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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我的生活就是这么令人头疼。”

“天啊,别再说了,伊赫桑。你让我头疼。”

“可是为什么你要在德国人手下干活?”

“我必须给每个朗夫人的祖父母有可能居住过的城市打电话,联系那里的行政长官。我得大费周章地从每个镇上搜集和这些祖父母相关的档案。我要给每个城市拍一封电报,再追加一封信,接着还要再打一通电话。”

“他们聘用我是因为我不信教,还会说好几种语言。”他的身子又往前伸了伸,压低声音,“我听说不久之后,所有住在耶路撒冷的德裔犹太人都必须把名字改成萨拉或伊萨克,到时候就犯不着找人来为他们一一规整档案了。”

“花在哪儿,伊赫桑?我有点理解你了,这份工作确实不怎么样。”

伊赫桑所言简直是天马行空,我没法相信。“这不可能是真的。”

“这个问题怎么会有确切的答案呢,普鲁?我是不知道。朗夫人和她的父母分别是斯洛文尼亚人、伊兹密尔人和法国人,同时还有不知从哪里传下来的罗马天主教血统。所以你现在知道我每天上午都要把时间花在哪儿了吧?”

“这是真的。”他顿了顿。

“那它又为什么会带来很多麻烦呢?”

“你知道吗,那个飞行员,威廉·哈林顿,他的德语说得很流利?”

“你是谁并不重要,关键在于你的祖辈是什么血统,海因里希·沃尔夫对此心知肚明。”

这个名字简直是上个世纪的事了,可伊赫桑却觉得我还都记得。他以为我不会消失,不会像尘埃那样随风而逝。我希望他把我视作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段丝绸,一道亮光。我听他讲述那些故事,可他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进去,它们如落叶般飘落,这是别人的人生、别人的问题,他们对我来说没有意义。我只想专心做艺术,不愿思考那些穿着纽扣锃亮的军大衣的男人们涉足的世界纷争。这些男人把人领进特殊的房间,再把他们带走,他们伤害孩子。每当我试图理解,思维都濒临崩溃,根本无法想象。

“行,那要怎么证明?她是犹太人吗?”

“今年,他回耶路撒冷来了。”伊赫桑说,“他为英国领馆做事。”伊赫桑放在包裹上的手攥紧、松开,仿佛是在欣赏自己干净无瑕的指甲。

“因为我是书记员,这项清查由我执行。你不知道这有多疯狂,让我来告诉你。想象一下,朗夫人冲我大吼大叫,沃尔夫冈·朗告诉我他的妻子没有犹太血统。我说,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但领事说需要证明,这是柏林方面的指示。”

“哦?他在做什么?”我努力回想。这是一个英国人,他深爱埃莉诺拉,那个摄影师的妻子。当然了,我没有把他忘了,我只是有好一阵都没有特意想起过这个人了。

“好吧,这件事又为何让你困扰呢,伊赫桑?”

“埃尔斯佩斯——鲍姆夫人——和我成了朋友。她在考古学院的工作完成得很出色,经常协助公使解决房屋问题。谁有权在一块地皮上盖房子,特定土地的产权又归谁所有?有时候很难界定。每个人都在争论产权问题,但她告诉了我,我现在也要告诉你,他究竟在做什么。他在为沃尔夫做事。”

“新来的领事必须遵守柏林方面的指示。他需要盘查现在在耶路撒冷任职的德国学者究竟是纯犹太血统、半犹太血统、四分之一犹太血统,还是按他们的叫法,雅利安人。”

“这是什么意思?”

“你指什么?”

“他已经得到伦敦方面许可,以法斯特酒店为基地,监视巴勒斯坦—盎格鲁银行转账的情报交易。换句话说,我亲爱的,英德两国就耶路撒冷问题已经达成收益颇丰的合作,受益人是现如今在柏林被我们称作纳粹的那群人。”

他探过身来。“这其中有许多蹊跷。”他皱眉,“事情很棘手。”

“哦。”一只鸽子在阳台栏杆上停留片刻,点头观察我,然后飞走了。伊赫桑的话在我耳边盘绕,但我只知道,他倾吐的并非爱恋之情。我为刚才的妄想感到尴尬又震惊,胸口一阵刺痛。他似乎对我有点失望,因为我没有对他所描述的情形做出任何反应,我努力集中注意力。

“比这更糟糕的工作还多呢,伊赫桑。假设你在工厂给军用靴打孔,那才叫可怕。一整天都要在靴子上给绑鞋带的地方钻小孔。”我认为这番话由我来说颇为可信,因为玛格丽特的一个朋友在战时就干类似的活,她磨坏了手指,眼睛也差点瞎了。所以我才会想到这种故事。

“我没太听懂你说的意思。”

“它真的一塌糊涂。”他把一张纸扔给我。“比方说,我需要把这一页复印出来,做好记录,确保它是一份复印件,确保它被记录在案,确保我清楚每一份收发件的内容,确保每份文件都摆放在正确的位置,贴上标签,标好日期。”

“好吧。上个月,他联系了我。他想要和我见一面。”

“它没你想的那么坏。”

他握住我的两只手,拉到自己身边。他的眼神扑朔迷离,充满了某种难以名状的感情,仿佛他心底有秘密,但同时,他内心的一切又显露无遗,这令他痛苦不堪。而我则羞愧难当,我什么都做不好——不称职的母亲、差劲的妻子、无用的艺术家——我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真想把这些话统统倾诉给他。

“这份差事糟糕透了,它就不应该存在。”他跷起腿。

“我们在一家阿拉伯咖啡馆里碰面。他情绪激动,整个人处于一种焦虑状态。”

我重整心情。“是的,我记得你在信里提到过这件事。”我对他微微一笑。我真傻,可不是吗?我难道还指望他向我求婚?我已嫁作他人妻。这可是伊赫桑啊。

我试着倾听,我真的在听。好几天没吃过东西,我的胃在翻搅、沉溺。这时,发生了件怪事。从拉塞尔广场射来一道光芒,地板上的眩目亮光晃着我的眼。我双手合十,想要平息手上的颤抖。

“普鲁,你知道,我在耶路撒冷德国领事馆做书记员,在新上任的领事手下工作,他叫海因里希·沃尔夫。”

“他怎么了?”

他在公文包里东翻西找。我真想抚摸他的脸颊,我有可能爱上伊赫桑吗?我是说,嫁给他?这个想法从未像今天这么清晰,多么奇怪!仿佛我打开投影仪,看到了另一种人生:与他在耶路撒冷的房子里同居,被栽种无花果和天竺葵的盆盆罐罐环绕。一种无耻的念头闪过脑中:难道这就是他来找我的目的?我对他满腔柔情,但又突然想起他一直对我有所隐瞒。不错,他在信里洒满热切的思念,但现实中,这些日子他又同谁一起度过?他在做些什么?我觉得他要掏出一本诗集,不禁脸颊泛红,呼吸急促,因为我想,这将是一份爱的告白,一定是这样。这就对了,伊赫桑。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已经在隐隐向我招手,可惜他一心投入在手头的事情上。他拿出寻找的东西——一沓纸——把它们装进膝上的包裹里,双手交叠其上。

“他提到了你,他还记得你。我没有告诉他我们有书信往来,还在保持联系。”这些年,我寄给伊赫桑的信一封接一封,将头脑中的思流付诸笔尖。一种可怕的冲动占据我的心房,让我不要动弹,不要说话,只要收回曾对伊赫桑倾吐的话语,抹去我们之间亲密的交际。有时我用施芙拉密码写作,那个时候的我毫无戒备,把想法一股脑全说出来。我的肚子里又是一阵抽动。当然,他本人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绅士,对于那些越界的言辞和哪怕最无足轻重的泄密,他必然会三缄其口。尽管这些泄露如今看来,都像是刀尖划过皮肤,鲜血从刀口溢出。他放在我手中的两只手像干巴巴的发脆的纸。

伊赫桑把手伸进他随身携带的黑色公文皮包。我这才意识到,能够在多年后再次看到这张脸是多么亲切。当然,也有一丝悲哀,毕竟,所有的面孔会都被时光雕蚀,抹去往日的光彩。然而,这种哀伤无须牵扯旁人,它自在自为。我对此心怀敬仰。

“有人告诉他,英国领馆的一个工作人员企图暗杀他。他疑神疑鬼,状态奇差。那次会面很不愉快。”

“对,”我说,“他们热衷于成立形形色色的社团。”我强迫他把书放下。“我还有一个衣箱和一个手提箱,里面装着一些七零八碎的东西,没什么值得看的。”

威廉·哈林顿在耶路撒冷:烧焦的气味,一只狗嗅着一只断脚。一旦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就很难再关上。过去一天天的回忆接踵而至。记忆不是连贯的摄影图像,它们轻盈缥缈,反复无常,如同鸟翼边缘的筋腱,如同鸟足的摇晃,和羽翼上的绒毛那非同寻常的触感。我又闻到了那阵焦臭。

“这本书里写到我了,看。”我为自己感到羞耻。我其实是被他们连哄带骗编进书里的。但我想到,对于伊赫桑这样的人来说,他的家乡是石头砌的,他的家谱可以追溯回遥远的古代,把酒店当成家自然会令他焦虑,而我想分散他的注意。他打开书看见其中一张黑白的、画了插画的装饰盘。《家庭女教师》,1931年。室内装饰,作者:纳什(4)。伊赫桑念道:“‘单元一号’是英国艺术家创立的新社团,成员包括画家、雕塑家、建筑家……”

“他提到有一天,你和你的父亲,还有他,一起造访了一个叫里佛塔的村庄。”

“当然。”我四下看了看,“我的雕塑材料,还有几本书。”桌上有一本书,《单元一号》。卡塞尔刚刚把它出版,寄了一本给我。里面有一整章都在介绍我的作品。我排在威尔斯·蔻特斯(2)和柯林·卢卡斯(3)之间。

我站起来。我想起了一件事,那是很久之前的一件事。那时,父亲还没有回归我的生活,我还没有被送到耶路撒冷,变成作画的模特,受尽冷落。我提着水桶和铲子去海边玩耍,和一个我不喜欢的邻居家的小男孩度过了“一个有趣的夏日”。他的屁股坐在阴冷潮湿的沙地里,大海离我们还很远,远到根本不值得费力跋涉到这儿来。我和这个我不喜欢,也不怎么认识的男孩一起被送到这里。我穿着一件祖母绿的连衣裙,向地平线的尽头一路走去,走到岸边时,缩起脚趾,太冷了,男孩挠着头说:“头发里有蛋。”我转身回头看,但他们都消失了,妈妈们走了。我的妈妈也走了。她们没有回来接我们,直到落日西沉。

“这间屋子里有你自己的东西吗?”

伊赫桑看着我:“不想让我说下去了吗?”

我们坐在绿色长沙发的两头,这是个舒服的距离,但他一直在房间里左顾右盼:有什么东西让他心绪不定。

“当然不会,你说吧。”

我在鼻子上重新搽了粉,想遮住眼睛下的黑眼圈。我回到主卧,给自己倒了一杯一指高的威士忌,在伊赫桑回来前将它一饮而尽。

“你还记得那一天吗?”

为了在这种刻骨的折磨面前妥协,他开始靠和其他女人上床重新找到生活的目标。我能理解吗?也许可以,但伊赫桑没必要知道这些细枝末节。

“我记得有狗,有什么东西烧焦了。可能是脚?”

“他们应该出去散步了。我也不知道。”事实上,我让奶娘带着他在外面尽可能久留一会儿。我不想让伊赫桑看见自己面对孩子时的手忙脚乱。我点酒的时候,他去了洗手间,我在卧室的镜子里看到了他眼中的我。一副大牙,一脸倦容。皮埃尔现在和一个叫卡米拉的女学生上床,这件事在每一个清醒时分都刺痛我的心。他在房间踱步时,那双大眼睛好像随时准备忏悔。每当他面带这样的表情“信步”游走时,最终都会回到我身上寻求慰藉。我早就猜到这个女人和他有关系——不过,还是称她为女孩更恰当——然而,当那一刻终于来临,当他终于将一切向我坦白,他语气里的焦虑在转化成词句前就已在我面前消融。这不是我期待的那种悔罪。相反,这更像一种怨愤。他愤愤不满,因为我把太多时间耗在工作室里,因为我可以聚精会神,因为那些买手竭尽全力想挖掘的是我脑子里的灵感。皮埃尔自己创作不出艺术。他可以当个批评家或者艺术经纪人,因为他有一流的艺术品位,他可以发表议论,也已经沉浸其中,除了钻研艺术,他别无所求,只想和艺术融为一体,吸收它的精神,理解它的奥秘。悲哀的是,他唯独没有生产艺术的能力。那一晚,他彻底看清了这个事实,趴在我的膝盖上哭得像个孩子。为什么?他反复叨念。为什么?我实在不知道如何回答。“也许你还没有准备好把自我暴露出来?”我想起那些被他锁在客房里的夜晚,他从我这里汲取“材料”。那些年华伤痕累累,不忍回看。

伊赫桑点头。我想到了大海,浸泡在豪华酒店宽敞的游泳池中。离开耶路撒冷后,我和父亲入住的每一家酒店都设有泳池,屋顶上、花园里,有时甚至设在酒店最深处,这时,我便沿着漫长的酒店走廊一路前行,几乎一丝不挂地披上免费提供的酒店浴袍,它给我充分的安全感,又让我充分暴露。泳池从没有人,我滑进水池,池水将我包裹,我眨眼仰望天空或潮湿漏水的天花板,每当我像这样漂浮时,便会听见一个声音。那声音安详而宁静,与瓷砖上反射的点点光斑、波纹起伏的水声融为一体。下潜,它说,于是我追随它的指引,闭眼潜入水底,直到触碰到泳池边缘,我会想象这是鲨鱼的颚撞到船舷一侧。这时,一阵清晰甜美的嗓音把我吓了一跳。

“孩子呢?”他环视一圈,似乎觉得斯奇普会躲在窗帘后面或沙发底下。

“普鲁?那天发生了什么?当然,我当时不在场,但你和埃莉诺拉都在那儿?”

“那我得叫人送上来。”

“是的。”时间仿佛一只手从我身下滑过。沙发上的靠垫上罩着一件狐皮大衣,我坐在上面。它是我最喜欢的衣服之一,也许是因为我有点自恋。它的颜色与我的发色相仿,是光泽熠熠、掺了杂色的红棕色,投在毛皮上的光线让它仿佛着了火一样。

他发出一声女孩般的咯咯轻笑。“如果可以,我想要一小杯红酒。”

伊赫桑咳了一声。他从褐色牛皮纸的包裹里抽出一封粉色信封,放到我的膝盖上。“我不想唤起你不愉快的回忆,普鲁,但请你务必保管好这些文件。他想得到它们,他说想暗杀他的人也想把它们拿到手。我觉得它们无论如何不该留在耶路撒冷。”

“我不相信所谓的住宅。”我讨厌自己说了和皮埃尔一样的话。虽然时间尚早,我习惯性地快步走到饮料柜旁,转过身。“伊赫桑,你想喝点什么吗?”

“这是什么?”

他脱下外套,走到钢琴旁,把手放在上面,仿佛在为它祝福。“为什么你们不找个稳定的地方安家,非要住在宾馆里呢?”

“是在埃莉诺拉的暗室里冲洗出来的拉苏尔的照片。”

“我想他应该在工作。”

我心里的某种东西正在苏醒,由于时隔已久而混沌的记忆重被激活。屋里的寂静被街上一阵自行车铃响打破了。

“你的丈夫上哪儿去了?”亲爱的伊赫桑,他正和别的女人腻歪呢。但我没有这么说。

“埃莉诺拉?”我问,“她现在怎么样?”

他站在飘窗边俯瞰拉塞尔广场,又把我们的套间打量了一圈。角落里放了一架钢琴,但我和皮埃尔都不会弹。床面宽大,有四根帷柱,衣柜比床还大。我的裙子成堆散落,很多都是一个继承家财的美国富家女某个夜晚送给我的,因为她懒得把它们全打包带回纽约。房门在我们身后砰地合上,发出一声难听的电子音。这里归根到底不过是一间酒店客房,而我发现,伊赫桑对于我而言不像一个老朋友,更像一个陌生人。但是,我们之间的年龄差距——以前是十一岁和二十岁,如今是二十四和三十三,却似乎不再像以前那样难以逾越。

他把脸靠得更近了:“亲爱的,我在信里和你说过,两年前,她在分娩时不幸丧生。”

“失礼了,伊赫桑。”我冲进房间,想赶紧把东西收拾干净。

“我从没收到过那封信。”

楼梯盘旋上升,大堂乐声阵阵。我认识的人中,没有人有个像样的家。这个人有间茅草屋,那个人要退掉肯辛顿的房间,你要来入住吗?所有人都居无定所,四处漂游,我不明白这样做的道理。是艺术家的天性使然,还是他们压根不信任房子?与刚才在茶室时不同,伊赫桑的话变多了,他每走一步都要恭维几句:“我就知道你会出落成一个优雅的大家闺秀。”我拧开门锁,推开门,客房里的霉味扑面而来,我的衣服和内衣堆得到处都是。混乱不堪的生活暴露无遗。

“是吗?”

“不在,不过他随时可能回来。别担心,伊赫桑,很多人都会来我们的房里坐坐。咱们上楼吧。”

“分娩?”

“我提出从公共场所换到你的房间聊天。我有些事想和你谈谈,你丈夫在房间里吗?”

“是的。她那时已经是妊娠晚期。”

“什么?”

我曾将手放在她的手中,但她却抛弃了我。这不是她的错,她毕竟不是我的母亲。我接过信封,轻轻抚摸。

“这会不会有些不太合适……?”他面露羞涩。

“为什么你要把它给我,伊赫桑?我觉得这么重要的东西不应该托付给我。”

拉塞尔酒店,活像《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疯帽子”的门房为我们拉开两边金碧辉煌的大门。看到伊赫桑的阿拉伯面孔和他锃亮的鞋,他们扬了扬眉毛。现在才下午四点,但在伦敦的隆冬时节,夜幕已然降临。我们走进大厅,伊赫桑抓住我的胳膊。

“把信封留好。它可能会派上大用场,我也不知道。哈林顿很不对劲,他会惹上麻烦,我不信任他。这些照片……好吧,它们很可能是种指控。”

我们都很拘谨。尽管这些年我们一直有书信往来,但我们从不讨论现实生活,也避免触及实际问题。我发现关乎他私生活的问题都让我难以启齿,比如:他是否打算娶妻?他会不会觉得孤独?他还在写诗吗?我也很少谈到皮埃尔或自己的母亲身份,我要如何开口呢?我想方设法把脸遮上,一会儿双手交叉挡住嘴和牙,一会儿用手掌托着来遮住脸颊。我坐在他对面,暴露在从窗户中射入的日光之下。多年之后,这样的暴露令我恐慌。我宁可在黑暗中与他会面。

我现在明白了,馈赠的本质即诅咒。如果一个人送你一只老鼠,在你的口袋里塞了东西,或是半夜溜进你的房间留下些什么,那些与其说是礼物,不如说是污点。一块瑕疵,一道伤疤,以及一种提醒——无论你多么努力想要用日常生活中的琐事掩埋掉一件事,它都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你这件事的存在。

我面前装了糖的碗里掺了成分不明的杂质。我把两脚交叉又分开,雨水渗进了我的几层衣服,让我直打哆嗦。我摆弄起茶碟,撒着糖玩。我不太清楚该如何与他相处。我刚在斯莱德的“小古董”艺术项目里度过了才思泉涌的十四天,有许多艺术主张想与伊赫桑分享。然而,我们之间巨大的时间鸿沟已是无可争议的事实,但似乎也随着里昂咖啡馆挂钟的滴答声逐渐消失。我们熟悉吗?我们亲密吗?很难定论。我以前不知怎的曾给他写过这样的话:“我希望艺术能够捕捉光线的流动,让观看它的人目眩神迷。我切实体会到一种感觉:失衡,生活永远游走于边缘。”而我真正想说的是:“我在努力关心呵护幼小的孩子,我们给他取名为斯奇普,但孩子和工作,两者无法共存。”当然,我对此只字未提。我应当稍微过问一下他的家庭和他的事业,但我只是冲他笑笑,他也冲我笑笑。

“里面装了什么?”我轻轻敲打信封。

我们身边的英国人无不忧郁地盯着茶杯,伊赫桑坐在这群乏味的英国面孔中间,一眼就能看出是个外国人。他的着装称得上讲究,一件笔挺的西装剪裁时髦,但不是常见的英伦款式,他的领结则更添几分异域风情。茶具、蛋糕和一小壶奶油一并端上桌,我们之间的气氛有点尴尬,这和我设想的不太一样。服务员看他的眼神,像在怀疑他会把店里能偷的东西都卷走,而她好像希望把茶杯从他面前撤走,以此保护其他客人不受这个外国佬的威胁。然而伊赫桑对此毫无察觉,也许他注意到了,只是没有表现出来。

“是照片,普鲁,还有几封信。不过现在先不必为它们操心,你最好不要打开来看,只消把它收好。有一天你会用得上的。”

“我不会在这里久留。我来为家人办事。”他不想参观任何伦敦的景点,我便带他来到托特纳姆法院路的里昂咖啡馆门前。他犹豫片刻,随我走进店里。这间茶室颇受欢迎,店里的人气丝毫不受大雨影响。女服务员穿着一身黑白制服,活像一只企鹅,她花了几分钟时间帮我们找到了座位。我们很幸运,因为窗边刚好有一个两人座,不必和他人拼桌,还能观赏窗外仓皇而过的行人。

他表达得曲折隐晦,表情神秘莫测,我看着他这副样子,闻到粉信封上耶路撒冷的气息,心底暗自发笑。

我不知该如何回应他。这座城市在我心里留下一生难忘的光辉,但是说真的,我很难清晰地回忆起每一处细节。我记得蜿蜒的窄巷,无尽的阶梯。我记得寒风凛冽,我总觉得那风的一部分总在变形,变幻莫测,反复无常。

“还有一些别的文件。”

“耶路撒冷是座郁郁寡欢的城市,普鲁。能够远离它对我来说是种宽慰。”

我对自己没什么信心,我把信封放在我们面前的矮桌上。伊赫桑,你知道的,我病了一阵子,还去找过医生。我告诉医生我做的梦,梦里天象险恶,雪不停落下,正在将屋顶压塌。海潮涌上来卷走了房子,狂风把家吹得粉碎。医生说:“这种恐惧是非理性的。”我回答说:“哦,是的。”但我转念一想,怎么会有医生觉得房子被风卷走是种不理智的担心?它完全合情合理。孩子们之所以反抗成人,正是因为他们内心真实的恐惧被大人无视和否定。恐惧之一:妈妈不是妈妈,而是一只戴着面具的怪物。恐惧之二:衣帽架不是衣帽架,而是房间里站着的一个人。恐惧之三:房子会在你睡觉的时候轰然倒塌。

他勾住了我的手臂。这是他来这里以后我们第一次肢体接触,没过多久,我们步调的节奏就变得完全一致,挤成一团,共同抵御十二月的严寒。

我希望我和伊赫桑不要像两个陌生人一样交谈,而能像知己般推心置腹。然而我很清楚,若我真的这样与他说话,恐怕这场谈话会进展太快,像被解下铰链、被拔了锚——不管怎样诗意地形容——都会失控,陷入混乱之中。将伊赫桑推入困境的现实纷扰,对我而言几乎不存在。我很少关注这些事情。耶路撒冷的萧条、无休无止的战争、过去认识的飞行员,这些事对我来说,并不比找到雕塑材料和关心展览的开放时间更重要。

“嗯,她其实称不上是保姆,他也不是宝宝,他已经两岁了。不过,没错,他很喜欢和她待在一块。”

我们笨拙地道别,不过我最后还是吻了他的脸颊,他捏着我的手,说他对于没能见到我的丈夫和儿子深表遗憾。他要出发去办自己的事,然后踏上回国的漫漫长路。

“看来我们是天生一对,是吗?保姆能把小宝宝照顾好吗?”

当然,伊赫桑一走,我就拆开了信封,里面装着一些摄于耶路撒冷的照片。我惊讶地发现有几张信件和字条上竟有我自己稚气的笔迹。这不是最近写就的,而是许多年前的旧信。我看到信上的日期:1920年。大部分笔迹都难以辨认。纸上有我画的奇形怪状的图形、线圈和信手涂鸦,其中混杂着阿拉伯语、希伯来语、法语、土耳其语,甚至还有俄语单词。我把它们翻过来。这些语言我真的都会说吗?纸上画着几只鸟,和一段名为《幸福青鸟》的法语电影简介。很多纸上写的都是密码,我这才想起自己当年在密码写作的学习上倾注了多少时间。能为秘密赋予相应的形式,并将它们锁藏在某个特定维度,这个想法令我振奋无比。一面放任隐蔽的思绪顺着黑色的墨水流淌而出,同时又将它们困在一个私密的空间,这是多么精巧的矛盾。

“如果你喜欢雨的话,我也想淋雨走。”

我站在酒店套间中间。伊赫桑走后,房间里静得出奇。我真应该开口问问他为什么神情如此悲伤,他接下来打算做什么。他应该留下来见见皮埃尔和斯奇普。又或者,我应该告诉他,我爱他。

“不,”他说,“不一样的。就像你这件雨衣下包裹的身躯也和别人不同。”他说。不再看天,转而看我。“你冷吗?”

一阵寒意笼罩着我。我冲出房门,想把他叫回来,好好聊一聊。我不会像刚才那样漫不经心,而会更努力地理解他想要传递给我的信息。可是,两面黄墙围出的走廊里空空荡荡,如往常一样,散发着一股刚蒸煮过的食物的味道。不知何处传来嗡嗡的响声。我没有认真听他说话。我没有敞开心扉地与他对谈。我的双耳通红、发烫,除此之外,整个身子都冷冰冰的。我坐回沙发里,真希望斯奇普在我身边。

他站在街上,双手高举向天空,可爱的脸蛋仰面朝天,他那来自耶路撒冷的吐息和耶路撒冷的头发被雨打湿,却拒绝撑伞。

手里的纸对我歌唱。我曾在这些信上,把听到的对话激昂地转述给我自己,把曾亲眼见证或暗中窥探到的情景一一记录,留作己用。老旧的纸页上,每一滴墨水渍和每一块涂涂抹抹都在我心中激起一丝失落或悔恨。最后,我将它们统统塞回信封,再也不想看了。我要把它们带到泰晤士河上,我要沿着巴特西桥边的堤岸斜坡逐级而下,走到泥泞的河床边,等到潮水退去,将这些纸撕成碎片,让苍鹭用它们填塞自己的鸟窝,让鱼鳝把它们当作啃咬的食物。

“我敢说,这儿的雨和别处也没什么不同。”

埃莉诺拉出现在我的睡梦里。我们在一起工作:这是一个宏大的项目,需要将我们拍摄的所有照片组合成一本巨大的家族相簿。这项工程需要整个团队相互配合,我们费了很长时间组装镜头,为相片配对。但是,我们的意见出现分歧,无法达成一致。我们在商量蒙太奇的剪辑时,需要做出选择——哪些画面需要保留,哪些片段应该删去。相簿上挂满照片,每一张照片都自成一段故事。然而,我的工作迟迟无法开始。我拉不住渐渐远离拍摄现场的埃莉诺拉。我们的工作台上,所有的照片顺序都被打乱了。这实际上不是一个梦,因为我一直醒着。皮埃尔蹑手蹑脚地溜进房间,打开我的房门。你醒着吗?我假装熟睡,没有作答。我听见窗外传来黎明前鸟儿费解的歌声。你来得太早了。我说。你回来得太快了。

“伦敦的雨,”伊赫桑说,“和你描述的一样。”

“你饿吗?”伊赫桑问。四步之后,他又问了一遍相同的问题,我说没有,但其实早就饿了,都这个点了,哪个伦敦人不想吃点东西?每个人都疲惫不堪,为谋差事四处奔走。我还能靠皮埃尔家的补贴过活,但我认识的女孩,比如斯莱德学校里艺术家的模特,和酒馆里的流浪汉都仍旧饥肠辘辘,所以我也跟着他们一起挨饿。这是我感受世界的一种方式,我想,尽管世间大部分事物都有固定的状态与情感模式,这种现代思维不愿意以自我毁灭为代价与他者感同身受。我穿着皮埃尔那件口袋又长又深的军用雨衣,它在我身上显得过于宽大。

查令十字街、丹麦街、圣吉尔斯大街,当然,雨还在不停落下。“我的朋友,咱们走过去吧。”我注意到他是个害羞的人,这是他最大的特点,令我不安。伊赫桑本人和信中判若两人,他在信中的笔触温情脉脉:“我的可人儿(1)。每当耶路撒冷阴雨绵绵,我都想起你正身处伦敦……”

伦敦,193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