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会一直拒绝他,他从她的话里听出这个意思。于是他不再听她高谈阔论,只有零星的词句渗入他的耳朵:我很迷茫,不知如何是好。
老朋友,你确定吗?他正式递交辞职信的时候,阿什顿将信将疑地问他。你懂的,老爸老妈喊我回去,他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回到客房,屋里火光摇曳,像极了有一夜在尼罗河岸见过的夜空中迸裂的烟花。他原本心存一线希望,兴许她还是会跟着他走。然而,当她开口说出这番尴尬的、事先准备过的演讲,谈到房间和避难所,他只觉得那一线希望在逐渐熄灭,直到彻底消失,幻灭。
她是血肉之躯,她的身子被一道黏稠的血丝玷污了,弄脏了,她也是骨架造的。她有小巧的双乳,纤细的脚踝。与其答应她做那些事,他当时干吗不直接把她拽到床上?掀起她的丝绸裙,脱下她的连裤袜。用扎人的胡子抵住她的下巴,吮吸烟草的香气,将他心底无穷无尽的爱意交付给她。他抬头望着锡安剧院屋顶的椽架,它们快要断了。
一派胡言。
“你从我的过去里突然出现,把我耍得团团转。你明知道我已经结婚了。”
“你知道吗?”她从口袋里掏出土耳其烟,他笨手笨脚地为她点上火。“我以前从没把我的婚姻理解成建筑场所:它是一座陈列珍品的城堡、一个城市、一栋房子。里面不过是一圈房间,几许回忆,还有无数脆弱的时间片段。而你的到来动摇了这栋房子的地基。”
“没错,我的确知道。”
威利不知说什么好。她到底向哈立德坦白了什么?
他早已备受折磨,因为他再也无权知晓她生活中的每个细节。比方说,他想知道她抽完烟的嘴里是何许味道。她会在早餐时吃很多吗(他觉得不会)?她属于那一种人,她渴望被人爱慕,甘之如饴,恨不得别人对她朝思暮想,可最终却嫁给了一个经常消失的人,而且,哪怕哈立德回来了,也不会在她身边逗留。哈立德能够占有她的全部,这让威利觉得屈辱。他知道她最不堪的那一面,可这能带来什么安慰吗?
她在电影院的椅子上坐下来,转过身。“天啊,怎么会呢?没有。”她对屏幕眨了眨眼,“他永远也不会知道。”
恐怕不行。
“你把……你让我做的事告诉了他?”
他们周围,圣城在积雪的重压下发出呻吟。他又看向电影院的银幕。
她冷峻而又平静地看着他,将熊皮大衣稍稍解开。里面的那条裙子上,排扣沿着脖子一直系到下巴,仿佛在昭示她的难以打动和遥不可及。
若想向她敞开心扉,他必须将这一番话向她表白:
“这是他的拿手好戏。”
没有人比我更懂你,也没有人会比我更爱你,这份爱会持续一生,你是我的女孩。但这话不对,拉苏尔已经夺走了她的身心。
“他又失踪了一周。”
“请不要觉得我没有为此付出代价。”她说,她的手在颤抖,冰凉的手指碰到他的手,“没有选择和你在一起。”
“什么?”他转头看她,“埃莉……他怎么说?”
他没有回应这句话。
“我把一切都向哈立德坦白了。”
“我的丈夫给了我持久稳定的力量。假如没有他,我活不下去。”
话虽如此,她的视线却停留在电影胶片上蓝色、黑色、灰色的光点上,他看见它们在她的眼里跳动。
这句轻描淡写的评价却足以将人彻底淹没。他一句话也没说,也许正是这场婚姻把她变得冷酷。他突然渴望将她刺穿,这种欲望占据了他的身体:这是一种雄性的本能,如同在脆弱的蝴蝶正中插上一根针。无数扇门在他心里永远地合上。他们都有一阵子没吭声。
“没关系。”她低声说,“我没在看。”
“为什么这里只放这一部电影?”他问。
“你真不该看到这个。我们走吧?”
“因为要从开罗引进一部新电影实在太花时间了。”
“你康复了吗?”他本想温柔地说出这番话,可惜事与愿违。他们一起抬头盯着银幕,只见无数未出生的孩子围绕在坐在王位中的母亲边漂浮,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想象自己漫步在潘特罗霍滨宫交错的走廊、平台和楼梯井间。他竟完全把自己当成了童年时的小男孩,穿梭在回声幽幽、阴冷空旷的大宅子里。他飞也似的跑上楼梯。窗外肆意生长的树杈撞在玻璃窗上。不管他做了什么,不论他的愿望多强烈,都永远无法在这栋房子里扎根。那间房间不再是他的,屋里到处是堆满烟头的烟灰缸,靠垫上的脑袋印子还未褪去,东方罩毯铺在旧皮椅上,壁炉旁的书堆得像小山,浩海千帆的巨幅油画在墙上铺展。对他而言,她的拒绝就是诅咒他永无止境地走下去,他的位置将永久地被人替代,而她本人却毫不知情。
“是的。”
“我的内心其实很扭曲,亲爱的。我不是个完整的人,更像个模糊不清的幻影。哪怕没有嫁给哈立德,我也无法将自己托付给你。我不需要你。我的心里没有你的位置,从未有过。而你一直想得到的我,那个我,恐怕根本不存在。”
“你来了。”
他们头顶的横梁又断了一根,这一次是在更靠后的位置,紧接着响起更严重的开裂声。他拉起她的手。
埃莉诺拉在家休养了三个礼拜,他没有探病的勇气。他让阿什顿的女儿替他捎了一封简讯,十天之后,普鲁就要被送回英格兰去,在那里待到来年,等阿什顿被调任至塞浦路斯或马耳他后去和他会合。她是阿什顿土地清查计划中的绊脚石,总是缠在他的脚边,在桌子底下乱爬,净让人操心。至少威利这么认为。这个孩子对那天在石头别墅里和村落广场上发生的事只字未提,他甚至怀疑她是否还记得他在现场。每每想起这件事,他总会难过,觉得于心有愧。埃莉诺拉跷起腿。埃莉诺拉,她是真实的吗?又或许只是一种希望的寄托,一份初心的象征?也许她实际上是一个地方,和这座剧场、这座棚屋、这座被城墙包围的城市一样。
“快走。”他把她拽了起来。离银幕最近的天花板塌了下来,瓦楞屋顶掉在地上的雪堆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银幕倒在地上,但还能听见小型放映机齿轮转动的声音。突如其来的冷空气如同一场洗礼,夜空中闪烁的星光在黑暗的底色上尤为刺目。
埃莉诺拉在他身边坐下,一身裘皮成了她的庇护。他眼睛盯着屏幕,身上的剧烈反应却让他始料未及。他感到似乎有无数针头刺着皮肤,身上的每种官能都在复苏。起初,他只用余光偷瞄她,最后终于缴械,转过头看她。他发现,她的举手投足间永远带着端庄的戏谑,她的本质完全表现在外。换句话说,不可触碰。
“埃莉诺拉。”他拉着她来到门口,走到大街上。他们驻足,有些诧异地看着头顶突然出现的耶路撒冷夜空和指指点点的人群,他们在围观前一秒还在室内如今却暴露在外的地方。她拂去大衣上的雪,面容苍白而美丽。除她以外,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他献出忠心。每一次背叛都等同于离死亡更近一步。他幡然醒悟,她是战前无忧无虑的日子,那些明媚的夏日,和大宅子里数不清的房间。换言之,她代表了他的整个过去,而这才是他最想得到,却永远无法拥有的东西。
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终究让他变了主意(变心,他的母亲过去常说:亲爱的,你变心了吗?这是常有的事,相信我,人都会变心)。
她像雪地里一只受伤的鸟,他说:“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安排我上那儿去,在里佛塔遇到哈立德。”
埃莉诺拉的香味传了过来。茶香?青草?还是刚摘的树叶?它们和土耳其烟草的气味混在一起。她在他身后徘徊,但他没有抬头,指甲掐进掌心。他想起在肖勒姆训练时,曾去布莱顿海滨散过一次步,那大概是上辈子的事了。灰蒙蒙的海边,被他领走的女孩突然改了主意,把手抽回来,扭过身去。她叫弗洛伦斯,不知为何,他记得这个细节,她涂着红指甲的纤纤玉手松开了他的手。她看着他,好像他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他也的确与陌生人无二)。她的脸上掠过一丝惊恐,没有多做解释,那双鸟一样的小脚便踩着舞会上的碎步逃跑了。他独自一人被遗弃在忧愁灰暗的海边,越发确信自己是这世上最丑陋的怪物。他又想起一个瞬间:床上的美女转过身,她开始感到厌倦,甚至恶心。然后,她拒绝了他。往你的脸旁扔拖鞋,在你的脚趾上踩一脚,用含糊的理由和虚情假意的解释搪塞,最后只是为了表达一个意思:我不需要你。
她转过身,擦去眼皮上的落雪。“是哈立德主动要求的。”
威利已经辞去了阿什顿团队的职务。在里佛塔事件发生后不久,阿什顿又邀请他加入。我们确实需要重新思考城市发展的方方面面,他说,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进行地籍测绘。需要借助航拍照片对巴勒斯坦南部地形进行精密勘察,继而调整旧有地图。他会和一个埃及团队合作,这个团队编绘过西奈和加利波利的地图。我们美化城市、拆除钟楼、打磨城墙,都只是浮于表面的工作,它们在本质上是为了重新划定土地产权而服务,这项工程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阿什顿的话题越扯越远。威利只想和埃莉诺拉再次遨游天际,去捕捉某种东西:什么东西?如果他们能够遵循自然的秩序,抚平脚下地球上的累累伤痕该多好!可是,阿什顿热衷于制造新的创伤,它们比威利胸口那几道伤疤要血淋淋得多。威利喝干了手中的酒,放下玻璃杯。抱歉,查尔斯,我可能要退出。
“可是原因何在?他知道我们的事了?”
锡安剧院的门开了,他听出了埃莉诺拉的脚步声。细碎、轻盈、坚决。只凭一阵脚步,看一眼手臂的轮廓,我们就能立刻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心爱的人。他回过头,只见她穿了一身裘皮大衣,颜色比他见她穿过的几件赤褐色狐皮大衣都要深,这件是接近黑色的熊皮。
“他没说,但他特意强调必须要把你拍进画面。他想把这些照片发给一些首脑,我也不知道具体要寄给谁。”
在蓝星学院念书的时候,他经常爬上学校的围墙。大片盐田和成排的丘陵在他眼中宛如一名侧卧的女子,不是体态婀娜的女子,而是臀部窄小、抖动腰肢的假小子。他首次飞行时,开的是皮菲德发明的一架七拼八凑的新奇玩意儿。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脚下的大地,头一回从空中俯视那女子的臀,它们不再是流畅的曲线,更像是凹凸不平的疤痕。
威利从她身上移开视线,只见一只黑狗鬼鬼祟祟地贴墙走来,爪子陷在雪地里,耳朵扁平。他这才发现,狗在耶路撒冷并不常见。这里的猫更多一些,还有数不尽的飞鸟。
锡安剧院里没有一丝暖意,简直要把人冻僵。威利挑了个中间的位子坐下。几对男女坐得很分散,一些孩子坐在前排。他只想尽可能地远离他们。但对于那些幸运的人……他们找到了“幸福青鸟”。《幸福青鸟》这部电影已经上映很久了,耶路撒冷的每个人都看了四五遍。所以,威利对剧院里竟然还有人感到惊讶。他没有在意屏幕上的画面,点上一支烟。
“你以为我故意要伤害你?”她温柔地问。他看到狗在两个路人走过时伏下身,接着又继续小心翼翼地将爪子伸进雪中。
耶路撒冷是一片静谧的银装素裹。几场断断续续的暴雪过后,积雪铺成厚厚的毯子,白得晃眼。它连续地铺洒在万物之上——树上、自行车上、栅栏上。行人步履缓慢,在陡峭的山丘上如履薄冰。耶路撒冷的穹顶、角楼、尖塔都悄然遁形,改变了城市的氛围,一扫宗教圣地所赋予它的沉重和疲惫。也许是因为这场雪,整座城市看起来一派祥和。街上的雪刚落下不久,威利踩在雪上,还会发出吱呀的响声。
“我不知道。”他说。从这一刻开始,无论生或死,我们将仅仅活在彼此的记忆里,活在我们共存过的故事里。这句话是她说的,抑或仅仅是他的想法?他也给不出确切的回答。
耶路撒冷,19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