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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维克洛忸怩起来,用手背擦了擦嘴。“我和哈立德·拉苏尔在晚宴上稍稍谈了谈心。”

“维克洛,这些情报是你从哪儿搞来的?”阿什顿问。

威利把身后不舒服的靠垫抽出来,扔到地上。他很吃惊。

“是的。我有这个权力。”

“拉苏尔?”

“所以你有权对他们发号施令。”威利说。恶心、疲惫、忏悔、绝望,一浪接着一浪,所有线索终于串在了一起。维克洛正仔细地端详着他,那双蓝得过分的眼睛钩在他身上,捕猎者的眼神。

“对。其实我们那个时候在讨论你给我看的那几张照片。”

“其实是斯托尔斯在指挥他们,我只是让他们帮忙搜集这块地区土地产权的明细情报。这里毕竟有那么多无人管理的荒蛮之地。”

“我可不觉得是我给你的。”

“他们受你指挥吗?”威利问。

阿什顿扬起眉毛,他有点糊涂了。“什么照片?”

威利对宪兵队所知甚少,只知道他们有一套惊世骇俗的酷刑手段。他们是英国临时政府和总督府殖民官的武装力量,但后二者却很少在崇尚古典精神的上流社会公开谈论此事。宪兵队像是儿戏,但显然又令所有人恐惧。

“事实上,是埃莉诺拉建议我和拉苏尔谈谈的。”

维克洛边说话,边用一条阿什顿的毛巾擦去脸上易容用的化妆品。威利看到他眼白里的亮光,才意识到他涂黑色眼影的方式和大市场的妇女一样。现在,情报官恢复了精明、甚至油滑的英国人形象,他把毛巾扔到椅子上,笔挺地微笑。这场变身真叫人过目难忘。

“埃莉诺拉?”他一拳击中她最柔软的部位,一道口水顺着她的嘴唇流淌下来,他宁愿忘记这段隐秘的回忆。

在宪兵队里,少数爱尔兰和英国长官负责统率其余的本地军官,他们正在开会决定下一步对策,这时,一个开店的老头来到门口。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血迹斑斑,明显是刚遭毒打,情绪很不稳定。借助一名翻译,他解释说,多年前,他花钱保释了一名待审的匪徒穆罕默德·阿丹,但后者没有偿还这笔欠款。店主听到风声,说阿丹现在成了一个匪帮头目,在里佛塔和“撒母耳之墓”两地间的山洞出没。他通过几个耶路撒冷旧城里的中间人促成了一次约谈,还亲自到山洞去要求归还至少部分欠款。然而,洽谈当天,他的唯一收获只有一顿毒打。因此,他对洛夫蒂和他的同僚说,他决心出卖自己的敌人,给英国人指路,直捣阿丹老巢,让他血债血偿。

“是的,她也在那儿。”

这群亡命徒对所有人而言都是种威胁,商人、旅者和村民都可能成为袭击对象。洛夫蒂率领宪兵队一路沿法拉尔旱谷追踪过去,但无功而返,丧气地回到了营地。

“昨天?”

他继续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

“对,在我和阿什顿、埃尔斯佩斯共进晚餐的时候。”

“最近一段时间,”维克洛说,“洛夫蒂一直在追踪和惩办一个犯罪团伙,他们在耶利哥和雅法的大路上烧杀抢掠。”

这就说明,这件事发生在她半夜来访之前。她怎么没告诉他?也没有提到过维克洛。他望着眼前这个神气活现、趾高气扬的男人。为了更胜一筹,威利对整个房间宣布:“我认识他。很早以前就认识了,在萨洛尼卡的时候。”

“我想听完整的报告。”阿什顿又给自己斟满威士忌,一口喝光。他走到窗边俯瞰耶路撒冷。威利真想把昨晚的事一笔勾销。但他既然已经对她唯命是从,就没有退路可走。

“你说谁?”

“还能有谁?”维克洛说,“当然是麦克劳林。”

“洛夫蒂。”

“谁?”

两个男人现在都转过头看着他。维克洛眯起眼:“你之前可没说过。”

“好了,”查尔斯终于换好衣服说道,“那个头脑发昏的白痴还是动手了。”

“对。”威利轻描淡写地说,“花了点时间把他和脑子里的人对上号。他那时候无休无止地发疟疾,是个疯子。”

“方言?当然会。迈达尼、浩兰、阿杰朗、巴达维语、贝都因人说的话我都会。”但威利指的其实是阿拉伯语、希伯来语或土耳其语。虽然还没到午饭时间,阿什顿已经给每个人斟了一杯威士忌。房间里一片寂静,只听见酒灌下肚的声音。口中的液体让威利元气大增,他的视线不再涣散,血压也稳定下来。

你这个卑鄙下流的叛国贼。你不配当英国人。

“你说外国话吗?”

维克洛意味深长地看了威利一眼,他的内心正在做出判断,把威利的说法前后比照,然后,接着概括那份报告。

威利重重地在一把皮椅上坐下,在裤兜里找烟。他捏着鼻梁,努力让视线聚焦在面前的男人身上。维克洛的表情让人火大,他手里握着他们不知道的情报,却故意不说,显然很享受此刻的优越感。威利虽然生他的气,还是忍不住对他高超的变装水平和入乡随俗的能力啧啧钦佩。

洛夫蒂秉承自己的一贯作风,没有因为店老板告密就对他大加犒赏。相反,洛夫蒂立马把他铐起来绑到一匹马上。他们把他五花大绑,告诉他假如没能把他们领到山洞,就当场枪毙他,更别提什么奖赏了。他们还警告他,如果他把他们带进埋伏圈,那么他会是第一个吃枪子的人。

“显然是打进敌人‘内部’去了。昨天半夜,我变装潜入了希伯伦外面的村子。接到了一通线报。”

黄昏时分,他们抵达摩押山脚,继续向上朝他们认为是山洞入口的地方徐徐前行。就在他们步步逼近时,一个阿丹的手下跑了出来,指着身后的山洞对英国人尖叫,出卖了自己的老大。“他就在里面。赶紧进来抓他。”阿丹亲自从背后将他射穿。接下来发生的事不言自明,按维克洛的话说,“老一套的擦枪走火”。和洛夫蒂共事的当地军官对阿丹喊话,劝他投降,但他不顾一切地朝他们开火。他们把马留在了山谷里,于是只好在乱石中寻找掩护。英军扔了几颗手榴弹,一个当地军官心生一计,决定爬到山洞上面的一块凸岩上去。他悄悄爬了上去,一枪打中土匪的脑袋。

“你上哪儿去了?”

房间里一片静默,只听见阿什顿钟表的滴答声。

在阿什顿的套间里,威利看着两个男人脱下各具特色的外套。查尔斯脱掉亚麻西装外套,露出汗涔涔的淡紫色丝绸衬衫。维克洛敏捷地从落满尘土的沙漠服饰中钻了出来。

“据说,他的武装相当精良。”

“怎么个精良法呢?”阿什顿问。

“给我五分钟。马上过来。”

“两副左轮手枪,一把英式军用来复枪,四百多条弹带,背包里还有两个手榴弹。”

维克洛没有回答,一瞬间,这两个男人面对面贴得很近,像学校食堂里的两个男孩。

“所以,现在局势如何?”阿什顿的两根拇指按在灰白的眉毛上。维克洛喝完最后一口酒,继续说道:

“你怎么穿成这样?”

“他们发现整个村子的人都帮着包庇逃犯,给他们提供面包和各种必需品。洛夫蒂认为自己有义务‘杀鸡儆猴’,以此警告其他有类似企图的村落。”

“快,”维克洛说,毫不掩饰威利让他反胃的事实,“哈林顿,赶紧上楼到阿什顿的套房来,有急事。”

“好吧,这又是什么意思呢?”阿什顿问。

“你来干什么?”

“埃莉诺拉也不知道,但她说我们今天必须赶紧去村里一趟。”

他一度想要罢手,可她央求他继续,说是以防万一。当她终于在他拳下瘫倒时,就像一块薄木片被折成了两截。她的唾沫从口中飞溅到他脸上,他伸出手指摸了摸它。最后,她拒绝让他搀扶,跌跌撞撞地走出房间。万事宁息后,他吐了。现在,他的嘴里还飘着一股臭气,牙齿黏糊糊的。他眨眼看着维克洛。

“必须采取行动了。”阿什顿说,“趁这件事还没传出去,引发群众暴动。我们非得阻止他不可。天知道洛夫蒂会对那些妇女做出什么事啊。”

第一拳还有些许犹疑,但他还是从她脸上读出了痛楚。她用尽全力想忍住哭喊,可还是叫出了声。这时,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画面:哈立德·拉苏尔撬开她的身体,插进去,抽出来。于是,打下一拳时,他的指关节真的下了狠劲。

阿什顿站在窗口,他低头望着大街,看上去并不慌乱。也许,关于洛夫蒂和妇女问题,他也只是随口说说罢了。看样子,维克洛也多少明白了这一点。阿什顿挺直身子,转了过来。

你确定吗,确定吗,确定吗?那就站到床边去吧。刻不容缓。他的一只手已经在准备发力,屈起手指,绷紧肌肉,可一想到将要做的事,就差点要打退堂鼓。她的心到底属于他,还是属于哈立德·拉苏尔?这是他一心想问的问题。但想到自己是此事唯一的知情人,也是唯一愿意帮她的人,威利感到一丝宽慰。

“你说的是哪个村子?”

“求求你了,拜托了。”

“里佛塔。”

“那又怎样?”他问。

“这就奇怪了。埃莉诺拉今天已经带着鲍姆夫人到那儿去帮美国殖民地的人拍照了。”

“明天我们就要去里佛塔了。”她反复叨念这句话,威利不明白其中有什么因果关系。

“是吗?”

他说自己需要考虑一下,可是埃莉诺拉翌日深夜,也就是昨晚,又来登门。据她所说,白天她和哈立德在一起,等他睡着后才悄悄跑过来。留给她的时间所剩无几。

威利右眼爆发出一阵无法忽略的疼痛。

整个下半夜,威利灌了很多支威士忌,仍旧无法冲淡像文身一样烙印在脑中的场面。在他的拳下,埃莉诺拉像水晶装饰一样摔得粉碎。他的皮肤正承受着耻辱之痛,也不明白维克洛为什么站在那儿看他。

“是的。他们希望埃莉诺拉帮忙布置场景,你懂的,让它看起来更真实。不过,仔细想想,这肯定是埃莉诺拉的主意,是她说服殖民地的人让她帮忙的。”

“我能进来吗?”他踏进威利的房间。“真要命,你脸色差得吓人。”

“你是说,埃莉诺拉也去了?”威利说,“在她传话给我们,也明知那里会出事的前提下?”

敲门的人是维克洛,他竟穿着一身贝都因人(1)的装束,头上裹着华丽的围巾,肤色暗淡黝黑,两眼饱经大漠的风沙吹打。

维克洛皱起眉。“在我看来,是她执意叫我们过去的。是啊,仔细想想,我当时听见她邀请大家都到他们的拍摄场地去。哈立德自己也这么坚持,他们好像站在同一边。”

耶路撒冷,19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