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看着我。迪尔太太、比利,还有那个警察。
我们勉强都塞进了狭小的空间,紧挨着床和桌子站成一圈。一时间,恍如时光倒流。今天的时间似乎没有按计划向前推进。我在脑中看见斯奇普像躲避飞镖般躲开我的飞吻,衣衫褴褛地跑向海滩。这是今早发生的事吗,还是另一天?他的衣着犹如牧民,吉卜赛人的孩子。何时起,我不再得体地为他打点衣装?其实,我心中早有答案:从琼斯奶妈不再替我为他穿衣那天开始。我们刚来这里的一个晚上,我带斯奇普到海滩上看流星,时值八月末。他蹲伏在我身边,把鹅卵石踩得咔咔作响,把它当成一件严肃的大事。他一言不发地仰望夜空。妈妈,你的呼吸声太响,我听不见星星的声音了。
“警局给你的传话。”
“是的,请进。”
“什么?”
“是斯奇普的事吗?”我问。警察对我歪了歪脑袋,指向“塞西莉亚”的大门。“这是你的房子吗?”
警察往前踏了一步,架势像是要发表演说。
我们这个不自然的组合站成一排,面面相觑。
“局里刚刚接到一通电话,让你立刻前往军用机场。”
“下午好。”
“什么?”我又问了一遍。
头戴硬质防护帽、脚踩警靴的警察站在隔壁名叫“袋鼠”的平房墙边。看到我们走来,他直起身,不是向我,而是先向比利行了个礼。
“是那个记者打来的吗?”
“警察?”作为必须尽量躲着警察生活的那类人,比利有点紧张。我快步朝前走,但血液一下子冲上了头。在一些不愉快的时刻,我常会喘不过气,身体失控,昏厥过去。我将它视作一种自卫机制,如果我不想再在此处逗留,就让自己跌倒,意识模糊。但此时此刻,我不想要失去知觉,只想保持清醒,我必须在场。比利拉起我的手,手掌粗糙的触感将我拉回现实。在卵石斜坡上怎么也跑不快,我们只能一同从海边慢慢撤离。
警察摇头。“不是。实际上,这是伦敦方面的指示。政府官员的要求。会有专人护送你到机场,然后,传话的内容是,我发誓我听不懂那是什么意思,所以你最好能明白,‘提供事先要求的文件’。”警察又耸了耸肩,“我只能说,这是高层的消息。”
“有个警察正在‘塞西莉亚’等你。”她说,“所以我觉得最好到这里来找你。”
“高层?”迪尔太太冷笑一声,似乎完全不能将此话当真。
“迪尔太太,”我说,“迪尔太太啊,你看见斯奇普了吗?”她穿过乱石和海白菜,向大海投掷一瞥,又抬头仰望苍穹。她走到我们跟前,看到比利脸上的伤时张大眼睛,摇了摇头。
“他们派专人乘飞机过来,他应该会在四点三十六分抵达,届时有专车接应他。他是来见你的,米勒太太。”
迪尔太太正沿卵石路走着,她转过头看着我们,满脸忧虑。
他们都看着我,我总算将肺部和喉头急促的呼吸平复下来,但另一种新的缺氧症状开始在我体内发作。
我踮起脚尖,石块不甚稳固,令我的脚踝直哆嗦。“斯奇普。”我朝着海滩呼号,两手垂落在身旁。
“斯奇普在机场吗?”
“我敢肯定他就在附近。”他说,但话音里没什么底气。
警察一副困惑不解的模样:“斯奇普?”
“哪儿都找不到斯奇普。”我尽量说得轻描淡写,然后在卵石滩上转了一圈,像是要证明各个方向都没有儿子的踪影。接着,比利的脸色变了,我知道他要说什么。我想起哈林顿曾把一先令交到斯奇普手中。我摇着头四处张望,期待能有一个人从迷雾中走出来,终结这场噩梦。你给我听着!我真想对他咆哮。他一定就在附近。比利望着大海,像是在用耳朵搜寻某种特殊的动静。可是,所有努力都是徒劳。他什么也没听到,我也一样。
“就是我儿子?”
“没关系。”我想说的是:你不必向我多做解释,比利。
警察翻看了他的记录。“抱歉,女士,没有任何关于你儿子的消息。”
“他是个淘气的混球。”他说,但我摇了摇头。
比利握住我的手。“我的猜想是,他会在那儿的。”
听到你的儿子这四个字,比利的眼睛微微睁大,随后,他低头看着海滩上的那群孩子。
“你是说,他被人带走了?”
“你的儿子,沃尔特。”
“我不知道。”
高处的一条卵石小径上,比利罩住双眼朝我的方向投来目光。他一定是跟着我过来的。他挥手招呼我的样子,让我想起水手们追随美人鱼蛊惑的讯号误入歧途。我奔向他,奔向这名拳击手。他摸了摸我脸上的血迹。“是谁干的?”
我和斯奇普经常一同攀上山丘,眺望飞机库的房顶和后方的停机坪。你能在那儿看见一些停泊的飞机的机翼尖,它们在战时曾用作战斗机,如今则成了去黑斯廷斯和利德兜风用的客机。斯奇普着迷于各式各样的飞机,纸、木块和木棍都能成为他制作飞机的原材料,他将其放飞,任其坠落,它们出现在他的梦里和画中。没错,我想。哈林顿想劝说斯奇普和他一起到机场去简直易如反掌。那片机场寒气逼人,停机坪上总是一幅快要泛滥的景象。
我大步穿过卵石滩往回走,在途中停了一会儿,举目望着海边的几栋小木屋和铁道车厢。我再次呼唤他,但风仅仅将他的名字吹向海边。我的后脑勺被蜇了一下。我转过身,脸颊上又遭一蜇。他们正把尖锐的燧石片朝我身上砸。现在,落石已如倾盆雨下,我举起手臂遮住脸向后退,扎人的小燧石擦过我的耳边、脖颈,如此恶毒,如此令人害怕。
“但是,他们让你带的究竟是什么?”比利问我,好像我清楚事情的缘由。初学雕刻时,我曾在蜡上凿过一些小孔,在奶油状的材料里用手指戳出洞来,它们在某种意义上制造出间隙,将我生命的各个部分相互连接。我朝小小的写字台望去,它正抵在一块旧时曾用作车厢壁板的木板跟前。桌上是那张法斯特酒店的照片。迪尔太太用她明亮、清晰的嗓音接过话茬。
“好吧,如果你们遇到他,麻烦告诉他我在找他。”
“我提议,”她说,“我在这里陪普鲁登斯,帮她找到这个男人还是什么部长想要的东西。您二位绅士等在门外,等我们准备好再一同离开。”
我从孩子们的所在之处转头看向内陆,没有理会他们在我背后的私语和窃笑,也全然不顾年长的女孩斜眼看我,所有孩子里,就数她的表情最肆无忌惮。我又低头看了看海豹幼崽,向后跳去。某种东西正从它的身体内部吞噬着它,肿起的皮囊向外翻出。
“不。”我说,“我们应该直接去机场找斯奇普。”
一阵风从海面刮过来,卷来一阵腐臭味。我把女孩推到一旁,他们像连体婴般朝后跳去。在几块白垩巨石的夹缝中,我看见一团灰色的物质,一瞬间,我以为那是斯奇普像螃蟹一样被砸得粉碎。但后来,我发现那是一只海豹幼崽,半边脸被海鸥啄食殆尽,脂肪层下方的白垩被染成了粉色。所以他说的没错,这里真的有海豹出没。
警察在空中挥舞笔记本。“他们让你把东西带过去,这才是重点。”
“没什么。”
“我不在乎。”我说,转头想搬比利作救兵,但我从他脸上的表情看出来,他更认同警察的说法。连迪尔太太都表示同意。
“你们背后是什么东西?”
他们走到屋外,轻轻关上门,身后的大海一如往常,唯独斯奇普人间蒸发。我听见迪尔太太的鞋跟前后摇摆,有如潮汐拍岸。我迅速转身对她说:“他们要什么我都给,迪尔太太。我只想找到斯奇普。”
“是昨天的事了。”那个看着年纪稍长的女孩说,她——我现在可以确信——脸上的雀斑和那个女人的如出一辙,但没有比利的尖下巴。看得出,他们已经很久没用洗脸巾擦过脸了。“我是说今天,你们今天见过斯奇普吗?”他们摇头,眼里掠过一丝亮光。我看出他们在撒谎,至少有所隐瞒。
我走到大衣箱旁边,我把装满各种文件的手提箱存放在那里。我听见她搓着那双饱经风霜的干瘪双手,正在思考该对我说些什么。一生中有过无数次,每当我看到身旁的东西摊得杂乱无章,多么真心地希望能够将生活收拾得井井有条。就连对我而言弥足珍贵的素描本和笔记本,我都乱塞一气,很多已经找不到了。
“什么时候的事?”
“你说,这个人是强行把斯奇普拐走的,还是骗他说只是带他出去玩一圈?”迪尔太太轻柔地问道,她的一双干手仍在摩挲,身子还在前摆后摇。
“我们和他打了个照面。”说话的是沃尔特,我朝他跨了一步,弯下腰来想把他看个仔细。他被我突如其来的关注吓了一跳,微微噘起嘴,向后仰头躲开。风撩拨起他浅栗色的卷发,在他的脸庞到处拍打。不难看出,他的眼睛既有比利的影子,又继承了酒吧里酗酒的乱发女子的某些特质。他与斯奇普同龄。我想,在肖勒姆,对我儿子心怀恶意的孩子不止他一个。
“我不知道。”我觉得像有一双手攫住了我的咽喉,越掐越紧。妈妈,这他妈的是一先令!“但我觉得,是斯奇普自己乐意跟他走的。”
“他在用桶捡海星呢。”
“真的吗?”
“你们有没有见到我儿子?”他们畏畏缩缩地靠在一起,试图藏起身后不知为何物的东西,摇头不发一语。我的目光从他们身上移开,投向海岸,空中低垂着沉甸甸的云雾。
“我感觉,只消给他一两个硬币,他会跟那人走到天涯海角。”
“塞西莉亚”,斯奇普吊床上的毯子滑落在地。烧柴炉前,他用来反复排列不同星座的白垩球原封未动。我举起迪尔太太早已喝干的茶杯,又将它放下。斯奇普经常独自外出,没什么好担心的。诚然,今天只是平凡的一天,与我平时赶他出门玩耍、游荡,在我完工前随意消磨时光的日子并无不同。然而,一种感觉挥之不去,如果你相信,可以称它为母亲的直觉。我打开门,再次站在游廊上。海面上的泛光过于耀眼,似乎迫不及待要刺伤你的双眼,激起一阵阵头痛。远处的海岸线上,有几个孩子站在沙滩上,在白垩巨石堆旁凑成一圈,我向他们直奔过去。脚下作响的卵石滩引起了他们的警觉,我还离得很远,他们便已如戒备的小狗一般竖起身来提防。他们正在把小木棍捅进一个新发现的东西里,但我一眼就能看出,斯奇普没有和他们在一起。他们都抬起头来,三个野小子和一个蓬头女孩都是一副犯了错的样子,像是翻垃圾桶的猫被逮个正着。
迪尔太太将信将疑地站在门边。
发丝吹进我的眼睛,雨总算停了。我朝“塞西莉亚”骑过去,它像一座姜饼屋,被沙滩上的老鼠啃得不成样子。斯奇普不在游廊上,不过,他也不可能在那儿。莫非他会像童话书里的小男孩一样乖乖坐着等我回家?一个桶里装满了奄奄一息的海星。我把自行车扔在地上,蹬车让我气喘吁吁。我把手放在胸口上,惊讶于自己竟选择把斯奇普带到这儿来。细枝末节的选择逐日累积,堆成生火的薪柴,它们看似是生命中的无用之举,漫无目的。这些枯枝日积月累,毫无裨益,只会引燃大火,再化为滚滚浓烟。
“他可能只是在生我的气?”我说。她没有作答,这是迪尔太太的一贯作风。思虑周全,谨言慎行。
我铆足干劲骑车过桥。桥下潺潺流水仿佛银光闪耀的小径,远处,埃杜河沿岸的排屋消失不见,变成了棚屋和临时搭建的马厩。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盐的气息,我试着回忆斯奇普和我讲过的冒险见闻,我总是放任他自由探索,四处闯荡。退潮了,我握在车把上的手指冻得失去了知觉。
我把陈旧得快散架的手提箱从衣箱后面拖了出来。我一生的纸质文件全都贮藏在里面,看到它们混乱无序地堆在一起,我自己都觉得震惊。在我认识的人当中,只有我活成了这样。就连玛格丽特有一回向我展示她在十二年间拍摄的雕塑影集时,都将它们精美地分门别类:柏林的天使塑像、《胜利之马》、罗马、朱塞佩·威尔第、《女孩头像》、戈尔酒店、伦敦……所有照片都齐整地标注好日期记录在案。无论如何都难以将她清秀的字迹和那疯癫的眼神联想在一起。我在桌上打开了手提箱。
“老天爷啊,斯奇普。我今天不应该留他在家。我现在最好回‘塞西莉亚’去。”我挤到门口,正好碰上斯内林太太端着一盘司康饼往屋里走。抱歉。抱歉。我走到屋外,眯眼望着肖勒姆的天空。跑到自行车边时,比利在斯内林的店门口呼唤我,但我充耳不闻。我向他挥一挥手,飞也似的离开了。
“迪尔太太,过去总是这么沉重。”我半开玩笑地说。迪尔太太正静静地收拾屋子,把斯奇普的衣服从地上拾起。也许她答复了我,但我没听见。
我像被掐了一下,惊跳起来。
我不喜欢回顾影射人生的人工制品,过去的信件令我伤怀,老照片更引我忧思。手提箱里充斥着昔日的种种。我首先拿出一个黑色的长方形相册,正面是我的笔迹:斯奇普——成长日记。作为一个母亲,我曾短暂地用照片记录过他的生活,这场实验只持续了六个月。
“普鲁?”比利说。
在一张照片上,斯奇普和皮埃尔分别坐在两栋海滩上的茅屋跟前,这是斯奇普快满三岁时的一趟海滨度假。他们没有肢体接触,但却在模仿对方,脚趾陷进沙子里,仰着头。
“问题在于,”斯内林先生说,“他还会回来吗?”他们彼此使了个眼色,我将这个男人间的暗号解读为:我们会抓到他,以牙还牙,类似的意思。我现在意识到,比起用木棒在狂风戚戚的海滩上搭房子,在一个卖命为生的人怀里寻求安逸要愚蠢的多。
“我不该把他从皮埃尔身边带走。”我小声说。周全的迪尔太太把一把坏掉的椅子推进肮脏的桌子下方。
“朋友?”我现在想起来,比利提到过一个政府部门。什么部门?信息部还是情报部?斯内林先生没有请我们就座,而是走向他的摇椅,一屁股坐了进去,我们只好屈身而立,仿佛天花板变矮了似的。沿壁炉挂着一排相框,照片里都是眼皮耷拉的狗,最后一张除外,我猜那是斯内林夫妇的新婚照片。他的脸庞清瘦稚气,而她则忧心忡忡,仿佛行将来临的夫妻初夜让她倍感焦虑。
斯奇普还不太会走路时,只能挂在椅子腿上,保姆休假时,我没办法,只好把他带去工作室。我在那里做着木工雕刻。柚木。尽管说起来俗套,但唯有雕刻能使我快乐。工作室里堆满了各色材料,凌乱不堪,与皮埃尔那间空旷朴素的房间(事实证明,即使这样他仍然一无所获)截然相反。斯奇普长大一些后,我只要一有机会就把他转托给别人照顾,但偶尔也有别无选择的时刻,找不到人收留他,只得把他塞到桌子下面,放任他自己玩耍。有一天,他去拽一块布,把它扯了下来,那座用脆弱的纯白大理石雕刻而成的名为《形式》的雕像掉了下来,摔得粉碎。
我咳了一声,答道:“他先问了我几个问题,之后又追着问我要一个老朋友的文件,里面有一张照片。”
我对他大声嚷嚷。那时他还不满两岁,小手腕胖乎乎的,下巴上有好几层肉。他爬到桌下躲起来,眼里充满犹疑,但之后他认定这是一场游戏,便开始偷偷看我,露出头来,又缩进去。他找到一把小木槌,朝我的脚趾扔去。我把他揪出来,怒不可遏,全身发红。我拽起他的上臂狠狠捏他,对着他圆圆的脸蛋尖声责骂。我的手掌扇在他脸上,一击接着一击,他哭得更厉害了。我大概总共打了他三四下。
“听着,普鲁,他想要什么?”两个男人看着我。
他从我身边爬走,蜷缩到桌子下,吮吸拇指,暗自啜泣。我回到座位上进行先前的雕刻,脑海中响起山呼海啸,声音大得甚至盖过了他的哭声。我的心如铁石,毫无悔意。然后,我听见什么东西打翻的声音。我转过身。斯奇普又爬了出来,从桌上扯下一张防尘罩,上面的一盒钉子掉了下来。那是一整盒小尖钉,针尖落在他身上,扎进他的皮肤,又掉在地上,扎得他遍身都是红印。
比利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告诉斯内林先生,而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只狡猾的黑眼珠海鸥,它正在袭击斯奇普,尖喙啄着他的开襟毛衣,脚爪将他拎向空中,飞走了。它与送子仙鹤扮演对立的角色,是个专抓小孩的小偷。
迪尔太太在我身后咳了一声。我翻看着这些没有被装订好的照片、信件、信封和纸屑,相册下放着一堆照片,我从中抽出一张较大的。这是一幅我的肖像,大概十七岁左右,坐在椅子上。我看上去并不是很愉快。我把它推回箱底,发现了一张玛格丽特的留言条——我的小心肝,今晚请佩戴钻石耳环和彩色鸵鸟羽毛出席——接着,我找到了它:耶路撒冷的粉色信封。我把它拿起来。里面装了什么?几张照片,几封信,过去的气息。它对我而言无足轻重,这个男人想要什么就拿去吧。我顺便捎上了法斯特酒店的照片。
“谁干的?”
“迪尔太太,我找到了,咱们走吧?”我的雨衣已经披在了肩上。我系紧皮带,把自己整个裹在里面,扣上了扣。
“你可真惹眼。”他说。一开始,我以为这话是对我说的,直到我发现他正看着比利鼻青脸肿的面孔。我转身重新打量他的伤口,是我的错。他右眼的伤势最重,整个肿成了乌青块,他努力撑开眼皮时,眼球里一片血红。
“好,好。”她在我身后说。
比利用他的大胖手推着我逃离大雨,走进阿尔弗雷德·斯内林的肉店前厅。这个屠夫自己从后门进来,围裙上沾满了鲜红的血手印和紫色的污渍。
我们走到门外,比利和戴头盔、纽扣发亮的警察正在抽烟,相谈甚欢。一辆打过蜡的黑色警车停在远处的公路上,“袋鼠”里的女士们偷偷观察,对我们指指点点。天气有些反常,似乎有一股能量正从海面向天空积聚。警察招呼我们上车。
我逼他离开了父亲,这就是我的所作所为。我把衣服打包进棕色的小手提箱,告诉他玩具之后会用卡车运过来。我说了谎。我把他像包裹一样捆起来,从疼爱他的琼斯奶妈身边偷走了,她至今还爱他。我把他从疼爱他的皮埃尔身边偷走了,他至今也仍爱他。难道我觉得自己有如此充沛的爱,足以弥补这些人的空缺吗?
我从后座上发现比利的脖子上长了一列梯子状的痣,我以前从没留心过它们。我在窗外寻找斯奇普,目之所及唯有空空荡荡的海滩。遥远的海面上,一场风暴蓄势待发,斯奇普没有和我在一起,他不在我身边,也不在我的视线里,没有与我肌肤相亲,这感觉就像是皮带紧紧勒住了我的肚子。
比利站在我面前说话,但我听不见他在说什么。我只能想到斯奇普蹲着看海星的画面。
没过多久,我们便抵达了机场。我还没来得及移动,比利就已经跳下了车,绕过来帮我开门,活像一名私人司机。在奇异明亮的清晰光线下,他的伤口看起来尤其夸张。我感谢他握住了我的手,因为我差点又要昏过去了。
肖勒姆,1937年
“这样的暴风天,什么飞机都飞不了了。”警察说。我抬头望着天空,黑压压的云层垂得很低。我趁斯奇普在我床上熟睡时抚摸过他,现在,掌心的那一部分疼得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