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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哈立德师从摄影大师凯勒,后者受聘于路易丝-伊丽莎白·德梅隆(1),为埃莉诺拉的父亲拍摄阿姆索尔丁根堡的照片。父亲做梦都想将潘特罗霍滨宫按照这座城堡的外形、地窖和花园的样式改建。听说了这个项目后,她便央求跟过去学习一些摄影知识。她的父亲简直烦透了她。他刚一踏出房间,她就从外面进来。听说她不打算出席成人礼舞会,他更是瞠目结舌。她料到父亲会拒绝她的请求。

“来吧。”

“现在的局势不适合出游。”

“让我们跳支华尔兹,把地产的事忘了吧。”

“瑞士是中立国。”

“可我不是地道的威尔士人。”她说,“我们一家是英格兰人,但却住在威尔士。所以威尔士人讨厌我们,英格兰人也讨厌我们。我们是非此非彼的存在,只不过坐拥那里的大片地产。”

最终,父亲还是同意了,但只是因为他的哥哥碰巧在那里旅行,而且他也已经被她的麻烦事折腾得筋疲力尽,是啊,让她去瑞士对大家都好。

除了教她如何运用光线,他还会教她跳华尔兹。他们在一家名叫“九命猫”的俱乐部跳舞,仿佛他不是耶路撒冷人,她也并非威尔士人。确切来说,是潘特罗霍滨人。他说那里像梦一般,仿佛一方秘境,像沙漠一样遥不可及。那里有落雨、云翳、柴火与燧石。蕨类植物。黏土和石灰石。“多么神奇。”他说。

旅途并不愉快。无论对于埃莉诺拉,还是那个怨声载道的叔叔,他可不欢迎这个旅伴。他把她丢在苏黎世,她留下来当了摄影师助理的助理。凯勒受不了继续拍那些瑞士城堡,他宁愿拍军旅照片。迫在眉睫的战争让他厌烦了为行将塌陷的古堡取景,德梅隆夫人也让他觉得反感。

“那是一个真实的地方,那里是我的故乡。”他说。

讲述这段故事的时候,埃莉诺拉坐在威利的床边,对他们之间的空气说话。他用被单把自己裹得更紧了,想遮住难看、瑕疵的身体。对面的墙上挂着一系列镶了框的巴勒斯坦当地草药的插图。旋覆花、茴香、海葱。他盯着画,想借此压制住耳中的轰鸣。

“那是一个虚构的地方,你也是个虚构的形象。”她说。

“而你已经远走高飞了,威利。开飞机去了。你飞去了希腊,或者别的地方。”

哈立德教她运用光线、遮罩,切割画面。将快门保持在原位,踏入画面,再从中走出来,如何走动、观察,学会在不断行走和观察中找到切入点,再重新审视它。哈立德·拉苏尔是一个神秘莫测的人,这个全力以赴、自学成才的摄影师来自《圣经》上记载的地方。不可能有人来自耶路撒冷。谁会说自己是个耶路撒冷人?她当然看过圣城的照片。在那里,通路、拱廊、走道和楼梯井织成漫无边际的巨网。再后来,她终于明白为何他总痴迷于给所有东西镶上边框。

“我上了战场,埃莉。”

故事如下:这是埃莉诺拉·罗伯茨与名人哈立德·拉苏尔之间的风流轶事。一场非比寻常的爱情。拍摄空间。存在于天地之间的空间。这是他们最初在苏黎世的暗室里共事时,哈立德教给她的第一课。她看看脚下的大地,再抬头仰望长空。万物如何与天穹融为一体?它们与天空之间形成怎样的关系?探索光线如何塑造建筑。

“嗯,是的。”

于是,她对他和盘托出。

她说话时,他只觉得一阵无可救药的空虚,一场彻头彻尾的失败。

“我一点也不明白。”他说,“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继续说下去:

他在干吗?教她怎么向拉苏尔解释?他的口中泛起一丝苦涩。她摇摇头。

埃莉诺拉·罗伯茨和哈立德·拉苏尔在卡巴莱跳着华尔兹,许多个夜晚,他们和一名默剧表演家同饮,他身边常有一名宣称自己和鹦鹉做爱的奇女子相伴。这段时期,总有军官搂着漂亮女郎排队入场。他们跳舞,唱歌,大杯喝酒。埃莉诺拉看见一名军官的袖扣掉在地上,便把它捡起来放进口袋。当他们的第三个朋友—— 一个名叫施特尔的画家和他的模特——双双在自家工作室旁一场原因不详的事故中遇难时,埃莉诺拉问:“我们可以去耶路撒冷,搬到你提到过的那栋房子里住吗?那座世代相传的老宅?”

“他知道你妈妈是怎么死的吗,埃莉?”她立刻转过头,看着他,按住从额上垂下的一缕头发。“我是说。”耳鸣开始了,耳道中似有飞蛾扇翅,响铃震颤。“你可以和他解释一下?”

哈立德说:“也许吧,快了。”

“我不想要这个孩子。”她说着,把手放在肚子上,“但我不想让他知道。”

他试着说服她去鹦鹉女士那里跳舞,她和他们住在同一栋楼,总在午夜召唤他下楼。“下来吧。”她的话如同磁铁般将哈立德吸引过去,“我们来喝酒。”土耳其人统治耶路撒冷的时候,他滴酒不沾,他这辈子都没喝过酒,所以现在要把过去的损失都补偿回来。

“埃莉诺拉,告诉我。为什么你今晚要上这儿来,到我的房间来?难道只是为了告诉我你爱的是他,而不是我吗?”

“何不来和我们一起跳舞?”他问埃莉诺拉。

他们同时发话。她看着他,摇了摇头。房间里裂了一道口,白日也裂了一道口,这一切宛如一幅油画,有人用刀在画布上割开一刀。

“我不喜欢那些军人。我觉得不安全。”

“我不能再见你了,明白吗?”

瑞士是中立国。他们说了一遍又一遍。和威尔士一样,是中立国。

“别担心。”威利说,“我们总能找到在一起的办法。”

“什么能带给你安全感,埃莉诺拉?”

他们陷入了沉默。威利身上的一部分突突直跳,但他不知道那是他的心、他的头,还是腰。

“比如,你能爱我一辈子,比如吃得很多但仍能保持身材,比如待在被书籍环绕的图书馆里,书页皱了,天花板上贴满地图,地图上的蓝线彼此相连,国家不被孤立,没有边界,在这个世界中联为一体。那些身穿军装、不认同军令却难以违抗的人,不会屠杀年幼的孩子。”

“他说自己和我保持距离是为了保护我的安全,和他在一起会很危险。他不会在此久留,很快又要远走。我总有一天会理解的,他说。然后就是一句抱歉。”

哈立德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她,然后大笑起来。

“他算哪种男人,可以不把家庭和妻子作为第一要义?”

“我不希望孩子出生在一个会遭军队屠杀的世界上。”

不,他问不出口——哪有男士会冒昧对女士提出这种问题?尽管这里不该是她的归属。她应当回到渺无边际的潘特罗霍滨,回到那儿的角角落落,破败的内室,高耸的拱顶天花板,漏雨、落漆、摇摇欲坠的木梁,穿着小裙子在房间之间不断奔跑。

哈立德继续凝视她,一脸费解的表情,像是听不懂她在说哪国语言。尽管他三番五次地告诉她,自己在耶路撒冷的一流院校接受过世俗教育,所以他的英语说得比英国人都流利。

你和拉苏尔在一起能幸福吗?

“另外,我不信任鹦鹉女士。她穿的鞋很奇怪,那是靴子,男靴。”

霞光渐亮。她是否仅仅是一张他只可远远乞求,却不可触碰的幻灯机影像?他只想向她确证一件事。他能否开口询问她是否幸福?她幸福吗?

哈立德照旧在午夜离开,消失在门框中,蹑手蹑脚地慢慢溜出去,然后沿着木楼梯一路小跑下楼。但是,有一夜,他一回家就一头栽倒在床上。他的脸肿了,她趴到他身上检查他脸上的伤。她的手指碰到他的皮肤时,他呻吟起来。这时,他说:“我们该走了。我收到婶婶侄子的一封信,她过世了。虽然家里人抱怨连连,但她的房产将由我来继承。房子里现在住满了家里的亲戚和叔侄,不过,他会把他们都赶走。然后,它便会如愿成为我们二人的天地,我们自己的工作室。娶了你,我也可以免服兵役。”

她抽回了手。“哈立德的心思不在我身上。他想要闹革命,但这并不妨碍我爱他。”

“哦,走吧,走吧。”现在,跳舞的军官真的把她吓坏了。掉了袖扣的那个人处心积虑地想要吸引她的目光。

“我不同意。”他浑身上下的紧张感全都聚拢到太阳穴上的一点,很快——他很清楚——便会深入他的两耳,开始一场折磨。

“好。我们去耶路撒冷,但是要先结婚。”埃莉诺拉的心飞出了胸膛,飞向天边,再也没回来。

“嗯,也许我归根到底就是个魔鬼。修女们说得对?”

这便是她的叙述。威利点了一支烟。他盯着她的面庞,它悬停在他的面前,在他酒店的房间。她的肌肤苍白、毫无血色。在他看来,她总像一名服丧的女儿。

“哦对,我现在想起来了。”

有一天晚上,埃莉诺拉接着说,他们去了一个从前线逃回来的艺术家的房间。几个男人,法国人居多,有一位王储或类似身份的法国显贵,还有波兰人、立陶宛人、匈牙利人,而在所有人中间,躺在沙发上的是一名来自斯科普里(2)的年轻女孩。男人们轮流用一根手指叩击她的脚踝。首先是一个上了年纪的法国人,他蹲伏下身时,膝盖发抖,接着是一个年纪较轻的秃顶奥地利人,留着尖尖的胡子。埃莉诺拉坐着围观,女孩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她只比埃莉诺拉年长一点,兴许有二十岁,比在场人士的社会阶级都要高出一等。她纹丝不动,像在等人解读她的表情。

“还记得吗?”她的声音嘶哑,“我可以左右手同时从两个方向写字,学校的修女都因此觉得我是魔鬼的孩子?”

埃莉诺拉靠近哈立德,说:“这一定会是幅好照片。”

“你还特意追到这儿来,真傻。”她轻声说。他挪到她身边,他们肩并肩地坐在床上,一本正经,坐得笔挺,仿佛两个被遗弃在集体宿舍的孤儿。

“我也这么想。”

“埃莉。”他说。言外之意是:别再说了。

“听说你要回耶路撒冷。”斯科普里来的女士说,她纤薄的声音从躺椅的正中升起。

“你还记得吗,我一直想方设法从潘特罗霍滨宫逃出去?”

“是的。”

接着,她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挺喜欢你爸爸的。”往年纪事如同久久不散的气味向他们袭来,他恨不得抓起烟灰缸往她身上砸。他不想谈论自己的父亲。她坐在那儿,坐在他床边,身上笼罩着一圈辉煌夺目的光晕,噼啪作响,闪烁不定。

“他们也许诺给我几间房间,在圣弗朗西斯街上。战争近在眼前。”

“我想,这件事大概会让事情有转机吧?”

“那么我们可以做邻居了。”哈立德说。

她停下手中的活,垂下了头。他看见她湿了眼眶,他把手从她身边抽走。

自然的姿势难以维系。酒店尽头的嘈杂声传入耳中。厨房工们起床了。她拍了十张、十一张、十二张照片,这时,他发话了:“你跟丈夫学摄影的时候,你能想到自己竟会在一天半夜去拍别的男人的手吗?”

埃莉诺拉的故事讲完了,她的手放在肚子上。“于是我们就来到了这里。”这就结束了?她有没有从瑞士启程去其他地方?他先看她,再低头看她的手。他们都默不作声。接着,她发出一声恼火的低吼。

“不要压着它们。”她说,“保持双手自然的姿势。”

“我需要你的帮助。”她说,发红的双眼直逼向他。“这件事我只能和你商量。所有一般的手段我都试过了:跳下床、蒸洋葱。”

他按要求摆好双手,望着她的脸。他们四目相对,她想对他微笑,却做出了近乎龇牙咧嘴的表情。

她与耶路撒冷的摄影师坠入爱河的故事正让他头晕目眩、奄奄一息,威利没听清她在说些什么。

“把手放到那儿。桌上的台灯下面。”

“把孩子生下来,我必死无疑。”她换了种更简单的说法。

“悉听尊便。”对他来说,这是一双丑陋不堪的手。

“你怎么知道呢?只是因为你的母亲……”

“拜托你了?”她耷拉着眼皮,眼窝深陷。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这双眼睛让她显得严厉,似乎总在蹙眉,而如今则蒙上一层伤感。她的脸不自在地涨得通红,虽然她也不确定这样的请求是否合适,但说话的语气仍像是在给他某种施舍。他明白,这是她尽力坦诚待他的一种方式。

“我就是知道。”

“好吧,但我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她的表情专注,不像在开玩笑。他看见她摸索相机搭扣的双手直打战,想到自己毫无防备的样子被人抓个正着,心里又一阵恼火。说实话,他宁愿自己在睡觉,或是在和她做爱。他不希望身体的任何部分,尤其是皮肤,被别人当作摄影对象。

威利脑中的啸叫变了节奏,更像是骇人的砰砰声。

她垂下手,打开手包。“我能为你的手拍张照吗?”她取出一台小型相机。

“我敢肯定有药水能管用,可是要我到哪里去找?难不成要找伊斯兰大夫?你能想象吗?”

她反常而绝望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凑近他,坐到床上。他抽着烟。被单下面的伤口灼痛难耐,他的心猛地抽动了一下,伴随一阵紧张和恶心。她拉下被单一角,轻抚覆在他锁骨上的一层死皮。他很难克制不闪躲,一个他思考很久的明朗事实嵌进大脑的间隙,似乎早就等待这一宣判:他失去了性爱的能力,再也无法享受他人的爱抚。他从她身旁扭开了身。

他终于听懂了她的意思。

“洛夫蒂。”威利说。

“亲爱的威利,”她抓起他的手,“如果你爱我,一定要帮帮我。”

“他对那个男人着了魔,我是说洛夫蒂·麦克劳林。哈立德在拍摄他的一举一动,谴责他的兽行。这些都合乎情理,我也相信这是真的。问题仅仅在于,哈立德总是一次次地弃我而去。”

她终于说出了这个字,可是却有条件的约束。这只是一种解决方案。如果你是这样的,你是吗?

“他这回是要去哪儿?”

“什么?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

“他虽然在耶路撒冷,”她说,“但却不在家,我是说……他来了,又走了。”

她脱下裘皮外套,里层的蓝裙前襟有一排扣子。她站在床边,低头看他。神经末梢强烈的刺激,似乎使他被单下饱受折磨的坏死皮肤重获知觉。她的手指颤抖地解开肚脐上的扣子,解了五六颗之后,露出了美丽洁白的小腹。

她站在床尾看着他,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一切都暴露在她面前。累累的疤痕仿佛等高线、涡流和山脊,汇集成山区般的隆起和低洼,整具身躯都不堪入目。他把被子拉到下巴上。

“你必须使出全力,狠狠地朝我这儿打过来。很抱歉,我知道这个要求很过分,但为了我,你可以这么做。”

“那你为什么还要到我这儿来?”

他的心沉了下去,和驾驶舱着火时的感觉如出一辙,火势蔓延到他身上。

威利四下摸索找烟,找到后点上一根。她没脱裘皮大衣。半夜擅闯别人房间很像她的行事风格,这样的意外让他烦恼。与他相反,天生的激情从不允许她做事前经过理性的深思熟虑。比如这一次,她可没法等到早上九点再来找他。

“你是认真的吗?”

“他现在在耶路撒冷。”

“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出路。”

“哈立德?”

他们生命中共度的时光如同细线上的串珠彼此纠缠。这完全是另一码事。

接着,她蜷起身,好像说出这些话已经耗尽了她的气力。

“我不确定我真的听懂了。”

“我就这么进来了。夜里应该把门锁好,你懂的。”

她没有回答。

“早上这个点起来的人一般都不知道。你进来的时候,前台没说什么吗?”

“埃莉诺拉,我坚决拒绝,我只是……”

“我不知道和谁待在一起能给我些安全感。”她颓丧地坐到他床上。

她没有动,一只手悬在裙摆前,像是在将自己能够与他的疤痕媲美的创伤揭露给他看。但他目之所及,只有一生都魂牵梦绕的纯白肌肤。如果没有那颤动的下唇,她简直是一尊雕像。

怪不得晨光如此反常。他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和几面镜子,棱角分明。她站在他的房间,这赤裸的现实近乎亵渎。他能够清楚地看到她,这同时也消损了她的些许美色。他坐在床上,眨眼看她。

“你是我唯一的希望,除此之外别无出路。”

“凌晨四点。”她说着,把手包放在他的桌上。

“不可能。我就是做不到,我做不到。”

“几点了?”

“我明白。我明白,亲爱的,但这是我的请求,我这辈子对你提出的唯一请求。我在恳求你。”那么多年,她的面孔始终高悬在无花果树的树顶,还有她向后倒去,翱翔天际时发出的那一声轻柔喘息。

“说真的,威利,你脸色很糟。”她的裘皮大衣上落了一层正在融化的小雪花,她摘下手套丢到他床上。

“我需要考虑考虑。”他说,仰面倒进床里。他多希望这是一次永无止境的坠落。

埃莉诺拉把他推到一旁,走进他的房间,迅速关上身后的门。

耶路撒冷,19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