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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普鲁,我能相信你吗?”他的神情严肃,轻声问道。

他先看看桌子,再低头看地。对话中止片刻。

“当然。”

“伊赫桑,什么叫我搞到了情报,你找到了办法?”

“我是不是让你从飞行员的房间里给我拿点东西?”

桌上的花瓶中插着一束半死不活的迦密花。看到她正盯着它们,伊赫桑折下一支还在盛放的花朵,花茎上的一滴水落进了他的袖子。他一面看她,一面敲着淡紫色的十字形花朵。她以为他要把花递给她,可她想错了。咖啡店里只有他们二人,店主也不见踪影。这张桌子有点歪,她的一只膝盖刚好伸进桌子下面,另一只却被桌子顶着。

“对。”

她摇了摇头:“我不会给他看的,也不会和他提起这次集会的事。”

“这都是为了大叙利亚的复国事业(2)做准备。我们之前讨论过这件事。”她低头看向膝上的那张照片:小小胸脯上的鞭痕与伤疤,皮肤上的烙印,肩上模糊的弹孔印记。那张像睡着了一样的诡异的脸,尸体旁的扫把上锐利的猪鬃。这个用扫把推尸体的男人是谁?他怎么还笑得出来?

“不行,必须把它交给我。”

“我父亲应该对此负责吗?”

照片就躺在她膝上。她不打算把它处理掉,但还是点点头,说:“我想把它留着,但不会给爸爸看。”

“恐怕……是的。他在土地监察计划开始前就已事先派出了自己的警卫队。他们调查各片土地的所有权状况,对自耕农进行调查,莫沙瓦(3),费拉辛(4),假如他们不服从情报收集工作,就势必引发动乱。流血冲突。像你看到的这样。”

然而这也无法消除伊赫桑的焦虑。事实上,他在喝茶时越发心烦意乱。他阴郁地叹了口气:“你必须把那张照片扔掉,普鲁。最好能把它给我。我觉得你不该把它交给你父亲。”

普鲁恨不得钻到咖啡桌下面去,厚桌布足以荫蔽她的身体。躲在下面,或许就能让时间暂停,至少重新排列时间的流向,让它不是向前进,而是走曲线,走螺旋,或在梯子边上徘徊?回到母性尚未消逝、父权尚未兴起的地方,在那里,时间不是推人前进的洪流,而是观测世界的窗口。就像埃莉诺拉的相机镜头,剧场里的望远镜。

“别担心,伊赫桑,我没有害怕。”她在说谎。她又补充道:“我不会告诉父亲的,你不要为此心烦。”

“伊赫桑,你知道是谁想暗杀我的父亲吗?”

天很冷,很多地方都歇业了。只有一家由士麦那来的基督徒经营的小咖啡馆还在营业。伊赫桑点完茶后,三番五次地向普鲁道歉。

“亲爱的,我当时就在现场!那个可怕的人……如果你想追查,我劝你从法斯特酒店的乐手名单入手。”

“我们得走了。我真傻,怎么会带你来这儿。”伊赫桑推着普鲁快步穿出房门,他们身边的男人刚好爆发出一阵哄笑。普鲁在房间中寻找那个年轻的男孩,但他们全都鱼贯而出,走到露台上,加入剩下那批开始诵经的男人当中。

他坐起身。“你饿吗?要吃点什么吗?”她摇头。“你脸上的表情让我想起耶路撒冷闹饥荒时那些食不果腹的日子。当时,粮食价格飞涨,配给粮根本指望不上,没处搞到鞋子和香烟。唉,那些日子,真是受够了罪!”

望着他的脸,普鲁这才把他和埃莉诺拉房间肖像上的男人对应起来。他就是哈立德·拉苏尔。他突然把头转向伊赫桑,没说阿拉伯语,改用土耳其语快速地说了些什么,普鲁对他们的谈话一头雾水。伊赫桑不停用手揉嘴唇,终于,哈立德·拉苏尔从他们身边离开,朝露台走去,又一阵沸腾的欢呼。

她没有说话,她觉得这一小段演讲不太自然,像一场表演。他握住她的手。

“谢谢你。”

“普鲁登斯,我觉得你……有点……缺乏安全感。”

普鲁看着他:“我会把它交给父亲的。”

她的眼皮直打战。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小巧的皮面笔记本,又递给她一支钢笔。

“是的。”

“用贾穆尔密码写下让你担心的事吧。”

“他死了吗?”

他看着她写,但她用的不是贾穆尔密码,而是施芙拉。他的指导颇有成效,在反复训练的过程中,她已经能够流畅、快速地运用密码。她的字迹清晰,他倒过来也能读懂。她用密码写道:父亲偷了我的信。他没有把信交给妈妈。我不知道该相信谁。伊赫桑迅速阅读这些词句,他不像平时那样精神饱满。今天的他更为冷静,甚至有些许悲伤。他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支小烟斗,他喜欢烟斗甚于香烟。他看着她,露出她难以捉摸的表情。

“我想他大概只有六岁。”

“伊赫桑,这个给你。”她从包里翻出一本从威利房间的桌上找到的本子。

她仔细盯着画面,这才看清那是个男孩子。“他多大了?”普鲁问,她指着照片里胸口染血的孩子,在他的双眼和他们扭曲的表情上画着圈。她对面的男人换了个姿势,膝盖骨微微作响。他低头看着照片。

“这是什么?”

“她自己都还只是个孩子。”伊赫桑忧伤地用阿拉伯语说道。

“是他的飞行日志。”

他那温柔甚至近乎慈祥的语气,和他话里的意思格格不入。伊赫桑伸手想夺走照片,但普鲁阻止了他。

伊赫桑拿起本子,轻轻翻动。本子里是些威廉·哈林顿手写的列表和清单。

“不。”那人抓住伊赫桑的手,反过来用英语回答。他又转向普鲁:“我希望你把它交给你父亲,转告他,我们认为他及罗纳德·斯托尔斯应为这几起屠杀承担全部责任。”

“真有意思。”

伊赫桑站起来,飞快地用阿拉伯语言辞激烈地说了些什么,但普鲁没有听懂。她的眼圈泛红。

“可以读给我吗?”他把本子交还给她。普鲁抬头看向带有某种恐吓意味地悬在头顶却一动不动的风扇。“好的。‘A2。起飞。降落。紧急情况。中转。’”她停下来。伊赫桑的眼神恍惚,像在梦游。

他递给她一张平整的卡片。一张光面打印的照片贴在卡纸上,画面上是一个院子,背景里有一扇门。地上躺着六个孩子,他们身边站着一个男人,手持扫把,对着镜头微笑。其中,离镜头最近的孩子——她看不出是男是女——光着身子,胸膛上晕开一摊黑色的印子,普鲁猜这应该是血迹。他的眼睛睁着,却了无生气,她这才意识到,照片上是一排孩子的尸体。站在他们身边的男人却面露笑意。

“上面有没有写他飞去了哪些地方?”

她点点头,他接着说:“可以替我将这个转交给你父亲吗?”

“阿尔及尔—直布罗陀—拉巴特—直布罗陀—阿尔及尔—艾尔马斯—那不勒斯—巴里。”

“你好。你就是查尔斯·阿什顿的女儿吧?”他说英语的音调像在唱歌。

“想想看。在这么多城市之间穿梭。”

一个男子走进屋,引起几个人惊叫:“欢迎!万赞归主,他回来了。”新来的人很快就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人们拍着他的肩,托起他的手狂吻。他在房间里扫视一圈,看到普鲁时,霎时间瞪大了眼,他又看到伊赫桑,朝他点点头。露台上的吟诵重新响起。这时,男人朝着她的方向走了过来。他肯定是来找伊赫桑的,但她错了,他的目光一直锁定在她的身上。普鲁背上一紧。背信弃义的英国。当他走到普鲁面前,单膝跪下时,普鲁以为自己差点要失声尖叫了。

她继续往下读:“爪马—萨洛尼卡—阿尔及尔—突尼斯—马耳他—阿尔及尔—艾尔马斯—那不勒斯。”

你不该带我来这儿。虽然她明白,是自己执意跟来的。

喀土穆、瓦迪哈法、阿玛扎、法伊德、阿丹姆、马耳他、罗马、伊斯梅利亚、巴伊德、法伊德、马拉卡尔、朱巴、内罗毕、阿斯马拉、本尼托堡、卢卡、苏丹港、赫利奥波利斯、摩加迪沙、哈尔格萨、摩苏尔。

“未来免不了流血冲突,背信弃义的英国。”

“普鲁,谢谢你。”他从她手中拿走本子,向她俯身。“这一切都是为了伟大的民族复兴事业。你明白吗?”

“他们现在又在说什么?”

“伊赫桑。”她说。

普鲁睁大了眼睛。露台上主导谈话进程的是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背对着她。他的四周簇拥着一群神情严肃的同僚。

“你说?”有的时候,他坐直的样子很像一只猫。她没有把那些照片给他,她决定把它们留在身边。不过,她抽出从父亲书桌上拿来的一大张纸。她事先把它折了起来,带在身边。

“《贝尔福宣言》(1)是谎言,是骗局!叙利亚应当统一!”

“这是什么?一张白纸?”

“伊赫桑,他们在说什么?”

“看。”纸张展平后,她用铅笔轻轻涂在纸的一角。父亲的规划图上凹凸不平的印子逐渐显现,在灰色涂层中呈现出魔法般的白线。

伊赫桑回来的时候,她头一次见他这么激动。他的脸庞发烫,在她身边坐下,发出一阵怪声:唔弗。他做了个深呼吸,双手拍着膝盖,样子像是在说:我们终于来了。他把露台上男人的名字一一告诉她:玖兹,纳沙什比·法克利。很多人开始吟咏起来。

“现在,”他朝她笑起来,“这简直妙极了。”

她仔细倾听男人们的说笑,试图听清男孩的名字,因为前辈们总拿他开玩笑。优瑟、优萨、亚撒、优素福、雅各布,好像是这个,但然后她又觉得这可能是那个长者的名字,年轻人其实叫伊萨夫或伊萨。年纪较大的男子抚摸他时毫不掩饰心底的光荣,一眼就能看出孰长孰幼、谁保护谁。男孩两次转头看她,但最终还是回头面对自己的庇护人。房间里的谈话声越发响亮,人们盯着她,同时又视她于无物。

这项工作的重点在于下笔一定要轻,力道太大,印记就会消失。不同的元素逐一显现:城市规划图、注释和城市肌理。一幅雅法门的设计图。文字浮现出来:雅法门钟楼拆除工程。

一屋子都是男人。这些人大都与伊赫桑年龄相仿或比他年轻,唯有一个男孩只比普鲁大两三岁。他看到了她,但没提起兴趣,又朝身边的男人转过头去,这个不知是他父亲、哥哥还是叔叔的人将一双大手环在男孩肩上,他被拉到那群人中央,手和肩膀将他淹没了。

“拆掉百姓们爱戴的钟楼?”伊赫桑边说边摇头,他的语气变了。他从椅子里站起来,走到普鲁身后,看她继续涂色。这可不只是一张简单的地图。这是一种改造,一份政治宣言。它是有目的性的。把城市改头换面,让它异化。这是强加的烙印,是粗蛮的霸凌。这样的事决不能听之任之。谁给他们权利来对我们的事务横加干涉?雅法门的画上有一层坐标网格,普鲁能够看出世界就是这样被建成的:一石一瓦、一片街区、整张平面地图。她在涂阴影方面得心应手,甚至把纸张底部的脚注文字也解放了出来。亲耶路撒冷协会提议在法伊达拉·阿拉米市长任期内拆除钟楼,以纪念苏丹阿卜杜尔·哈密德执政25周年。设计采用与四百年前雅法门老城墙截然不同的“法式阿拉伯”建筑风格。

“普鲁,待在这儿别动,你不会有事的。我马上回来。”他站起来,加入露台上一小群男人当中。

不行。伊赫桑在地板上重踩一脚:她惹恼他了吗?普鲁个子虽小,也看得出伊赫桑是个身型矮小的男人,发火时震怒地在座位上前后摇摆的样子令他又萎缩了不少,他变得像亚瑟·拉克姆笔下的精灵一样纤细。她看着他,无法分辨这只精灵究竟是温良还是坏心肠。

侍者上前来取走了菜单,接着,爆发出一阵欢呼。刚才还集中在普鲁身上的目光转移到另一间房间的大门上,俯览全城的露台上刮来一阵凛冽而快活的微风。伊赫桑捏了捏她的手。

和伊赫桑分别后,她感觉自己仿佛将体内的一切全盘托出,清空了内心的秘密,背叛了身边的每一个人。她从穆塔迪集会开始就察觉到的潜在的不安感此刻已经完全占据了心房。在她脑海,他的话语在耳际萦绕、震颤。有谁值得信任?她那身为爱尔兰人的母亲总爱说这句话。出生在英国与爱尔兰文化交杂的莫纳亨,母亲说她生来迷茫。我既不信任老家的爱尔兰人,又遭英国人痛恨。普鲁的思绪兜着圈子,父亲的脸在房间里朝她凑近:我可以画一张你的画吗,普鲁?然后,再次转身离开。

“来吧,来吧。别理那些没文化的笨蛋。”

一次,普鲁曾和门房加罗谈起耶路撒冷。他有两瓣兔唇,翘起的上唇仿佛被细线拉紧的棉布。她喜欢它们。来这儿的第一周,她曾问过他的故乡在哪。在耶路撒冷,她向来分不清谁是异乡人,谁是本地人,哪一家世代居住于此,哪一人只是初来乍到。单凭着装、肤色、年龄、宗教服饰、帽饰都无法判断。这是一群成分复杂的住民。“我是亚美尼亚人。”他说,“我们被驱逐出自己的家园。希腊人、土耳其人也被迫从故土流亡。至于犹太人,他们不被任何地方接纳。这片土地在驱逐阿拉伯人,在金字塔顶端居高临下的是英国人。”说到这,他大笑起来,但她没有听懂这则笑话。

普鲁观察着伊赫桑的表情,他现在肯定后悔把她带来了。她趁他靠近时对他耳语:“伊赫桑,大家好像都不欢迎我,我是不是该走了?”

她不自觉地走上通往埃莉诺拉宅邸的小路,向露天市场的基督徒聚居区深入而去。惴惴不安的感觉愈渐强烈,她听见自己的心怦怦直跳,关注到自己眼睛的形状,骨骼在皮肤下咔嚓作响。或许是她有意要被埃莉诺拉吸引,因为她突然很想见到埃莉诺拉。飞行员没来之前,她们曾是挚友。千真万确,普鲁不相信她们的友情是她的凭空捏造。她们一起大嚼蜜馅点心,喝着茶,天南海北地畅所欲言。以海马形的纸镇为证。只是,在这里,气象变幻无常。她必须告诉埃莉诺拉,她见到了她的丈夫。他在耶路撒冷再次现身。但想必埃莉诺拉一定已经知道了吧?他肯定回家找过她了吧?他们很快便会欢庆重逢,过上甜蜜的生活。

“蠢货,快带她走。”

在哈立德·拉苏尔的工作室门口,普鲁看见埃莉诺拉摘下了先前用于装饰大面积橱窗的大马士革门的画作,取而代之的是一幅照片,那天,普鲁作为“当日协拍”,参与了爱笑的穆斯林姐妹花拉米亚和特瑞雅的拍摄工作。照片下的标签上写道:耶路撒冷的一名英国儿童。普鲁看着照片中的自己。她的神情严肃,甚至称得上悲情。她的坐姿表现出她百般讨好,想赢得他人的喜爱,却总是徒劳。一瞬间,连她自己都唾弃自己的幼稚。那天,埃莉诺拉租下了橄榄山大街上的一座奥斯曼宫殿。底层雄伟富丽,上面几层则略显残破,漆层已经褪色,家具也不多。他们征用了最大的房间,其中有一扇大圆窗和几扇破损的百叶窗。他们起初循规蹈矩地拍摄了姐妹花的正装照。特瑞雅和拉米亚来时身穿靓丽的耶路撒冷式样的裙装,胯部松松垮垮,冗余的纽扣装饰有些看起来甚至没有对应的扣眼,搭配白色长袜和黑色鞋履。拉米亚长得漂亮些,个子也更高,瓜子脸。特瑞雅脸型偏方,天生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但实际上傻乎乎的,惹人发笑,拉米亚则羞涩得多。她们举着康乃馨,埃莉诺拉最后还是决定把花从她们手中拿走,又过了一阵子,两个人都开始咯咯嗤笑。埃莉诺拉打开了包,里面放着道具服、披肩、毛皮和念珠。

“她和我一起来的,今天,她想过来看看。别担心,我们的事她不懂。”

“跳起来!跳起来!”埃莉诺拉大叫。她的三脚架放在房间中央,照片拍了一张又一张。有些是摆拍:站在这儿,站在那儿,坐在这儿,把这个穿上。普鲁有时在一旁帮忙,有时自己也入镜。埃莉诺拉也加入她们,她坐在椅子上,把一只猫高举到面前,鼻尖埋进它的绒毛里。她把一张桌子拉到房间正中,让女孩儿们奔跑、跳跃、迅速移动。普鲁还记得埃莉诺拉的话:“你们的双腿此刻既是雕塑,又是建筑。”普鲁把它写了下来:双、腿、即、建、筑。从这些喧闹而欢乐的照片中,埃莉诺拉偏偏选了这张普鲁静坐的伤感之作。尽管照片中的她穿着衣服,十分矜持,然而看到自己被挂在工作室的窗户上,普鲁仍觉得赤裸,仿佛她脱下了裙子和鞋,全身脱得精光,连发带都解开了。她也不知道这感觉从何而来。

“你在搞什么名堂?”他用阿拉伯语问。

工作室的门开着,接待室里却空无一人,没有一个客人有意愿进屋来拍一张肖像照。

“这是我的朋友萨利巴·玖兹。”伊赫桑介绍道。一个男人扑闪着大眼睛望着普鲁,仿佛她是某种啮齿动物。

普鲁走进屋子,昏暗的房间里堆满了拍摄人像所需的物料和衣服。她移动得很慢,她又开始偷偷摸摸地潜行。她应该喊出声,好让人知道她在屋里,但她没有。相反,她继续蹑手蹑脚地穿过石板地。她打开后门,溜进大宅子,她对这里已经轻车熟路。萨米亚不在,但楼上传来一阵物件乒乓作响的声音。她爬上通往主楼层的弧形石梯,差四级台阶走到顶。她听到一阵精灵般的铃声,随后传来埃莉诺拉的声音:

他在漆黑的走廊中为她引路,走过一扇通往石砖地厨房的门,转身进入敞亮的客厅。墙边摆放着几张沙发,房间中央摆了一圈椅子,像是为会议或演讲而准备的。伊赫桑把她带到一张沙发旁,让她坐下。

“这是厨房的老铃铛,这又是什么?一只老鹰?”

开阔的入口大厅里,内饰均由略带粉红的浅灰色耶路撒冷石岩雕刻而成。男人们三五成群,高谈阔论。伊赫桑在她耳边轻声说:“这就是穆塔迪文学俱乐部。”

“你不记得了吗?这枚徽章一直嵌在潘特罗霍滨宫厨房里的大炉台上。有一回,我用刀把它撬了下来。”是那个飞行员的声音。

伊赫桑转过头,轻声招呼她:“普鲁,走这边。”

“你这个小偷。”那铃又响了。“你一直留着这些东西?随身携带?”

名叫哈桑·法赫米的男人被人带到门口,普鲁微微后退,让他们讨论不想被她听到的话题。她默默从一数到十,忍住不擦鼻子,把快要决堤的眼泪憋了回去。一只知更鸟栖息在雪松的树梢,却避不看她,也不打算靠近她。

“无论去哪儿,我都会带上。”

“哈桑·法赫米在吗?”伊赫桑问道。接着,低着头的普鲁听见他用阿拉伯语说:“我找到办法了。她帮我们搞到了英国人那边的情报。”

普鲁蹲下去坐在台阶上。他们看不到她,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该继续向上。她的胳膊下还夹着那张孩子尸体的照片。她把它在身边放下,又往上挪了一两级台阶。偷偷摸摸的小间谍。现在她看到了脚。她看见埃莉诺拉鞋上的狮形金扣带和哈林顿乌黑发亮的鞋,两双鞋鞋尖相对,挨得很近。

斜坡上有一道蓝色大门。那不勒斯街由此沿橄榄山向上攀缘,通向斯科普斯山。伊赫桑在门上敲出一串暗号,一个右脸长着大块胎记的男人放他们入内。台阶很陡,两边是高大挺拔的雪松。这不像一座荒漠花园,反倒像德国童话中的场景。他们在楼梯顶上碰到一个男人,看到普鲁站在伊赫桑身边,他张大了嘴,用阿拉伯语说:“不要把英国小孩带到阿布·斯维伊的房子里来,你这个害人精。”普鲁对阿拉伯语只是略知皮毛,但还是抓住了话中要义。

“埃莉,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们现在就该回伦敦去,到了那儿再处理后续事宜。”

“当然,跟我来吧。”

一阵沉默后,埃莉诺拉说:“威利,没那么简单。事情要复杂得多。”

他掩饰不住蹙起的眉头。换作平日,她绝不会多做纠缠,可是今天,她不知为何害怕独处。

“好吧,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可以解释说,你犯了个大错。”

“不管你要去哪儿,伊赫桑,可以带我一起去吗?”

“谁说我做错了?”

他们无言地快步走了起来。走出旧城,穿过大马士革门,沿那不勒斯街一路走啊走。她的鼻孔发疼。伊赫桑显然有明确的目的地。她应当不失礼貌地与他辞别,她知道,当他们走在路上时,伊赫桑正想办法把她半路甩掉。然而,唯有今天,她放下了尊严。

“一切都能办妥,你不能留在这儿。”

“跟我来。走起来就暖和了。”

“这没那么容易。”

一见到他,普鲁的身体失去了平衡,摇晃起来。伊赫桑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冻僵了。大冷天里,她只穿了一条轻薄的单裙,连羊毛衫都没穿。起风了,寒气逼人。普鲁来这儿之后很怕刮风,她觉得风会将她卷走,把她吹垮。

“我没有说这很容易,只是……”

“你在干吗?”他问。

“这件事不容易,因为哈立德一家子的祷告终于奏效了,我怀了他的孩子。”

伊赫桑被一件厚大衣包裹得严严实实,半张脸被围巾遮住。气温持续下降。几天没见,他有点不太对劲,像变了个人。

普鲁没来得及听到他的回话,就已经跑下楼梯。如果被埃莉诺拉抓到她正偷偷摸摸地监视她,恐怕会记恨一辈子。为了在他们毫不觉察的情况下逃出工作室,逃出这栋房子,普鲁强迫自己屏住呼吸,直到脑中嗡嗡作响。她成功跑出房门,用最快的速度跑回工作室的接待厅,但就在踏出门的一刹那,她才想起她把照片落在了光秃秃的冰冷台阶上。

“普鲁?”

每天,白日将尽时,圣城都像被收回盒中的玩具一样停止了运作。门窗似乎在她面前一扇扇关上。

伊赫桑找到普鲁时,她正站在大卫街和锁链街的交叉路口。假如她站得再久些,或许会化身为一尊意大利广场正中的石狮雕像。她以前坐火车时曾读到过这样的广场,她禁不住想象自己会施法术,而此地正如画卷般徐徐展开,这是她创造的作品,只为她而存在。但她终究明白,无论她在场与否,世上的各个地方都会一直存在。

耶路撒冷,19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