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不用了。”普鲁说。尽管她们刚才相视一笑,但一想到要和她共处一室,她就浑身不舒服。“我觉得我也应该继续过日子,父亲,和你们一样。”
“如果你不想来的话,亲爱的,”鲍姆夫人匆匆说道,“我可以陪着你?”
他笑着看着她:“你是个坚强的小兵。”
“是的,亲爱的。”他说,“我们确实需要找一个你能住下的地方安家,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安排。这种漂泊的生活确实没有好处。”她发现他将前倾的身体保持在一个角度,以此保护丝绸衬衫不起褶子。他停顿许久,终于用他能发出的最低沉的声音说道:“我决定让晚宴照常举行,毕竟,我觉得我们待在这儿干发愁……也未必能带来什么实质性的进展。”他从口袋里翻出一张手帕,抹了抹眼睛。“生活还是要继续,这对我们都有好处。就像整顿部队,重振士气。”
普鲁没有作答。他们一起走出房间,如同天鹅在湖面上转身。
“当然,她说的对,查尔斯。我同意她的建议。她需要一个家。”普鲁非常感激,差点想对她微笑。父亲庄重地在她面前跪下。
“如果你需要什么,一定要告诉我们。”
大家都沉默了。鲍姆夫人发出一声猫叫般的怪声,转过头去看普鲁的父亲。和平时一样,她挽着他的胳膊,但说话的语气比以往坚定得多。
“当然。”
“爸爸,我不喜欢住在这儿。”普鲁说得又急又快,“我是说,我不喜欢住在酒店里。咱们能不能搬到郊外的别墅去住?回英格兰也行。我真的觉得……我觉得……我很想要一个家。”
他们离开后,普鲁站在自己的客房中间。她任由双手颤抖——凶猛而激烈——而当它们平息下来时,她的肌肉也镇静得多,她的手和膝盖落到床上,然后把肚子也贴了下去。她向前趴下,把身子展得和床一样平。在尘埃飞扬的黑暗房间正中,她闭上双眼。她希望看到母亲死亡的实证。谁能保证这不是个谎言或伎俩?她想看到一张死亡证明或类似的东西,比如盖章的文件,一张电报也可以。然而他们没有出示任何证据。母亲重病已有好一阵子,她对普鲁的态度称不上和善。有几次——很多次,母亲掌了她的嘴,揪她的头发,几天不理睬她,把她一个人留在房间,几个小时后才回来。但同时,普鲁也记得母亲得病前,甚至生病以后那些流露爱意的瞬间。她讲的那些长长的故事:美人鱼啊,海洋生物啊,还有那些迷路的水手。故事通常关乎航海历险或海洋世界。普鲁闭起眼,摸到了手肘上的一处结痂,开始抠动它的边缘。她们喝茶时通常会简简单单地配上一个水煮蛋和一块蛋糕,这时,妈妈便会说:“看看咱们,茶、鸡蛋和蛋糕一应俱全。”
她看着他们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摇了摇头。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们从没像今天这样对她这么好。
“现在,”普鲁对自己说,“你可以哭了。”
“普鲁,亲爱的,你想不想吃点什么?喝点茶吗?”
但她并没有哭。结痂还没有完全长好,它湿湿地黏在伤口中间。她挠着它的外边,渐渐睡去了。
鲍姆夫人望着地板。普鲁在想,在格瑞林威尔门口,那个女人递给她的那块绣着小公鸡的手绢到哪儿去了?鲍姆夫人脸上的情绪比房间里的其他人都要丰富,她走上前,戴满巨大钻石戒指的细长手指蠕动到她身边,想要抚摸,但普鲁一个闪躲,手指缩了回去。
普鲁醒了,但丝毫不觉得饿。她打开背包,朝皮夹子里看了看,里面的钱正好够在锡安剧场看一场电影。
“我刚刚在总督官邸给伊莎贝尔的母亲打了一个长途电话。”他说,把自己那双无所适从的手握在一起,像在请求原谅。“葬礼将会尽快举行,我们回英格兰需要六周,他们肯定等不了。所以现在我们不着急走。我们可以再呆几个月,等到年底再走。”
耶路撒冷的夜色冰冷而沉寂。锡安剧场还在上映《青鸟》,这部电影从她到这儿以来一直放映到现在,虽然电影已经放到一半,但票房里的人还是放她进来了。皮亚斯特(1)落在手掌上,他露出了笑容。
“那我们是不是得回英格兰去了?”普鲁对死亡的认识只有一知半解,但她知道什么是葬礼,也模糊地记得安葬的仪式。父亲笔直地站起来,捋着胡须,修长的手指敲在脸上。
锡安剧场称不上是一间货真价实的电影院。它只是一个大工棚,父亲告诉她这里是从亚美尼亚东正教会手中租用的,寒冷的剧场里能呼出白雾。以前她看这部电影时还有乐队伴奏,但现在只能听见放映机的齿轮的厉声嘶鸣。
普鲁转过身。或许这次,要和他在船上度过一段漫长的旅程?一座英国的宅子。甚至是一栋别墅。她的内心有些雀跃,但很快被羞愧盖过,眼前浮现出母亲的脸,她有意识地扑灭了这阵生动的幻觉。
普鲁找了个前排的位置坐下,那里只有一个人。电影演到孩子们在寻找“幸福青鸟”的途中抵达了“未降生的婴儿王国”,孩子们如同幽灵般披着白纱漂浮的画面充满了整个银幕。我们在等待降生。命运由不得我们选择。电影和她的所思所想重合在一起,耶路撒冷的一家剧场里,一个小女孩看着另一个小女孩寻找“幸福青鸟”,小女孩们融为一体。她们有谁真的活着?埃莉诺拉的体内正孕育着新的生命。它会是什么模样?像屏幕上那些披纱的幽灵般的小生命一样吗?还是烛芯在被点燃的一瞬间,迸发出的第一缕光芒?它是否会像她在夏夜里穿过深深草丛,踩碎脚下的蜗牛壳,拼命追逐的那些萤火虫?
“离窗户远点吧,普鲁。太冷了。冷空气进来了。”说这话的不是父亲,而是鲍姆夫人。
在她身后,剧场的门开了,刮进一阵刺骨的寒风。脚步声沿着木地板逐渐靠近,缓慢而富有韵律。她想尽量在不转头的情况下看清来者是谁。男人戴一顶帽子,但那不是哈西迪派(2)戴的那种她叫不上名字的大黑帽,也不是伦敦常见的圆顶礼帽,这顶帽子的檐更宽些。
雅法城墙两侧的角楼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积雪。雪花在魔法的指挥下从墙上和窗户里刮进来,飘进她的心上,栖落于此。
然后,这个男人坐了下来。整个剧场的座位那么多,他却偏挑她正后方的位子入座,尽可能地往她身边靠。烟草味、肉味,还有一种熟悉的气味,马?它们身上浓重的汗味和草料味。普鲁并拢双脚,她的脚趾冰冷,他的呼吸声短促而深沉。屏幕上字幕写道:你会在家里找到小生命的迹象。我们静候出生的时辰。我们无法选择命运。我们是还未降生的婴孩。她身后的男人向前欠身,马的味道、窗外的气息和这个男人的形象融合得更加紧密。她低下头,故意认真地望着眼前的银幕。
他没有这么做。普鲁小乖乖,他们说,你肯定会受点惊吓。他们还说了些别的话,不过她已经没法确切地听清楚了。许久以前,看护她的护士帮她在一个废旧的浴缸里洗澡。冷冰冰的洗澡水让她很想出来,但这时候,母亲进来了。看看你的头发。你简直像一条美人鱼。母亲跪下来,用手指沾了些冷水,梳进普鲁的长发。普鲁的胳膊上布满了又长又粗的抓痕,因为邻居家的狗总是朝她身上扑。她双手的指关节发痛,因为她只能靠咬指关节抑制双手的颤抖。母亲看着她的手,看到她右手手背上大片的伤痕,突然毫无来由地哭了起来。普鲁也跟着哭了,她想给母亲一些陪伴。
她的脖颈上攀上了几根手指,粗糙不平,长着茧。她在木地板上搓着船鞋的皮尖,身体僵直。起初,只是指尖的按压,然后一整只手滑了上来。他没有很用力,但那双大手足足盖住了她的大半段脖子,最后整个握住了它。但那只是短短一瞬。她的头发捋在耳后,在她裸露的耳郭上能感受到他的呼吸。接着,那只手放开了她。普鲁转过身,看到一个宽脸盘的男人,长着凸出的大鼻子。
她的父亲站在她身边,抬起一只手,仿佛就要搭在她的肩上。但
“送你的礼物。”他说,他身上散发出酒精的恶臭,她早已通过父亲的晚宴熟知这些气味:红酒、苹果酒、威士忌。气息刺鼻。他抓着一只蠕动的浅棕色老鼠的尾巴,在她面前晃动。它把身子蜷成一个小球,脚爪是接近透明的粉色。
所以,又开始下雪了。飘落的新雪融化得很快,这便解释了为何今天的光线有些反常。她很快又注意到另一件奇事:她的手不再颤抖了。普鲁走到窗前,发觉自己内心没有一丝波澜,只是觉得身体轻盈,仿佛没有重量,没有实感。但这算得上是一种感觉吗?
“你喜欢吗?”
你听到我们的话了吗?他们又开始念叨。她死了。面包。噎死的。吞下去。
她下意识地点点头,伸出手来。男人轻轻将老鼠放在她的手上,它一接触到她的皮肤便安静下来,在空气中嗅着,似乎在思考下一步该采取什么行动。它静静坐着,仿佛正躲在树丛或深洞中,倾听外部世界的动静,来决定是否要跑出容身之处。
“是的,下雪了。”
“它已经被驯服了。”男人说。他说话带口音。“看。”
他们二人都不再说话。父亲站起来,膝盖吱嘎响,他走到她屋里通往小阳台的那道长长的玻璃门边。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颗带壳的花生,嘴里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老鼠立即蹿了起来,转了个身,两条后腿直立,前腿举在半空。
“外面刮暴风雪了吗?”
“如果它是你的,还是只驯服的老鼠,那我不能把它带走。”普鲁低声说,比起世界上其他任何东西,她现在更想得到这只老鼠。
鲍姆夫人为赴宴穿了一身褐色长裙和一双异形鞋,色彩斑斓的帽子外面贴着黄色的羽毛。而噩耗偏偏不合时宜地传来,仿佛母亲欣然搞砸他们的宴会。普鲁的衣服穿到一半,海军蓝羊毛裙还没扣上扣子,头发散乱。他们一脸严肃地谈到面包、噎死的时候,她捧起相机在手中把玩。一瞬间,被父亲藏在桌子里的那些她写给母亲的信在脑中闪现。她没有继续听他们讲话,而是发现了窗外天空中不同寻常的东西。
“只要弄出点咔嗒声,再给它一颗花生,它也会和你成为朋友。”
“在格瑞林威尔。”
男人站了起来。从她坐着的角度看过去,他很像一棵高大的橡树,帽子像牛仔帽。他从兜里掏出一个装了坚果的锥形纸筒递给她,摘下帽子,走向门口。他脚上的靴子很大。他令她联想到中国的皇帝。
“在格瑞林威尔?”
他走以后,战栗的小老鼠纹丝不动,仿佛在等待她来决定它的命运。她琢磨了一番自己的口袋。她裙子前的围裙上有两个口袋,它们的大小应该足够放下一只老鼠。她把老鼠装进左边口袋,虽然老鼠离自己太近还是有些困扰,但她仍舍不得放走它。这是“中国皇帝”赏赐的一只老鼠,是一份礼物。随后,伴随一丝模糊的罪恶感,她突然想起母亲以前害怕老鼠。
不过事实证明,她完全想错了。他们告诉她,她的母亲去世了。他们轮流坐在床边,把同样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你母亲被一片面包呛死了。她偶然用错误的方式吞食了一片面包,面包未按所料从她的食道滑了下去。一片面包在她身上酿成一场灾难。
普鲁在为晚宴梳妆时,两个人走了进来,鲍姆夫人和父亲。一开始,她还以为他们要告诉她开始打仗了。他们脸上挂着同样的神情,六岁起,她就一直记得这个表情,眉头深锁,严肃地坐在床上,摇着头。但伊赫桑明明说过,就算战争在耶路撒冷爆发,那也会是一场地下战,没有人知道敌人是谁,交战的是哪几方。
耶路撒冷,19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