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红为何有被刺痛的感觉?
问题不在这里,问题是人人都在为谋生奔忙,一边在为丧失谋生能力的岁月焦虑,裁员恐惧使社会产生大量的忧郁症患者,赛姆为何可以洒脱地辞职去远方流浪?他不合作了,翘课了?可这不正是他一贯的社会角色,是他性格的闪光点?
他们没有就这个问题详谈,赛姆在放假,他从巴厘岛打来电话要她帮忙发一篇稿,谈完工作,她问起他的旅途是否顺利,他说他去的都是走过多次的老地方,有点告别的意思,她一愣,他好像也在那边一愣,电话沉寂片刻,他说,他打算辞职,去南美。她发傻一样问道,真的吗?真的吗?他在那里发笑,说,当然是真的,我已经做了很久的准备。她默然。他问,你不是也打算去读书吗?她说,是,不过不像你真的在做准备,话语里有尤怨。他却笑说,这就对了,我们都需要上路的感觉,虽然连目的地都不清楚,但有一点是清楚的,我们都是自己城市的异乡人,我们是不是在通过离去表达自己?他笑问她,她不响。他又说他不会马上走,合约要到十二月,还有三个月,她仍然半张着嘴,头脑暂时空白。
两个肥胖的印度中年女子嘴里嚼着零食从身边走过,她们轻盈的纱丽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她在想赛姆对她想做英语作家这个愿望从未质疑,赛姆从来不说你这样的年龄还读什么书之类的话,他说,也许到了六十岁我还会去读一个学位,他的意思年龄是个障碍,可终究不是障碍。通常就是在这些要紧的关节,她感受到他们之间的心心相印。可即便如此,也没有不散的宴席,赛姆打算辞职,在经济低迷时期他竟要辞职去南美,他说过南美是他的梦,他向往去那个探戈之乡去阿根廷,不是去走一圈,而是住下来,融入当地人的日常人生,感受日常中的探戈。他好像一直在为这个梦储钱,现在他终于要将梦想变成现实,代价是,若干年后他回来时可能再也回不到报馆。不过,他也许没有打算过在这种地方做长久,再说,他需要生活费时还可以做钢琴老师。
赛姆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他已改变了话题,他说,巴厘岛已经很商业化了,但是岛上的宗教气氛浓郁,总有一些村落和小镇安宁得令人不敢相信是现世,是这个贪欲的世界的桃花源。她的心一跳,再一次感受赛姆对她的意义。她想,赛姆走了,她还有什么理由留在新加坡?那晚她又去了花柏山,下雨天,上山车很少,她拿出手机给赛姆拨电话,拨到一半又放弃了,她想对赛姆说什么?阻止他吗?她用什么理由去阻止,所有的理由一说出口就陈词滥调。去南美,是他对现实的挑战,你看,他让自己梦想成真。
等她放回相机,周围已经嘈杂起来,她的身后坐了一群旅客,听上去是一群女人为主的西方游客,一把女声旁若无人地说着鼻音很重的纽约英语,她告诉他们,她在等去怡保的巴士,她已在亚洲游荡了三个月,刚从巴厘岛过来。巴厘吗?她的心也跟着一跳,后面有七嘴八舌地呼应,是一群女人的声音,兴奋的语调,语音即刻含混起来,楚红抓不住话中的意思,思绪里都是赛姆的身影,在巴厘岛度假的赛姆正在干什么?在某个无名村落民居前的廊檐下看书吗?他多半是这样。
他将去远方自我放逐,却让她感受在异地他乡的落寞,她又一次对自己说应该找个人结婚,周围的朋友也这么说,她们不是劝她,是在劝自己,她们是健身房的朋友,跟她一样是单身,生活中发生问题时,就说,结婚吧。就好像结婚对象就在Shopping Center,刷一下卡就能拿到手。她们跟她一样茫然,不知对象在哪里。她们问她为何不考虑赛姆,她和赛姆的亲密关系,公司外的人都知道,新加坡很小,绯闻又很少。只有她明白,和赛姆的咫尺天涯。他们是知己,仅此而已。记得有一天说起旅行,赛姆说以旅行为人生目标的人是最孤独的人。她此刻才明白,她的梦要比赛姆渺茫得多,她希望在这个毫无头绪纷乱如麻的人世间找一个既能给她指方向又能给她情感慰藉的伴侣,而赛姆对此不做期待。
她的尼康相机镜头像只巨大的眼睛,令小店门口的女孩畏惧,她躲进去,她在镜头后面笑。相机是父亲送她的礼物,为她当年考入热门的工艺美校,她向往做个平面设计师,其实是上海父亲的心愿,在他看来这是份即能寄托理想也能赚钱的专业,可她在美校陷入恋情,丢了学业,她后来去新加坡更大的动力是为了向曾对她寄予厚望的父亲做个交待。
酒吧的烛光只亮了几支,幽暗的同时,对面印尼群岛的灯火更加明亮,总是远处的灯火更加璀璨。突然想起她其实也一直对着赛姆谈另外一个城市,自从去纽约度假,她便把魂丢在纽约,她就是这么对赛姆说的,他不知道,当她向他描蓦在别处的未来,也是豪无真实感的未来的时候,心里奔来窜去的是艾略特的诗句:我们是空心人,/我们是稻草人,/互相依靠/脑中塞满稻草。/有声无形,/有影无声/瘫痪了的力量,/无动机的姿态。/
不过这是个黑色大理,镇上居民清一色黑肤色印度人,双眸黑亮,脸部轮廓立体,黑色给了小镇非同寻常的气质,她对自己说,她以后来,要在这里多住几天。这么一想,便笑了起来,才刚刚来,就想着要重游,是从小到大都改不了的贪心。她拿出相机,这样的小镇,从哪个角度都富于生气,她按下快门,轻微的“咔擦”声给她听觉的快感。这些年走来走去,带不走的景物和关系,能够留下的就是照片了。
部门老板要求她年底之前清假,所以还未等到赛姆回来,她也休假了,她想过去巴厘岛找赛姆,但旅行团没有位了,知道没位她反而松了一口气,如果有位,却会令她矛盾和挣扎。她并不具备做赛姆亲密无间的旅途伴侣的想象力。
坐在巴士站外可以一眼尽收小镇的景象,顺着山势起伏蜿蜒的窄街,拥挤着游客,低矮的小店,小店的女孩懒懒地斜倚在门框上,举手投足间有一种即刻昏睡而去的停滞,那也是她熟悉的昏昏然,它与匆匆来去的游客形成截然不同的节奏,有点像电影中的停格画面,在瞬间给你节奏上的迷乱,她很享受这种迷乱,就像回到大理。想起大理,心仍有些悸动,那是她青春期滞留过狂热过受伤过的小城。
她下决心起个早去马来西亚大使馆拿签证,至少在赛姆走之前,走一趟他熟悉的路线。赛姆无意间带动着旅行潮流,他对东南亚的钟情,使公司其他年轻的背包客也纷纷掉头转向自己的邻国,赛姆在他的专栏里写道,我无法对新加坡有“我的国家”这样的感觉,可我会说“我的东南亚”。那么,他现在正在和他的东南亚告别?既然喜爱,为什么又要告别呢?
巴士一转进小镇,竟觉得似曾相识。楚红仔细打量周围,熟悉感就来自这个车站,因为它跟中国任何小镇巴士站一样简陋,简易搭就的小房里设了两个售票窗口,紧挨着卖杂货的货柜和一只自动贩卖饮料机,几只废弃的汽油桶在饮料机旁堆得七上八下,尽管拥挤,却仍有一条铁铸腿木板面的长凳为长途客准备,黑漆漆油亮亮的,跟水泥地一样,有一层黑色光滑的外壳,是尘土汽油汗水锤炼出的壳,这样的小站从不遗弃任何人,背包客或流浪者,就地坐席地躺尽可以自便,比起新加坡,她对马来西亚有着更深的认同感,是因为有这样的车站?以后变成回忆,这个小镇巴士站便成为她的故事不褪色的背景,这是她不曾料到的。
两辆巴士先后开进了车站,她身边身后的旅客纷纷起身,在司机“去怡保”的喊声中,西方女生们热闹地道着别,往北的巴士开走了,剩下的人上了回吉隆坡的巴士,等第二辆车开走,车站陡然安静下来,天也跟着暗下来,仿佛巴士把阳光也载走。
“花柏山”是她的最爱去处,可山上的布尔乔亚风气是赛姆拒绝的。也许赛姆正坐在吉隆坡茨厂街油烟呛鼻的街边摊,几乎每个周末赛姆都去国外,他把年假零碎补贴在每个月,平时周末多去马来西亚,如果凑足五天以上,就去其他东南亚国家,他在那些小镇寻找记忆中的“质朴的过往”。这正是她和赛姆的差异,她来自上海,那是个过度虚荣而制造了虚饰的美学的城市,可也正因为来自于虚浮世界,她能感受赛姆人生里的真谛。
是乌云飘过来,高原的天空原是瞬息万变,呈现在她眼前的小镇的色彩也变了,灰沉沉敷着阴郁的冷感,雨丝似有若无地飘忽着,小镇并未改变它的节奏,街口的行人闪来躲去避开电单车,面街的店堂黑黝黝的,靠在店门框上昏昏欲睡的店主女儿走开了,留下门廊空寂。
她想着赛姆,她和他之间宛如被玻璃罩子隔开,伸手触去,是光滑冰凉的触面,知性的质地,热情找不到缺口伸展,就像她穿着短短的热裤,修长的腿漂亮得落寞,那是一双落在异乡土地上的腿,它落不到这块土地肥沃湿润的深处。
楚红一时怔忡,大理最阴郁的片刻突然浮现:阴沉沉的天空,恋人决绝离去的背影,她坐在街口,绝望衰弱,衰弱的感觉最清晰。她几乎忘了恋人的脸,这场恋爱的细枝末节早已经模糊,但失恋,或者说失败,或者说失去一切的绝望,撑不住绝望的衰弱感,仍然清晰地留在记忆里,连同那种阴郁的色调,青春就在那一刻结束。
坐落在花柏山半山腰的酒吧,面水那一边透空,有一种凌飞于水上的感觉,天花板垂下的风扇摇着烛光,将酒吧里的一切摇晃得影影绰绰,酒瓶里的酒、酒杯里的酒、挚酒的人都那么虚幻,隔着马六甲海峡,印尼的巴丹岛和民丹灯火明亮。这时,虚无像烛光升腾出看不见的烟雾,罩住了她所处的空间。正是,一无所知的神秘构成的黑暗,也许,对于她,他人的心也是一片黑暗,因为一无所知。至少,她进入不了赛姆的心。
她略略失神地站起身转过头背起双肩包,头一抬,一惊,她身后那堆热烈谈论巴厘的人竟还走剩一个人,一个男子,一个看起来混杂了华族和印族血的亚裔青年。
生日那晚,她在饭馆门口和同事们道别,坐进的士司机问她去哪里,她给司机寓所地址的时候突然充满伤感,如果之后的生日也将以这样的方式继续?她没有回家,而是让司机把她载到“花柏山”。
他们互相笑笑,他站起身拿起行囊欲朝她走来,可她已向他摆摆手道了别,她转过身走出小镇巴士站,朝镇中心走去。
他们从不在公司之外的场所约会,周末和假期有各自的安排,那是他们回到自我的时光,有了赛姆才知道没有赛姆的空间也是不可或缺的,楚红需要为自己的完美做功课,她节食,中午只吃蔬菜沙拉,一星期三次去健身房,同时在为自己小小的理想做着奋斗,她读时代周刊,用“时代”上的犀利语词写英语短文,化名给同一栋大楼的英语报馆写“读者来信”,她在为去纽约哥伦比亚大学读Creative Writing硕士学位做准备,她向往做个英语作家。在一个发达城市,拿着中等水准的薪水,她却过着比国内远远自律节制甚至称得上是刻苦的生活。是因为有赛姆的存在,她才有成长的动力?
纳丹对着她远去的背影发了一阵呆,她的脸虽在笑,却是郁郁寡欢的,他涌起接近她的冲动。旅途上到处是孤身旅行的女子,她们独立坚强利索,也许有些寂寞,但情感的触面明朗,线条大而化之,她们乐于接近他,他却避之不及,那些还未开始便已经知道结果的可能到来的艳遇是他厌倦的,还没到来就厌倦了。
文字是罩在他们空间的光环,仿佛他们沉沦的人生是在这每天的半小时中获得拯救,至少对楚红是这样,赛姆的存在使楚红重新找到了在这里工作的意义,想起五年前她来这里只想短暂工作两年,攒了钱去美国读学位,因为赛姆,楚红竟在这个乏味的城市又待了三年。
在纳丹怅然若失站在街口发呆的时候,楚红已头也不回走了几百米,她好像知道他在后面凝望着她,她的背部有一种发热的感觉,他竟穿着纱笼,她很少看见男子穿纱笼,在新加坡已见不到穿纱笼的男子了。紫色和腥红的花的纱笼,花一样的男子,只有日本漫画异想天开用花比喻男子,她几乎想摆脱矜持--站下来,转回身,与他相遇。
他们都是萨冈迷,但读的是不一样的版本,赛姆读原版法语,楚红只能读译文,这使她对赛姆的目光有了仰望的意味。赛姆却对中国有如此浩瀚的翻译文字感到惊奇和敬畏,“你好,忧愁”,“那样一种微笑”,“你喜欢勃拉姆思吗”,他吟诵着,惊异语文也是可以通过翻译获得崭新的生命力。他是他这一代华人的另类,对华文有着类似于激情一般的感情,令她对自己耳熟能详的母语产生新的视角。
她站在十字路口,等着红灯转绿灯,在片刻摇晃之后她重新获得平衡,她有过许多个十字路口,有过许多次的摇晃和平衡,平横之后是空虚,但与绝望之沉重相比,空虚是轻,是失重,类似于忧郁症的胸闷感。
下午,在办公的间隙,他们一起喝咖啡,他们不是去公司的餐厅喝咖啡,而是在自己的办公桌旁,不过是速溶咖啡,但赛姆用电热壶煮开的水冲出的马来西亚老镇咖啡,竟也香味浓郁,氤氲的蒸汽让他俩的工作一角有了柔软的质地。喝咖啡的时候,身心陡然轻松,话题便如自来水,龙头一开便来了,面对面坐了三年,竟有说不完的话。
他的形象已深深印在脑子里,她并没有重逢的期待,世界很小,金马仑的Tanah Rata镇更小,一个七千人的高原小城,但她相信,一旦有所渴望就一定失望,这是她的宿命。邂逅,风一样倏忽而去,即便有所眷恋也不要试图留住,眷恋了就会失去。她的失恋告诉她的真理是,只要她想握住什么,一定握不住,一定会从手心滑走。现在,她宁愿坐在延伸到街边的咖啡座,怀着淡淡的悲哀去思念,思念那一刻--他和她,十几秒钟的相视一笑。
赛姆,修长敏感,在巴黎读了六年音乐,也在巴黎郊外小镇的夜晚写了六年日记,回国后他为华文报刊写专栏,渐渐地成了文字工作者,他来报馆打工,和楚红成了同事,他的钢琴躲在他家那独立洋房的角落,同事们说他是在反抗母亲为他安排的人生,他却告诉她,快三十岁的人只为反抗而活太可怜了,他说厌倦了只面对钢琴的人生,到报馆打工,是给自己放个长假。他把每天对着电脑编辑版面看成放假,他那份洒脱有着骨子里的颓废,让楚红迷恋。
在深肤色人种的对比下,华族男子显得平庸而寡淡,那是公司外族同事给予她的异地风格,而不是组屋门口洗刷阴沟建筑工地搬砖沏墙的印度和马来劳工。他们是棉布衬衣配领带、长裤和皮鞋颜色协调的专业人士,恰恰是都市灰色服装衬出他们富于魅力的脸部轮廓,蕴藏原始冲动的身体,然而,她竟一直没有机会,或者说,没有愿望要把她的好感告诉他们。只有在旅途的相视一笑里,积聚的好感才得以释放吗?她自嘲。她要了一杯加奶的热咖啡令自己安静下来。
只有赛姆可以和她谈谈康拉德的“黑暗的心”,他是她隔桌相对的男同事,圣诞夜一个人去马来西亚东部岛域的深海潜水。后来,孤身背包上路成了时尚姿态,一群女生追随他个个上路去向不同的海岸或小镇,楚红却安之若素,任何事情变成潮流,她就避之不及。她和赛姆这么多年面对面却仍是咫尺天涯,可她并不遗憾,假如没有突变。她享受这种精神上的仰慕,或者说,是情感上的憧憬。
遗憾,她对自己在这个典型的印度人的小镇,不喝印度拉茶,仍然只喝咖啡感到遗憾。每日一杯热咖啡,成了一种心理需求,咖啡因令微血管扩张,血液的流速稍稍加快,她喜欢分辨这样一种细微的生理变化,平常日子,她需要一杯咖啡略略调整自己的交感神经,也就是说,提升神经的兴奋度,换句话说,生活已平静到可以通过咖啡来微观情绪的波动。
车子进入马来西亚腹地,高速公路旁的棕榈树林向远方伸展,无边无际的单一的棕榈,充满热带的丛林力量。关于热带丛林,康拉德曾将其视为大地深处的黑暗,赛姆解释说,这个“黑暗”意指位于深处的民族对于具有原始扩张的白人是一无所知的神秘构成的黑暗。正是,一无所知的神秘。她深深地看着赛姆,她也惧怕这样一种黑暗。
她得感谢赛姆,他向她提供了洁净人生的样板。然而此时此刻,血管里的血流速加快,这又岂是一小杯咖啡的能量能够激发?他的混过血的脸部轮廓,热带情调的肤色和眼睛,笑容腼腆,将T恤绷得紧紧的肌肉,而且还穿着纱笼,这正是她的健身房的女朋友们在东南亚旅途憧憬的艳遇。她兀自一笑。
从自己的寓所坐一部巴士就到北面兀兰,过长堤便进入马来西亚的柔佛州。可是,持中国护照去马来西亚先要获得签证,所以,上路容易拿签证反而难,马国领事馆每天好几百人长龙申请签证。刚来第一年,楚红出高价让旅行社代办一切,跟着旅行团脚步匆匆去了一趟马六甲和吉隆坡,虽然觉得不过瘾,但也没有动力清晨六点排队申请签证做自助旅行。那时候的她跟国内的年轻人一样,只认知西方主流文化,眼里除了美国再也没有其他国家,拿了长假总是朝西方去。
热带外族男子的纱笼,赛姆已在他的专栏里赞叹了,原来对于纱笼的审美也是受了赛姆的影响,他的文章写道,纱笼使热带男子华丽妩媚,首先它满足了部分男子着裙装的幻想,身体的起落间有了情致--每每站起和坐下时手轻提纱笼,令男人也有了风情。而男人当街整理纱笼的动作多么性感--打开裙幅再绑回来,女人在旁怎不心跳加速?
她穿牛仔七分裤,白色吊带背心外套一件牛仔夹克,双肩包是本地最流行的比利时牌子KIPLING,她曾与乌节路的时尚合拍,精神十足地跟上本地的风尚和仪态,可现在马来西亚人仍然一看就知道她不是新马本地人,总是问,你是台湾人吗?她回答说,我是上海人。上海吗?他们便有些茫然,原来他们不了解上海,就像她在上海时对马来西亚一无所知。
因为这篇文章,赛姆还遭来人们对他性取向的猜忌,他一定钟情过某一个穿纱笼的男子。只有她不以为然,她鄙视非此即彼的思维方式。赛姆告诉过她,他二十岁以后开始崇拜穿纱笼的父亲,一个皮肤黝黑唇上留小胡子长发及腰的老帅哥,年轻时参加过马共为此坐过牢,三十岁以后才开始唱歌,是七月中元节歌台最红的歌手,四十岁以后爱上抽象画,竟在南太平洋某个小岛建立画室,赛姆家的独立洋房则是靠母亲经营咖啡店挣来的。都说新加坡人乏味刻板,但赛姆的父亲,却趣致叛逆无厘头,赛姆自嘲自己的安静内敛是因了父亲的喧嚣张狂。待他成熟时父亲去世,他在巴黎写日记就是从对父亲的怀念开始。
她的目光跟她自己城市的女孩一样,从来不是透明清澈的,在一个被革命颠覆过的多少是不自然也不自在的城市长大的女孩如何会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散漫迷惘的双眸,烟雾弥漫时微微眯起眼睛,她好像又回去那个不羁的青春的大理,坐在新加坡河畔灯红酒绿现代乐震耳的驳船码头,那里的放纵气氛令她有些忘乎所以,她竟又抽起了烟,莱福士金融区商业楼的西方打工者过来与她搭讪,她的第一反应是矜持的,如果没有激情的冲击,她对异性的挑剔目光,充满她上海双亲教养的影响。她偷偷揿灭了烟,离开了码头。那还是在刚去的第一年,她带着探险的心理在这个循规蹈矩谨小慎微的城市走来走去,之后几年,她不再去驳船码头,而是朝西走,去罗伯森码头,那里钢琴烛光,轻声细语,消费者的年龄和年薪都上去了,布尔乔亚的生活方式,也是保守平庸的方式,更能给她带来安全感,和,清洁感。
事实上他往后的专栏文章里都有一个潜在的令他仰望的男性形象。赛姆形容他的父亲气宇轩昂,因为有中原汉人血统。赛姆遗憾自己遗传了貌不出众的福建籍母亲,他的容貌平凡的母亲执迷于她的英俊丈夫,一生都在追逐他,将时时被其他女人捉去的男人追回来。最后一次南太平洋岛外遇,她竟孤注一掷地把咖啡店和子女交给亲戚,在飞机航程五、六小时以外的小岛一住两年,直到把丈夫一起拽回家。她的一生还忙着为他收拾残局----陪他坐牢,帮他还各种债,赌债情债司法债……赛姆笑说,不能想像母亲的生命里没有父亲会是怎样的轻松和空洞?
无论如何,请同事请朋友上饭馆,是在异地他乡走向人群的简便方式,不失为化解寂寞的途径。她是报馆人缘最好的中国人,这当然也和她对一个保守社会价值观的认同有关,她行事低调,言辞含蓄,性情正新加坡化,总之她已经适应这个气温高法律严厉的国度。工作上她不在乎加班,休息天坐的士去公司只为改一个错字,所以她也是报社职位提升最快的中国人。遥想当年,她也有过和邋遢长发青年私奔西南小城大理而被大学开除的傲人纪录,而它已经像简历表上用圆珠笔书写的履历,时光远去时,油墨也日渐淡去,笔迹模糊影影绰绰。
当然,他也是在成年后才懂得欣赏父亲的叛逆和活力,年幼时却以父亲为耻,当父亲在中元节的歌台上唱着情歌和时代歌时,他在自己的琴房弹奏巴赫,他指尖构筑的世界干净高尚脆弱,他性格里的阴郁色调有着少年心理伤痕。赛姆宿命地总结道,一个卓越的生命总是具有某种伤害性。
现在围着餐桌,距离近了,但仍未超越水,仅仅是,水上的岛屿以圆的形态漂着,正渐渐靠拢,却又被水荡开。正是在餐桌上她发现,他们彼此之间也被水隔开了,是一个又一个孤岛。可惜赛姆没有来,他去休假了。
有关赛姆父亲母亲的话题,是他和楚红之间最生气勃勃的谈话,不经意间抚平了楚红二十岁失恋留下的疤痕,楚红是在赛姆对往事的回顾中找到了中间立场,学着用理性分辨事实包含的真理和谬误。她终于明白情感化也是危机化,情感是最容易变质的东西,一不小心还会凝聚到狭窄的路径,盲目,偏执,野蛮,具有摧毁性,只要看看自己和恋人热恋时的形象,那可更像一对野兽而不是天使。
她刚刚度过三十岁生日。她请部门几位年轻同事去“夜上海”,用精致的上海菜款待自己,不如说是款待他们,她不仅预定了位子也预定了招牌菜,她也已经预先知道那几道上海风味的菜肴和点心将给她的年轻同事带来的有节制的惊喜:腌笃鲜八宝鸭水晶虾仁百叶结红烧肉清蒸刀鱼咸菜豆瓣酥丝瓜毛豆塔棵菜笋片生煎馒头葱油饼酒酿圆子,餐桌铺铺满满,她对生日事只字不提。餐桌上的话题也只和吃喝玩乐有关,说笑声里,楚红的记事本上又多了几个餐馆名和假日的旅游地,能够交流的也就是这些了,她和他们没有年龄肤色种族的差异,然她有独自生活在岛上的感触,似乎在这个被称为花园城市的公民其神情更淡漠更倦怠,看不见的隔阂桓横在她和他们之间,犹如水把岛屿隔开,平时她和她的同事们停留在微笑说一声“Hi”的距离,无法走近,之间有水。
所以对于楚红,赛姆的性取向是次要的,即便是同性恋又怎么样呢?重要的是精神的相濡以沫,他是她对之倾诉的心理医生,与之告解的牧师,在与他面对面时,楚红觉得肉体轻盈得失去存在感。
楚红的外形已接近热带女生,漂染过的棕色长发,苗条却结实的身材,黝黑有骨感的脸颊,紧身吊带背心牛仔裤配一双式样简洁却价格昂贵的凉鞋,全身无一饰物,只在胳膊上纹了一只蝎子,那种有剧毒的蝎子,这只逗留在胳膊上的标准尺寸的黑色毒蝎,凝聚了已成为过去式的青春期的反叛,她的时尚里带着些微锋芒,这也多少表达了她的难以确定的人生路线。
可现在赛姆突然欲抽身离去,她在公司接听赛姆电话时被广漠的铺天盖地的寂寞包围住,以致她这一趟东南亚之行也笼罩了灰色的氛围。而一个陌生男子片刻前富于魅力地对她微笑,已是陈旧的这一类诱惑仍然在瞬间困扰了她。她静静地喝完一杯咖啡,印度老板拿着咖啡壶过来给她续杯,她微微吃惊,一般来说这样的小店是不续咖啡的,她不知道她的沉思的孤寂的身影让外表强悍的男子心里涌起温情。
坐落在马来西亚彭亨州的金马仑高原,有大片农场,以茶园果园草莓园和玫瑰花台闻名,加上她的一千五百米的海拔高度带来的凉爽气候,英国殖民者留下的仿都铎王朝时代风格的建筑,以及成片成片高尔夫球场,金马仑成了新马两地著名的避暑胜地。然而吸引楚红上金马仑,乃是残留在高原上的土著民村寨。赤身裸体身上披着羽毛手上拿着弓箭的土著听起来是一个现代神话,他们的生态当然早已变化,周围是设施一流的现代有产者的度假村,难道土著村寨竟成了旅游胜地一景?楚红是带着向往和疑惑的矛盾心情坐上上高原的巴士。
她笑着婉拒第二杯咖啡,随即结账,并拿出将要去投宿的旅馆地址,老板看到地址便笑了,说这可是个好地方,并问她,是谁把这个旅馆介绍给她?她一下子喜笑颜开,那是在吉隆坡的旅馆,门口摆摊位做一日游导游的老华人,知道她要去金马仑,竟把生意放一边,又是找电话号码又是画路线图,将这一间叫“芭拉假日客栈”介绍给她,“那是山上最古老的一间殖民地建筑”,光是这一句话就让她这个上海人充满向往。
巴士在高原上盘旋一个多小时,楚红下了车,仍感到眩晕,她没有立刻去找旅馆,就地坐到自己的行李箱上,坐在巴士终点站黑黝黝的小屋子外,等待眩晕的消失,一边打量着眼前这个高原小镇。
你可以在那里喝到最道地的传统英国茶,现在,印度老板又告诉她,他给她叫来的士,怕她吃亏,车费价格也谈好了。印度老板帮着印度司机把她的行李安顿在车后箱,并为她关上车门,朝她挥手道别时流露出他的一丝留恋。可楚红匆匆忙忙朝萍水相逢的中年男子挥挥手便带着几分急切朝前面的山路看去,“芭拉假日客栈”在山的深处绿树掩映中发出百年岁月的光芒,楚红有些急不可待了。
可是这一刻,乡愁,或者说类似于乡愁那样的情绪突然使她的眼睛热热的。她在清风里甩甩头发,可以称之为情绪的那些东西即刻跟着随风而去了。她喜欢保持某种清爽,或者,称为情感的真空状更确切,没有爱憎,没有眷恋,没有期待和回顾,真空就是一尘不染,一无所有,真空也是空虚。但,在一片虚空中生命陡然轻盈起来。
然而,邂逅带来的故事并未结束,而是刚刚开始,它正在那间客栈等着她,对此,楚红毫无心理准备。
不过,赤道紫外线仍然在她的皮肤上留下痕迹,生活中有各种片刻各种可能性令冷气和冷气衔接时产生空缺,或者说生活本身不可能让你如此称心如意。她脸上的雀斑愈益增多,每天早晨,对着镜箱涂抹防晒霜,对可能到来的极其短暂的日晒作好防备,好像,人生可以触摸的就是这些小烦恼了,是因为远离自己的城市,内心的嘈杂声也跟着远去?
此刻,肤色和眼睛充满热带情调的青年正坐在客栈的客厅喝着最道地的传统英国茶,正是下午四点,喝下午茶的时候。因为只有他这一位客人,丰满的客栈老板娘,说着一口伦敦英语的印度女子才可以悠闲地坐在他对面的沙发。她和他隔着茶几的距离,正意味深长地看住他的眼睛,她的高耸的乳房也同样热烈地凝视着眼前的猎物。他并未给予反应,这个世界最不缺的就是肉体,到处是物的欲念,这样的目光和乳房随处可见,唾手可得,他疲惫了麻木了,他的心情还处在刚刚相遇又立刻分离的失落中,处在和肉体无关的渴望中。
因为虚幻,这雪才如此美丽非凡?
这时,女主人站起身朝门口去,黄颜色的的士车正驶进客栈前的停车坪,随着车门“砰”地一声响,青年从窗口望出去,他慢慢地起身,他的眼睛突然闪闪发亮。
渐渐的,她明白,获得冷意,是这个城市人深切渴望。每年圣诞节,昂贵的购物楼东林大厦门口飘着的虚幻的雪,是这种渴望最鲜明的浓缩,那是她看到过的最华美的雪。
楚红站在殖民时代别墅式的屋子的玄关,这里也是客栈的前台,老板娘麻利地过来招呼她,一边从柜台下拿出客房登记簿,楚红的目光朝着老板娘身后看去,她眼中的惊诧令老练的印度女人也跟着回过头,她们一起看到他从客厅深处走出来,他对着楚红微笑,他的牙齿在幽暗的光线中像牙膏广告一样白得眩目。
秋天的联想令她有些微的激动,在新加坡一住五年,年初到年尾的阳光一样灼热,便不再有季节交错时的感怀,她成了一只冷气动物,在各种冷气空间伸展触觉。的士巴士和地铁都有冷气,0ffice的冷气更像寒流,她甚至必须穿上厚外套御寒,回到家第一个动作是开冷气,当然,周末去不同的Shopping Center,那里也是“冷意盎然”。
原来你们是一对!老板娘嘀咕了一句,意兴阑珊地重新合上客房登记簿,欲把它放回柜台下,但楚红的手按住登记簿,口齿清晰地告白,我要一间单人房!老板娘耸耸肩,把登记簿打开来。
楚红从巴士上下来,高原风清冽凉滑,一股股涌来,她抬抬头,让风把自己的长发吹起来,心情也跟着动荡,就像走在秋天的日子,皮肤在光滑,心和风一样清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