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等待交警和保险公司来到的间隙，我和同事S就安静地坐在车厢里，我们不停刷着公司部门的微信群，统一好口径说我们已经在回公司的路上了。
03
我关上手机看着窗外正在焦急等待的司机，用手指擦了擦玻璃上的雾气。听见同事S对我说了一句话。她说“你应该没有想到自己会在做这样的工作吧。”
因为对于这些角色中的任何一个人而言，在这个城市里的每一秒，都是为了在跳脱出过去，想要追逐更好的生活。
“怎么忽然问我这个？”我的手悬在空中，头转向她。
忽然间觉得我们每个人参与这个世界的方式都是那么的不同，这些不同之中又带着各自奇妙的情节。那些精致写字楼里的上班族和那些每日奔波在城市公路之间的司机们，他们过着不同的生活吗？或许答案是不假思索的肯定。但在某一瞬间，我却又觉得这些灵魂其实是相同的。
“我当初以为你会做两三天就辞职的，当初部门里来了一个也是留学回来的，985毕业的女生，呆了不到一周，实在受不了了，就立刻辞职走人了。你知道吗，你的背景比她优秀更多，所以我们都觉得你应该也会呆几天就离开的，因为这里确实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同事S给我讲着部门之前的故事，她似乎一直纠结的点就是我竟然选择了进入这家公司。
车子穿过一条条马路，车窗外是不断闪过的高楼大厦，我一边听着司机大哥讲着自己的故事，一边看着那些写字楼里亮起的灯，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走进了电影里，那些讲述着奋斗者主题的电影里。
“其实你可以选择更好的。”S喝着我刚才拿给她的燕麦牛奶，缓缓地说着，“我刚刚毕业进来的时候，领导上来就给我安排了一个特别艰巨的任务，我一个新人自己挑大梁去做，我真的用尽了全力想要把那个项目给做好，可是现实是，最后被我搞得一团糟，领导因为这个在部门大会上公开批评我，那次会议后我就决定要辞职了，当时我都已经写好了辞呈了，花了一个下午写的，字字句句都斟酌了不下十遍。”
因为我知道，这样可以丰富而痛快地表达自己的机会对于他日常忙碌的生活而言，可能并不多。
“然后呢，辞职没成功？”我追问道。
“现在没有文化，没有学历的人一点点要被淘汰了，我是真的羡慕想你们这样有头脑的人啊，我们一个月还没有你们一个星期的薪水高。”等红灯的时候，他开始说起自己从江苏农村老家一个人跑来上海打工的经历，虽然讲起话来磕磕巴巴，但我们也都耐心听着。
“就在我已经准备好拿着辞呈去敲领导办公室大门的时候，发现那天下午领导出差了，所以我只能等到第二天再去递交。然后谁知道，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那个晚上过去之后，第二天早上我如往常一样起一大早，去赶地铁挤电梯到公司打卡，在我坐到工位时，啃了一口我装了一路的包子时，我忽然觉得之前发生的那一切好像都不算什么。”
“像我们这种没有学历，没有文化的人就只能做这种苦力的活，每天早上一大早就起来上班，开着车子满世界地去送货，卸货，出了一点岔子还要被领导批评，批评完了还得扣工资，我记得我有一次就因为送货迟到了，被公司一个很大的客户给投诉到了领导那里，结果我那一天的工资就被扣没了。”聊着聊着司机大哥就开始讲起自己的故事，他似乎很擅长给别人分享他过往的经历。
燕麦牛奶里的吸管发出嘶嘶的声音，是喝完的信号。
我们能理解已经下班又被叫去加班的心情，所以在听见司机大哥的抱怨时也没有讲什么。期间聊天的时候，得知这位看起来有些年纪的司机大哥其实很年轻，还不满三十岁。我们彼此猜测着年纪，车厢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然后我就一直干着，把这份工作做到了现在。”
事情最初是因为我和同事S外出去做一个明天线下活动的现场准备。五六个小时前，我们带着物料出发，送我们过去的是公司的一个物流车，司机本身已经下班了，但是因为人肉不够，临时被他的领导安排来了送我们去活动现场，并帮助我们运输物料。
其实S戳中了我的心事，这份工作和我之前想象的的确不一样，曾经的我也在快乐与否这个判断之中游离，有过无数次想要逃避的心态，但或许就像她说得那样，当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的时候，我又会觉得从前的一切都不过如此。在这之前，我一直怀疑自己无法真正地坚持下午，我试图一次又一次地试探自己忍耐的临界值，但后来发现，其实对于大多数时刻想要放弃的自己而言，都是情绪的一时冲动。
02
“在无数次想要离职的想法之后，我后来发现其实自己也有在进步，领导和同事也会认可的表现。或许就是这些原因让我一直坚持到了现在。换句话说，有一万次想要放弃，就会发现又有一万零一次想要重新再来。因为我总是不愿意认输，不想服气。”S说自己的故事时，雨声变得更大了。我仿佛也从她的这些话里得到了一些感召，像是一种对当下自我的启示。
他勉强地挤出了一个笑容，我看着那笑容心里充满了心酸。我和同事S彼此看了一眼，没有说话，因为我们都知道，多少安慰的言语也改变不了此刻的心情。
在又过了半个多小时的等待后，保险公司和交警终于赶来了现场，在一系列拍照取证后，这场小车祸带来的事故也算作暂时化解。司机大哥打开门的时候，脸上终于有了一些笑容，告诉我们一切都解决好了，现在可以重新上路回公司了。
停好车子后，他说让我们再等一会，说保险公司和交警已经在路上了，等他们取完证开完单子，就可以送我们回公司了。车门再次被关上的时候，我想要把包里的伞递给他，他摆了摆手，说已经淋湿了就不在乎再湿一点了。
那一刻，我们所有人都如释重负似的。
领导果然在电话里把他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他挂断电话的时候脸上的无奈令人心疼。我和同事一起安慰他，想让他痛痛快快地把情绪释放出来，但他给我们的回应却是出人意料的平静。他说错了就是错了，他应该为这个付出代价。
或许只有共同经历了这样人生中不多的险境时刻，才会发现彼此身上善良的细节。
说完他打电话给自己的领导，按照他的话讲，就是管他的头头。电话里汇报工作的时候，能感受到他言语里的紧张。他一遍又一遍说着这是自己的错，无奈的神情和那个一直在方向盘上摩挲的手，让我也为他捏一把汗。
为了安慰大哥，因为是他加班配合我们的工作，所以我们决定在回公司后请他去吃碗面。当我们三个人收拾好东西，饥肠辘辘地赶去面馆时，我们留意到大哥在给妻子发语音。
大概交涉了一个小时后，司机大哥回到了车上，告诉我们已经通知交警和保险公司过来现场取证了。那个女司机有一点不好说话，言辞上很冲，但他尽力在忍耐。司机大哥把车子停到路边一个装修的工地前面，对我们说了声抱歉，因为他开车的时候不小心走神，而发生了这样的事故，耽误了我们的时间。
他跟妻子解释了自己晚下班的理由，然后和视频那头的小儿子说了句“爸爸马上就回家给你讲故事”。放下手机的他，狼吞虎咽地把面前的那碗面吃完，笑嘻嘻地对我们说完抱歉又说谢谢。
在试了几遍都无法打开门后，我只能看着车窗外一点点被雨打湿的司机背影，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觉得深处在这个情景下的我们，有点可怜，又有一些令人感动。
那时已经是夜里快要十点了，司机大哥提出要送我们两个人回家。但是我们都委婉地拒绝了，因为相比把我们送回去，我们更想他能早一点在这大雨中赶回家，去陪陪他的妻子和孩子。
让我心慌的不仅是我们在下雨天遇到了车祸事故，更是因为当我发现那辆被我们不小心撞上的车是辆宝马。隐约从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听见我们司机和宝马女车主之间的争辩声。听不清他们争辩的内容，但大概能猜到这并不是一件可以被轻松解决的事情。我终于坐不住了，想要下车去解围，但试图打开门的时候，发现刚才死机大哥在下车的时候，把车门给锁住了。
04
窗外的雨声很大，霹雳吧啦地把人的心情砸出一个个窟窿眼来。我不时看着窗外的情形，那辆车上的司机下来用手机做事故现场取证，车子的闪光灯一直不停地闪烁着，颇有些灾难现场的悲壮感。
无论是我和同事S，还是这位辛苦奔波的司机大哥，我想我们都是相似的。无论眼下的生活有多么的难捱，经历过多少无法平息的时刻，尽管有着抱怨，但还是忍耐着跨过了生活安排给我们的一处处荆棘。
我对她说不会的，这种事情领导是不会知道的，就算知道了，责任也不在我们身上啊。这是我当下唯一能想到的说辞，然后从背包里拿了一包我早上上班，但因为太忙而忘记喝的燕麦牛奶给她。
在大城市里的年轻人们，大多拥有相似的经历，在这万象世界前无数次崩溃，但又无数次揉着惺忪的睡眼起床，朝着自己想要的生活奔跑。因为我们知道，那些觉得熬不过去的前夜总会过去，第二天的清晨也会伴随着一个更加坚强的自己到来。
身旁的同事S问我该怎么办，我说不用紧张，应该只是简单的刮蹭，没有人身安全就好说。其实在这个时刻，我的脑袋也几乎是一片空白，我试图安慰着有些慌张的同事，听见她垂头丧气地念叨着“完蛋了，要是被领导知道了，又要挨批了。”
后来的我们，在长大的同时，也学会了处理和修饰自己的情绪，那些在昨天哭泣和难过的我们，都被珍藏在了回忆里。因为我们知道，生活继续下去的动力，永远不是停留在过去，而是因为明天那个笑嘻嘻的自己。
几乎就是在对白脱口而出的一瞬间，我听见车窗外发出的声响，两个车子在拥挤的车流之中撞在了一起。发动机随之暂停，我透过后视镜看见那辆车的车主，和我们这辆货车司机的表情如出一辙。司机大哥叹了一口气，骂了一句脏话，接着在一句“你们就在车上别动”之后，下了车。
就像这个发生了车祸的夜晚过去后，第二天我和同事S又如往常一样上班，坐着那位司机大哥的车去往活动现场开始新一天的工作。
01
在路上的我们，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眼前只有新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