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她们都沉默了。
“我是指这座岛。你想离开这座岛吗?”
“我看了一些你母亲的照片。”安德莉亚说,“她和你很相像。”
“你很想离开吗?”安德莉亚问,从阳台上朝她走来。普鲁不想和她产生任何互动或交流。继鲍姆夫人之后,不断有女人来来去去,先是克莱拉,再是安德莉亚。她不想在她们身上寻找依靠。安德莉亚是个脆弱的女人,她的脖子长而纤细。她常常提到坠落,还患一种神秘的怪病:总在不合时宜的时候突然入眠。普鲁认为安德莉亚不会在父亲的生命中长期停留。
“唔。”普鲁绝不屈服。她不会放低姿态问她:哪张照片?我长得像她吗?真的像吗?
那一晚,查尔斯·阿什顿在沙发上睡着了,普鲁只好和那个年轻女人——他的情人独处。她们像猫一样围坐在一起。普鲁以为安德莉亚会像往常那样自己溜走,但她没有,仿佛在做出某种声明。
“你想出去吃晚饭吗?”安德莉亚说,“你爸爸今晚肯定醒不过来了。”
“你去画安德莉亚吧。”
普鲁的心沉了下去,她耸耸肩,答应了。安德莉亚开了她那辆农用小货车,她常开着它到小岛另一头的海湾去。她们在石头码头尽头的一家餐厅吃了晚饭,海浪拍打的声音贯穿了整顿章鱼晚餐。十七岁的普鲁如今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无知,可是,她仍旧傻傻期盼这个世界能够给她想要的一切。这个女人不比她年长多少,眉毛又浓又黑,正用一只稳健的手拿起餐巾,擦拭诱人的双唇。
“我还没画完。”他说。
“你母亲死得太惨了,我听完很难过。”她说。
她站起来。
是啊,所以普鲁才会被带到这里来。在她们身旁的小型海港上,几艘小船时浮时沉。一只蛾子在普鲁的指关节上稍停一下,旋即飞向别处的一盏灯光,自取灭亡。
耳畔只留下一声微弱的嗡鸣,普鲁听任包裹他们的海浪的低语声占据脑海。她曾听过一个传说,说在小岛西面的渔人海岸上有一栋房子。不久前,人们开始议论纷纷,说看到房子上闪烁着微弱的亮光。房子里住着一个想要逃跑的寡妇,而这亮光,据他们所说,是她顺水漂走的身体的一部分。灯光逐夜变暗,直到她彻底离开。普鲁想把这个故事讲给父亲听,但终究没说出口。
“被面包噎死的。”普鲁说。她看着她们面前的一篮子面包,几乎在拿这个巧合、这种象征主义的手法开一个玩笑。
“不可能,”他说,“女孩子年纪轻轻,不该跑到伦敦去。”
安德莉亚的双眼又睁大了一些。“不。”她说,“你父亲告诉我,是因为医院强行把喂食管插进了她的身体。”
他的回答很轻,但很认真。
“这才是她的死因?”
“父亲,我想在夏天过完以后住到伦敦去。你觉得有可能吗?”
“对,没错。是喂食管刺破肺部致死的。”
“这样吗?”她坐着。他用铅笔描画她时,仿佛水漫过她的身子,摇摆的光线犹如水将她托起,又微微放下。
普鲁没有继续听这个眼神阴郁的女人的讲述,她的耳中响起砰砰的爆裂声。她闭上眼,将身体里的一切知觉、声音和思绪全部放空,她只是一束光,和被阳光烤干的鸟骨一样纤细又空洞。她的母亲曾一度绝食,会把面包从桌上拿起来,将它撕成碎块,说:“拿它喂鸟吧,普鲁。它们比我更需要这片面包。”
但他没有理会她。“只是拍几张照片而已,亲爱的。”普鲁跟随他来到正厅。他让她坐在从没生过火的白色大理石壁炉旁。他的面前既有相机,又有画具。她面朝他,一阵微风拂面而来,仿佛放在她脖颈上的一只手。
次日早晨,父亲邀请普鲁同他一起散步。那不是一次愉快的经历,他说了些打趣的话,她假装没听到,接着他们一起陷入忧郁中。他们从一间小房子门前走过,白垩和沙土落得满地都是,榔头叮当作响。雕塑家卡斯滕·阿泽帕蒂正在创作。和其他马耳他的雕塑家一样,他是在意大利接受的艺术训练,但他是为数不多的回来的几个人之一。艺术家亲自走到门口,看到他们,他露出微笑。
“也不是非她不可吧?”安德莉亚说。
“晨起散步?”他用意大利语问。
他坐在椅子上转过来,摸着胡子,伸开五指。
她的父亲对各种语言都略知一二,但除了英语,没有一门精通,他说:“是啊,神清气爽。”
“一定要用你的女儿当模特吗,查尔斯?”
“进屋坐坐吧。”
安德莉亚看着他们,皱起眉头。随后,她把身子倾到桌子另一头拿起一包烟,点上一根。她有一头棕发和一张匀称的方脸,只比普鲁大七岁。
“可以吗?”
“嗯。”
“当然。”
“我把地方都布置好了。”
她可以随便触碰任何东西,锤子、秤、水桶以及戈佐岛小岛上的一座教堂委托他雕刻的一尊圣像,不过他才刚开始在石头上轻轻勾勒出轮廓。圣徒长袍上的腰带、袍子的垂感和她下巴的线条已清晰可见,但脸和手还只是初具雏形。普鲁摸着石头,它栩栩如生的触感令她惊讶不已。他告诉她,这种石头叫阿尔坦卡。粉褐色的石块上点缀着赤褐色的斑点。
“对,我知道。”
他们沿尘土飞扬的小路走回别墅,对于英国人而言,这样的天气未免过于炎热。普鲁说:“爸爸,被面包噎死,和在疗养院被强行塞入的管子刺死可不是一码事吧。”
父亲放下手中的《泰晤士报》,对她怒目而视。“我们今天约好要拍照的,普鲁。”
他转过来看着她。又是这张脸,长胡须,蓝眼珠,眼白上的红点像是一盏飞行信号灯。看着这张脸,她想:一旦拿到一片土地的详细信息,你就以为它成了你的囊中之物——比如在这里,在马耳他,你会以英国总督的身份在瓦莱塔港绕上一圈——测量岩石、桥梁、各个点之间的距离,然后走下台阶来到港口水边,悉数教堂,心里尽在盘算怎么把这些东西重新规划,然后通过你的鸟瞰图运筹帷幄。你把一座城玩弄于股掌之中。只需要在提比利亚走上一圈,再派你那支武装雄厚的警卫队拿下这片地,帮你的计划铺路——开垦瓦合甫(2)用地,在产权模糊的土地上建立定居点——她知晓一切内幕,因为她曾经溜进他的书房。她读过他刚刚动笔的回忆录,他暂时将它定名为《星图与星宿》。
她回到家的时候,海水从她身上滴到大理石地板上,父亲跷着腿坐在早餐桌前,显然是生气了。他的克罗地亚情妇安德莉亚看到普鲁,瞪了她一眼,好像很不满意,然后低头读起她的意大利报纸。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说,仿佛能读懂她的心。
虽然在水下睁眼会感到刺痛,但试了两三次后,她成功睁开了眼。再往前几米,水便会到达可以游泳的深度,尽管她的脚趾仍抓在流沙的海底。轻盈刺痒的水草缠住她的脚踝,蜷在她的脚趾缝里,仿佛要把她拽到水底,但她没有将它们解开。她仰面扎进水中,憋了口气,让身体浮起来。阳光洒下点点光斑,她闭上眼,在水中浮沉,重新感受到埃莉诺拉当年在耶路撒冷为她拍照时的感觉。她在渐渐变小、消失,骨骼轻盈,身体失重。水草一路跟随她,在她身上碰撞,但她没有翻过身来。一如许多十七岁的姑娘,她在脑中幻想自己是默片中的演员,或是水手画片中的模特,一名为漫漫航程量身定制的娇俏丽人。快门咔嗒一声按下,这一天便成了幻梦,定格在一张照片里,悬停在似是而非的光线中。
记忆闪回:母亲在做针线活。不知她在缝餐巾、手帕,还是亚麻布,总之,入住一周以来,她一次也没从阁楼上下来。普鲁整天跑上跑下,去找女佣和地下室的女房东,后者对这里的供暖和通风抱怨连连。普鲁把早饭和晚饭带上楼,但母亲几乎什么也不吃。有一天傍晚,母亲在坐着的地方睡着了,头垂到胸前,脸上不带一丝表情。她的双手优雅地放在手帕上,她的脊柱保持完美的直线,睡着时既不向前倒,也不往后跌,她坐得笔直,却在安睡。普鲁拿起一条手帕,上面绣着一个恶字。下面一条,又是恶。每条都绣了这个字。普鲁低头看着篮子,里面堆了不计其数的手帕。她觉得里面大概有上百条手帕,但她年纪还小,也许那里面刚好堆了整一百条。
这里一个人也没有,她脱下裙子,沐浴在阳光下。她走到水中,在海水漫过她时发出一声尖叫,但仍继续下潜。她的头发在脸颊边散开,肌肤得到了解放。
孰为恶?何为恶?
普鲁盖上水笔的笔盖,迎向阳光,但并没有踏上回家的路。她把《圣经》和笔埋在沙子里,沿着沙滩一路飞驰,海边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裙摆。她的肺里灌满气体,一路跑到沙滩尽头,被崎岖的石灰岩半岛阻断了去路。她翻越过它们,从另一头跳下来,面前出现一汪浅浅的海湾,或者称之为海角更为合适。
后来,她问母亲这个字眼有何深意。针线上下穿梭,红色的长棉线扎出一个个小洞。母亲没有停下手上的活,甚至没有一丝惊讶,她回答道:“我发现,唯有这个词能够减轻我的痛苦。”
“你在这儿啊,普鲁。快来,早餐准备好了。”
“哦?”
她将玻璃瓶放入水中,激起几缕波纹,溅起一小片水花。它沉了下去,又立刻浮上来,很快便卡在一块小石头上静止不动了。她听到叫喊声,是父亲在别墅的游廊上呼唤她。
母亲把作品举到灯光下。“活下去(3)。”她说。
她走到水边,天边才刚泛起黎明的鱼肚白。一名英国海军军官和他的女伴手挽手走过来,她拎着一双凉鞋。他们都向普鲁报以微笑,他们想必是整夜都在外寻欢,很可能去大港参加了一场派对。她经过时,那名军官转过身来冲她挤了挤眼。女伴开玩笑地推了他一下。嘿,眼睛往哪儿看呢。毕竟,普鲁今天光彩照人。十七岁的她,全身皮肤都焕发出年轻的光泽,她也很少有这样的感觉。
“可不是吗。”普鲁说。她总会把词看反,有时在书写时,也会把单词前后颠倒,或把首尾字母漏掉。那天,她很可能是把这个词听错了,也许母亲说的是“活着”,又或许是“活过”。
她的画不太像一张地图,更像是一栋房子的轮廓,这栋房子有朝一日会成为她的家:山墙、屋顶、大门、楼梯井。远处的圣保罗群岛朦胧成一片淡紫色阴影,再远些是西西里岛、黎凡特海岸、亚历山大港和耶路撒冷。她扯下这一页,把它卷成长长的香烟形状,插进她从厨房带来的没有木塞的玻璃瓶。这个瓶子里以前装的是法式酒醋。海岸上的海鸥将鸟喙啄进沙地。这座岛上的人都是些喜鹊式的收藏家,渔民们把蓝色珠子和一串串玻璃手镯作为护身符挂在船上,用来吓退那只邪眼。
今天的地中海一反常态,风浪大作。几只船乘着波涛飘过,它们的船头都画了一只眼睛。普鲁的腿上放着一个士兵的《圣经》。她随便翻开一页——《创世记》第19章:她几时躺下,几时起来,父亲都不知道。(1)她在这一页用她的黑色水笔将船上的眼睛描绘下来,在周围画上漩涡和短横线。
马耳他,192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