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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希腊街充斥着醉汉和大嗓门,一群男人相互推搡,嚷嚷要再来几杯。几个在门洞中挤眉弄眼的妓女觊觎着走在我两侧的男人,说来奇怪,他们似乎在保护我,于是,虽然她们比我年长十岁甚至二十岁,我仍瞪眼想把她们吓跑。天已全黑,但雨也停了。我差遣两个男人帮我买袋栗子,他们照做了。这时我明白,他们会对我言听计从。不过,当我们走到沙夫茨伯里大街时,我突然如梦初醒,因为我的体力已经消耗殆尽,整个人疲惫不堪。我已经很久没吃上一顿像样的饭了。我一意孤行来到伦敦,并坚决不与姑妈同住,父亲为此与我断绝了父女关系,但好在还能从母亲家里拿到一笔微薄的进项——一年一百五十英镑——所以那些栗子嚼来有如久旱逢甘露。在路灯的辉映中,我看见店铺橱窗上割裂的自己,不平整的玻璃让它变了形。我抓住其中一个男人的胳膊,以免昏厥过去。他们介绍了自己。皮埃尔。马库斯。言辞文雅。耳净目明。露齿微笑。

“麻烦在我脱光衣服被逮起来之前把我带走吧。”

“我不知道现在几点。”我说,“我叫普鲁登斯。”

那部电影是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的《房客:伦敦雾的故事》。银幕上,一个头戴黑帽、嘴上蒙着三角巾的男子来到伦敦的一扇门前。房东太太打开门,她身后的楼梯向上蜿蜒,仿佛通向天堂。我记得我身体发烫,皮肤如有火燎,眼睛盯着屏幕,手已经解开了连衣裙的上衣纽扣,又慌乱仓促地把剩下的扣子拧开。我弯下腰,解开鞋带搭扣。一瞬的平心静气宛如呷了一小口白兰地,但转眼欲望便膨胀起来。我卷下左脚长袜时,察觉到两个男人坐得离我很近:一个在我后面一排,另一个坐在与我同排的两个座位开外。我不以为意,又褪下右脚的长袜。没有什么能吓得倒我。我看他们长得还算俊俏,二十八岁上下,年轻气盛。就凭他们的尖鼻头和直挺的鼻梁,桀骜的眼神,矫饰的衣领,我将他们归入那一类人:想靠浮夸的做派和尖酸的俏皮话胜对方一筹。他们的注意力全在我身上,我不敢妄言他们的下巴掉到了地上,不过也八九不离十。他们像被我催了眠,不得动弹,时间流转全听命于我的使唤。我转头对离我稍近的男人说:

“别担心,普鲁登斯。”金发男子说,“酒店里有钟,我们带你去。”

我穿过查令十字街,接着,皮埃尔说,他和他的朋友马库斯紧随我跑上来,我一不留神,差点被一辆飞驰的公交巴士撞倒。我钻到希腊街的赫丘利拱桥下,快步走到老康普顿街上,在那里,我往窄缝中伸出的手里塞了一便士,走下弥漫着尿骚味的陡峭台阶。一便士电影院。

直到坐骨发疼,我才终于从客房地板上站起来。皮埃尔和玛格丽特一起走了,我知道的仅限于此。我不知道他离开了多久。我走到他放在桌上的打字机前,拿起一张纸。

皮埃尔告诉我,他是在查令十字街的书店里第一次看到我。我正涨红脸摘掉一双羊皮手套,举止怪异,可我的心思不在他身上。我已经观察卖书的店员良久,他留着整洁的大胡子,烟斗上吐出烟圈。我欲火焚身,想脱个精光,身上的棉布和丝绸像一种酷刑。我只想从帽子、手套、围巾和大衣中寻求解脱。书店里,我的两颊发烫。我知道现在必须马上从书店门口离开,可刚好碰上一个女人走进来。我莽撞地从她身边挤过,走入恼人的伦敦细雨中,不过,它浇灭了我皮肤上的焰气,这令我心存感激。

生灵万物,谁又品尝过xxxxx婚姻桎梏的孤独

我回到屋里。通向走廊的门上了锁。当然,我可以大叫,砸门,等人解救我。我坐在地板上,背靠着阳台门的下窗格,手掌按进毛茸茸的红地毯,脚趾伸平,呼吸乱了节拍。我躺下来,头枕在地毯上。我就这么躺着。

钥匙插入后门锁眼,最后一场冒险,连房间都无言

我立刻坐起身来。一只鸽子振翅落到阳台上,凌乱的灰色羽毛在一潭雨水中拖曳。一条腿上,本应是脚蹼的地方,有一道可怕的伤疤。它垂头在水塘中饮水时,不得不一蹦一跳地勉强维持平衡。又一阵关门声,走廊尽头的门也上了锁。某种力量推动我走到窗边,打开了阳台的门。起码这扇门没有上锁,我俯视街道。皮埃尔谎称自己是个社会主义者,拒不接受家仆,但由于他无法摆脱错综的政治关系网——我们这个黄金时代常见的迷惘与矛盾——同意把一名叫巴恩斯的司机和他的那辆别克车留下。巴恩斯打开车门恭候一旁,皮埃尔大步流星地穿过马路,走到车子跟前。我一手搭在阳台栏杆上,观察他们。皮埃尔凑近巴恩斯,和他交谈几句后,转过身挥了挥手。只见玛格丽特拿着暖手筒快步走来,她一定已经等候多时。他们一起钻进汽车后座。

握住那趾头与脚踝xxxxxxxxxx

接着,他把我带上了床。像是要关上一扇心门,这次做爱与以往大不相同。平时,我们的性爱是一场灾难,今天却格外温柔和细致。通常,我们会滚下床,撞到鼻子,喷嚏打在对方脸上,如果喝醉了,则很可能在做爱中途就昏睡过去。他意图与我四目相交,十指相扣。这举动令我反胃,所以等他发泄完,我立马翻了个身,半途而废的性爱引发的空虚侵蚀身心。他把我当作一个睡午觉的孩子,踮脚在房间里走动,他以为我睡着了。门咔嗒一声扣上。他的脚步一声、两声遁入走廊,再也听不见了。

但别让xxxxxxxx醒来

“你干你的,我干我的,这样更好。你知道的。有你在我没法做事,太容易让人分心了。我会在那儿……待上两天,吃的都已经拿过去了。”他指指办公桌,它已变成我们随手存放饮料的储物柜。上面有三只网兜,我看见里面装着橘子、蛋糕、酸面包和果酱。一大清早,我还在梦里,他就已经出门采购,没让商家包好送到家,而是亲自拎了回来。

我将这张写着拙劣的诗作的纸揉成一团,脱光衣服,放了一缸洗澡水。我坐在冰凉的池水中打着哆嗦,一身鸡皮疙瘩,心跳减弱,直到心里的什么东西驱使我逃离浴缸。

“你真的不需要我过去陪你一起工作?”

我从客房逃出去,顺着窗台爬到隔壁阳台,恳请屋里满脸错愕的女人让我借她的门出去。她像鱼一样张大了嘴,但还是给我放了行。从浴缸出来后,我全身湿透。走廊的厚地毯上留下一连串湿脚印。我没有搭电梯,从走廊尽头的楼梯爬下楼。一段副歌在我脑内循环不止:上楼,下楼,去我女主人的房间。我该去向何方?我该去向何方?(3)一名酒店工作人员,一个门房,也可能只是个服务员或炊事员,诧异地朝我走来。

“我要去工作室了。”他重复一遍,好像这是对我的奖赏。

“你不可以到这里来,女士。”他说话有口音,眼神无处安放。

他口中的工作是一种威慑。这几天,他一直向我介绍他那家底楼新开的工作室,四扇落地窗正对小兔蹦跳的花园。“你会喜欢那儿的。”他嘴上这么说,却一次也没邀我参观过。

“你是哪里人?”我问他。

“我们现在这么安排。”皮埃尔整装待发,在客房里兜圈子,直挺挺的脖子活像一名军长。我常觉得他与其当艺术家,还不如去当兵。“我要去工作室,而你留下来工作。”

“意大利人。”

我走到壁炉跟前,两只手都放在炉台上。起初,那种成为瞩目的焦点,被他关注的感觉妙不可言。我觉得自己被沐浴与包裹,如同被人塞到床上,从肩头到脚趾都被暖烘烘地盖住,有人端详我、理解我、注视我。但现在,我厌倦了他的指手画脚。我抬头望着宽大的拱顶,回忆起小时候在耶路撒冷时,最大的梦想莫过于乘上一架飞机,飞越空空荡荡的楼宇,从空中俯瞰这个世界。我总觉得,能够俯瞰世界的人是自由的。

“啊。”

他最近唯一没有从我这里取材的原创作品,仍旧是一幅我的肖像,虽然这不是一幅彻底的现实主义绘画。我站在布卢姆斯伯里广场的一辆自行车旁,穿蓝色长裙,低头看地。画面的表达充满遮掩与怀疑,好像我将自己的道德品行一一陈列,等鸟儿分拣。我背后有一个人影,一身黑衣靠在花园的栏杆上,他的存在对我显然是一种恐吓与威胁。我将这个跟踪我的扭曲的怪人想象成皮埃尔,他将自己纳入了作品。

我一把推开他,走上大街。

他不断掠夺,掠夺得一干二净,仿佛它们能填满他内心的缺口。

“女士!”门房呐喊。

父亲皮埃尔走到我身后,我被他吓了一跳,把纸揉成一团丢在一旁。“老天爷啊,我不是让你写这种东西。”他又递给我一张白纸,“给我讲个故事。”他对这些故事的需求甚至比酒精更强烈。他用刀挖出我脑中的一部分想法。假如我对他讲述一个梦,他会将这场梦境付诸笔上。假如我两眼放空、随性涂鸦,他会将写字板从我手中夺走。几小时,甚至几天后,他回来,向我展示自己最新的绘画成果,这些画却总以我的创作为蓝本。他抢走我的笔记本,变成他自己的囊中之物。我拒不看他,但还是顺从地画了。我画了一个鸟羽蛇形的生物,羽毛如攀卷的漩涡,我按他的吩咐,不去思考,任由图画自己从笔尖流散,线圈和利角、词句和划痕跃然纸上。我画画时,他消失了,城市消失了,大海、船只和天空都消失了,我进入到内在的寂止中,不安的感觉沉寂、隐匿,心绪复归平衡。

下雨了,拉塞尔广场上,矗立着一排排乔治式老房子,一辆出租车从滴水的宽敞门口飞驰而过,溅起水花。我站在路缘上。人们把我团团围住。女士。女士。巴恩斯已经回来了,正靠在车上抽烟。他把烟丢在人行道上,疾步奔向我。他把自己的外套脱掉罩在我身上,赶走了门房和聚集在拉塞尔酒店台阶上惊骇而又震怒的男男女女。我的裸体把他们吓得不轻。我能感觉到巴恩斯一只手放在我背上,把我推进别克车的后座。坐在皮椅上的我瑟缩在他的外套里,感激地打着哆嗦。

最最亲爱的父亲

巴恩斯在驾驶座里从后视镜用惊讶而尽职的眼神看着我,等我发话。

父亲

“你能带我去兜兜风吗,巴恩斯?”

亲爱的父亲

“米勒太太,您想去哪儿?”

他一放手,空气瞬间流回我的身体,我恼怒地把他从身上推开,跳下床,走到窗口,抹掉眼里的一滴泪,假装揉眼睛来掩饰哭泣。我在房里走动,他的言语像一条蛇在我背后纠缠不清。我明白,赫伯特·瑞德是个文人,同时也有艺术家的气质。镜中的我看起来饱受摧残,宛如一个心碎的新娘。我脱下晚礼服,利索地换上一条朴素的绿裙子。哪怕不看他,不听他说话,也丝毫无法减轻遍布全身的紧张。想要惩罚他的愿望扑了个空,因为他根本没在看我。我靠在“驴子”上,拿起铅笔。

“我也不知道。”

他的声音甜腻得令人作呕。“我只是想知道从你漂亮的小脑袋瓜里会冒出些什么想法。画画,写字,都可以。”

他恭顺地稍等片刻,问道:“您想回房休息吗?”

我没有理他,转了个身。伦敦。皮埃尔。我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英国人,由他主持重新规划的城市遍布天下,可他唯独没在伦敦生活过,这里没有人认识他。皮埃尔跨坐在我的背上,用手揪起我的头发,我不自觉地张开了嘴,发出一声自以为性感的喘息,可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把我的脸深深按进枕头里。眼睑里划过无数道亮光,我抬高脊梁想将他顶开,可他的手却纹丝不动。

“不,完全不想。”巴恩斯点点头。“说真的,巴恩斯,亲爱的,求求你随便开去哪儿都好。这不重要。”

她前脚刚走,皮埃尔就指了指“驴子”。“赶紧来画画,快点起床。”他一拳打在床上,“起来,起来。”

“您是想进城,还是想让我沿河开?”

接着便是意料之中的转变。他们在对待我的态度上发生了转变,不再视我为儿戏,也不再把我看作一只奇装异服的迷途羔羊。我的衣服难免让女人们揣测:她是不是故意把帽子戴成那样?他们和我说话时变得小心翼翼,好像我很难相处,有颗易碎的玻璃心。仿佛我刚从游轮上结束漫长的航海之旅,染上了无明显症状的不治之症。他们大抵将我视作皮埃尔的私人财产。他没和我商量就默认宣称了对我的主权,我搬进他的床。他的父亲,一个伯爵还是别的什么的男人负责为一切买单。他把除我以外的其他人全部赶走。一个不留。滚,滚,滚,我要把你们这群乞丐、小偷和艺术家统统赶走,给我们留个清静。此后没过多久,我们在醉意朦胧中步入了婚姻殿堂:贿赂了哈克尼的一名官员来为我们证婚。皮埃尔往他手里硬塞进一捆钞票,这个人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玛格丽特一直在那儿,闪着光,步态如滑冰。她拿起娃娃端详一番,把它放回床边,又看了我一眼,她那眼神真像一条温顺的狗。低着头,你让她坐下,她就坐下,你让她跑她就跑。我倒是蛮想看她龇出牙花。

“沿河兜风听起来很不错。”我心怀谢意,却又很内疚——这种感觉前所未有——因为皮埃尔总害他为我们等候。

“这说明你来之前就已经存在于我的想象中。又或许意味着,我们的相遇是命中注定。”

他开着车。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默不作声。他的外套裹在身上有些扎人,我向前俯身。

“这说明什么?”

“今天早上、昨天或者别的什么时候,你载过米勒先生没有?”

“这些是我五年前的画。”

他警觉起来。“载过,女士。”

“它们长得很像我。”

“去了哪儿?”

“我想给你看些东西。”他边说边打开本子。里面有一些绘画作品,或称之为涂鸦更为恰当,画得都差不多:拉长的头、眼珠、脸皮、拧巴的身体。画上是形形色色的布娃娃。有些娃娃的头被拉长,另一些脖子扭曲。它们都有一张相似的面孔,两只大眼睛分得很开。

“皮姆利科的一个地方,女士。”

她朝僵在床上的我看过来,床尾放着我的旧娃娃露露,她的眼神让我觉得自己更像他们的孩子。“父母”彼此交换了一个颇有深意的眼神,但我不知道意义何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只娃娃会出现在那里,我已经很久没见到过它了,一定是皮埃尔把它从我的大衣箱里取走了。我被皮埃尔初次引荐给朋友的那个夜晚,他拉着我穿过切尔西公寓人头攒动的房间,走到清静的角落,以便和我私下交流。

“皮姆利科?玛格丽特的……我是说,阿尔瓦太太家?”

“我可不觉得喝茶是个好主意,你觉得呢?”玛格丽特发出一阵狗吠一样刺耳的大笑,把手搭在颈上银质的护身符上。我看不清形状,只看到它在闪光。“他会带我们去萨伏伊。周五九点。”

巴恩斯的耳朵倏然涨得通红,想借咳嗽来掩饰一声痛苦的呻吟。

“赫伯特·瑞德是无价之宝。”他说,轻轻拍手。“他在艺术界只手遮天。要来杯茶吗,亲爱的?我们的时间有点过糊涂了,我猜现在十一点多了吧?”他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想确认时间,却忘了在我们乔迁至此的第一天,他就把所有钟表砸得稀烂。

“非常抱歉。”我说,“我不会再问了。请原谅我。”

“真的吗?玛格丽特。真了不起啊,你是怎么抓住这个良机的?”现在,他对她热络起来,手指着壁炉的方向。尽管家境优渥,可皮埃尔俭省的天性驱使他在壁炉上自己搭了一套茶炊装置,女侍者和客房服务人员至今仍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沉默良久,我们弯弯绕绕地驶向河堤。河对岸的房子令人心神愉悦,雨水的泛光似乎为它们覆上一层银色的锡箔。泰晤士河畔的公路上,川流不息的马车、轿车和小巴让我们不得不减速慢行。水面上千帆驶过。一艘大货船如同冰山一般缓缓行进,后方的驳船险些要被装煤的货仓压沉。一辆汽船也加入了它们,穿梭在大船之间的是几艘玩具似的小渔船和帆船。我们驶过伦敦大桥。

穿上裤子的皮埃尔正在系纽扣,他转过身,像要努力甩开让他心绪不振的一身浑浊酒气。

别克车头正对码头的驳船区,那里不常见到头戴常礼帽的“城里人”。我们一直开到三浮标码头,前方已无路可走。巴恩斯停车,熄火。我打开车门,河面的空气流通进来,那是大海的气息,不染城市烟火。我把鸬鹚指给巴恩斯看,它们把翅膀吊在半空,像吸血鬼晾干斗篷。随后,我问他能否将我送回拉塞尔酒店,并替我对丈夫保密,他一一允诺。

“我来只是想告诉你们,赫伯特·瑞德(1)邀请我们所有人一起共进晚餐。他很想见一见这位迷人的小姑娘(2)。”

然而,皮埃尔从酒店的流言蜚语中知道了一切。现在,我已经好几天被关在房间里,以前他拿走我的画作和随笔时也像这样把我锁在屋里。但这一次,他进门时都会端来新鲜水果,敲敲我的头,让我好好睡觉,别担心,别紧张,别有压力。玛格丽特来的时候带了一个医生,是叫里奇韦还是雷德韦?他的脸很窄,像只松鼠。有冲动的时候,不要马上行动。想象你正在做这件事,在脑海中细细地、慢慢地想,控制这个过程,冲动会自然消失。

“玛格丽特女士,您究竟有何贵干?”皮埃尔扭头喊道。玛格丽特纹丝不动地站在壁炉前,仿佛只有半个人和我们共处一室,另一半则在外逍遥。有一夜,我和她一起喝杜松子酒时,她告诉我皮埃尔在战时遭遇过极其可怕的黑暗时期,那段经历对他的精神产生了相当负面的影响。在他的脑袋里烧穿了一个洞,这是她的原话。用一根点着的香烟。那一晚,她抓住我的手用拇指揉搓,告诫我切勿让他操纵我的生活。我不以为然,不管她怎么用力搓我的手,对我使奇怪的眼色。不顾她的忠告,我主动选择让他干涉我的人生。

我问他:“你说什么冲动?”

“请先别进来。”皮埃尔佯装惊恐地呐喊,抓紧时间顺着地板爬到房间那头的更衣室里。我衣不蔽体地在床上坐起来,试图想起我穿的这条裙子毁得或脏得有多厉害。皮埃尔行动迟缓,他纤长的躯干线条甚是好看,他也享受自己的肌肤沐浴在他人的注视之下。玛格丽特盯着皮埃尔,捏着烟的手不自觉地垂了下来。她的双唇微启,厚颜无耻地看着他,我心中升起一个问号:他们是不是睡过?答案不言自明:他们肯定睡过。

“在公共场合暴露身体。你脱衣服的时候有什么感觉?”

玛格丽特穿着一双颜色靓丽的长丝袜,裙子上松松垮垮地系着一根腰带,垂坠的裙摆颇具古希腊的造型风格,身上披着一条宝蓝色吉卜赛披肩,她把门外的气味一并带进了屋。我到这儿来已经有些时日了。不知是几周还是几个世纪。有人替我们端来餐点。窗外天气变幻无常。她的到来没有为房间注入清新的空气,而只是另一种窒闷的浊气。玛格丽特看了我一眼,立刻移开了目光。

“比我穿着它们更有安全感。”

“哟——嚯。”传来一阵敲门声,是玛格丽特。她没等我们应声就自顾自地走了进来,这很符合她一贯的作风。皮埃尔像一只温驯的雄鹿从我身上跳下来,他转头前,我发现他脸上挂着讽刺的笑容。他在盛满干枯的圣诞菊的花瓶边上掐灭了烟。我把被单拉起来裹在身上。

医生走后,他们坐在我床边,谈论一场他们打算为我和皮埃尔的作品策划的小型展览。一名希腊的艺术买手有意向购入我的几幅摄影作品。

“我没有灵感。”我越是在他身下折腾,他的重量就越发倾覆在我身上。发光的烟头降到我们之间,烟灰落在我的唇上。

“哪几张照片?”

“你昨天没画画。一幅新作品也没给我。”他长长地吸了一口烟,把脸凑到我的面前。

“那几张蒙了灰的,”皮埃尔说,“还记得吗?”

“走开,皮埃尔,快点。我要窒息了。”我猛踢他的膝盖。他不停摇头,松弛的嘴唇湿漉漉的。我没有在开玩笑。

说得好像我是一个失忆的老太婆。他是指一系列倾斜摄影的特写镜头,我拍摄了一组蒙尘的玻璃片,为它们取名为《机上印象》,照片中的漩涡、直线和抽象图形的视觉呈现的确与航拍图像近似。我把玻璃盘放在床下积灰,在巴黎时,我也做过类似的实验。是罗斯·瑟拉薇(4),他们说,好像我必须得为此激动一番。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把抵住我胸廓的膝盖夹得更紧了。我又看见了最近出现在他脸上的那种表情,他盯着我,却又看不见我。他看见的是什么?一具物理实体,像是一只任人蹂躏的布娃娃,你拽断它的腿,就把它弃之一旁。

他们又把另一个人带了进来:赫伯特·瑞德先生。

“从我身上下去。你醉了。”

“我们不是本来应该在萨伏伊见的吗?”我问。

我在皮埃尔膝盖的压迫下扭来扭去,指甲掐进他的皮肤里。我受够了这种游戏。他的言辞常常有失妥当,不仅打算自我毁灭,还永远把别人一起拉下水——蒙昧如我,都把这一点看得清清楚楚——但同时又不失雄壮和激越,能把庸俗的想法转变为高度集中的命令,坚持让所有人在他设想的轨道上行进。他是一个专横的暴君。

“无妨。”

在皮埃尔的一手安排下,按他们的说法,我进入了上流的艺术圈。我的捉摸不定为他们带去了诸多乐趣。我了解国外殖民地的生活礼俗——从仆从、司机、厨师、园丁,到当地人和统治者——但在伦敦,我不理解他们的行事准则,人们把我有失检点的言行误视作离经叛道,我常带给他们惊喜。

“我气色很差。”

我这才发现,他喝醉了。窗外的楼宇呈现出伦敦独有的灰暗,这梦幻的色彩正是韦斯特堡牡蛎壳里的颜色。昨晚,我们去听了一场雕塑家吉尔的讲座。讲座冗长,催人入睡,介绍了如何直接在石头上进行凿刻。不要精雕细琢,假如你的材料是块沉重的大理石,他说,你的思想和情感也会随之沉重。如果是块轻质的石头,你也会变得轻盈。我眼角的余光瞟见烟头的火光,像一块红炭,一只蛇眼。每当有空气吸入,烟头便灼亮一回。它逐渐向我逼近。

“别管这些了。”

让他心情好转的唯一办法就是我在床上搔首弄姿。我换了个姿势,露出起伏的身体曲线,回头望着他。我本以为他会走过来抚摸我的背,但没想到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就猛地跳到我身上,膝盖紧紧夹住我两边的胸脯。他身上的毛发很稀疏,嘴里叼着一支西班牙香烟。

他希望我对那张快照做出阐释。现成品和任意性。这是他们想要的。快照。那段淡忘已久的记忆,我的柯达依斯特曼相机(它后来去哪儿了?)和地上的鸟。埃莉诺拉手臂上的斑点,遥不可及的埃莉诺拉永远是我旅途中一道无解的谜题。虽没告诉他们,但我从床上感觉到窗帘边上有动静。那里一定躲了某个隐藏气息的生物。

我的名字是普鲁登斯·米勒。

“她到底在哪儿被你给发现了?”赫伯特·瑞德先生问。他摘下了帽子,把它摇摇晃晃地搁在桌子的边缘,我担心它随时会掉在地上。

我的名字是普鲁登斯·阿什顿。不,不是这个。

“让普鲁登斯给你讲讲吧。”

我合上眼。他在我进入梦乡时叫醒了我。他正不耐烦地敲着桌子,催促我起床开工。他铺好薄薄的蓝色酒店信纸,把一盒削好的铅笔放在地上。他想要为我创造完美的创作环境,用他的话说就是,制造绝对恰当的条件。他为我布置任务,这些小练习旨在打开我头脑中的空间,随后在图板上,为他,输出内容。婚前,这种训练起初以游戏的方式展开。用左手画画,在起床前随便写点东西,无须细想,看看能写出些什么。这就是艺术!亲爱的普鲁!艺术。但现在他布置房间时已不会再看我。他全心投入在自己手头的活上,把厚重的大窗帘拆回轻便的小条。每当这时,他的右眼角都会微微抽动。

我摇头。这是一位位高权重的艺术经理人,为艺术家创造财富,他正在我床前盯着我,这让我紧张。我听皮埃尔把苏豪区看电影《房客》那晚的事讲给他听。他们围坐在我身边,为我的健康与未来干杯。我躺在床上装睡,直到真的沉沉睡去。

被他称作“驴子”的是一条窄木长椅,倾斜的椅背好让写生的学生们倚在上面。皮埃尔和他的朋友们从圣约翰伍德的写生课上把这把椅子偷了出来,那节课上有很多史雷德艺术学院的学生。我当时年纪太小,只有十八,因此未被史雷德录取,但皮埃尔偷偷把我带进课堂。他们口中的唐克斯教授两次请我上台当模特,我每次都拒绝。这样很好。皮埃尔说。保持冷漠能增加你的神秘感。

“‘驴子’放在这儿正合适,普鲁。你得离窗近点。你工作时需要光线。”

我的躯体纤薄,昨晚沾了红酒和其他污渍的晚礼服还没换掉。我觉得全身上下像人造皮革那般光滑,这种感觉前所未有。我的身子像塑形的黏土一样被人肆意滚动,被亲咬的嘴唇好似食物,我的双手被紧紧攥住,直到包裹在外的皮肤变得惨白。我躺倒在辽阔的四柱大床上,身侧是客房的高窗,仿佛一艘船的舷窗可供向外观赏。我琢磨着下一步即将展开的伟大宏图。空空的肚子让我压力倍增,越发觉得事不宜迟:伦敦!开始吧!不过,要怎么开始呢?要开始做什么呢?皮埃尔大费周章地把家具拖过厚地毯,我的心沉了下去。

我的新婚丈夫如新生儿一样赤裸,阳具绵软地缩成一个小团。他一只手搭在窗框上俯视伦敦,仿佛坐拥全城的巨人,桥梁、卵石,泰晤士河上从印度、中国和俄罗斯驶来的行船皆是他的囊中之物。他告诉我,广场上的男人正在为法国梧桐的树枝张灯挂彩,欢庆将至的圣诞。

伦敦,192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