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的日子忙乱而紧迫,家里人来人往不断,她没有机会给纳丹打电话,虽然她一直想着要给他电话。她直到回新加坡才有足够的空间给纳丹电话,可这时她已知道自己怀孕,心情当然今非昔比,好几次,她拨了纳丹的电话又挂断,她即不能向纳丹撒谎,装作什么事都未发生,也无法把怀孕实情告诉纳丹,她不知道纳丹会有什么反应,因为她对他毫无了解,同时,她对他们的关系也不愿作任何展望。
她很感激他问得直接,她也可以答得直接了。我不结婚,和他已经分手,好像,没有可能再和他见面,不再见面更好,我们的关系很短暂,太短暂了!她并非叹息,而是在述说一个现实。
纳丹的电话号码被她收藏起来,也许几年后她会告诉他。但那时,纳丹已搬家并更换了手机,她已丧失联络他的途径。不过到那时,她已心如止水,并再一次相信,这是命运的安排。
你…打算结婚?还是,已经结婚了?
你一定要去莲花餐厅坐一坐,旧日宫墙里满池荷花带给莲花餐厅独特的梦幻气氛。中午太热,你可以在近黄昏的时候去那里,要一杯鲜榨果汁,假如你不想吃饭。如果还有体力,可以从餐厅旁的刻满字画的水泥石板路走到尽头,外面是树林,树林外是山坡,站在山坡远眺,三面是梯田,真是观赏梯田的好地方。
哦,楚红,我很吃惊,我以为我听错了呢!赛姆并不掩饰他受到的震撼,他的坦率使楚红再一次对他升起好感。她答他,是,我自己也很吃惊,只能说是一次意外。
赛姆从南美某个角落的网吧给她发来Email,在她出发之前的两个月里,他间或会给她发去关于巴厘的信息,在他知道她打算去巴厘度假。和赛姆只能断断续续保持联络,因为赛姆不喜欢带着电脑和手机旅行,他说,先要关闭与旧世界的联系,你才能感受新世界。在他下决心跨入新世界的一刻,他是决绝的。
他那里就没有了声音,此时她心里才对他充满歉意。从遇到纳丹那一刻起,赛姆的身影便从心里退远了,三年的精神仰慕,与短暂到几个小时的身体爱之比,也仍是脆弱的,原来,本能的力量是要强大得多,富于活力得多,因为直到这一刻她也没有后悔过与纳丹的一夜情。
他即将离开公司的最后两个月,他们几乎没有机会面对面,或者说,一些社会性的事件,令他们从呈现僵局的个人关系中解脱。
部门老板过来把赛姆叫去开会,才算给楚红解了围,她没有等到赛姆回来就提早下班,她去参加一个可以不必参加的美术展的开幕。夜晚十一点,她估计他已到家,她给他电话,她在电话里说,我想,我可能去不了,因为……她打了一个格愣,但仍然试图冷静地说道,我怀孕了,我恐怕停泊岛海滩暂时不适合我……
先是逢上四年一度的大选,他们被派往不同的选区采访,这个本来处于冷温状的社会,这时便趋于沸腾,楚红总算感受到一个表面淡漠的群体被压抑着的生气,自己的情绪也陡然高昂,她和赛姆约好下班后去反对党选区听演讲,却因各人的工作安排落空。有个夜晚她坐出租车只赶上半场演讲,受现场气氛影响难抑激动,回家途中忍不住给赛姆打电话,她告诉赛姆,这是我来新加坡最振奋的日子,赛姆回应幽默,他说,只有九天振奋,因为四年大选只有九天时间给反对党说话。选票开箱那天,赛姆正在去机场的路上,他被公司派往法国参加服装节,他给楚红打电话说,他已投了反对党一票,从有投票权开始他就投反对党,只为了发出不同的声音。他又说,故意选在开票箱前离去,因为结果一定令他失望。对于赛姆所为楚红并不意外,她知道他的内心有大大小小不同的原则,赛姆是不含混的,或者说,这多少也说明了他的精神洁癖。
她当即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这是个足以令她Shock(休克)的邀请,面对面三年,他从未向她发出一起出游的邀请,现在,他竟邀她同去天体海滩?楚红在想,十二月底,也就是岛上回来,他就离开公司了,这是否是一个富有未来意义的举动呢?可她不复是两个月前那个来去自由的女生了。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怕一说出来就会哭。谁说不是,命运就是错过而不是相遇?她欲哭无泪。
那天赛姆显得愤慨激烈,他滔滔不绝,用手机讲了一个多小时,后来手机没电,赛姆便在候机大厅打投币电话。那个断了几次的长电话也让楚红的情绪抑扬起伏,同时,她对他们共同沉浸在某种与欲念无关的激情中而感到惊异。假如选举持续九十天而不是九天,她和赛姆的关系会走出一个新局面也说不定,楚红只能自问,是因为他们的人生过于苍白而需要诸如政治激情之类的活力?
我们?她看着他。他去拿过月历翻到十二月,一个星期足够了,我们可以坐二十三日晚上的飞机,这天你就不用请假,圣诞加上元旦两天国定假再加上周末,你只要请三天假就够了,你要是决定了,我就去订票,还要预订旅馆房间,现在已经十月,只怕到时机位和房间都满。他放回月历询问地看着她。
后来,赛姆结束公差的同时,楚红被派往上海采访APEC会议,楚红几乎每晚都要和赛姆通电话,关于她对自己城市巨大变化的惊叹,赛姆不由发问,为何不搬回上海?为何要留在一个你其实并不喜欢的城市工作?为何?她一惊,是为了你才留下来的,这句话差点儿脱口而出。她随后意识到,这个理由立刻将不存在了,塞姆离去在即,她的手下意识地抚在怀着胎儿的腹部,今后的生活将与赛姆的轨道越来越远。直到这一刻,楚红才潸然泪下,可是赛姆看不见,他对着沉寂的电话在那头自问自答,我理解你的两难,如果搬回去,可能已经没有你的Space (空间)。
她把已存放了一段时间的蜂蜜,和,从上海带来的书及盗版DVD片放在赛姆桌上,是喝咖啡的时间,赛姆在为他们俩冲咖啡,一边告诉她,西马来亚的东海岸有个“停泊岛”,是那些资深背包客秘密停留的地方,那里的海滩盛行裸体,是个名副其实的天体海滩。每年的圣诞夜,海滩有盛大的派对,赛姆递上咖啡问道,今年圣诞,我们一起去那里,如何?
对了,正是空间的问题,她自问需要的空间很小,可到底地球的哪个纬度才最适合她呢?他们最终没有告别,他又一次提早离去,那时她还在上海,他在去机场的路上给她电话,她在睡觉把电话关了。后来她给他电话,发现他的手机是关着的。直到连续关机一个星期,她才意识到他已经上路,他已斩断与旧日世界的一切联系,全身心投入新的人生,至少,不同的空间会给予这种可能。楚红不再难过,他和她原本有许多相似之处,他在人生某个片刻的举动,也正是她没有实现的行为。
楚红给赛姆的礼物是从金马仑花圃带来的两罐当地产的新鲜蜂蜜,不过这要等她从上海回来,假期结束去上班才有机会给他,她怎能料到到那时她自己的生活将发生突破性的改变?楚红到公司上班时脸色苍白,那是最初的反应期,但谁也不会注意,除了赛姆,他笑问她,是不是在上海夜夜笙歌?她笑笑摇头,她一时还不知道如何与赛姆相处。他们快两个月未见面。
然而,楚红在接近生产的那两个月,赛姆突然从南美打来电话,他似乎在为她担心。但是楚红有条不紊地安排着自己的生活,她从租赁的洋房搬出来,用公积金按揭买了一套价格低廉的政府三房组屋,请了一个印尼女佣,她原来不买房是想着要离去,去美国读学位,或者回中国,现在有了孩子,“离去”这件事就有些渺茫了。首先不要再想回国的事,对于自己人生中的又一次出轨,她最最想回避的是自己的父母,出国在外的幸与不幸是,她可以有空间掩埋伤心的碎片。而读学位更成了一件遥远的心愿,她对职业有着迫切需求,因为有一份固定的优厚的薪水,这份薪水可以给她这个单身母亲和孩子尊严与安全。
赛姆送给楚红从巴厘带来的用竹筒制作的风铃,风吹来时发出溪水流动跳跃时才有的轻盈欢乐又柔和的声音,后来,她的婴儿出生,婴儿哭闹时听到风铃响,会安静下来。巴厘的气息已从婴儿听到风铃时的安静中传递出来,那也是纳丹的乌托邦,他的向往正通过遗传充满在楚红的生活里。
餐厅四周是古代皇室雕工繁复精致的金黄色宫墙的包围,赤道阳光好像要把金色的宫墙燃烧,而一池密不透风的粉色荷花肥硕得好像有了肉欲,如此奢靡之气氛只有莲花餐厅才能感受。她随手在纸上写着可能会用在专栏里的句子,她按照赛姆建议,黄昏之前已坐到莲花餐厅,晚餐还早,所以她要了一杯西瓜汁,婴儿在遮上纱巾的小天地里半睡半醒,只要到室外,小小人儿便昏昏欲睡。她则有从容的心境沉溺和冥想。
此时此刻,楚红已离开画廊,她像巴厘女人一样坐在通向寺庙的石阶上给婴儿喂奶,雪白的兰花沿着阶梯撒落,也许是朝圣者撒落。她看到的是,花瓣缤纷在她的四周,馨香令她有轻微的眩晕,在这个陌生的岛屿她有强烈的归家的感觉,她觉得人生有了退路。
餐厅后的梯田就免了,如果赛姆在面前她一定要嘲笑他,他和他的同胞一样,将梯田当作宝贝景观,可她来自于农业大国,因为在城市长大,对贫困农村有一份原罪感,从来不习惯将农作物当作风景观赏,那些梯田只给她带来艰辛劳作的联想。她把关于梯田的想法也随手记下,也许是另一篇专栏的材料。
她不明白自己的人生为何这般不可理喻?相爱的日子不肯留下所谓爱的结晶,以后,却让某一个也许再也无缘相遇的人在自己的生活处处留下印痕。楚红这才发现,人并不会因为经历的丰富知识的累积而成熟,而是,更加困惑。就像这世界,不会因为文明和高科技的发展而美好,似乎,更丑恶了。
赛姆走后,她进入孕期第四个月,妊娠反应已过去。他的专栏她接下了,她不知道,是他建议老板让她接下。她的专栏完全不同于赛姆闲庭信步的从容和一份出世的通透淡泊。她是入世的、充满忧患的,她正在孕育新生命,可眼前的世界在剧烈倒退,周边国家的民族仇杀宗教偏见引发的暴力,等等等等。同事们说她的文章一看就知道是出于中国人手笔,过于沉重过于愤世嫉俗,在一派风花雪月的副刊版面上显得过于突兀。部门老板却对她刮目相看,这位早年的华校生,仍有几分当年左翼知识分子的激情,他甚至考虑过训练她去写时事政治评论。总之,她没有辜负赛姆的好意,她的专栏正渐渐成为当日副刊的焦点。
一旦做了决定,心情稳定而踏实,或者说,她从来就没有过如此目标清晰的人生。十年前,她也怀孕过,那时候她还和男友相爱着,却被这件事弄得崩溃,他们抱怨争吵互相指责,他们一定同时想象过孩子留下来会是怎样的局面,或者说不敢想象,那样的生活通过想象就已经失败了。
人们对她新专栏的争议和关注超过了对她怀孕的注意,或者说,职业给予她新的境界和心理保护。眼下,这个在地图上只是一粒小红圆点的迷你型国度正处于种族冲突的包围之中,共同的危机和忧患愈益凸现,每日的国际风云占了报纸的头几版,在这样的工作环境关于私生活的话题便显得琐碎和微小。事实是,赛姆离去留下的感伤甚至令她疏忽了人们的反应,或者说,即便有什么反应也伤害不到她了,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已到了对周遭人事视而不见的地步。
她很抗拒关于那个夜晚的回忆,是不想回忆与之紧密相连的背景。然而,即便不回忆,也已经刻骨铭心,正是那些戛然而止的关系,充满命运的不可抗拒的张力。从金马仑回来,她便回上海的家,去年一年她一直为部门同事顶班加班,请假时才发现有二十多天假。本来打算从金马仑去怡保槟城再去泰国,而后从泰国去上海,但那个早晨与纳丹告别的一刻她突然改变行程计划。她在上海最后一星期,证实自己怀孕了。她的例假没来,之前她就担心着,但也无能为力。等化验报告出来是阳性,反应也跟着来了,她开始呕吐。她并不惊慌,她已做了决定,虽然没有人可以商量,她决定了,她要留下孩子。
这晚,楚红从画廊出来便直接回旅馆,旅馆助理兼旅馆司机阿踏和她谈次日的旅程,她想包车去乌布附近一座叫“邦利”有着神秘色彩的村庄,那里原为古代王国的首都,有一座台阶式的山间寺庙,是巴厘岛最有名的梯形山中圣殿。赛姆说,也许小村的气氛更令人难忘,村里有整齐洁净宽阔而肃穆的台阶通向山中的庙宇,阶梯旁的矮墙随着山势和阶梯一起朝上延伸,具有装饰美感,墙内民居更是庭院深深,茅草盖的屋顶均衡地伸展开来,掩映在高大的古树里,阶梯两旁种满鲜花,你进入村庄的一刹那,竟有一种想要永远留下的感觉。
事实上,这一年来她经常是用一种旁观者的冷静去回头看他和她的关系。也许那个夜晚过于强烈,和相爱的一刻相比,挥之不去的是他们做爱时的背景,世贸大楼坍塌前,滚滚浓烟,站在窗口毫无退路无法忍受烈火炙烤的人们,从几百米高度恐惧绝望地看着窗外的世界,咫尺之遥鸟儿便可自由飞翔,可是他们飞不起来,他们只能做如此残酷的选择,后面是熊熊大火,前面是深渊,是在被烧成灰烬或坠落后粉身碎骨之间的选择,这样的恐惧和绝望,只要想象就令她胸口发闷。
赛姆在遥远的南美做着楚红在巴厘的地陪(导游),或者说,他是以非常赛姆的方式与她共享这一个让世人羡慕的天堂岛。他们可以通过Email继续交谈与世俗生活无关的话题,那也是她和赛姆之间无法穿透的一尘不染的玻璃荧屏。
画家又去搬来一大叠画册,他年轻时的作品只能通过画册看到,那些画上有许多妩媚的热带裸体女子,他告诉她,他曾经有一个巨大的花园,热带女子们裸着身体在他的花园走来走去。哇!哇!她惊叹着。你是巴厘的罗丹吗?她揶揄道。他却叹着气,如今岛上的女子已穿起衣服,因为岛上都是旅游者。喔,纳丹也有过类似的叹息,他们手拉手一起站在金马仑高原斜坡上的情景,突然历历在目。
经过一番温和而固执的讨价还价,楚红和阿踏谈妥了包车价格,年轻的小伙子笑着和楚红握手,祝贺她压价成功,这时他已超脱双方的买卖关系,而真心佩服作为买卖对手的楚红在生意上的不含糊。这就是巴厘人的有趣之处,讨价还价是巴厘的风气,似乎买卖不经过这个过程就变得索然无味,而不管生意是否成功,巴厘人都不会失去他的笑脸。所以楚红自从住进这个旅馆就一直为各种支出与阿踏讨价还价,却因此,他成了楚红在巴厘的朋友。
他的画廊很大,他还代理岛上年轻画家的画。他为她打开画廊所有的灯,一间又一间,墙上挂满浓烈的色彩,女子柔软飘逸的线条,一草一叶都浸润神灵气息的自然背景,和中国云南高丽纸画有些相似,就画里所表达的单纯的欢乐和神秘气氛。她想起她的青涩芳香的理想,她十岁之前那些画父亲仍为她收藏着,她相信父亲一定高估了她的天赋,二十岁的失恋也使她离开了美校圈子,她发现她更喜欢文字,或者说,比较画布上的颜色,文字更能给她色彩的想象力。
阿踏从车库开车出来,见楚红坐在旅馆露天餐桌用晚餐,有几分意外的快乐,他邀楚红一起去他的“西卡”(一种男性音乐社团)的巴勒贡(亭子),聆听甘美朗音乐的练习,他告诉她,这是为接下来的宗教祭祀所要演出的乐曲作排练。是的,阿踏是乐师,楚红竟没有时间去听他的音乐演奏,这晚,她要去旧皇宫看雷贡舞,而明天一早她就要离开乌布了。
画家向她打开已挂上“关门”牌子的他自己的画廊,并高兴地告诉她博物馆已闭馆,随即走下阶梯,帮她一起把童车搬进画廊。这时婴儿醒了,她那双和纳丹一模一样漆黑的眸子被墙上浓烈的色彩吸引,她伸出手似乎要去抓获那些颜色。画家被婴儿逗得哈哈大笑,她也笑,是被他的笑声感染。
阿踏很英俊,他有棕色皮肤和漆黑的眼睛,他的灿烂的笑容让她联想起日本女孩的痴情,她们坐在街口(而不是酒吧)和这些彼此相似的小伙子聊天。现在阿踏的明亮的黑眼睛因为遗憾而有些黯淡,楚红当即决定作废用二十美金买来的雷贡舞场的票子,跟着阿踏去聆听甘美朗乐器的练习,阿踏笑了,洁白的牙齿就像牙膏广告,楚红的心情没来由地伤感,她又想起了纳丹吗?可是,纳丹在干什么呢?
画家已上了年纪却留着长至腰间的长发,灰色的长发配着他的古铜色的肤色,和,细格纹路色泽朴素的纱笼,她想起赛姆的父亲,对着陌生的画家发笑。他也笑,问她,你一定以为我是印第安人?见她点头,他便有几分得意,可我是印度人,好像我的祖父有华族血统,但到了我这一代,已经很微弱了,他当街拿去他的小圆镜框的老花眼镜,给她看他的深凹的眼睛和高鼻梁,她在想赛姆的父亲也一定是孩子气的,那些老帅哥都是孩子气的。她对他笑得温柔,她能清晰地看见赛姆谈论父亲时的神情,他那一刻的生动和机智,他的眼睛闪闪发亮,闪烁着揶揄和惊叹,翘起的嘴角忍俊不禁却又含了一抹讥讽和伤感,他的口吻就像谈论他曾经景仰的某个历史人物,无论是才华还是弱点对于他都已经无关紧要,重要的是那个人所展示的富于理想的人生在他的时代已无从追寻。
纳丹从新加坡机场登上去巴厘的班机,他在新加坡逗留了三天,是盲目的三天,也许会在新加坡的乌节路重逢楚红,这是纳丹的一厢情愿,他一无所获地离开楚红居住的城市,如果不去巴厘,这一趟东南亚之行将使他无比沮丧。
每到黄昏,她的情绪就会低落,那跟景物的色调有关,那时候太阳的余晖转瞬即释,西面的天空将从金黄、猩红转为灰色,夕阳一旦消失,暮色已铺天盖地笼罩。即使有婴儿在身边,她仍然感受着瞬间的强烈的失落。这是在乌布的最后一个黄昏,她推着童车朝当地的博物馆走去,经过一家画廊时,她被一个看上去像印第安人的画家喊住,他告诉她,她所去的方向离镇中心越来越远,而天快黑了。他的关心令她感动,她站在人行道与他聊起天,这里的居民喜欢和旅客聊天。
纳丹到达巴厘机场这天,也是楚红离开巴厘的日子,她从邦利村直接去了库塔机场,到达候机厅时是下午四点半,正是新航抵达巴厘的时间,她将搭乘下午六点半的飞机回新加坡,时间很充裕,她坐在候机室外的餐棚里吃着印尼沙拉Gado Gado,服务生送上一杯她要求加奶的印尼咖啡,她看看表,她知道有足够的时间喝咖啡,这使她心情很好。
她推着童车漫步在乌布高低起伏的小街。经常会有旅人停下来逗弄这个小小的玩具娃娃般的婴儿,她的大大的漆黑的双眸,微卷的黑发,奶油中加了一点点巧克力的肤色,一个完美的艺术娃娃。他们看到婴儿的同时,总是不由自主看一眼母亲,再看一眼她身边,也许婴儿更像父亲,可是父亲不在。谁也不问关于孩子的父亲,就像她在公司,从怀孕到生育,没有人问过任何冒犯她的问题,这正是她迟迟下不了决心回中国的原因。
突然,婴儿哭了,她一惊,转过头,她好像刚刚想起她还带着个婴儿,她自顾自笑了,她抱起婴儿,手能感触婴儿发热的尿布,她用一只手从行李包里拉出一块纸尿布,服务生过来问她是否需要帮助,她说她要带着婴儿去一趟洗手间。
所谓不变的元素就是宗教了。在她和旅人们一起昏昏欲睡的这一刻,她愿意相信巴厘人的宗教,死亡亦非别离,只是灵魂飘向极乐世界安息处的一趟旅程,在那儿,生活一如巴厘,却免除所有的困扰和疾病。重要的是,不再感到孤独无助。
背着行李囊的纳丹过来餐棚买了一杯咖啡,他端着咖啡,唯一的一张塑料桌放着喝到一半的咖啡,旁边是童车和行李箱,他看看四周,踯躅片刻,又离去了。
她跟旅人们一起吃是最简单的巴厘食物Gado Gado,那是一种印尼沙拉--用多种新鲜蔬菜加入香辣花生调料凉拌,配合糯米糕和切片状的熟蛋。午后的小店安静得甚至没有音乐,风扇懒洋洋地摇着热风,旅人们昏昏欲睡,街上巴厘女子裹着艳丽沙笼头上顶着祭品在热得似在烧灼的阳光里行走袅娜,祭品是新鲜芭蕉叶或椰子树叶做成的小小方篮,里面放着鲜花瓣水果米饭和一柱香,在炎热中像清凉的溪水一样到处流淌着它们的馨香,一天五次,巴厘女人用这些给人食欲和美感的祭品祭拜,夜晚,鲜花和香烛的馨香将更加浓烈,她将像被催眠一样四肢松软思绪如蒸汽袅袅蒸发。
他已经走出很远,听见背后隐隐传来婴儿的哭声,纳丹在想,带婴儿旅行可真不容易。
楚红走进乌布镇上那家有着日本料理风格的小店,她盘腿坐在靠门口的榻榻米上,她曾经剪短的头发又留长及肩,穿着当地商店买来的白色全棉绉布宽松裤和白色的手绣花镂空布衫,婴儿就睡在她的脚边,她像打坐一般的坐姿和内在的安宁,令她的周身,或者说,她所处的空间有一股宁静的气氛,走过小店的旅人,会被这股宁静吸引,他们停下来,向她微笑,然后走进店堂像她一样盘腿坐到榻榻米上。
“印尼著名旅游胜地巴厘岛发生连续性爆炸事件,至少216人死亡,300多人受伤,绝大部分是澳洲及欧美旅客。爆炸事件发生在10月12日午夜……”这是一个月以后的CNN新闻画面:刚刚经历了爆炸的巴厘岛,烈火和黑暗交织,营救人员从正在冒烟的废墟里拖出一具具尸体。
赛姆告诉她,去巴厘岛一定要去乌布住几天,走一些舞场、博物馆和画廊,重要的不在于那些舞和那些画,重要的是乌布浓厚的艺术气氛,街头随处可见的石雕和木雕,当地人身上的手织纱笼和蜡染布,商店和小街别具匠心的格局,街后梯田如画,梯形山中古老的圣殿和庙宇,通向寺庙的阶梯前铺着鲜花,旅馆里的做服务的小伙子夜晚在舞场演奏甘美朗,山姑穿着卡巴雅镭丝通花上衣和斑斓的纱笼,鬈髻上别着鸡蛋花。赛姆一年前从巴厘回来时仍然显得兴奋,虽然他这是第三次去巴厘,距离他二十岁时的巴厘当然会更令人失望一些,可是和外面的世界相比,巴厘仍然保留某种不变的元素。
在新加坡大巴窑组屋:楚红推着童车从电梯里出来,手里大包小包拿着从超市买来的食品,她走过组屋长长的走廊,邻居的电视声音传来,突然,楚红凝神片刻,她紧走几步,急促打开房门径直去开电视,第八波道的晚间新闻刚刚结束,她转到CNN频道:
两三天里乌布镇上的人都认识了这个孤身带着孩子穿一身白色气质娴雅的年轻母亲,他们对她亲切温和,也许岛上的人就是这般亲切温和?他们以为她是日本女子,孩子的父亲或许在岛上?关于巴厘岛是日本女孩寻欢作乐的伊甸园,已是世界性的公开秘密,她们在东京节俭度日,却到巴厘挥霍,巴厘海边英俊的Beach boy(沙滩牛郎)耗去了她们积蓄了好几年的钱,他们也给了她们一生最超级的浪漫,据说。
“警方说这是印尼历史上最严重的恐怖事件。巴厘岛的致命性炸弹是安置在一辆汽车里,停放在游客云集的库塔海岸一家迪斯科舞厅大门外,强烈的爆炸造成大火,许多人被烧死,难以辨认身份,另有不少人埋在爆炸的废墟里……
婴儿躺在蓝色童车里,蠕动着小嘴作着吮吸状,她转过头凝视着婴儿,它就像这个岛一样也是超现实的,楚红常常不敢相信她有了自己的孩子。她竟在那个夜晚,在2001年9月11日的夜晚怀孕,然后从未婚女子变成单亲母亲。所有的虚无都被这一个小小的婴儿化解了,这样的感触却是无比真实。
此时此刻,曼哈顿下城公寓的纳丹正在收看同一个频道,在阿根廷,赛姆刚刚起床,他正打开电视机,CNN新闻还在继续:
直到二十三岁纳丹才决心重回学校读完学分,用五年时间圆自己的梦,纳丹觉得没有辜负自己的青春。然后,读一门能赚钱的金融专业,住在曼哈顿的纳丹是可以一步就跨回现实。纽约,或者说所有大都市都是给外来人梦想让本地人现实的地方,他在世贸打暑期工也能赚到十七美金一小时,毕业后他在华尔街的证券公司找了一份工,那一年他二十七岁,也是他与楚红邂逅的2001年,做正式的上班族前再回一次东南亚,回一趟巴厘,如果说金马仑是他父母的故乡,那么巴厘是他的,他这么说,到华尔街就要脱下纱笼穿上西装了,不过这已经不算什么,他喝了一口茶,看着窗外的姹紫嫣红,我的同学在世贸上班,也许已和这栋大厦一起消失,不要说梦想,连身体,物质的本体都消失了。他的脸是呆滞的疲惫的,悲伤也需要体能,他的体能已在不眠之夜消耗。是的,那个电光火石,几千条生命和巨楼瞬间灰飞烟灭的人间炼狱已随着黑夜的逝去而变得遥远,当早晨他利用早餐时间匆匆忙忙讲着她应该知道他却来不及说的许许多多事情的时候,他们俩都处于某种梦游一般的平静和飘忽中,她专注地看着他又仿佛是在看着远处。
“巴厘岛爆炸事件刚好跟去年9月11日相距一年一个月又一天,这个曾被称为人间天堂岛的安乐乡,顷刻之间变成恐怖世界……”
人在岛上会丧失现实感,慢了好几拍的节奏,泛神的世界,频繁的祭祀中与世俗的游离,花和香油的熏香中听着甘美朗--那些在竹和青铜和铁上击打出的音乐,更不用说令人眩晕的锦织华服的舞蹈,到处是舞蹈元素,墙上的绘画,椰子林的婆娑,女子行街时的身段摇摆都成了舞姿,纳丹回纽约成了舞者。
The End
早先,纳丹十岁的时候曾和父母来巴厘岛度过难忘的暑假,他的做神学研究的父亲钟爱巴厘艺术。纳丹是带着巴厘的舞蹈记忆成长,十八岁,他独自来到巴厘,住在班家(村落),接受当地舞者授舞,他在乌布一待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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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红仍然背着一年前的双肩包,现在她多了一个重要旅伴,她的三个月的婴儿,一个安静嗜睡的女婴。她们跟着旅行团在巴厘岛的海边小城库塔住了四天,然后她独自带着婴儿去巴厘的乌布,这个以舞蹈和艺术扬名的中部小镇。她将在这里停留几天,这里的夜晚有不同的露天舞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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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丹说,只要来巴厘岛,他一定会来看一场喀差舞。没有一种舞蹈比喀差舞更摄人心魄,一百五十名舞者,那些从山上梯田直接下来的农夫,以整齐划一的声音,模仿甘美朗的乐声,舞蹈中不同动作和吟唱所呈现的场面令人叹为观止。而舞者古铜色皮肤,肌肉并不凹凸但体力强健,重要的不是劳动者的身体构成的舞蹈,重要的是在这个后工业时代舞蹈仍然是这群劳动者的生活方式。
成为作者,只需一步
一片静寂中,躺在童车里的婴儿醒了,楚红正从童车旁站起身举起相机,闪光灯吓着婴儿,哭声在静寂的舞场响起来,振聋发聩。楚红拿开镜头,以某种疏离看着身边的婴儿,再一次暗自吃惊,这个婴儿是属于她的。她松开手,相机悬挂在颈前摇晃,她用脱出的双手将哭泣的婴儿从童车里抱出来,闻到母亲身上熟悉的奶味,婴儿的嘴便张开来,头在她的胸前拱来拱去找奶喝,她抱着婴儿转过身,熟练地解开衣衫,在喀差舞现场观众席的最后一排给婴儿喂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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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声渐渐沉寂,他们也渐渐安静,围成圆圈的身体慢慢下跪,渐次往后仰,波浪一样此起彼伏,以圆的次序扬起来平下去,直至完全平静,当百多具身体平伏在地。
他们,一百五十名男性舞者,赤裸着上身,下身是用红色腰带系住的绿色细格纹纱笼,头上戴着红色鸡蛋花。庙门上方的庞大菩提树,在庭园投下了幽深的暗影。舞者围着一把巨大的树枝状的火炬,像蛇一样盘绕起来,然后分成两半,一半是侧面的阴影,另一半是灯火所捕捉的棕色肌肤和雕像般的脸。突然,鼓声响起来,舞者踏着节奏分明的舞步,年老的长者领唱,紧跟着多声部的大合唱,迷人的不可思议的十四声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