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的错。那阵轻烟,那张烧焦的纸片。
她们看着这股鲜血顺着她的脚踝和鞋子缓缓淌下。
帐篷外,普鲁看到暮色渐浓,天边染上一片紫红。鲍姆夫人在和拉尔斯谈话。她正想把他们叫进来,埃莉诺拉突然大叫一声,朝普鲁身上倒,普鲁却后退一步,没有接住她。
“埃莉诺拉,你受伤了?”
普鲁拔腿狂奔,几乎要飞起来了。最后,在旱谷的山脚下,她真的飞了起来。她在一堆棕黄的积雪上着陆,花了些时间镇定感官。
埃莉诺拉摇头,她脸上掠过一丝惊惑,垂下眼。普鲁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鲜血正滴在埃莉诺拉一只鞋的狮形搭扣上。
在她面前,一条小径徐徐延伸。鲍姆夫人告诉过她,去别墅要先下到谷底,再沿旁路上山。普鲁把裙子向下扯平,继续前行。
“你是指钟楼吗?”
什么都别想。
“他们会和哈立德一起……其实,这件事和你父亲有关,是他对当地人干的事,他默许的事。”
可惜没用。走路时,她的双手垂在大腿两侧。她很快就走得全身燥热,忘却了凛冽的寒风。走了一会儿,小径伸入一片茂盛的老橄榄树林。
“埃莉诺拉,你让我相信你?”
这里的空气好像刚刚被她在别处呼吸过。路段变得陡峭,冻土在脚下裂开。上方山岭上有几座石头房子,无一例外都用接近耶路撒冷白石的灰石砌成。普鲁打量了一圈,万一布朗教士恰逢今天回家,正在窗口等着她呢。呼吸随着步伐均匀起伏。死亡会是一个人的过错吗?举例来说,假如父亲想到一个办法,逼着母亲住进了格瑞林威尔,然后她很快就去世了,父亲该为此承担过错吗?又或者,如果一个人在烛光前许愿,导致婴儿还没成型,就变成鲜血涓涓流走,那人是否应承担这份罪咎?
“由于某些原因,那儿有陷阱。你会有危险,我该怎么样才能让你相信我?”
普鲁穿过树木交错的天然拱廊,另一头的一片旷地上,一位老人正在花园中劳作。他正围着一棵树挖出一个圈。普鲁努力把它和《黎凡特植被百科》上的树种对应起来。从它颤动的宽叶片来看,很可能是核桃树。她记起父亲的话,核桃一词源于盎格鲁—撒克逊语中的Wealh,是遥远、外来的意思。可是在这儿,在阿拉伯语里,“核桃”又该怎么说?毕竟,核桃树在这里可不是什么稀罕、遥不可及的树种。她不知道,不过很快就想到了答案。邻近耶路撒冷的乔斯旱谷意为核桃山谷,阿拉伯语里的核桃是Jouz,但这个词在埃及语中却指的是骆驼眼睛。泥土冻成了硬块,老人每次拿铁锹凿进地面,都发出龟裂的巨响。他边喘粗气,边骂脏话,要是发现普鲁在看他,恐怕会收敛一点。最后,她用阿拉伯语冲他喊:“嗨,你好!你在这儿工作吗?”
“可是我想看看那栋别墅。鲍姆夫人会和我一起去。”
老人直起腰板,花了足够长的时间细细打量她。“我们家世世代代都在这块地上工作。”他说。普鲁看不出他是否会嫌她不懂礼貌。
埃莉诺拉脸色惨白。她走到普鲁身边,抓过她的两只手紧紧攥着。埃莉诺拉自己的手像冰一样冷。“过一会儿,他们就要上里佛塔去了。但我希望你别去。”
“布朗教士的房子在这附近吗?”她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他没听懂。她追问道:“那个会演奏音乐的、弹风琴的男人?”
“怎么了?”
可惜她不知道赞美诗在阿拉伯语中怎么说。在教堂里唱歌?园丁的嘴里正嚼着类似树叶的东西。他把树叶吐在泥土中,斜倚在铁锹旁,移开目光,看着一只脚边的麻雀活蹦乱跳,尔后拍翅远翔。
“普鲁。”埃莉诺拉叫住普鲁。她进帐篷来找鲍姆夫人带来的白干酪和巴勒斯坦面包。
他摇摇头,指向远处山丘上的一片树林。“搞音乐的男人一直住在那里。”
“这次的照片肯定没问题了。”拉尔斯说,为自己鼓起掌,转过身来,可埃莉诺拉却不在他身后,她已经在往帐篷走了。
“哪里?”
“你说的没错。”普鲁说。她不想被镜头后面看着她的那只眼睛捕捉到,于是,她盯着浑水下的乱石,它们是红石、犹太石,还是金石呢?她暗自揣度。
她转过身,视线穿过层层树枝落在高处的一条小路上。那里,一座四四方方的石头房子像从石灰岩里冒出来似的。它看起来像是由数不清的动物尸骸和碎骨修葺成的,在最外面洒了一层沙。
在她身后,特瑞雅悄悄用阿拉伯语抱怨自己快饿死了,英国佬都是些说胡话的疯子。
“我家的房子。”他说。
“你是对的。”拉尔斯从取景器下探出头,大声地说,“画面大有提升。”
“那是你的房子吗?”他点点头,又向四周看了一圈。我的园子,我的果林,我的旱谷。
“好。”
“我可以进去吗?”她尽量礼貌地询问。
“站在那,低头看芦苇丛。”
他耸耸肩,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见他似乎已经对她失去了兴趣,她转身要走,但他叫住了她。“有个男人在里面睡觉。”他说的是阿拉伯语,语速很快,为了理解他的话,她请求他再说一遍。男人。睡着了,在房子里。
普鲁很听话,由他们任意摆布。她光着脚,在裙子上套上一条米色长袍,被安排站在姐妹花前面。
“哦,我明白了。”虽然她什么也没明白。“谢谢你,先生。”
“可以麻烦你把鞋脱掉吗?”
花砖地板上确实放了一双穿旧的靴子,鞋跟周围有一层坚硬的外皮。柴火刚点上不久,但已经化为了灰烬。房子里暖融融的,普鲁的指尖和湿冷的脚趾在骤然变化的温度中发烫、发痒。
“我想,增加一名婢女可能会好一点?”普鲁被推进拍摄现场,埃莉诺拉俯身解开她的发辫。埃莉诺拉的手指在她的发丝间游移,划过她的头皮,她有点不习惯。
就是它了,她魂牵梦绕的别墅。
普鲁看着这一切,就好像在……该怎么说?在别处?或许,她就是埃莉诺拉照片中的女孩,时光滴答向前,而她却被留在房间,最终逐渐淡去、模糊?平时,她会像只家犬一样在人们脚边跳来跳去,努力融入,逼他们不得不承认她的存在(她借此变得真实)。但今天,她只是在高墙上俯视他们,他们也几乎注意不到她。凛冬的树皮中依旧回荡着不绝于耳的神秘鸟鸣。
那是他们第十二、十三、十四次搬家。母亲说:“你现在可以想象一栋房子,那是你爸爸最后专门为我们盖的房子。这栋房子是你可以信赖的。”
“不,不是。”
普鲁走进一间低矮穹顶的房间。这里比她想象中的别墅要小得多。她弯腰解开鞋扣。终于能给脚趾透透气了。她把分别把两只湿袜子卷成球,像睡鹅那样单脚站立,搓暖一只脚丫,打量着整个房间。她可以在这儿住下吗?当然可以。她走向烧尽的炉灰,一只脚伸在前面,直到皮肤在热气里起了红斑。
“是不是光线的问题?”拉尔斯认真问道,他很专注,也从不和普鲁说话。
她听见一阵响动。起初,她还以为是自己热血上头,后来才发觉整栋别墅的框架都在震动。她的脑子里浮现出汉塞尔和格莱特(3):小老鼠,啃又咬,是谁偷偷啃我家?响声是从隔壁房间传来的。普鲁慢慢靠近,她倒不紧张,只是有点昏昏欲睡,大脑一片空白。卧室的床上躺着一个脸朝下熟睡的男人,他没脱衣服,只有靴子整齐地摆放在身边的地板上。宽厚的后背随鼾声一起一伏,让人联想到藏宝洞前酣睡的巨龙,他的脚尤其大。
“这样拍不好看。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普鲁僵直地站在那儿。他的呼吸充斥着整间屋子。天花板和四壁被刷成白色,地板用就地取材的花砖铺就。这就是那些神奇的地砖吗?她趴到地板上,手指顺着方砖间的凹槽划过。床边的椅子上,放了一顶牛仔帽和一把左轮手枪。原来,这人就是驯鼠的“中国皇帝”。她凑近看了一眼,又退了回来。
普鲁替她答道:“在这儿。”她捡起放着娃娃的编织篮,走到被遗忘的两名“婢女”——拉米亚和特瑞雅身边。拉米亚正在调整凉鞋。这对姐妹一身米色长袍,站在摇摇晃晃的仿大理石阶边。埃莉诺拉皱着眉头走向他们,又去三脚架旁看了看。她先把头伸到相机遮光罩下看了看,接着低头查看取景器。
普鲁披着薄外套靠在墙上,盯着手枪。她还从没摸过真枪。鼾声犹如火山喷发一般响彻房间,她记起电影院里按在她脖子上的手指的力度。她转头望着窗外的山峦,这里的人称旱谷为瓦迪,干涸的河床蔓延至天涯海角,然而,她知道这世上并不存在所谓的“天涯海角”。
普鲁无法继续故意不看她,于是开始仔细观察。她的眼皮憔悴泛红,脖子绵软无力,脸上大汗淋漓,她一直在擦拭前额。普鲁正准备问:你还好吗?发生了什么?但拉尔斯的喊叫打断了她。“埃莉诺拉,装婴儿的篮子在哪儿?”
“你好。”
“没问题。”
“中国皇帝”发话了。“原来是你这个丫头小不点。”他说,“我是在做梦吗?”
“普鲁,能不能帮我拿杯水?”普鲁在她背后转身。帐篷里的埃莉诺拉似乎变小了,她正指着鲍姆夫人留在桌上的水壶,旁边是一堆背包。
普鲁没有立刻转身,她冒出一个没头没脑的念头。我是首饰盒里的芭蕾舞演员,转了一圈又一圈。他半坐起来,她头一次见到他大肚子上的层层赘肉。他露出笑容。
普鲁走到帐篷口外张望。两名“婢女(2)”打着冷战,他们身旁的涓涓细流显然发源于沙米旱谷中的里佛塔泉。摄影的魔力会把这条小溪变成尼罗河,篮子中露出头的木质布偶扮演“摩西”,美国殖民地和埃莉诺拉的联合摄影一定会畅销。来耶路撒冷寻找自我的朝圣者源源不断,照片在他们中能卖出几百万套,然后皆大欢喜。普鲁心想,你们都会遭天谴的,蝗灾、蜂祸、饥荒、雷劈。
“可爱的姑娘,到这儿来吧?”他的皮肤粗糙不平,细小的毛孔上似乎都蒙了一层淡紫色。她是否应当告诉他,这是她的别墅,这里本应是她的家?她停泊的港湾。他拍着床,双手变得模糊。拍,拍,拍。她被墙壁环绕,别无选择,只好朝他迈了一步。孩子总是很听话。拍,拍,拍,他屁股下的床陷下去,又弹起来。她又往前走了一步。他又把身子往上抬了些,肚子上的褶子更深了。他看着她,手指在鼻下摩挲。
“普鲁,把那把椅子递给我好吗?”普鲁机械地照做了。她尽量避免和埃莉诺拉眼神接触,但很难不注意到埃莉诺拉今天有些反常,入座时比平时沉重的多。她掏出金银丝细线镶边的粉底盒,普鲁看到她照镜子时,身体直发抖。
她与他近在咫尺,他用一种巧妙的方式拽过她的手腕,好像没花一丝力气,却让她整个人扑倒在他身上。他的双手把她举过头顶,又让她落在自己的腋窝和柔软肥大的肚皮褶皱之间。他身上有股类似香肠的刺鼻味道。现在,她像露露、像布娃娃一样仰面躺着,而他的脸、姜黄色的胡须、雪白的眉毛和红色的大鼻子遮蔽了整片洁白的拱形天花板。
普鲁走进拉尔斯搭的临时帐篷。埃莉诺拉蹲在她的手提旅行包前,掏出各种东西——手帕、药盒、钢笔——但显然没找到她要的东西。他们现在位于耶路撒冷以西的里佛塔的村庄近郊,普鲁只想看看那栋别墅。鲍姆夫人答应她一拍完照就带她去走一遭,但现在看来,距离摄制结束还遥遥无期。
“咱们接下来该做什么?”他的指尖按在她两根锁骨之间凹陷的小坑里。她没回话,只是望着头顶,这时,他唱起一首歌。闭上疲惫的双眼。宝贝的笑容尤甜。天使守望,伴你入眠。小宝贝,快安睡,妈妈膝上寻安慰。天使在你身边,天使伴你入眠。这是一首爱尔兰民歌,可能是支摇篮曲。也许在他小时候,妈妈会把这首歌唱给他听?也许他只是在自己童年的卧室里有过耳闻。她无从知晓。
耶路撒冷的积雪融化了大半,但郊外仍残存一些顽固不化的冰块。四面响起鸟儿的啼啭,但普鲁没看到鸟,仿佛是树木兀自歌唱。
尽管埃莉诺拉不希望普鲁出现在《芦苇丛中的摩西》(1)的取景现场,但普鲁还是欢欣雀跃地穿戴整齐,混迹在成员当中。她从鲍姆夫人口中得知,一辆小轿车会把他们载到很远的地方,接下来的路段他们需要步行前往,或者从农场借几匹马骑过去。美国殖民地的摄影部门负责人拉尔斯和成员们在那里和他们碰头。看到普鲁也来了,埃莉诺拉挑了挑眉毛,但什么也没说。而现在,接近中午时,普鲁觉得他们已经默许她待在现场了。
耶路撒冷,19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