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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我把她带回去。” 鲍姆夫人说,她脱掉自己的熊皮大衣裹在普鲁肩头,推着她走上小径。

威利看到孩子做梦般恍惚地坐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她们一起出现在冰冷的空气里。鲍姆夫人拎着普鲁的两只靴子,普鲁把鲍姆夫人的手帕贴在脸上,因为她一站起来,鼻血就流个不停。她的裙子皱巴巴地罩在身上,让他想起开罗军区医院的病号服。房子边上的树枝吱嘎作响,普鲁彻底恢复了意识,她迷茫地嘤嘤啼哭起来。

“我和一个园丁说了几句话,他是个阿拉伯人,在这里工作了五十多年,”普鲁说,“你们遇到他了吗?”

鲍姆夫人从他身边走进卧室。威利扶着墙走到屋外,他的双脚使不上劲。终于,他找到一扇小窗,朝里看去。鲍姆夫人像儿童故事里的皮影玩偶一样穿过房间,她既可以扮成梦想和财富的传递者,也可以出演夜间盗窃珍宝的小偷。这是一幅稀松平常的景象,像是母亲观察熟睡的孩子。威利四下张望,洛夫蒂会在附近吗?他感到不寒而栗。

威利听到埃尔斯佩思温柔地回答:“没有,他不在这里。”

“她在屋里。”他低声说道,摇了摇头,嘴里泛起苦涩,“我觉得有人侵犯了她。”

威利不知自己该做什么好。每棵树上都停落着白嘴鸦,它们的姿态像随时准备进攻,它们的存在本身都像一桩罪证。他这才发现,空中又飘起雪花,缓慢而轻盈地降下。当他抬头望向山脊,每棵树背后似乎都藏着洛夫蒂的影子。一棵棵嶙峋、凶恶的树。突然,一阵爆破声划开天空—— 一声清晰、嘹亮的枪响。

“鲍姆夫人?”他大叫着走到门口。鲍姆夫人站在那里,扑了粉的脸庞尤为白净,眉毛精心画过,头发染得乌黑,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

威利说:“快带她从这儿离开,回营地去。拉尔斯应该没把东西全收走吧?”鲍姆夫人点点头,她搀扶普鲁穿过梨形仙人掌丛,路过树丛间的白嘴鸦。威利来不及回头找他的马,拔腿狂奔起来。

没有回答。她的小裙子被撕开了,内衣拧成一团,身体赤裸在外。他倒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村落广场被窄巷环绕,每条街上都搭起一道拱桥,连接两栋高高的石头房子,使这些住所看上去彼此连通。苏哈,意即广场,这个词是威利在开罗时学的。空气中弥散着惴惴的紧张,似有噩耗将至,头顶的天空晕染上雪的颜色,浅灰和海蓝。成群的男女站在周围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女人们把披肩拉过肩头,在雪地里瑟瑟发抖。在广场的最南端,几架梯子靠在一座小清真寺的外墙上。威利在对面一角辨别出阿什顿和维克洛的背影,他们正在和几个人交谈。他转过身朝他们走去,哪儿也没看见洛夫蒂。

“普鲁?”

威利喊了一声,但没能引起阿什顿的注意。他又透过大脑中的那双眼睛,看到普鲁的细胳膊上烙下的粗大、发青的手指印。他来到广场中央,靠近梯子时,发现每架梯子上都绑了一捆东西。人群看着它们,又移开目光,指指点点。一阵声响从天边传来,汇聚成他熟识的声音:妇人们的哭声。

整洁的房间中摆放着光秃秃的家具。一座农舍,朴素却迷人,屋里很暖和。他本想叫出声来,但没这么做,而是朝角落里的一扇门走去,门通向另一个房间。她就在那儿,普鲁像小猫一般蜷缩在床上,房间里散发着一股奇怪的金属气味。他低头看着眼前这幅不协调的景象:阿什顿的女儿在房间里熟睡。这时,他才突然发现她的样子有些异样,脸色煞白。“普鲁?”他走到她身边,又闻到了那股刺鼻的味道。虽然握着左轮手枪,他的手仍不住颤抖。他刚一碰到她的手臂,她全身便痉挛地抽搐起来,膝盖紧紧缩在胸前。

“查尔斯。”他又喊了一声,跺了两下靴子。维克洛和阿什顿终于回过头看他,招呼他过去,这时,他又转身看向梯子。

别墅外的空气凝重而死寂,似乎连风都放弃了它。威利凭直觉没有敲门,而是悄悄打开了门,鲍姆夫人紧紧跟在他身后。他做了个手势,示意她等在这儿,他的眼睛花了一些时间适应屋里的黑暗。

现在他看清楚了:每架梯子上都绑了一个人。他停下了脚步。查尔斯在朝他嚷嚷些什么,但他已经听不见那些话语。受吊刑的全都是阿拉伯人,很可能是阿丹的匪帮同党。绳子缠在他们的腹部和脖颈处,像是一场对盖伊·福克斯(2)的令人生畏的吊唁。

“哈立德”的名字在树林间回响,在叶片和干枯的树干之间来回飘荡。她又指指房子。“我们是不是该去找普鲁了?”

他加快了步伐,走到阿什顿跟前。“老天爷啊,他们死了吗?”阿什顿点头。

鲍姆夫人耸耸肩。“为了哈立德?”

“我们不该把尸体放下来吗?”

“她明知道这里会出事,为什么还要把大家都叫过来?”他问。

“我们打算这么做,但他们很确定他还在附近。”

他们互相望着对方。他知道自己羞红了脸——活像个白痴,他也察觉到她正仔细端详着他的面孔。她把眼镜从鼻梁上推了推,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他打断她。

“洛夫蒂?”

“她的情况不容乐观。”

阿什顿垂下头。“恐怕是的。他这次做得太过火了。”

“埃莉诺拉,”接着,他说,“她会不会……”

威利看着他,张口想告诉他普鲁的事。阿什顿那张儒雅的、蓄胡须的长脸正观察着广场上发生的一切,眼神里没有恐惧,却带着几分敬仰。他亲手制定了一场规划井然的妄想——手工艺培训、珠宝制造、陶具研究、文物搜集——他编织出一张复杂的网络。可他究竟是谁?没错,他永远在写写画画,制图、重新设计、做调研、收集资料,然而,归根到底,在那顶红色圆帽之下,在支离破碎的阿拉伯语背后,他究竟有什么资格来指手画脚?威利明白了,阿什顿不仅批准洛夫蒂胡作非为,甚至还认可这种行径:把那些男人绑在梯子上。

“真是个蠢货。”他爬下马,推着这匹动物向一道栅栏走去。他把它拴好,留它低头吃草。

威利四处张望,仔细观察村落广场和喃喃低语的人群,突然,他注意到一个女人正伏在地上默默抽泣,另有两个妇女安慰她。他看着广场四角的螺旋形楼梯,它们伸向封闭的桥拱和走廊,走廊通进房子后侧,成排的房子一路深入村落中央。两个男人被绞死在那儿。他们折断了脖子,如同圣诞树上的装饰般在风中摇晃,似乎没有人急着把他们从上面放下来。

威利对阿什顿的孩子并不关心。他的马抬起身,迅速低下了头。他不知道该怎么看待这个在阿什顿身边寸步不离的女人,但她身上的某些特质,也许是她焦虑的样子、瘦削的手指,和她黏人的气质,让他停下了脚步。他点点头。

一只扁耳朵、豺狼般的小狗一路嗅着爬向梯子,一个失声痛哭的男孩吼叫着把它赶走,向它扔石头,把尘土往它的眼睛里踢。可是,这条狗却丝毫没有退缩。先是龇着牙低吼,然后开始狂吠不止,叫声高亢。它对地面上的某个东西很感兴趣。阿什顿和维克洛低头凑得很近,正在和一个里佛塔村里的长者交谈。那个男人身体前后摇晃,不停摇头。

“拉尔斯把她放在自己的马上拉走了,他们会尽快换乘马车或者汽车。你知道吗?我总觉得普鲁会出事。”

威利离开他们,朝狗走去。它溜上前,又弹回来,发出阵阵低吼。男孩继续扔石头,但狗也不甘示弱。威利刚一凑近,便立刻看清了狗想要接近的东西,他能闻到那股气味。残手和断脚堆成一摞,有的皮肤泛白,有的血迹斑斑,上面爬了一群苍蝇。小男孩用阿拉伯语飞快地说着什么,打着手势,泪流不止。看见威利,他朝一个被捆起来的男人指去。爸爸,爸爸。威利用手捂住了嘴,指甲盖、长茧的指关节,残肢上的戒指,眼前的景象让他的胃里翻江倒海。他脚底一晃,险些昏厥。绑在梯子上的尸体的双手和双脚都被砍断了。

“可埃莉诺拉怎么办,你不去陪她吗?”

村子里的长者退回广场边的一栋房子里,阿什顿开始和另一人谈话,他似乎在恳求对方。维克洛笔直地站在旁边,一言不发。他和威利的目光相交时,移开了视线,咳嗽一声。

她又指了一次,比他想象得要近。威利喝住了马。

和阿什顿对话的是一个阿拉伯人,算不上高,留着一缕小胡子。他身穿黑色西装,带着一个箱子。他挣脱了阿什顿,走到广场正中央。威利看着他,所有人都看着他,就连维克洛都纹丝不动地观察。

“哪栋房子?”

男人打开箱子,取出一台巨大的三脚架,然后蹲下身打开另一个小箱子。他把三脚架放在第一架梯子前,绑在上面的人的头向前垂,舌头从张大的嘴里伸出来。四肢断面上的血迹已经发黑,蚂蚁爬在上面。他没有和任何人交谈,不紧不慢地从摄影器材箱里掏出一张胶片,转身抬头看天,像在测光。他按自己的想法摆好三脚架,插入胶片,拍下了照片。接着,他有条不紊地绕着广场徐步走动,拍下每一架梯子上的死人,其中也包括两个绞死在角落里的男人。

“这就是普鲁想找的别墅。我觉得你应该进去找她。”她上气不接下气。

维克洛面色阴沉,他往嘴里塞了一根烟,但没有点燃。

“是那栋房子。”她说,指向高处一条小径上的石头房子。门边放了一堆木头。

随后,这个男人退回广场西侧的角落,他眯起眼睛。维克洛站在阿什顿身边。威利也站在附近。他正在拍摄他们的照片。拍好以后,他将三脚架留在原地,朝查尔斯·阿什顿走来,但在最后关头却转向威利。果不其然,此人就是埃莉诺拉的丈夫。脚下的石子咔嗒作响,他在威利面前停住脚步,从口袋里拿出一只小酒瓶,毫不慌张地启盖慢饮。然后,他将酒瓶递给威利。

阿什顿和维克洛消失在前头。又一声巨响。这时,威利听见身后有人在叫他。是穿着她那身黑色裘皮的鲍姆夫人正向他跑来,她的两颊绯红,黑发被风吹得散乱在外。

“喝水吗?”他用英语问道。

“大姑娘,快走啊。”他边说,边用靴子戳进马的两肋,可马仍牢牢站在原地。“我也心疼你,但我们必须得赶路才行。”

威利摇了摇头,耳朵里嗡嗡作响。那条狗又开始吠叫,叫声比上回更加顽固。不吃到近在咫尺的血肉,它绝不善罢甘休。

无人应答。阿什顿和维克洛在主干道上加快了步伐,这条路顺着一道岩石罅隙蜿蜒上升,只见越来越多的石头房子从山的那头崭露头角。威利的马发出抗议,它不想往前走了。威利用脚踝夹紧它的侧腹,拍打它的一侧脖颈,可倔强的牲口就是不予回应。环绕在他们周围的橄榄古树已经开裂,弯下了腰。

“埃莉诺拉说她觉得你们会在这儿。”哈立德·拉苏尔说。他的小胡子。那双平静的棕色眸子。拉苏尔知道埃莉诺拉这会儿正在经历些什么吗?

维克洛大叫:“有人开枪?”

“我觉得有必要把你们放到这组照片里来,英国人的行径很快将昭彰天下。”

在这样一个一月份寒冷的日子里,大地了无生气,但仍能看出土壤上明显的耕作痕迹。一排排干枯的蓟花、梨状仙人掌生长在耶路撒冷的巨岩周围。他们听见砰的一声从山谷下方远远传来。

威利的手在抖,维克洛向前迈了一步。威利看到他的手正扣在手枪扳机上,眼中黯淡无光。威利的耳鸣演变为喧嚣声响彻脑海,淹没了狗吠和苍蝇的嗡嗡声。阿什顿警惕地看了一眼维克洛,站到威利身边,对哈立德·拉苏尔直摇头。

“不知道。我觉得还要再往里走一些。”

威利转头对查尔斯说:“你的女儿……”他刚开口,却被阿什顿的惊叫打断了。

“哪一栋才是布朗教士的别墅?”威利问。

“苍天啊,他还活着。”

过了不久,他们便看见里佛塔第一批房子的迹象,这片孤零零的住区在山坡中半隐半现。

他们都沿阿什顿的视线望去。维克洛把刚点的烟扔在地上,阿什顿飞奔到中间那把绑着人的梯子跟前,威利紧随其后。从男人两只断腕上淌下的黏稠血液在地上汇成两摊猩红的圆圈。没错,男人还在抽搐。那个刚才默默哭泣的女子突然开始尖叫。

路上,维克洛向他们转述了后续消息。布朗教士不幸身亡。他和一个在沙漠定居的伪弥赛亚产生了一点小摩擦,惨遭枪杀。一个说英语的男人身着白色长袍,在村庄广场上布道传教、设宴饮酒。但是,在英军辖区,传教或任何形式的公众集会都被视为非法行为。布朗教士走到自诩先知的人面前,礼貌地暗示这种行为的违法性,想借此给他警告。而这个妄想自己活在《圣经》年代的男人却把布朗教士称作“百夫长(1)”,百夫长,您吩咐我做什么?天知道,最坏的情况发生了,他的确拉拢了一批信众,聚集的人群骚动起来。这的确是群虔诚的信徒,因为有人放了一枪,布朗教士向前倒下,他的头刚好落入先知的胸膛。

威利从口袋里找出小刀,爬到梯子的第一级上,他必须靠得很近才能够到男人肚子上的一圈绳子。哈立德·拉苏尔站在他们身边,将这一幕拍摄下来。

维克洛向威利递来一把上膛的手枪,他接过来,马儿们沉着地迈开步伐。威利跟在阿什顿那匹步调规律的深棕色母马身后,不时拉紧缰绳。每走一步,都仿佛是埃莉诺拉重新揭开他身上的疤。他身上的伤口灼烧起来,时刻提醒它们的存在。埃莉诺拉脚边的血迹还印刻在他脑中,怎么也挥之不去。

“说真的,”阿什顿说,“别再拍了,拉苏尔,你在帮倒忙。”

埃莉诺拉的目光不在威利身上。她在看什么?他也不知道,她的眼神空洞,她的轮廓模糊。一如那些她坚持冲印的照片上,影像的边线都已消磨。

但他没有罢手,快门咔嗒一声按下。一天便成了幻梦,定格在一张照片里,悬停在似是而非的光线中。维克洛接住了坠落的男人。他含混不清地呻吟着,绿色的液体顺着他的嘴流出来。那名女子跑过来,瘫倒在他身上。其他人也相继围了过来,四周的空气中突然人声鼎沸,仿佛打破了静止的魔咒,被震惊攫住、不得动弹的整个村子在这一刻突然复苏,被允许发出哀鸣。

“当然可以。”

这具躯体被抬入广场边面包店隔壁的房子里。屋子里塞满了人,女人们挤上前来清洗包扎血流如注的伤口。一个女人的脸上皱纹密布,如同橄榄树干瘪的老树皮。她弯下腰,看着那一堆爬满苍蝇的、棕褐色的手脚断肢,对那妻子喊道:哪只是他的呀?

“没错。”阿什顿说,“拉尔斯,能麻烦你把她送去医院吗?”

威利站在面包店的门里,这里,一群人围在幸存者身边。对拉苏尔的恐惧耗空了他的全部精力。它关上他脑子里的一种官能,又再次唤醒,关上,再唤醒,把威利折磨得头晕眼花。

“不。”他说,“我们得一起去。我觉得我们该走了,去找你那个老战友。”

拉苏尔知道威利对他的老婆做了什么吗?但这都是她的授意。这个念头盘踞在他脑海,是她叫我这么做的。

“我可以带埃莉诺拉走。”威利说,他猛一转身,想要掐灭自己的胡思乱想,他对阿什顿说:“你们继续上路,我带她去医院吧?”但维克洛向他迈了一步。

埃莉诺拉说她觉得你们可能在这儿。我觉得有必要把你们也拍进照片里。

维克洛站在威利背后。“哈林顿,过来。”威利没有挪步。他凝望着埃莉诺拉时,内心中某种隐秘、自然而又稚气的情感愈演愈烈,又倏忽熄灭。那感觉有如利刃擦过,当场给他下了死亡判决书;因为他现在全明白了:她早就下定决心演这出戏。

这句话背后有什么深意?该死,真该死。

“普鲁往那个方向走了?”

威利看着拉苏尔迈着迅捷而坚定的步子在广场上四处走动,和村民交谈。一个穿黑罩衫的女人走上前去,身上落了几片轻盈的雪花。她用尽全力发出一声呼号。他的阿拉伯语再好也只能说得磕磕巴巴,反而是开罗方言说得更好。她先是双手抱头,疯狂地摇晃脑袋,然后爆发出一声悲鸣。英国佬,英国佬,英国佬。(3)他听懂了这个词。这是谴责的呼喊。两个同样一袭黑衣的年轻女子走上前来,把她拽走,她尖叫着消失在一道门里。门砰的一声关上,隔绝了悲惨的厄运、窒息的空气和被鲜血染红的黑蚂蚁。

鲍姆夫人慌了神,她回头看了一眼,说:“我猜她是找那栋别墅去了,我说过我会和她一起去——你得把她叫回来,查尔斯。”

威利的双手被汗水浸湿,黏糊起来。拉苏尔不时拿出一台小相机,不知在拍些什么。拉苏尔的眼睛凑在那台盒子上。他并不敌视英国,但他的行为却是一种……怎么说呢?威利努力寻找合适的词。公然挑衅?他走路时,会激起一种静默的威严。这是威利仅能想到的形容。

“你是说,普鲁也在这儿?”

阿什顿和维克洛双双脱下衬衣,把它们撕成条,用作绷带缠在伤员身上。受伤的人被抬到一张床上,正喘着粗气。在这个阶段,这种高尚行为已经毫无意义。一切都太迟了,没有丝毫诚意。一个老太婆在威利面前伏倒在地,失声恸哭。不管是祈祷还是辱骂,她的一举一动都饱含哀伤。威利转过脸不想看她,却看到普鲁正在穿越广场,两颊光泽红润,风吹乱了她的头发。

查尔斯从地上弹了起来,威利察觉到一处此前从未在意的细节:他的右手不太对劲。通常,查尔斯都会佩戴手套或穿长袖的衣服,丝绸西装也是特别定制的款式。他右手的小拇指有轻微的萎缩,惊愕的面孔涨得通红。

“普鲁来了!”他冲阿什顿大叫。

“她刚才还在这儿。”埃莉诺拉说话时伴随一声轻喘。

鲍姆夫人追在她身后,踉跄地伸手想要抓住她,但这个孩子却跳到她面前,把她一把推开。

“普鲁在哪儿?” 鲍姆夫人问道。

“我记得你说埃尔斯佩斯正在照看她?”阿什顿回头说道,他的衣服撕开一半,露出赤裸的胸膛。

她的言语暗示了潜在的危险。威利在脑中罗列出所有能为她做的事,只要她允许,他愿意为她拼上性命。

我说过吗?威利回想方才发生的一切。我没有说过,是阿什顿自己这么以为的,他根本没有过问普鲁的事。

“还有你,威利。”埃莉诺拉语气温柔,“你也应该上山去。拉尔斯可以送我去医院。”

孩子正在朝梯子走去。天色渐暗,角落里的楼梯井里,螺旋状的楼梯衬出村舍清晰的边角。普鲁驻足盯着它们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走向那两个无人问津的吊挂的男人。威利觉得不该让她看到这幅景象,他朝她走去。应该有人来保护她远离这一切。但紧接着,他停住了脚步。她又不是他的孩子,帮助她也并非他的义务。阿什顿走到门口,在亮光里眯起眼睛。蜡黄、瘦弱的胸脯上没有血色,肚子滚圆,肚脐下长着一列黑色的汗毛。

查尔斯对她皱眉:“埃莉诺拉,你到这儿来的时候就已经……?”但鲍姆夫人制止了他,气氛十分微妙。

“她在哪儿?”

这时,埃莉诺拉抬起头。“是的,查尔斯。”她轻声说,“你得赶快上里佛塔去。”

“在那儿。”威利说。小女孩孤零零地站着,抬头盯着在空中摇摇晃晃的两具尸体。

“事情很棘手,是关于洛夫蒂的。出事了。”

“普鲁。”阿什顿喊道,“不许上那儿去,快走开。”

“你不行吗?”

广场一角的树丛中响起一声枪响,惊起一群飞鸟:乌鸦、白嘴鸦,各色鸟儿遁入天边。只见洛夫蒂从一栋附属建筑后面走了出来。几个女人发出警惕的叫喊,连忙躲到男人们的身后。哈立德·拉苏尔站起来,眯眼看着他。

“也许可以叫拉尔斯带她走?”

“洛夫蒂,”阿什顿大叫,爱尔兰男人的目光直射过来,“你到底……

鲍姆夫人的嗓音破碎了:“什么事比这件事还紧急?”

上帝啊,瞧瞧你都干了什么!”

查尔斯说:“我们有十万火急的事亟待处理,埃尔斯佩斯。我们必须先进村一趟,然后马上回来接埃莉诺拉。”

洛夫蒂步伐缓慢,但看到他的人无不后退,拉住身边的人,叫出声来。普鲁没有留意四周的动静,只是牢牢盯着如秋叶般悬在半空的男人。洛夫蒂一手执土耳其鞭,另一手握来复枪。有一个女人正跪在一架梯子跟前,见了他,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失声尖叫。洛夫蒂把枪口对准威利的脸。“你,”他说,“让她别再叫了。”

“你能不能骑马载她走?”鲍姆夫人问查尔斯。她指向埃莉诺拉脚边一摊鲜红的血迹。威利刚才还浑然不觉,他的脑子一团乱,但现在他看清了血迹斑驳的地板,看清了她苍白的肌肤。

阿什顿向前一步,“洛夫蒂,老兄,事情已经失控了,我觉得我们应该……”

在他们身后,维克洛把拉尔斯拉到一旁,连珠炮似的向他提问。他听见枪响了吗?发生骚乱了吗?拉尔斯摇头。村子里有没有人抗议?他们其实没进村,仅仅是在现在所能看见的这片郊区取景。埃莉诺拉暗淡的脸庞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你,”他又对着威利重复一遍,“让她给我停下来。”

“哦,埃莉诺拉,我的孩子。”阿什顿说,“发生了什么事?”

那双血红的眼睛又浮现在眼前。你不配当英国人。说这句话的却是个爱尔兰人。

威利转身面对埃莉诺拉。他欲下跪,但她对他摇头,左右转动眼珠:别这样,站回去。他的双耳已是雷声轰鸣:咚、咚、咚。他的双臂无力地耷拉下来,踱了会儿步,又在原地站定。阿什顿在鲍姆夫人身边跪下来,把埃莉诺拉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

“让她别叫了。”洛夫蒂的来复枪指着威利,他能看到枪口中央的瞄准器,一把货真价实的枪抵在头顶。威利走到那个歇斯底里的女人跟前,向她俯下身。别叫了,别叫了,别叫了。

这番话是对阿什顿说的,但威利当即跳下马,跟着阿什顿跑进帐篷。埃莉诺拉披着鲍姆夫人的裘皮大衣,坐在一张凳子上瑟瑟发抖。鲍姆夫人蹲在她跟前,握住她的双手。直到她抬头,先看看威利,再看看查尔斯,威利才明白自己有多渴望见到她。他为犯下的一切忏悔,移开了视线。窗外的世界罕有人迹,山谷里空空荡荡。他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哦,查尔斯?”他听见鲍姆夫人在他身后说话,“你怎么来了?不管了,我们现在必须马上把埃莉诺拉送到法国医院去。”

“把你的枪掏出来。”

“埃莉诺拉恐怕是病了。快来。”

阿什顿原本在他们身后大发言论。“洛夫蒂,住手吧,你玩得过火了。”他也突然闭上了嘴。他和维克洛都看着威利,威利拿出了维克洛先前交给他的小手枪。

阿什顿快马加鞭,小母马打了个鼻响,飘出一股马的气息。

“把枪对准她。”

“阿什顿。”拉尔斯大喊,“谢天谢地。”

威利的双手颤颤巍巍地拿起枪,指向在地上啜泣的女人。她和埃莉诺拉年龄相仿,她抬起头看他。在她身后,男人们的尸首还挂在梯子上,无主的双手和双脚堆成一座小山。维克洛向前一步,阿什顿向前一步,所有人都抬头看着洛夫蒂。突然间,只听见咔嗒一声,但这不是枪声,而是按下快门的响声。拉苏尔将这一幕记录了下来。

快要抵达营地时,他们看到拉尔斯正在挥舞双手,可那不是友好的招呼,而是在催促他们快点过来:有麻烦了。

听到相机的声音,洛夫蒂吃了一惊,转身向后看。威利终于垂下胳膊,女人仍在弯腰痛哭。维克洛走到她身边,对她说了些什么,想要扶她站起来。而阿什顿怒不可遏地捋着胡子,向洛夫蒂吼道:

威利着迷于这只牲口笨拙的步态,他闭上眼,假想自己不再是一个被勒令停职、无足轻重的飞行员,再也无法在荒渺的山谷中冲上云霄。他在另一片柔软的土地上,芳草淹没白垩,马蹄回音轻柔。那里的色彩从微光闪烁的鲜绿渐变至灰色,而非眼前这般黄沙滚滚,满天弥漫着夹杂粉色的黄尘。那里也没有这股味道——这是什么味道?他说不上来,辨别不出。他打着冷战。真他妈的冷。他的心绪难以平息,埃莉诺拉告诉维克洛的事让他神经紧绷,他看得出查尔斯也和他一样不安。

“狗娘养的,你他妈的到底以为自己在干什么?”

维克洛走在最前头,身后依次跟着查尔斯和威利。他们顺着一条窄路向下走,威利身下的马跟着颠簸。走马的体态像精密的建筑元素。它们的胁腹如何起伏、膝骨如何发力,以及马蹄敲击的节奏,都快从他的脑海中淡忘了。一段往事浮现在他心中:大约四五岁时,威利跑出潘特罗霍滨的领地边界,钻进一座农舍。那座宏伟的豪宅四周环绕着漫漫荒野,遍地是潮湿的荆棘丛,时常能遇见穷人家的儿子。一个农民被绑在篱笆上挨鞭子,作为虐待他那匹黑色小马驹的惩罚。一群男孩正幸灾乐祸。马驹站在一旁,为了防止它乱动抽搐,它的口鼻被牢牢拴在木桩上,它的两肋划了四道血红的口子。威利十六岁的哥哥爱德华把年仅四岁的威利往后推。别看。

“哦,我不过是在例行公事罢了,查尔斯。”

“是的。”查尔斯说,“但我希望他们能立马回旧城去。”

这时,威利看见阿什顿转过身,他看到自己的女儿正站在广场另一端的梯子跟前,盯着它们。

“喏,从咱们这儿看过去,他们很安全。”维克洛说。

“谁把她一个人留在这儿的?”阿什顿嚷嚷,由于把衬衫贡献给了那个受到非人般虐待的男人,他现在光着半个身子。他向她走去,没走几步就开始狂奔。

“除了埃莉诺拉之外还有人知道?”阿什顿问,“埃尔斯佩斯和他们在一起。我就是不明白埃莉诺拉怎么把她给带来了。”

都是你的错。你的错。是你把她留在那儿的。威利抬头看天,雪花已经不再落下。其实,方才都称不上一场风雪,只是零星的几片雪花,一场无缘无故的飞雪。

“他们刚才肯定是上村子另一头取景去了。里佛塔是山区高地,我怀疑美国殖民地的人已经听到了风声。”维克洛把烟头扔进灌木丛里。

“摄影考察队驻扎在那儿。可洛夫蒂在哪儿?”阿什顿问。

来不及安排其他交通工具,他们只得骑马上路。路上的大半时间,威利都没吭声。他的马沉着稳健,任劳任怨。白日的天空中挂着一轮月亮,他心不在焉地仰头望着它。天很冷,说来奇怪,他似乎对严寒产生了免疫。维克洛指向旱谷深处的一小块营地。

耶路撒冷,19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