要的晚餐就在报馆的餐厅或门口马路上的小贩中心解决。虽然小贩中心有几个摊位像云吞面福建虾面都很有名还上过电视,高峰时间要排长队,但对从上海去的楚红来说,晚餐以此为主食实在是太简陋了,好在她一直在减肥状态,不丰盛也罢。

两人的时间表已经有了命运的暗喻,然而当时楚红毫无所知,即便她曾在某个刹那有一些感知。她只是怀着遗憾在出租车的后座与纳丹默默道别,他们在一起度过了愉快的傍晚,仅此而已,在被夜色填满的出租车里,她留恋地给他一瞥,一排路灯光像烟花一样跳进车里,纳丹转过头,给她他的最经典的笑容,正要张嘴说什么,车子已到客栈。

后来,在她的寓所,在她的那些以街道建筑和自然景物为主的摄影作品中,有一张纳丹的照片,纳丹笑得多么温柔。

和纳丹的夜晚在这一刻可以结束了,回到房间她想给赛姆打电话,告诉他她为他离去的决定感到失落极了,在旅途上说些过头话没有关系,旅途本是现实的出轨,她不要再指望可以通过办公室的“面对面”活出新的人生。

他慢慢地朝前走了几步,为了给她一个空间。他站在几米之外看着她对镜头,她的手指按在快门上,发出机器轻微的响声。然后,她的镜头转过来,她看到的是一件完美的作品,他站在山坡上正对她微笑,微笑着的花一样的男子,他的身后是一片宽阔的绿,他的白衬衣映着紫和红的花的纱笼,纱笼在风中微微摆动,他身后的绿好像会随着纱笼飘起来,他的洁白的牙齿映在深肤色的脸上,发出眩目的光芒,天正在暗下来,洁白在暮色中成了最强烈的颜色,事实上,他身上所有的颜色都很强烈,充满对比,他在这个空间成了一件艺术品。

从车里看出去客栈的灯光在深山里孤单耀眼,下车时不禁打了个冷颤--高原的寒夜,纳丹伸出手揽住楚红的肩膀,她不由自主依偎着他,这一刻心情的脆弱使她几乎转过身与他脸对脸,抛开矜持和戒备,他们将像所有的恋人一样融合在温柔夜色中。

她抬起头,前面是宽阔的草坪,正是旁边这位纽约来的亚裔青年最不以为然的高尔夫球场,面对球场是一座是仿都铎时代建筑,坡顶,层顶很高,白墙上深色米字线条是它的标志性装饰,在炽烈的阳光下,与对面的绿色草坪相映成最华美的建筑,它也的确是英殖民时代最有特色的建筑,眼下是一座五星级酒店,她拿出照相机。

然而她的脚步已先于理性向客栈的灯光迈去,他不得不紧紧跟上她。不经意间他们从客栈边门进入,那里是餐厅,里面坐着一对中年白人男女用餐,餐桌上点着烛光,但整个餐厅是被更强烈的一片光芒照亮,她和纳丹穿过餐厅时才看到,后墙的壁炉正烧着炉火,那是真正的炉火,她对着炉火嘀咕,早知道不如回来这里晚餐。炉火也在他的眼睛里燃烧,他问,我们可以在这里喝一杯,一人一杯葡萄酒怎么样?她笑了。

谁知道他是否有挣扎,但她的手放在他的掌心便有了紧张。这是她和赛姆之间没有过的张力,她和赛姆面对面坐了三年,她竟对赛姆身上的味道毫无记忆。她差不多是以某种遗憾和惆怅的心情面对眼前的局面,她似乎在这个瞬间预感即将到来的命运的安排,或者说,她已经看到正在接近的关于爱的梦境,以及,梦留下的泡沫感。

她一定要去换一条长裙,不要辜负了这个美丽的炉火才是。他笑说他会在客厅看电视等她。那天晚上,没有新的客人,他独自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从客厅进自己的房间,通向公用走廊的大门被关上了。这样的格局无论如何是暧昧的。

我自己通过各种旅游指南,去了世界很多角落,他继续刚才的话题,所以我没有权力指责旅游这个行业,他站下诚恳地看住她,可是我看见金马仑正被旅游业改变生态,心里仍是不痛快,他笑起来,不过,我真高兴我在我父母亲的金马仑遇到你,我还得感谢旅游指南,它们带你来到这里是吗?他的话让她发笑,他似乎要拥抱她,她的脚步没动,但身体有退远的倾向,他踯躅了一两秒钟,又朝前去。

她进浴室本来是为换长裙冲个澡,谢天谢地,每次旅行都要带一条裙子以备某种场合的需要,但从来就没有真正用到,旅途生活是节俭的简单的不需要长裙的,然而每一次出发,她仍然怀着某种模糊的希望将裙子放进旅行箱。现在从某种角度来说,生活已经如她所愿,她穿上长裙坐在有炉火的餐厅喝一杯葡萄酒,和一个可以令她心跳的男子,他们之间并没有未来。

所以拖着个小弟倒是从来不摔跤,反倒是一个人独行时,会冷不丁绊一跤,后来才明白那时在窜个子,身体缺钙。她长得那般修长并不是好事,心脏不够强健,常要头晕,在情爱关系中,是被动的一方,也许连荷尔蒙也不够充分。然而因为个子不小,常被人高估能量。现在她从后面仔细打量他,猜测他的年龄,他至少比她年轻三五岁,可她的手握在他有力的掌心,充满的是稳稳踩在斜坡上的安全感,还有他身上隐隐飘来的气味,她希望这样的斜坡在这个傍晚,走也走不完。

她坐进浴缸后,突然觉得很累,她在浴缸里躺了一会,与纳丹相处的五个小时竟耗尽了力气,首先他的美国英语令她有心理障碍,她只有对着有口音的英语才会生出自信--在英语是母语的世界里亚裔人的自卑,她和赛姆谈论过这种心理状态。现在,她的头脑,智商,年龄和阅历带来的某种优势,在纳丹的卷舌音稍重的纽约腔面前消失,也许,在他眼里她只是通常西方男子眼中有异域情调的东亚女子,虽然事实上,他也是她眼中最具备旅行艳遇的对象,他的肤色更深,他的纱笼更传统更热带,头脑却是西方的。

不过,说起从前,那么从前她就是这么拉着弟弟上学过大都市的马路,不是小心翼翼,而是不耐烦,家里有个小七八岁的弟弟真麻烦,她得处处留心,生活凭空多了坎坷,不要摔着不要碰着不要伤着,生活里都是“不”,都是警示,就是这种感觉。

她问自己,为何不能将之看成是生活给予的馈赠?以短暂的、瞬间的意义,他们之间并非没有值得回忆的段落,她不是正为即将到来的瞬间做准备吗?穿上长裙化好妆,炉火和杯中红酒辉映着她脸上的红晕,她已经看到他为她迷醉的神情,他漆黑的双眸情深意切。

是呀,我也是,我也是旅游者。他拉住她的手,那时候,他们已走到公路,为了避让一部接一部飞驶下山的私家车,他们不得不走在公路的边缘,旁边就是斜坡,有些地方陡峭,所以他拉着她走成直行,就像拉着小孩提防她摔跤。她像木偶一样被他牵手走在斜坡上,一时间被这一情景的熟悉感震惊,它更像发生在她的想象中,当她和他在小镇巴士站相视一笑又决然掉头而去,她正是在掉头而去的一刹那,发现了自己身体深处的渴望--渴望走上前牵住他的手,走在陌生的高原,或者,世界任何地方。

然而,无论之间有多少可能性,都将在这个晚上结束,这也是她能够预料的,这正是人生的虚妄之处,结束在一个有炉火有美酒的夜晚,和,结束在另一个寒冷黑暗之处,这之间有什么本质的差异呢?她这样自问,却传来纳丹的惊呼,她几乎以为是自己的幻听,关掉还在放热水的龙头,只听得纳丹的激动的短语:Twins……Twins……他喊着,快来看……我的上帝啊!

所以,你喜欢用“从前”这个词,她向他指出,他笑了,又显出了先前的腼腆。后来,在朝山下去的路上,他说,我真痛恨旅游这个行业,它正规模性地窥探自然的私密生态。可我就是旅游者,她困惑地看着他。

是他声音里的绝望令她跳出浴缸,她急急忙忙穿上衣服,一边在反应Twins这个词,孪生儿?双人房?可笑!对了,电视里出现了双胞胎?可,这有什么好激动!“砰砰砰”,他干脆来敲门了,她匆匆打量了一眼镜箱里的自己才开门出去。

对,我的父亲是在这一带长大,他是印度人,不等她发问,他告诉她,从前,我的祖父在这里的茶园打工,他终于让我的父亲到大城市,到吉隆坡读书,我的母亲是茶园监工的女儿,是华人,从前的茶园监工都是华人,可他们俩不在一座山长大,他们是吉隆坡国民学校的同学,却是在英国读大学时相爱,后来去美国定居,我在纽约出生,所以到了我这一代,金马仑高原生活竟成了遥远的前世生活。

她先看见他的一张脸因惊恐、难以置信而夸张成电影里的表情。然后她看到电视里镜头也是电影化的,是好莱坞商业大片里的镜头,纽约世界贸易大厦电光火石,其中一栋楼裸露着巨大的黑洞,像巨型烟囱般滚滚浓烟直冲云天。然后,她看见,一架民航客机朝紧紧相依的另一栋大厦飞去,在绕大厦转弯之际撞向大厦,飞机似乎不费力地穿过大楼腹部,爆炸,大颗火球飞来射去。…他口里的Twins,竟是这紧紧相依的南北双子楼,他们正受到飞机的撞击。接着,正在燃烧的世贸大厦就像积木般散架了,坍塌了……

她感叹,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灾难。他问她,我们时代的灾难是什么?她想到的都是自己国家的事,也许自己国家太大悲剧太多,她过去从来没有心灵空间去关心中国之外的悲剧。她不响,不想就这个话题开展交谈。她转过身,朝山里走去,他紧跟着她,然后与她肩并肩。

她和他一起尖叫。

听起来好日子都在过去,她赞叹着。他却摇摇头,可是,那个时代的人经历了战争,他转过身,充满景仰的目光看着这栋老房子,虽然在山里,学校的名声却一直传到英国,可是日据时代开始了,日本人进来了,所幸,侵略的日子终于结束,校长和她的学校活下来了。

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这个国家最引以为傲的城市,这个城市最雄伟最具象征意味的摩天双楼相继倒塌,瞬间化为废墟。她发傻一般问他,第三次世界大战开始了吗?他双手抱住头,眼睛发红,疼痛般地抽搐着脸上的肌肉,我不知道,也许,世界末日到了。

从前这栋楼是一座英国人开办的殖民者子弟学校,纳丹指着身后的客栈,声音又温柔起来,校长Miss格瑞菲诗努力维持着山间的自然气息,她让她的园丁将这座学校被花园包围,那么多的鸟飞来,上课时,孩子们的诵读声的间隙,是鸟的鸣叫声和对面山上老虎和豹子的吼声。

她去握住他的手,他像找到支柱一般朝她靠去,他紧紧抱住她,他的身体发烫,他的令她心醉的体味浓郁地拥住她,而屏幕上是不断回放的镜头:即将坍塌的第二栋大厦浓烟滚滚,围困在高层的人爬出窗口,他们探出身体,那般绝望,然后,从百多层高的不同的窗口跳出来,他们的身体在空中像断了线的风筝,轻飘飘的,摇摇摆摆的,从几百米的高空往下落,乱纷纷地往下落,她抱着他的滚烫颤抖的身体流出眼泪,欲念已经蒸发或者说替代,被最深切的需求替代了,在这个崩溃的世界,宛如只剩他们两人那般虚弱,只有爱可以相濡以沫。

是啊,你怎么相信有过老虎狮子?他说。她不由地朝周围看看,仿佛担心老虎和豹子就躲在四周的灌木丛里。纳丹摇摇头,眼睛里便有了悲伤,不会来了,它们都走了。听起来像在说自己的情人。自从外边的人进来,它们就远远地离去了,还有那些土著民,跟野兽一起躲进山的最深处。土著民吗?她的眼睛发光,我来金马仑就是来找土著民,她从不离身的双肩包里拿出她从图书馆复印来的照片,土著民赤裸的身体,下体被羽毛遮盖,手里拿着长矛。纳丹微微皱着眉头笑着,这是多少年前的照片了,我父亲小时候在山上顽皮时倒常常与赤身裸体的他们遭遇,他摇着头,现在他们都已经穿起了衣服,你看,人们在这里盖高尔夫球场,造度假别墅,毫无顾忌地砍去了丛林,可丛林是土著民的家呀!他富于感情地说到“家”这个字,令她震动。

电视新闻在继续:

从前老虎和豹子就在对面的山上吼着,纳丹说。从前?听起来是童话故事的开头。楚红看着他,你是说这里有老虎和狮子?她在新加坡听惯说惯破碎英语,他的纽约英语让她紧张,再说他紧挨她站着,他漆黑的眼睛浓郁的目光与她咫尺之间,他身上有一股独特的气味,不是洗涤剂和香水味道,可也并非完全无关,香波沐浴露或者香水无法完全从皮肤上清洗掉,留下的味道和体味结合,产生了不同的身体气味,总之,属于他的特殊气味令她产生莫可名状的慌乱。

8时45分,美利坚航空公司11号班机撞向纽约世界贸易中心双塔楼北楼,在该楼的正面 撞出一个大洞,浓烟滚滚直冲云天。

走出阳台,是巨大的花园,一个精雕细琢,充满热情的花园,楚红几乎没有看见过这样一个堪称完美,用时间用爱用创意雕琢成的植物园,不,是伊甸园,至少在她孤陋寡闻的人生阅历里,未见过如此美丽的花园。屋子的外墙完全被绿色的藤蔓盖满,不知名的各种名贵树木灌木层层叠叠,像交响乐一样,有主题,也有变奏和迂回往复。漆成白色的秋千,在树和花中随着微风轻轻摆动,如果坐在摇晃的秋千上读诗歌是不是太奢侈了?楚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9时3分,联合航空公司175号班机撞毁世界贸易中心双塔楼的南楼,并发生大爆炸。

他不由地跟着她过去,她目光里有着俏皮,那是她更年轻时的笑容,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笑了。在新加坡这样的城市,性反应会迟钝起来,或者说,这是个典型的性冷感城市。旅行让荷尔蒙纷纷醒来,它们像蝌蚪一样正从她的眼睛和四肢游出来。

9时40分,美利坚航空公司77号班机撞毁五角大楼。

待老板娘离去,他指指茶几上的茶具,问楚红,喝一杯茶如何?这里的英国茶很有名。她笑着点点头,说,已听说这里有最传统的英国茶,可惜刚刚喝过咖啡,也许明天早晨喝更合适。她笑着瞥了他一眼,信步朝阳台外走去。

……

老板娘手臂对着客厅一划,对楚红说,这间客厅通向三间单身房,假如没有新的客人,今晚的这间客厅就是你们俩的。楚红却把这句话听成,客厅你们可以享用,所以她并没有特别的反应。纳丹站在老板娘身边,带着几分自嘲地耸耸肩。

她不记得何时关上电视,也许开了一个晚上,但下半夜,她已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和她在一起,他们一起躺在这张Queen尺寸的床上十指相扣,四目相对,好像,这是这个晚上最自然的结局。

楚红并没有注意这些反应,她习惯性地进浴室打量了一眼。退回房间时,老板娘已打开房间另一扇通向客厅的门,楚红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好像是英国家庭的客厅搬到这里,壁炉架上有镶在镜框里的旧照片,红砖地配白墙,墙上挂着油画,布艺沙发柚木茶几,客厅的玻璃拉门外是室内阳台,那里安放着书架和藤制桌椅。

早晨到来时,楚红和纳丹已坐在餐厅喝早茶,之前,她似乎小憩了片刻,纳丹已和他的住在新泽西州的父母联系上,他们在电话里很激动,说着家乡话--广东话印度话马来话和英语互相掺杂,但她没有听见。在他打电话时,她打了个盹,梦见自己在下坠,她惊叫着醒过来,醒在上海的家,一声声的悲叹在耳边反反复复:世界就是这样告终/世界就是这样告终/世界就是这样告终/不是嘭的一响,/而是嘘的一声。/

老板娘带着楚红去看她的房间,纳丹便帮她把行李送进房,所谓单人房只是房间面积小一些,床仍是queen尺寸(即五尺),好像这间房都被这床铺满了,老板娘问楚红是否满意,楚红说,当然,不错,老板娘的嘴角有一抹意义不明的笑,她飞快地睃一眼纳丹,他有些不自在,挪了两步,站到了门外。

也就是说,她并未真正醒来,她仍在睡梦中,直到她睁开眼睛看见客栈客房高高的天花板上的灰色霉点,这些句子还在她耳边盘旋,然后她想起这好像是艾略特的诗。

一切都变得自然而然,不给楚红任何道德上的阻力,纳丹从客厅里出来,看见楚红发出惊喜的问候,楚红也用惊喜回答他,他们竟异口同声用了“coincidence”(真巧)这个词,于是目光对目光地一起笑,在老板娘看起来,他们至少不是今天才认识。

他们要了这个地区最著名的英国茶,却喝得毫无感觉,他们只是用热茶拼命温暖寒冷的胃,寒冷的早晨,她已经多久没有寒冷的感觉?这个早晨安静得不真实,窗外是美轮美奂的花园,清晨的阳光透明澄澈,花瓣和树叶湿润新鲜,每一片物质都格外饱满,是景物最有立体感的一刻,她后来才发现她竟未摄下和客栈有关的任何照片。

他们都没有期待将在接近黄昏的下午,在芭拉假日客栈重逢,之前的惆怅思念竟为这一个重逢做了意想不到的情绪铺垫。也就是说,没有巴士站的邂逅,他们在客栈的相遇,就没有了失而复得的惊喜,就不会产生对重逢的珍惜之情。

他们就坐在昨天那对白人中年男女坐过的桌子,昨晚餐厅点起炉火,这对中年夫妻也许是情侣面对面切割牛排,正是她艳羡的幸福生活画面--也许是虚幻的幸福表象--她对着炉火发了一阵呆,他曾邀她一起喝一杯红酒,她欣然去换长裙,并为快乐飘然而至感受抓获不住的空虚。然后,灾难出现,面对崩溃的画面,他们能做的就是相拥而泣,在悲伤中坠入爱的深处,她不再反省判断患得患失,自身的忧虑退远了,眼前只有人体在空中下坠的画面,那是比飞机撞毁大厦的瞬间还要刺激,她偏执症一般无法替自己拿去这个画面,直到尖声叫喊,她在他的身体下面尖声叫喊。

楚红似乎在刹那意识到某种危险,她马上转过身,快步离开巴士站,她意识到纳丹在她身后凝望的眼睛,她没有回头,这掉头而去充分展示了她的理智的力量。也使她在喝每天一杯咖啡时,心灵有了低回的空间。同样,这一刻,纳丹也沉浸在相同的心绪里,也许这一刻给他的印象更为强烈。

也许这正是她一生中最绝望最短暂的爱,可是,谁能想到,它已深深烙在她的生命中。

可命运却再一次显示了它的神秘力量。当楚红在金马仑小镇巴士站与纳丹邂逅,以她的个性是不会让这次邂逅成为故事。尽管纳丹的肤色和眼睛充满热带情调,是个穿纱笼的英俊青年,一个花一样的男子;尽管他们在无法预料、突然到来的十几秒钟的视线相撞时擦出了火花,他们互相微笑,完全是情不自禁,充满了他们并不自知的积聚在身体深处的渴望。

然而,无论哪个夜晚有多么惊心动魄,白天的生活还要继续。窗外的停车坪已有车子进来,闹哄哄的面包车里下来一群印度人,他从窗口看到他们,便激动地站起身,对他们招手,他对她说了一声“对不起,我的金马仑亲戚”,便离开餐桌迎向他们。

就在这时,公司通知她“清假”,她欣然从命。她暂时的企望是通过旅行改变心情,“在路上”本身就是一次希望的旅程,也许潜意识里有艳遇的渴望,然而她又十分清楚,太清楚了,“一次邂逅”只是一次麻醉,是无法帮助她走出困境,而片刻的麻醉之后,是可怕的生理低潮:恶心呕吐,头痛欲裂,食欲消失,接着是长时间的意志消沉,忧郁症的开始……她怎能不对“一次性”充满了警惕?所以,她又是那类不容易“邂逅”的人。

客栈因为这批印度人的到来而人气十足,老板娘也像看到熟人似的站在客栈门口与他们寒暄,昨晚老板娘在哪里呢?显然,这里是纳丹亲戚常来常往的真正的客栈。楚红独自坐在餐厅窗前,渐渐的,眼前的物体模糊起来,她的头伏在餐厅的桌上又打起了盹。黄色的士到了,印度司机喊着她的名字“红…红……”,她抬起头,看见老板娘和司机站在面前,她才想起她昨天的预约。

赛姆的决定使她再一次看清这样一个现实,他们仍然是隔桌相对的同事,即便有过三年的交谈和倾诉,也仍然无法改变存在的本质,各奔东西是必然的,他有继续自己人生的宿命,无论她在精神上多么依赖他,他并不负载拯救她的使命,没有任何形式提醒他有这样的使命。

那时候他和亲戚们坐在外面的大客厅,她推着行李站在客厅门口,她不得不当着他的金马仑亲戚的面与他告别。他吃惊地起身出来,你要去哪里?我今天就回新加坡,然后回上海我自己的家,她在这一刻突然改变主意,不去怡保不去槟城不去泰国,她要回上海,回家。此时此刻,外面的世界浓烟滚滚,回家是本能的选择。他凝视着她点点头,我能理解,我……我明天也要回美国。我……我……他有些结巴,他想说什么,可身后一大群亲戚在看着他们俩,他在身上摸笔,说,你要给我打电话。

当我们在一起耳语时/我们干涩的声音/毫无起伏,毫无意义/像风吹在干草上/楚红常会在心里复诵某个人的诗句,最近,艾略特“空心人”的句子常在她空旷的心的空间奔来窜去,自从那天在公司接到赛姆从巴厘打来的电话,这些句子就跳了出来,看起来,她的心境完全被虚无的色彩弥漫,却无法用自己的语言表达,翻来覆去,诗句突兀在虚无之上,诗成了现实投射在她心田的阴影。

他们道别时仍处在某种麻木状态,或者说还未从受惊中醒来。他们是要在后来的日子通过记忆去感受当时的情景,然而事过境迁,那些感觉当时已经十分飘忽,之后就更似真似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