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希望把我们犯下的错误全部消抹,因为这些资料可能让他为下一场战争所做的准备功亏一篑。我们的中小学生将永远不会学到这一小段历史。”
酒吧另一头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紧接着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有人吗?我需要点单。”
他再次看向窗外。
“英国在巴勒斯坦的行为——尤其是宪兵队的所作所为——必须从历史中抹去。他们现在正在进行系统性的清查。巴勒斯坦现今的局势非常严峻,英国被视作头号敌人,这些细节也需要一并清洗。”
“他们很快就会上这儿来了。一旦雷达探测到我们着陆的方位,他们无疑马上就会启程追捕我们。”
我把它拿起来。
酒吧外,暗淡的天空仿佛蹙着眉头。他的表情变了,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然后,这张是底片。”
“我记得这天你进了别墅。”我说,摸了摸我俩面前桌子上的一张照片。台阶上杂草丛生,天空中雪花纷飞。我记得他站在那间房间,而我的心被碾得粉碎,比组成耶路撒冷石灰岩的沙砾还要细碎。然后,我又想起他透过窗户望着我,他的眼睛从别墅石墙上深陷的窗框后面露出来。他眨眨眼,低下了头。
照片里,四个男人站成一排。哈林顿是其中一员,他拿枪指着一名蹲伏在地上、遭了难的女性。他们身后,几具尸体绑在梯子上。我把照片翻过来,看到上面的印戳:哈立德·拉苏尔摄影。年轻的哈林顿、年轻的维克洛,以及我的父亲。
“抱歉,普鲁,我没能保护好你。”
我的注意力被壁炉上摆放的一排陶瓷女郎吸引过去,从厨房传来炒菜的气味,大概是白菜或豆芽。
“那不是你能控制的。”
“维克洛想要的就是这张照片。”
“即便如此,还是很抱歉。”
“什么?”
窗外的雨变成了冰雹,敲打在酒店的窗户上,这阵急促的叩击声把我们都吓了一跳。他从我手中拿过底片,站起来,环顾房间。一只陶瓷狗看守着没生火的壁炉,它的两爪上贴着“歌革和玛各”(4)的标签,壁炉边立着一个书柜。上面放满了假日爱情故事,还有几排《读者文摘》。他抽出一本书,把底片塞进书的封底,又放回书架上。
“就是这张照片。”
我的脑海中响起一首歌:小宝贝,快安睡,(5)妈妈膝上找安慰。
我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不过,他的声音低沉又疲倦,不像是在给我施压,也没有期待我的回应。我看他打开信封,取出照片。第一张是他之前给我看过的法斯特酒店的照片。画面上,带纳粹万字符和英国国徽的旗帜彼此相邻,像一对亲密的朋友。我想到比利的话:这儿的渔民里有一半都是希特勒的拥护者。还有我的父亲,他的双臂环住鲍姆夫人。战后,管制放宽。哈林顿在信封里摸索。
哈林顿坐下来。他的手指划过余下的照片,它们都出自拉苏尔之手,在所有照片下面,是一张埃莉诺拉·拉苏尔的肖像照,她一身红裙,坐在总督府二楼房间的窗台上。她扭过头看着窗外的城市,沉思的双眼向一侧斜视,光从她背后打过来,在她周身形成白莹莹的光圈。她好像坐在一团火焰中央,而她本人是跳动着的、灼热发红的焰心。
“我知道这件事听起来难以置信,但维克洛已经下令要封我的口,所以我必须想办法把这件事公之于众,他一心想拿回拉苏尔遗留下来的照片。”
我们都端详着这张照片。我抚摸过这张扁平的脸,它是如此不真实。
他给我们各点了一小杯苦啤。我想打个趣:咱们两个老朋友又在酒桌边重逢了。这都快成为一种习俗。他清清嗓子。
“我以为我已经忘了她,”我说,“但我并没有。”
“不是。好吧,是的。”
我在斯奇普的睡前故事里讲过许多人与人之间秘密沟通的方式,比如密码、简讯、肢体接触。隐形的言语能够在人们的思维中传递,这种交流曾切实地发生在我身上,斯奇普睁大眼睛,试着相信我的故事,但是,已经六岁的他凡事都要寻求确凿的科学依据,如同摸索皮层下的骨架,土壤中的根基。我在想,对面的这个男人是否也正通过思维与我对话,只是我听不到罢了。
“你们的这一出闹剧,就是为了这个东西?”信封压在他的胳膊下面。他摇了摇头。
“我要走了。”他说,清了清嗓子,“维克洛会来抓我。把这些照片给他,虽然我知道他不会就此罢休,但至少他永远不会知道有一张底片藏在了怀特岛上。这已经够让人欣慰了,你说呢?”
“维克洛很快就追到这儿来。”他确信地说道,向窗外眺望着远方渐暗的天空和灰色的海面。在这里,你听不见天气的变化,却能感知到它。
我耸耸肩。
哈林顿正在酒店里的酒吧等我,这地方荒凉又凋敝。店主钻进钻出,看看我们需要点什么,同时在忙活别的事,他脾气很差,不善交流。酒吧里有股潮气,地上铺着发黑的褐色地毯,轧光印花棉布上落满灰尘。我们挑了个靠窗的座位。
“这些是给你的。”他说,把几封信推到我面前,上面是我稚气的笔迹。他再次站起来,我觉得,有一扇大门正在向我敞开,一道围栏搭建起来。
“好的,妈咪。”他说。他的眼角泛红,样子有些痛苦。我关上门,做了一件今天以前从没想过的事。我拧上了门锁。
“有些事你有必要知道。”他说,“尽管政府不会公开承认这段历史。”
“你再这样,我可要生气了。”我弯下腰握住他的胳膊,凝视他的脸庞,“我想拜托你乖乖留在房间,好吗?”
“什么事?”
他重重地坐到床上。
“是维克洛,”他说,“是维克洛下令炸毁法斯特酒店,伊赫桑当时就在里面。”
“斯奇普,我得和哈林顿先生聊一聊。我希望你能在这里待一会儿。”他正在窗边俯视着桑当镇,小镇的倦怠感和栖居其中的海鸥,令它与肖勒姆有几分近似之处。
伊赫桑让我联想到飞鸟和小狗:翅膀、鸟喙、喷气声,一只狗爪伸过来,乞求更多。威廉·哈林顿把酒杯拿走,放到吧台上,我真想问问他:你上次告诉我,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利用我截获情报,这是真的吗?可是,知道答案又能有什么益处?他拍拍裤子口袋,好像在回忆自己把东西放到哪儿去了。他身上没有一丝逃犯的仓皇,更像一个打算去逛市场的悠闲之人。
我们住在十七号房。疲惫不堪的斯奇普对于我们把他一个人留在房里表示不满。
“是斯奇普主动要求和你一起来的?”他转身时,我问他。他回过头。
“是的。我会把一切解释清楚。”
“是的,但我告诉他,除非你和我们一起过来。”
“你费尽心力,就只是为了和我谈谈?”
我想起自己差点把孩子送给一个爱尔兰女人。我们母子都曾试图把对方甩掉,可我们注定无法分离。
“我想和你谈谈。”哈林顿说。
“还要对你说句对不起,”他说,“我在渔棚旁边打了那个男人。”
我怀疑过哈林顿也许会置我们于死地,把我们撞死,或者让飞机自由落体,掉进大海,然而他没有这么做。他在桑当镇利索地着陆,机场的工作人员对我们笑脸相迎,点头示意,让我们在纸上签名,仿佛我们刚和艾米·约翰逊(3)一起兜风回来。
比利,他在机场凝望我的脸庞。螺旋桨刮起的旋风削弱了他平日里的高大和健壮。哈林顿最后一次冲我点点头,便永远离开了。我拾起面前那张纸。信是用施芙拉密码写的,可我未必还记得破译它的方法。不过,下一页上已经写好了答案。
“没错。”
我们要离开耶路撒冷了。我马上要被送回伦敦。父亲稍后会来伦敦找我,我们会在加利利海的一家德国招待所住上一天。我正在覆满九重葛的游廊上写信,这种植物全年都在此生长。天空中有白鸽飞过,这里不像是二月末,更像是夏天。虽然我从没亲口说过,但我不相信你已经死了,所以我还像过去那样继续给你写信。别的信都没寄出去,但也许有朝一日你会收到它们。我希望你能在格瑞林威尔得到良好的照顾,希望它的服务质量比它败坏的名声要好一些。他们都说你死了,但我不信。
“我们就能从鸟的视角观测世界。”
我没有继续读下去,门被人撞开了。两个警察和维克洛闯了进来。
“我们飞到天上的时候,世界就变成了一张地图。”我说。
“飞行还算顺利吧?”我问。
两只青蝇在房里打圈,我们找了间离怀特岛桑当机场最近的酒店住下。飞行途中,美景彻底征服了我的心灵。我和斯奇普将脸贴在舷窗上,俯瞰蜿蜒的陆地,陆地尽头露出白色带状的条纹,再渐变成海洋,这就是地球的面貌,我们走过的白垩岩地。这个男孩曾惹我生气,但此时此刻,我正握着他的手,他脏兮兮的手指搭在我的手上,他的汗味在我身边萦绕。
维克洛带着坏脾气和一身雨水走进酒吧,他把公文包摔在桌上,抽出几张纸,坐了下来。
飞机升空的感觉,令我想起在耶路撒冷和伦敦的儿时记忆。那时,我对飞翔怀有炽烈的渴望。我的本子里画满鸟儿的图画,我收集它们的羽毛,坠落是我梦境的主题。我将斯奇普的手握在手里,我们不再俯视大地,转而望向窗外的洁白与光明。
“你来了。”我说,“东西都在这儿。”两个警察在门边徘徊。“普鲁登斯·阿什顿,你以叛国罪的名义被捕了。”我起初只是笑笑,但随后把手放在膝盖上,开始消化这句话。酒保回来了,他头一回开始倾听我们的谈话,视线在我和几个警察之间游移,两颊发红。我真想回到斯奇普的身边。我把两只手搭在桌上,做了个深呼吸。
我想那两个男人应该还是躲开了,因为我们正沿跑道极速滑行,飞机离开地面时,斯奇普一点也不害怕,他对我说:“看啊,妈妈,我们一直在往上——飞上天去!”
“你在耶路撒冷谈判的关键时期把情报泄露给了亲阿拉伯民族主义分子。”
“应该是去怀特岛。”
我看着他的脸,长鼻子,像只鹦鹉。
“我们这是去哪儿?”我问斯奇普。
“你是说我十一岁的时候?我不明白。什么情报?”
“看啊!”斯奇普说。比利和维克洛站在飞机正前方,想挡住它的去路。
“英国托管时期,你把你父亲的耶路撒冷城市发展规划提前泄密了。”
“哦,妈咪。”斯奇普大叫,喜忧参半。我紧紧搂了搂他。我宁愿葬身天空,也不要再留你孤独一人,我本想这么说,但忍住了。机舱外,比利和维克洛并排站着,他们大声呼喊,双臂挥舞。哈林顿没有对我说一句话,他死死盯着前方,戴上护目镜,布莱克本动了起来。
我没有说话,一侧的腮帮子磨着牙。“所以,我要为我童年时代在一座城里的无所事事被送上法庭受审?这简直不可想象。”无稽之谈。
哈林顿对我做了个手势:来吗?海涌雾漫进我的眼里和嘴里,维克洛抓住我的手肘,他的手指紧紧掐进我的皮肤,似乎要把它捏碎。我甩开他,焦虑在我的全身扩散,我朝着哈林顿走去。斯奇普趴在舷窗边,贴在玻璃上的鼻子压得扁扁的,他招手叫我过去。整个机身都在颤抖。我觉得似乎有一张漂浮的大网将我罩住,但仍努力朝斯奇普身边走去。哈林顿抓住我的胳膊,拉着我绕过布莱克本的机尾,我被他托起来推进机舱。我把信封扔在地板上。飞机里只有一张座位,我挤到斯奇普身下,把他朝后拽到我的膝上。舱门猛地关上了。
“你把全本城市建筑规划提案的大纲都交给了伊赫桑·塔梅利,所以穆塔迪组织才能够根据它来侦测我们的行动,从中进行阻挠。1922年,你父亲离开耶路撒冷后,下一任管理机构仍然基本沿用这份规划案,导致其中的情报被恐怖分子利用。”
“是的。看得出,确实是这样。”
“什么规划方案?维克洛先生,我那时候只是个孩子。你很清楚,因为你见过我。你亲眼看到过我。”
“我没有把他带走。”他喊,“是他自己要来的。”
“我知道酒店的员工都管你叫小眼线。这应该是个名副其实的称呼吧?”
发动机、螺旋桨和风的呼啸像折磨人的偏头痛般迟迟不退,他看着我。
“你不是认真的吧?”
哈林顿苦笑一声。“你们就打算这么抹黑我,是不是?”
维克洛从口袋里掏出香烟,也给我递了一根。他为我们两个都点上烟,不知为什么,看到他抽烟,我有点惊讶。这么死板的人竟会染上吸烟这样的不良嗜好。
“文件里的内容我们都一清二楚,威利。”他喊道,“就算你真的把它们拿到手销毁,也洗不清你的罪名。我们这几年一直在监视你。我们知道你越过了萨洛尼卡的边境线,和德国人搞些情报交易。”
“米勒太太,战争迫在眉睫。”他说着,吹出一缕烟,“虽然我们中有许多人拒绝接受这个事实。”
“是的,我带来了。”我挥了挥信封。可惜维克洛站在我身边。
我是不是应该直接跑上楼,躲回房间,陪在斯奇普身边?但他一定会追上来砸门。我想咽口唾沫,可早已口干舌燥。
“你把我要的文件带来了吗?”他喊。
“维克洛先生,我就想去拿杯水。”
斯奇普,小心肝。他用他那双湛蓝的明眸望着我。我看到他在和哈林顿说话,语气坚决。发动机噼啪作响,螺旋桨还在飞转,狭小的空间里有大事发生。门开了。哈林顿从飞机上爬出来,他穿着一件深色外套,扯下脸上的护目镜。起码他现在不在飞机里,不会带着斯奇普飞走了。我现在终于明白,我的儿子是玻璃做的,他是无价之宝,而我却为了那些石头雕塑一次又一次地将他砸碎,把他丢弃,留他孤身一人。此时,我的双手和每一寸肌肤都渴望拥抱他。哈林顿不紧不慢地向机尾踱去。我不想把斯奇普留在噼里啪啦的噪音里。我回过头,只见迪尔太太、比利和另外两个警察正在旁观这一切。哈林顿向我和维克洛迈进一步。
“我来帮你拿。”
斯奇普既没有戴护目镜,也没有戴飞行帽。
他走到吧台旁边,弄出一阵响动,最后终于把一个脏兮兮的玻璃杯递给了我。在耶路撒冷玛米拉街区一角,伊赫桑被掩埋在酒店废墟的碎石之下。我想象着阳光投射在尘埃和残垣断壁上,下葬的尸首堆积成山。不过,如果他们都是在爆炸中丧生的,那么尸体早已血沫横飞,恐怕也不剩什么能用来下葬。所以,橄榄山的公墓里兴许也找不到刻着他们名字的坟冢。维克洛现在把手插进了口袋,想显得轻松一点。他的动作幅度很小,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我抓住维克洛的大衣袖口。“这些纸对你来说当真比我孩子的性命更重吗?”我冲他大喊,头发吹进我的鼻子和嘴里,但发动机的噪音吞没了我的话语。海上升起的雾已经不知不觉蔓延到整片机场,现在,它像天边拉起的一块帷幕。我又推了维克洛一把,他有点惊讶。我想,也许不常有女人碰他。飞机正在向前滑行,我尽我所能地跑近它。
“不过,也许咱们可以私下达成一个协议?”我深吸一口气,等他提议。
“斯奇普。”
“你看到过一张照片,万字旗和米字旗曾经并排放在耶路撒冷的酒店里,你可以想个办法把它忘掉吗?该怎么说呢,政府的立场在某一时期会摇摆不定,尤其是涉外问题,显然,当时英国政府的态度不能代表现在的思维模式。”
哈林顿低头看着维克洛,我看见他在摇头。
“维克洛先生,你好像以为我是个喜欢干预政治的人,但我对这类事务不感兴趣。”
但维克洛疾步冲到飞机前,大声喊道:“哈林顿,把发动机关上,放了这个男孩。”螺旋桨的巨响几乎完全盖过了他的声音。我已是满腔怒火,这个从“无所不知部”来的男人不让我直接交出一份我根本不在乎的文件,还在给事态煽风点火。
“没错,我觉得也是。”他靠墙看着我。很奇怪,我总觉得油布雨衣的气味似曾相识,维克洛先生的面部特征又让我回忆起另一些事。
“斯奇普,宝贝!”我在叫喊的同时放慢了步子,因为我读不懂他脸上的表情,那是一种责备吗?我转身呵斥维克洛:“你在干吗?走开。”
他低头看向那张在广场上拍摄的照片,画面一角,一只狗正朝什么东西狂吠。我的两腿松了松,又再度交叉,我在椅子上坐得更直了,吸了口气,肩膀微微后展。
“我找到它了!”我像一个在地上捡到了围巾的老太婆。我找到了。我找到了。维克洛先生站在我身后,领子遮住了半张脸,他没有跑,但走得飞快。而我已经跑到飞机跟前,看到斯奇普正瞪大眼睛看我。
“而我也应该忘掉那段回忆。”
机身剧烈地抖动起来,飞机发动了。引擎凶狠的轰鸣声淹没了周围的一切声音,机头上像两片船桨一样组合在一起的螺旋桨,也慢慢转动起来。
除此之外,他再没说话。看到他凸起的肩胛线条,我感觉他调整了坐姿,对我构成了一种更直接的威胁。
“我找到它了。”我喊道。风吹乱我的头发,逼出了眼中的泪水。“就在这儿。”我对斯奇普大叫,挥手唤他过来,但斯奇普别过头,我猜他是在回应哈林顿对他说的某句话。当他再次转过头来看我时,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维克洛先生,忘记过去不是件容易的事。”
斯奇普是个快乐的小乘客。他一点也不紧张,甚至还在笑。他没怎么挥手,只是抬起一只手,我心一紧,也许他根本不想留在我身边,正想摆脱我在海滩上尽全力为二人开创的杂乱无章的新生活。也许哈林顿说他们会飞去找皮埃尔,或者只是图个乐子,飞到黑斯廷斯的费尔莱特来一趟短途旅行。更甚,哈林顿也许用钱或大把巧克力收买斯奇普,或是哄骗说要带他逃到墨西哥或中国,一个再也不会被我打扰的地方。也许这只半空中迟疑的手意味着一次道别。我放慢脚步,停了下来。接着举起信封,朝他挥舞。
“但是在这件事上,你必须努力忘记。”他把椅子拖过来,紧挨着我坐下。他把公文包放在腿上,再次在里面翻弄了一阵,然后啪的一声合上。
我无视了身边的男人们,径直飞奔到飞机旁,它看起来像一只孩子空想中不可思议的大鸟。我听到有人跟在我身后,我猜那应该是维克洛先生。现在,我清晰地回忆起这个人曾出现在法斯特酒店的晚餐宴席上,在房间里四下打量,在座没有他不认识的人。在离飞机还有十米远时,我看见了他。驾驶座里坐着的是哈林顿,斯奇普坐在后座上,他们俩都看着我。
“米勒太太,针对我们希望沟通的对象身边的人展开全面调查也是我职责的一部分。所以前不久,我和你的资助人玛戈特·伊芙斯女士进行过一次简短的谈话。”
我望向那架飞机,看着是我儿子的那团黑点。夏天结束前,我曾尝试教他游泳。我想,假如以后我们住在海边,他就必须学会游泳,虽然他以前从没见过海。肖勒姆的其他孩子一头扎进河流和大海,如同米诺鱼和海鳗一样轻捷,唯独斯奇普怕水。埃杜尔河口的涨潮时分,他站在岸边,浑身发抖。潮水退去时,他试探着把脚伸入海里,却不愿再继续向前走。直到九月份的一个大热天,我像海妖一样召唤他下水。我自己先趟进水中,伸出双臂,呼唤着他。他来了。我让他向后靠在我的肩上,我来托着他。他那小小的身躯十分紧张,他抗拒漂浮,徒劳地乱蹬腿。海水大都是冷冰冰的,只有少数水域的水温在阳光照射下升高。我找到了一处暖流,我们就在这里练习游泳。放松,你看,海水会托着你。海藻如舌头般缠住了我的腿,我在那一瞬松开了手。他惊恐万分,尖叫着沉入水中,一下、两下,双眼被海盐蜇得生疼。我将他拖回海滩上,他背对我坐着,不肯看我。从他的肩膀和紧绷的双臂,我知道他在偷偷地哭,以保全尊严,男孩子们喜欢用这种方式独自面对自己的软弱。哭完,他对我说:“你松手了。”
“啊?”他像章鱼般把触手伸进我生活的各个角落,与那些记者和皮埃尔没什么两样。
维克洛先生停下脚步。他似乎有点拿不定主意,在柏油马路上踢着那双拷花皮鞋。而我只想到斯奇普身边去。
“她好心地和我解释了你下一次展览的主题。”
警察中的一人挺起胸膛:“简讯里说得很明确:普鲁登斯·米勒务必带好事先要求提供的文件独自赴约。”
“维克洛先生,如果你想说什么,麻烦直说。”
“那是我的母校。”他说。
他抽了抽鼻子:“从你现在的一些手稿和想法来看,你暂定的布展思路,将会围绕梯子和螺旋楼梯展开。”
他点头。“我们见过。”他眯起眼仰望天空,又转而望向坐落在起伏山峦间的蓝星学院,教堂的尖顶直入云霄。随后,他转身眺望大海。
“你对我的艺术作品有何高见?”
“哦,”我说,“我记得你。”他变得苍老了、消瘦了,面色也暗淡许多,仿佛漫长的时光将他容光焕发的那面消磨掉了。“我们以前见过?”
维克洛从他的魔法手提箱里变出一张我熟悉的速写图。那是我几个月前交给玛戈特的一幅画稿,这是展览第二部分的设计图,我打算让两个男人从楼梯井上悬吊下来。
我攥着信封准备跑过去,但维克洛先生制止了我,他拽着我的手臂意外强壮。他扭过我的身体,使我的脸正对着他,这时我才发现,原来我认识这个人。
“它怎么会落到你手上?”
“我和沃尔特?”
他又抽出一张照片。它没有和信封里的那堆照片放在一起,但显然还是拉苏尔的作品。画面上,两个男人的脚踝被绳子绑住,从横梁上吊下来。
“万一他跟着这个男人走的部分原因,是……我不知道。可能是你和沃尔特造成的。”
“这张照片和你打算展出的这幅作品几乎一模一样。”
他很惊讶:“为什么?”
“但我以前从没见过这张照片。”我的手心冒汗,在此之前始终相当镇定的维克洛的太阳穴上也开始渗出细小的汗珠。
“比利,”我说,“你留在这儿,不要过去。我不想让斯奇普看见你。”
“你必须把这些画以及类似的作品都从展览里撤出,不许和任何人透露你在耶路撒冷的所见所闻。如果你照做,我就把对你和亲阿拉伯分子、反英运动领导人伊赫桑·塔梅利之间不正当情报交易的指控从报告中撤回。”
我们朝着飞机走去,我看见其中一人坐在驾驶舱里,另一个人在他身后,比他瘦小得多,正在费力地越过窗沿向外偷看。
我一动不动地坐着。“我根本不知道这张画是根据那时的情景创作的。”
“在那儿,看。”比利在最远的一架飞机里看见了他们,“在那架布莱克本飞机(2)里。”
“我可不信。”
“他们在哪儿?”
对于这个刚从长期追捕行动中归来的家伙,我还有什么好解释?他想控制我的记忆。他想操纵我通过记忆渗透进创作的东西。
我留意到,在这个干瘦的男人自恃的威严之下,比利显得异常安静。我们一小群人朝着把手棱角分明的装饰艺术风格(1)大门走去,这时,维克洛先生突然说:“其实走那条路更好。”所以我们顺着大楼一边走向另一扇工业风格的大门。我望着停机坪边上零星的飞机,又向被狂风摧残的树丛围隔开的观测站眺望,然而哪里都没有斯奇普的身影。大楼这一侧的风要大得多。
“我手头有充分的证据,”他继续说,“如果你不遵守这些条件,我随时可能以叛国罪的名义逮捕你,况且你的行为造成了长期后果,哪怕你当时只是个孩子也难辞其咎。孩子本身同样是道德主体。”
“我们该走了。”
“好的,维克洛先生,我同意接受你的条件。”我把法斯特酒店的照片和里佛塔村的照片推到他面前。
“没错。”
“谢谢你。”
一名警察打断我们的谈话。“三点了。他指定的时间是三点,对吗?”
“我可以把小时候的笔记留下来吗?”
“我需要先看一下。”这个人,维克洛先生,虽然很瘦,却能在几乎不动的情况下挡住我的去路。他的意图明确。我的双耳发烫,舌头越肿越大,两手颤抖,左右看了看,又向机场望去,搜寻着斯奇普的踪影。比利把手放在我的肩头,我把他甩开,尽管内心是感激的。
“抱歉,不行,你通过军方加密代码书写的一切内容现在均归英国政府所有。”
“不,我必须把它交给他,才能接回斯奇普。”我盯着他。
“好吧。”我说,把写给去世母亲的关于白鸽和九重葛的信交给他。
“我将不胜感激,”这名英国情报局的工作人员说道,“假如您能将手中的信封让我过目,以便核实内容。”
他收拾好东西,起身要走。这时,吧台后面输送苦啤的管道阀门抖了一下,吐出泡沫,像是在欢庆他的离开。我也跟着站起来,这才惊恐地想起自己竟然把孩子反锁在了酒店客房。
“好,我们能过去吗?”我回头看了看,迪尔太太没有跟过来,她站在一辆警车旁边,表情犹疑。我感到舌头发胀,似乎上面长了绒毛,它在膨胀。
“我们认为他就在机场。”
“是的。”我抓紧它,“我的儿子在哪里,你见过他吗?”
“这是他想要的东西吗?”
三个男人站在机场入口处,他们的话语乘风飘来。“我不喜欢出伦敦城,”其中一人说,“去英格兰那些破破烂烂的地方。乡下商业街上的服装店里卖的全是些过时货,我没逛过比那更惨的地方了!”另一个人接过话茬:“这家店隔壁的百货商店竟然还专门照顾狗的衣食住行。”一阵大笑。比利咳了一声,他们转过身。其中两人是警察,他们穿着不同制服,大概是从伦敦派到这里来的,还有一个穿米色大衣的男人,他立即朝前跨了一步。他摘下帽子,伸出手,先和比利握手,然后是我,他说自己叫维克洛,在英国情报局工作,随后低头看向我手中的信封。
肖勒姆,193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