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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回到起居室时,迪尔太太也已经躺在椅子里睡着了,我为她盖上一条毯子,站在窗边,听着风声,等待防空警报拉响。我们现在住在砖房里了,可是,通过斯奇普今天找到的教堂废墟,通过那些不复存在的酒店中——法斯特酒店,甚至连瓦尔内斯酒店上周都遭到严重破坏——通过我们头顶盘旋的纳粹飞机,它随时可能投下一枚致命的炸弹,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即便是砖块,也和卵石滩上老旧的木板、会被日光腐蚀的石灰石一样不堪一击。所以,我不再尝试抵抗,因此便也不再畏惧狂风。

我把斯奇普抱起来,他已经长大了——变得很沉,尤其是他睡着以后,四肢耷拉下来——但我还能抱得动他。有一道粉笔印子从他的地图印到他的脸上,一根河道,陆地边界,以及他在自己想去和想盖房子的地方涂的阴影。我用手指把它擦掉,把他送到床上。他的枕头上放着我以前用的那台老式伊士曼柯达相机。前不久,我把相机和说明书一起交给了他。你喜欢怎么拍,就怎么拍,我说。没有所谓的规则,把说明书扔掉吧!但他还是挨个把那些模式研究过来,风景、肖像、快照、特写。

迪尔太太今天说:“这仗要是再这么打下去,我们怕是不得不从这里撤离了。”

他返乡时,会回埃杜尔的船屋上住,出于一些原因,军队没有殃及它。我有时在那里过夜,我们花上很久用不透光的材料遮住那些缝隙,然后听鸭子和鹅在漆黑一片的水面上嘎嘎叫。有时,想到比利会和别人在别的地方共度时光,我隐隐觉得不安——我是指那些拳击手,当然应该还有女人。我不会过问,但总怀疑当我不在他身边时,他会像变了个人一样。不过,无论如何,只有在彼此身边时,我们才能成为特别的存在。

“但是他们既然把贝蒂送到我们家来,”我说,“为什么还会让我们搬走?我们要往哪儿去呢?”我们会被转移到城市里,还是去一个更安全的地方?比如一个小岛。哦,的确有那么一座岛,它在地图的另一头,被围墙和尖塔环绕。哦,不。连那里也已经硝烟四起,甚至比我们这里境况更遭,我想起他们都已经离我而去,头发里夹着茉莉花的埃莉诺拉,还有伊赫桑。斯奇普发出一声动静,他叫了一声,每每有噩梦来临,他都会这样。我走到他身边,把手贴上他的脸颊。

我们已经在这栋房子住了三年,但还是习惯性地称它为新家。这栋房子里看不到海。如果皮埃尔从他那神秘的军事任务中休假回国,他会来探望我们,斯奇普对他爱得不得了,也逐渐接受了这种生活模式。比利从军队休假时,我也会见他,我们达成了约定。每当来了兴致,就去喝上一杯,谈谈心事,睡一觉。我告诉他我的困扰,但他却对自己的麻烦闭口不谈。和迪尔太太一样,失去平房镇让他心情沉重,甚至比我想象中更难接受。我不知道他的驻地在哪,也不知道他在军队里担任什么职务,但我瞒着他在自己的窗台上做了一个小小的神龛。那是一圈护身符,一根羽毛,一块石头,都是些幼稚的小玩意儿。我希望这座神龛能保佑他活着回来。

“怎么了?”他问。

我咬了一口苹果,把果核吞了下去。可笑的是,小时候害怕肚子里长苹果树的恐惧并没有彻底消失。厨房窗边的壁架上放着一排斯奇普收集的颅骨,大部分是鸟的头骨,它们已经泛黄,我怀疑其中一个奇形怪状的头骨原本是只老鼠。在它们旁边,是斯奇普做的一架木制飞机的残骸,它没能逃过一劫。机尾和机翼都摔断了,机头也凹陷下去,然而斯奇普太喜欢这架飞机,舍不得把它扔掉。

“我就是来看看你。”

“也许吧。”我说,但我已经把我的《圣海伦娜》卖给了别人。在我心中,构成它的那些沉重的螺旋和曲线险些将我压垮,我再也提不起谈论它的兴致。我希望小屋也能尽快卖出去,那是我为纪念父亲而作的挽歌——至今为止,还没有一篇夸夸其谈、自以为是的评论提到过这一点。而现在,我想在我的下一幅作品中尝试些新鲜、轻盈的东西。一幅影像片段的巨幅拼贴画激发了我的创作灵感,上面是些航拍景象,但我需要将它们转化成我自己的创造。我打算用白垩做雕刻,皮埃尔当然大为惊愕。它易碎、易变形,没有什么材料能比这更荒谬。

“看什么?”

“你不觉得自己应该留在伦敦吗?那么多人都想采访你,和你交流。”迪尔太太问。她为我俩摆好茶杯。我们今晚不想折腾着把孩子们抱到床上,任由他们在睡着的地方酣眠。斯奇普平躺在毯子上,脸歪向一边,头枕在他的图画纸上。贝蒂蜷缩在壁炉旁的安乐椅上,娃娃夹在她的两膝之间。

“看看你是不是还好。”

我们慢慢走回肖勒姆新区的新房子,迪尔太太住底楼,我住在楼上,孩子们睡在厨房后面房间里的双层床上。我们依然和潜在的“交火区”挨得很近,比利总说,一旦希特勒真的打进英国,我们就是第一批和他正面交锋的人。望着窗外辽阔的天空,我想起了威廉·哈林顿。比利固执地穷追不舍,一路穿越海峡,终于通过政府追查到他:他被德军拘禁在泽西岛上。我不知道那里的天空是否和这里不同,他是否后悔被困在德军一方?不过,无论如何,我想,失去埃莉诺拉·拉苏尔的他将永远迷惘。也许他身在何方早已无足轻重。

“你是不是过来看我有没有死掉?”

海滩上埋了地雷,所以孩子们不能在那里玩耍,不过像今天这样的大热天,去海滩也只会让他们觉得不舒服。所有人中,最怀念微风拂面和狂风呼啸,想念鹅卵石滩的人是我。我望着斯奇普离我们远去,攀上杂草丛生的小山岗,那里能更清楚地看到飞机场。那是一个能够让他短暂回归,再重新抽身的地方。比利告诉他,英国国民自卫军接到命令,要把机场改造成农田的样子,在上面放上假树篱,这样,纳粹德国空军部队在上空巡逻拍照时就不会将它作为袭击的目标。如今,他可以一整天都坐在这儿仰望天空,搜寻是否有飞机搭载相机飞过。

“当然不是。”

“你们两个小傻瓜。”迪尔太太慈祥地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

“我看上去像死了吗?”

“迪尔太太,你又露出了这种忧郁的表情。”我说,她听完后大笑。一大群蚊蠓飞了过来,笼罩在我们头顶。斯奇普和贝蒂在火车上睡饱了觉,他们精神百倍地上蹿下跳,挥舞双臂,野蛮地将虫子赶走。

“不,你活着。特别茁壮地活着。”

“我又要问了,‘塞西莉亚’在哪里呢?”斯奇普问,迪尔太太朝下指。在那儿,她说,在那儿。斯奇普这个敏感的小家伙捏了捏她的手,因为他知道她俯瞰肖勒姆沙嘴时总会难过。军队在一夜之间拆毁了那些平房和小屋,先是把它们拆掉,再用推土机铲平。那一晚在迪尔太太心中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袋鼠”“穿靴子的猫”,都不复存在。在它们的残址上建起了一排丑陋的水泥屏障,沿着海滩一路建到布莱顿,然后继续往远方伸展。

他笑了起来,指指床下的地板。我看了一眼。那里放着一只盛着水的桶,里面有一只孤零零的海星,一根触角顺从地上下舞动。

听到我这么说,她在我手上猛敲了一下。

“可怜的海星。”我说。

“从某种角度看,”我对迪尔太太说,“这儿还挺漂亮。”

“你觉得它不高兴吗?”

抵达肖勒姆令我们精神一振,没有人再昏昏欲睡。现在是晚上九点,时间已晚,但在这样的盛夏时节,太阳还没落山,我们一致决定在回家前爬上火车站背后的小山坡看一眼大海。一艘大型战舰停靠在海岸边,整片海滩都铺上了铁丝网。

“我不知道。”

“你不觉得它很安全吗?”

“是的。”我说,望着巴特西公园的河流和树木逐渐消失,窗外的景象变成一望无际的房子和光秃秃的屋顶。

“我觉得它认为自己会有危险。”

“能从城里出来真是种解脱,”迪尔太太说,“我们终于能回去呼吸海边的空气了。”

斯奇普皱起眉。我拉住他的手,把它贴在自己脸上。热乎乎的手掌,弯弯的手指。

斯奇普坐立难安,他既不愿坐下,也不想老老实实地站在窗边,而是在座位和窗户之间东蹿西跳。他在两扇窗户间来回奔跑,一会儿从这扇窗遥望切尔西,然后又跑回来看看那扇窗外的巴特西。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就安静下来,在我身边坐下,头靠在我肩上,奇怪地学大人的样子拍打我的手腕。

“它只是不知道,其实有你一直照顾它,不是吗?”

维多利亚火车站的回程火车延误了十五分钟,当我们终于坐进车厢时,贝蒂已经筋疲力尽,迪尔太太在包里摸索,希望能找出一条毯子,让她盖在身上睡一觉。火车上尽是些穿灰色西装、拎公文包的男人,而我已经灌了太多香槟下肚。《圣海伦娜》被人以高价买下,庆功正是为此举行。

听到这话,斯奇普喜笑颜开。“睡吧,”我说,“睡吧。”等他翻过身,我许了一个愿望——愿你做一个翱翔天际的美梦——我走下楼,捡起贝蒂和斯奇普收集的海鸥羽毛,聆听片刻涛声。

肖勒姆海岸,194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