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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贝蒂和你在一起吗?”

“我们在这儿。”他喊。迪尔太太从小路上拐了进来。她今天看起来很漂亮,头发梳得柔顺,身穿一件精致的夏季夹克,比她平时喜欢在家穿的没有版型的连衣裙好看得多。只不过,她坚持要戴一顶明黄色的帽子,让她看起来像一朵朝阳的向日葵,但斯奇普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她。

“是的,她在这里。”通过迪尔太太脸上的微笑,他知道自己没有闯祸。

斯奇普听见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站了起来。

“我们得回展览现场去。”她说,“他们要开始祝酒庆功了。我想你妈妈会希望你在场。”她打量了一圈被摧毁的教堂和地上碎裂的雕像。

他们一起在祭坛的台阶上坐下,贝蒂双脚并拢,用手指把脚裹住。然后来了个男人,朝他们点点头,但一句话也没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包裹,将种子撒向天空,它们如雨点般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鸽子们应声飞落,好大一群鸟儿扑着翅膀低头啄食,发出鸽子特有的咕咕声。咕咕咕,咕咕咕。在这群凄惨年迈的鸽子旁边,还混进几只伦敦小雀。

“我的天哪,你看,这多美啊。”迪尔太太感慨道。

无顶的教堂美妙至极,像极了上下颠倒的世界。斯奇普跑到建筑的残骸中央,《圣经》的残页散落一地,封面被撕碎了,单薄的纸片瑟瑟发抖。贝蒂心中升起一丝敬畏,她站在教堂入口,不敢再踏入一步。斯奇普回头,才发现她已变成了远处的一个小点,于是又走回来,轻轻挽起她的胳膊,带领她前进。一辆自行车靠在祭坛上,临时搭建的火炉里全是烟灰,种种迹象表明,有人曾在这里住过。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见到废墟和塌了的楼呢,迪尔太太。”斯奇普回应道。

“好的。”贝蒂是他忠实的追随者,“咱们进去吧。”她把他妈妈的娃娃露露带在身边。他们一起跑进狭小的入口,踢起一阵尘土,一条小路在他们眼前展开。这又是另一片废墟,水管贴在碎石外面,一只猫如同芭蕾舞演员一般踮脚走在上面。这条小路钻过一道拱门,伸进一片院子。斯奇普和贝蒂脚底仿佛生了根,在他们面前耸立着一座教堂,恢宏的气势犹在。几个曾经用来镶嵌彩色玻璃的门拱依然完好,但教堂的主立面毁坏殆尽,屋顶也不见了,只剩下几面墙围成的空壳。他们走了进去,靠近时,惊起一阵鸟儿的喧哗——原来是鸽子。墙顶上的几百只鸽子拍打翅膀,咕咕叫着,还有一些鸽子摇头晃脑地在地板上跳来跳去。斯奇普赶走了它们,牵起贝蒂的手。

“我正在学着欣赏它们,我的孩子。”

“咱们到里面去吧。”他说。

父亲和美人鱼女郎站在兰开斯特宫的台阶上等候他们。

尘土落得到处都是。人们走得很慢,抬脚跨过大石块和放错了地方的东西:马路正中的混凝土块、坍塌的墙体。贝蒂从一堵墙的夹缝里摘下一朵蓝色野花,把它纤弱的花茎缠在手指上。斯奇普在一扇铁门前停下脚步,他们听见门内传来无线电的噼啪响声。贝蒂瞪大了眼睛,斯奇普踩在墙底蒙了灰的凸檐上,踮起脚,越过门顶朝里观察,然后他跳了下来。

“快来吧,”他说,“赶快,致辞开始了。”

对面的整片街角都围上了隔离栏。一颗炸弹在大楼里爆炸,但墙体安然无恙,因此事发地看上去像一座露天剧院。他们继续穿过一条窄巷,巷子通向一片盖了顶棚的区域,斯奇普将各种招牌悉数过来:理发店、裁缝店、马具商、裁缝店、书店、酿酒厂。这块地方到处都乱糟糟的,毫无秩序可言,斯奇普却对此地情有独钟,这里让他有种家的感觉。他找到一块称心的石头,形状不是很圆,但很有分量,他把它精准地投进一个坑里。

斯奇普看着自己的母亲从一群西装革履、礼裙熠熠的男男女女身边被领上舞台。演讲开始的时候,他看了看周围的作品,有几件他很喜欢,但大部分都不合他胃口。他把贝蒂留在迪尔太太身边,自己则偷偷溜走了。这里是展览的主展厅,但还有一间小一点的房间,里面展出了几件“附属作品”,母亲的第二件作品就在那里。总的来说,那些展品标题对他来说毫无意义:《抽象》《工作室》《轮子》。只有一件名叫《滨海路》的展品还不错。他将它视作拆分开的海滨景象:码头、乐队演奏台、沙滩。但其他作品又该如何理解?《双圈》《构成》。说实在的,这些名字大部分都挺蠢的。

贝蒂跟在斯奇普身后。她很崇拜斯奇普,所以他不必费神发号施令。他们从兰开斯特宫的大长廊里跑了出去,远离大人们。他们跑到街上,斯奇普才想起他忘了带他的防毒面具,不过应该也不要紧。贝蒂故作老成地说:“你知道,我以前来过这儿。好像是参加一个庆典之类的活动。”话音刚落,她的笑脸就罩上了一层阴云。斯奇普知道,这令她回忆起心酸的往事,为了让她从中解脱,他推了她一把,他们跑下台阶。

所有人都被叫到外面去听致辞了,所以这间屋子里空空荡荡。最远的角落里放着母亲曾用作工作室的海滩渔棚,她决定把这间茅屋本身也改造成一件艺术品。它被拆开来运送至此,再重新搭建,他也被允许搭把手。没有了海鸥和狂风,被搬入城市、移进室内的小屋看上去竟如此不同。他得承认,它有些怪诞。他的手划过厚厚的木板。门上有一个小洞,他有时会透过它偷看母亲工作。

皮埃尔叫住在房间另一头的普鲁,对她打着手势:能让他们走吗?斯奇普转过头来看母亲。她被一群人团团围住,身穿那件被她称为“靛青色号”的鲜艳蓝裙。她看上去不算太坏。她对父亲做了个口型:没问题,望着他们的眼里满含笑意。

她把这座小屋放在火车铁路的两根枕木上,把它运到这里来经历了一些波折,因为它实在太重了。玛戈特常常紧紧搂着他,戳弄他的鼻子和头发,抱怨木屋容易生蛀虫,也容易被腐蚀,但母亲最终还是占了上风,所以他们才能在这里重建小屋。屋外的一块牌子是他亲手为她绘制的。欢迎您在海滩小屋周边自由探索,也可以进屋参观。他不得不把这句话重写一遍,因为在第一块牌子上,他把“探索”写成了“深索”。在这座海滩小屋里,藏着一个只有斯奇普知道的秘密。只有他和母亲才知道的秘密。贝蒂不知道。迪尔太太和玛戈特都不知道。

“我们只是想出去逛逛,不会有事的。”父亲微笑地低头看着他俩,从不和大人说话的贝蒂把拇指塞进嘴里,假装自己是个隐形人。皮埃尔身边的女人涂了绿色的眼影,看起来像只美人鱼,前提是美人鱼会在盛夏时节的伦敦市中心现身。有那么一瞬间,她本人和她像牛仔套索般揽住父亲腰的姿势让斯奇普看得入了迷。

“小屋里有一个隐藏的隔间。”她说,“你是世界上唯一一个知道它的人。”

“等一下,”皮埃尔说,“你们两个小家伙要上哪儿去?”

另一个房间掌声雷动。斯奇普爬上摇晃的台阶,爬进屋里。小屋里缠着蛛网,潮湿如旧,虽然屋外挂了标志,但他总觉得没有多少人会愿意进来“探索”。小屋背后有一道墙是假的,他敲击木板,想找出松动的那块。它在这儿。他把它抽了下来。里面藏着一个与《潘趣和朱迪》傀儡剧场差不多大的小空间,在漆黑一片的壁龛里,在一根木棒上挂着两个倒吊的人,它们摇摇晃晃地吊在绳子上。他轻轻在它们身上敲了一下,于是它们开始晃动,相撞。它们的小脑袋颤抖着,如同树丛上的醋栗。

“爸爸。”他说。皮埃尔大笑。

“可是,妈妈,如果你想把它藏起来,又为什么要把它放在这里呢?”

“跟我来。”他说。他们一同从长桌下爬到气派的大门跟前。从桌底探出头时,斯奇普拉起贝蒂的手,帮她钻出来。一般情况下,他不会同意和女孩拉手,但考虑到她才六岁,也许还不适应这里的环境,毕竟,自从被分配到他们家以来,她还是第一次回伦敦。肖勒姆的每户家庭必须收容一位难民。她是柏蒙德西人,用她的话来说,比肖勒姆离伦敦近得多,离这儿——位于西南腹地的兰开斯特宫只有一百六十千米。他推着她赶紧离开这间令人窒息的房间,但一只手在门边抓住他的脖子,把他拖了回来。

“因为有人不许我把它拿给别人看,偏偏我不是个听话的人。”她朝他神秘一笑。“这是一份礼物。”她说,“是我送给你的一个秘密。”

一个涂着虾仁色口红的老妇人将脱了皮的手伸进他的头发:你为妈妈感到骄傲吗?他连忙躲开,拔腿就跑,钻到了桌子下面。如他所料,他在桌下撞见了贝蒂,她正盘腿坐在地上,安静地吮着大拇指。

“它们为什么被吊死在上面?”

房间里人头攒动,觥筹交错,但斯奇普和小女孩贝蒂却不想留在这里。斯奇普从玛戈特的怀抱中挣脱出来,从加博(1)的螺旋雕塑和赫普沃斯(2)的作品旁仓皇跑过。普鲁登斯·米勒创作的《圣海伦娜》位于展馆正中,在他眼里,雕塑扭曲的弧线震撼夺目。作为展厅中的主要展品,光线完全按照作者的意图投射在雕塑上,可惜斯奇普已经看腻了。在它刚从朴次茅斯运来,还是块发霉的大石头时就见过,妈妈又费了大把时间在上面敲敲打打,以至于他现在都懒得远远看上一眼。为了这次展览,她已经筹备了许多年。

“我不知道,”她说,“但请你记住,我们还活着。”

玛戈特·伊芙斯还是改不掉乱发牢骚的老毛病,但看到那发亮的双眼和绯红的两颊,就知道她有多激动了。像很多女人一样,她喜欢把头发盘成大圈,再用束发网和亮晶晶的发胶将它固定,让自己看起来活像个装饰品。在局势突变的非常时期,能够促成这种性质的展览顺利举行实属不易。光是为了让每一步按部就班,争取布展许可、划定使用权限、和兰开斯特宫交涉就已经大费周章。

兰开斯特宫美术馆,1942年

伦敦新运动艺术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