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利,干吗不等我把照相设备装好再飞呢?我觉得那样更好一些?”埃莉诺拉说。
阿什顿喜笑颜开:“太棒了,真是个好孩子。”
安德森两道白金色的眉毛随他说话的样子张狂地飞舞。
“去他的。”他说,“我无论如何都要载她飞上一圈。”他走到索普维斯跟前,在机翼上拍了两下,手掌划过机头和螺旋桨上的长叶片。他回头,望着埃莉诺拉,她惊讶得扬起眉毛。
“不过,能找个专家先给这头猛兽来个全身检查也挺好,不是吗?”他不确定地望着远处孤独的瞭望塔。埃莉诺拉轻轻摇头。
轰炸持续一整晚,忽远忽近。我们凌晨五点就被拉出被窝,执行空中巡逻。我们为那些匈牙利佬默哀,真可怜,谁让他们开的是普法尔兹飞机(4)!威利听不进去,他走到试飞场边缘的一棵雪松旁,靠在树干上,想要抑制脑内的噪音。既然他们推迟了一场迫在眉睫的飞行,他以为耳鸣声会就此减轻,但他错了,耳鸣声变本加厉,像人群蜂拥的吵嚷。很快,我就听说我再次因为立功而将被授予新的勋带……他对埃莉诺拉心怀感激,但又觉得懊恼难堪。他用手掌擦了一把树皮,强迫自己朝他们走回去。
“亲爱的,别担心。”阿什顿见埃莉诺拉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安慰道。“他是咱们这儿最优秀的飞行员,有最可靠的权威专家替他担保。”
“一点儿没错。”
那是他瞎编的。他只是想那么相信而已。
鲍姆夫人为了打破僵局,面向那名飞行员,亲昵地问他:“安德森,当时和你们交战的是德国的福克式飞机,对吗?”
威利蹲在索普维斯的起落架下假装检查。他的耳鸣犹如一台对地扫射的机关枪,噪音汇聚成一阵轰鸣。埃莉诺拉走到他身后,紧挨着他伏下身。
“好吧,真是双重打击。”阿什顿把手搭在额头上遮挡阳光,“那也只好这样了。”
“我的眼睛出了点毛病。”他边说,边擦拭下眼角。
“不。”威利尽力让声音显得沉着冷静,“我等埃莉诺拉做好准备。没必要浪费燃料。”
“威利,你这是在哭。”
“你不先上去试飞一圈吗?”查尔斯妥协了,他问威利。
她抓起他的手贴在自己的双唇上。他站起来,仰视着空中那轮耀眼的骄阳。他猜,快到中午了。
“我保证会尽快把器材装好。”她说。
“我要和你一起飞。”她说。
“查尔斯,你能原谅我吗?”埃莉诺拉说,威利看出她在极力摆弄风韵。同时他也知道,有关她丈夫的流言蜚语让她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他先帮她系上安全带,她纤长的两腿利索地缩进座椅下方。托架本是架枪用的,但现在没有枪。她决定背对威利,以便看清他们所经之处的景象,而他则注视前方,放眼未来。安德森面带笑意地站在一旁,为自己看穿一切而得意扬扬。他很清楚载一个女孩在空中翱翔代表了什么。安德森的痴笑惹恼了威利,他已经擦干了眼睛。
阿什顿在空中甩着手。“可是啊,亲爱的,我们可一直盼望着今天呢。这次勘探意义非凡。我们会得到一幅清晰的鸟瞰图,对地平线会有全新的认识——看到我们居住的大地和城市变得那么渺小,多么震撼人心。我已经期待很久了,真的很期待。”他用眼神表示反对。她小声地抽了抽鼻子。
“嘿,再次上天感觉还不错吧?”安德森说,探过身,朝埃莉诺拉比了个手势。“是不是想给妞儿露一手?”
“查尔斯,大事不妙。”埃莉诺拉摘下太阳眼镜,瞪大眼睛,“我搞不定这堆摄影器材了,它们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我不知道怎么把它们装对。哈立德不在就是难办事。我和伊赫桑之前在摄影棚工作的时候,哎呀,那儿简直全乱套了。恐怕我今天没法按时把航拍需要的相机组装起来了。”
“总比一整天都在这儿闲坐着强。”威利挤出一个笑容,爬进驾驶舱。天色还很明朗。安德森从飞机旁向后退。
小伙叫这个名字,他现在想起来了。有一个晚上,他们一同在牧羊人酒吧寻欢,二人滔滔不绝,讲了一晚上的下流笑话。啊哈,听说过那个放荡的寡妇吗?啊哈,听说过死哥哥的故事吗?安德森内行地将埃莉诺拉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又重新瞟了威利一眼。威利转身背对他们,眺望远处的瞭望塔。
“你感觉还好吗?”他向身后喊。
安德森。
“很棒!”她的声音传入他耳中。她选择和他同行时的言外之意是:我把整条性命都交付给你。无论坠落、着陆,还是飞升,我愿顺从你的意志。他把护目镜拉到脸上,右手放在带杆上,松开油门阀。尽管全身颤抖,可耳中的啸叫却奇迹般地寂静下来。
威利看都没看。“是索普维斯的尖货。”
索普维斯离开地面时,他的腰际再次无可避免地一阵战栗。也许是因有埃莉诺拉相伴左右,他得以控制住情绪。恐惧没有彻底消失——仍在他的腹中和食管中膨大——但完全升空后,他稳定在一种持久而纯粹的紧绷状态里。重新回归天际,令他的每寸肌肤、每块肌肉、每根筋骨都如过电般激动不已。他渴望与埃莉诺拉再次肌肤相亲,至少问一问她:这些云能够使你想到什么?世界变了个样,不是吗?天穹将他左右环绕,所幸这里已无须他费神搜寻敌军的踪影。他想到一个名叫克奈费勒的德国飞行员,善用阳光打掩护,威利从他那里偷来这个妙计。战争的荒唐之处就在于,敌我双方实则在向对方传授作战技巧。如今,她坐在他身后,与他相随。不过他已不打算朝她喊话,反正她听不见。
飞行员一身西布利(3)装扮从机舱里爬出来,向他们敬礼。飞行耗费的心力与成功着陆的喜悦令他容光焕发。火上浇油的是,威利在开罗和这个小伙子有过一面之交。这个毕业于伊顿公学的年轻小伙蓄着亮金色的小胡子,双眼在飞行过后因充血而发红。威利在一旁看着查尔斯、鲍姆夫人和埃莉诺拉把飞行员团团围住,和他握手,拍他的背,直到威利迫不得已得按规矩走上前去露个脸。他记不得小伙子的名字,但还是装模作样地叙了一阵旧。阿什顿站在飞机旁摸着机头,轻抚螺旋桨。他向威利喊道:“你仔细瞧过这架飞机吗?它可真精致啊。这是什么飞机?”
大地在他们脚下收缩。他检查仪表盘,一切正常,唯有腹部的颤抖尚未平息,昔日的飞行记忆来势汹汹。他想起自己坐在开罗机场的修理间里等一个人,等惠特比回来。惠特比应召执行任务,飞一趟海法,原定三小时往返的路程,他去了五个小时仍不见踪影。威利与他只是点头之交。他们曾谈起一些鸡毛琐事。惠特比告诉他,比起热乎的烤豆子,他更喜欢晾凉了再吃。他告诉威利,这个习惯会惹老婆大发脾气。威利问他,为什么会和老婆一起吃烤豆?哦,我也不知道,她家农庄里每逢夏天就有这个习惯,甚至都不过水煮一下。她还以为大家都这么吃豆子,所以这听起来有点滑稽。这是威利和惠特比唯一的一次交谈,但后者一去不复返。五个小时拉长到十二小时。
“漂亮的着陆。”查尔斯鼓掌。
专注,他重新直视前方。一场爆炸,爆炸正中张开无底的裂隙。熊熊烈火烧穿舱底,冲破驾驶舱,刮起一道冷空气,天空变了模样,变成天顶,变成陷阱。
“飞机来了。”查尔斯大叫一声,把他的苍蝇拍朝天一指。鲍姆夫人站在他身边,他们遮着眼睛,挡住刺眼的阳光。那架飞机是一架两座的索普维斯史劳特双翼机(2)。它看起来就像一只空中的小飞虫,如深夜的噩梦般向他们扑来,迅捷地下降。
这些并非时下的危难,它们都过去了。
“我有办法对付查尔斯。”她说,拿出口红,不紧不慢地补起妆来。他身体冰凉,哆嗦地看着她。她永远都在回避:警惕而不失优雅。可哪儿能寻觅到她的实体?她更像一缕轻烟,一缕他抓不住的烟。
他经历过。(浓烟灌入肺里。)不是现在。(麦基的脸上着了火。)不是现在。苦难的尽头,有埃莉诺拉。
恕不苟同。
威利的着陆远不如安德森那么平稳,发动机的震动标志着飞行结束。他从索普维斯里爬出来,转身给埃莉诺拉搭把手。她摘下护目镜,满脸通红,笑着甩甩头发。他赶紧问阿什顿要了一根烟。
外科大夫说:你命里福星高照,两次大难不死。
“好家伙。想想咱们会拍出多好的照片,”阿什顿说,“圣城从天上看是什么样子?上帝视角,是不是?”
他一度热爱飞行事业,但它最终带来的却是可怖的孤寂和矛盾心理。每每当他被传唤执行飞行任务,驾驶舱里的他感觉像患了流感,又仿佛长途跋涉后的筋骨酸痛。他认为,是身体借此警告他别再铤而走险。每次飞行,他都势必承受一次内心的挣扎。不论单飞还是有副驾驶作陪,都无补于事。最后一飞是在开罗,起飞时,他已经烂醉如泥。飞机迫降,着陆,滑行途中翻在沟里,起落架的支杆噼啪作响,整架飞机随之翻覆。天使齐唱:赐予我,燃烧金色的弓。(1)他尿了裤子。
“太震撼了,”她说,“整个世界都变了样。”她有了切实的领悟。她把手上的布朗尼快照相机递给阿什顿。
他被划入第五类停职。永久性的身心缺陷导致他无法继续服役。只是,这件事没有传到阿什顿耳中。耶路撒冷消息闭塞。战后,威利来到这里,意味着不必回英格兰蒙羞。
“查尔斯,帮我们拍张照吧?”
她周身环绕着一圈烈火,让人想起露营时常玩的游戏——在南唐斯山坡上用晒干的羊齿草叶子串成火圈,跳过去,能感到火舌在亲吻腿毛。他只想夺回自己的妻子,没有任何背德之处。哈立德·拉苏尔的面貌又出现在脑际,但他断然将它阻绝在外。一圈火焰。他想向她坦白一切。坦白什么?(那个叫安娜的小女孩儿?不,那件事绝不能说。)他把她当作牧师,进行螺旋般接连不断的告解。具体是要为何忏悔?为了原罪。在开罗时,他被带到上尉面前。有人举报他执行任务时喝酒。双手发抖。两眼通红。满嘴胡言。你需要休息,哈林顿。你被停飞了。威利,你得好好想想酒精如何戕害了你。不过不仅如此。还有件事你要去思考——思考什么呢?你该怎么和这个世界打交道。去思考它,去理解它。
她招呼威利站在她身边,用她清澈的双眼望着他。
“你本应是我的妻子。”他说。她转过身,脸上的表情难以捉摸。此言既出,他便不计后果地顺势说了下去:“你来错了城市,嫁错了人。可我会一直把你看作我的妻子。因为你就是我的妻子。”
“站近些。”阿什顿喊。威利的手环住她的腰,她姣好的身材激起他体内的一阵电流。她冲阿什顿微笑。她曾在暗室全神贯注地处理底片和化学试剂,让照片显像,那时,他就知道这才是她真正的模样:专注而细致。她有能力让身边的人都从她的世界中消失,仅仅与自己独处。如同掌控一束由她全权操纵的灯光。他想,每个清早,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无畏地向天边眺望。
“救我出来?”她说这话时,眼神从他身上移开。突然,他被某种生理渴望所占据,仿佛磁石的引力勾引他伸出手抚摸她。这份渴望如此鲜活而强烈,连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他们终于挥手道别,安德森邀请威利回酒吧坐坐,但被威利甩开了。他们朝车边走去时,威利说:“我来开吧?”
“我是唯一能救你出来的那个人。”他说,“除我以外别无他人。”
“好吧。我以为你今天驾驶的设备已经够多了。”
“我来想想办法。”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就是想开开看。”
“帮我争取一点时间。我一定能缓过神来,我保证。”
他的视力与听觉变得比以往敏锐得多。开车时,他觉得仿佛能就这样和埃莉诺拉一路开往拉姆拉、巴格达、巴勒贝克,甚至驶向君士坦丁堡。他们被光秃秃的植被包围,但仍可见几丛绿色的小草从锈黄色的大地上探出头来。她一边折腾头上系的头巾,一边把脸向他侧过来,迎风大喊:
“可是,我敢肯定查尔斯对你这次飞行满怀期待。”她说,“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我好爱飞行。”
他眺望远方的橄榄树干,想找个办法传递勇气,他迫切需要让她知道自己无所畏惧。他经历过无数次飞行,即便操纵着快要散架的飞机——蓄电池甩出舱外,机翼肋板在半空中摇摇欲坠——最后仍能成功着陆。今天早上,他翻遍了那间该死的客房,想把飞行日志拿给她看。尽管他也不清楚它能派上什么用场,可怎么都找不到。威士忌的酒劲尚未消退。她握住了他的手,可他受不了见她露出这副忧心忡忡的表情。
“当然,你天生就应当自由翱翔。”他在一座小丘的下坡路上微微提速。
“这个……这次负伤没有影响到飞行。不能飞是最近的事了。”他们被锈色的土地环绕。“实际上,”他说着,脸一下子红到耳根,两颊发烫,“我被勒令停飞……大部分是由于心理问题。”
“所以,你不紧张吗?”
“是因为这个吗?”
“飞起来,就不紧张了。”
埃莉诺拉的手顺着他的颈部一路触及直指他喉结处那白得发亮的伤痕。
“慢点开吧?”他猛地刹住车,顾不上把车开到路边慢慢停下。从这里能够看见公路沿峡谷伸向无穷的远方。远近并无车马喧嚣,只有野雀在路沿欢跳。他们默不作声地坐了一会儿,他那搭在方向盘上的手在他眼里仿若一只鸟儿的尸骸。接着,威利捧起她的脸,吻了她的唇。霎时间,万物寂止。但当他凝望她的眼眸,却看见她的梦魇。她的指甲在裙上抓磨,几乎要撕扯起自己的体肤。他的一部分身体已经忘我地顺应情欲,但灵魂深处竟产生一丝抵抗。他不愿因她而迷失自我。她与他脸颊相贴,他感知到她鼻孔中喷出的轻盈吐息。
“听着,”他在座位上转过身,一丝不苟地看着她,“我已经很久没开飞机了。”一层粗糙黏稠的物质似乎将他的舌头覆盖,他浑身冒汗,“我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飞。发生了……一些事情,自此以后我就再也开不起飞机了。”
“你到这里来就是在犯傻。”她说。
他抬头望着万里无云的天空,明白幻象即将闪现,它们的确如期而至。火舌灼烧着麦基的脸。剩下的朋友如今都死了——辛普森、罗伯茨、汉密尔顿、琼斯、惠特比、奥斯本、特纳——他们在烈焰中像烤猪皮一样被烧得焦黑。他把头埋进两手,感觉到她正在看他。
“我说的对吗?”她叹了口气。
“怎么了,威利?你还好吗?”
“听着。”他说,“无论你究竟有何顾虑,是害怕父亲,还是担心家里人的闲言碎语,又或者是为我担心,不论什么困难,我们都会有办法迎刃而解。我有这个自信——”
她面朝他。
她把手放到他唇上,打断了他的豪言壮语。
天空不断拓宽,似在无限延展。威利下意识地拍拍夹克口袋想找烟盒,但它却不在里面。埃莉诺拉在机场边上刹住车。一只麻雀短暂地栖落在汽车引擎盖上,飞走了。
“哈立德想要个孩子,但我很严肃地对他说,我不想生孩子。他无法接受。这就是我们现在的矛盾。”
“阿什顿他们跟上来了。”
她的语气很平静。威利理解她对生育的恐惧:她的生母在生下她时死去,没有什么阴影比这更甚。她怎么可能甘愿冒同样的风险?但哈立德不能接受她不生孩子——和他,威利,有什么关系?她连连摇头,背对着他,露出曲曲弯弯的脊柱,重新委身于哈立德·拉苏尔,这个仅在胡桃木相框中存在的男人。她想要爬回照片里去。他打开车门。“你在干吗?”她问。
尽管路牌上用四种语言写了“禁止通行”,但他们仍毫无顾忌地开了过去。用作军用机场的可仑蒂亚是块苦寒之地,资源稀缺。和大部分机场一样,它实际上只是一大片脏乱的空地。看守瞭望塔的是个老学究式的人物,起初用怀疑的眼神打量他们,但确认过文件后便点头放行。驶过大门时,埃莉诺拉回头看了一眼。他们身后,另一辆汽车也翻越山头驶来,车里几个黑黢黢的人头剪影像串在小竹签上一样来回颠簸。
“我自己走回去。”在她身边多待一秒,就要多承受一秒无法开口的怅然失落。他独自走上返回耶路撒冷的路。两分钟后,她从他身边驾车驶过,没有减速,甚至都没朝他瞧上一眼。看到她开车时僵硬地面朝前方,他知道她一定被激怒了。他的双脚很快就在跋涉中不听使唤,鞋太紧了。空气冰冷刺骨,膝盖疼痛欲裂。他似乎总在前行,欲与埃莉诺拉接近,但等待他的永远是下一场别离。
“好,反正我也要在附近停车。”
“埃莉,”他说,“稍微停会车,好吗?”威士忌的后劲令人苦不堪言。他也许病了。
第二天对于威利而言十分煎熬。天空高远湛蓝,没有一丝微风。简而言之,是个适合飞行的好天气。乡间景致如同书卷开启,舒展的纸页上,树木拔地而起。
耶路撒冷,19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