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伸出手指抚摸着水下这黏滑而瑰丽的生物。斯奇普骄傲地瞪眼欣赏着自己的猎物。对神奇海星赞不绝口的迪尔太太身上散发出好闻的薰衣草和玫瑰香味,那是熟龄女士的常用香皂。薰衣草是蓝色的,嘀哩嘀哩。斯奇普三四个月大时,我常唱这首歌给他听。直到有一天我走进皮埃尔的工作室,发现他把头埋在一个学生的两腿之间。放在她大腿上的他的双手看上去也和海星差不多。
“渔夫亨治说前两天有几百条海星被冲上了海滩。”
和迪尔太太道过别,我帮斯奇普卷起他的纸上乾坤。
迪尔太太站到我身边,看着斯奇普蹒跚地走向我们。八只海星吸附在水桶边缘。
我敢肯定,儿子对地图的热衷早在多年前,父亲在马耳他宅邸中的大理石地面上铺开他自己的地图时就已埋下种子。那次探亲,斯奇普只有两三岁大。那趟旅途是场噩梦:父亲和皮埃尔都看不惯对方。我不想插手。斯奇普哭着找奶妈,我们却犯傻让她留在伦敦。他又对我大发雷霆,因为我把哄他入睡的程序全搞错了。不过,父亲倒对斯奇普宠爱有加。才刚一见面,他们就捧着对方的脸,把眼睛、耳朵和头发摸了个遍。父亲把他放在膝盖上,向他阐明地图的构造。这是著名的城市亚历山大。他将滨海大道、大港、湖泊、市政花园和海岸线悉数过来,我发现斯奇普认为自己用一根木棍便能在沙上勾勒出世间的城市万象,如果他愿意,也许真会这么做,再一棍子摧毁它们,看它们坍塌。斯奇普那肥嘟嘟的、两岁大孩子的手指惊奇地在图纸上飞舞。
“瞧。”
你的妈妈以前也帮我画过地图,她负责涂阴影和上色。
“老天爷,那是什么?”
我现在意识到,那是我在父亲过世前见他的最后一面。同时也是我十八岁离家以来头一次回到他家。一切几乎没变。百叶窗依然那么宽阔,女仆擦着地,司机接送他,园丁照例把玫瑰养得茂盛,管家烫平床单,把大理石走廊拖得一尘不染。我和皮埃尔之间正在经历一场痛苦的冷战,冲突寓于行动。只要一个人走进房间,另一位马上走开。同时,我也尽量避免与父亲独处。
她干瘦的手指和粗糙的指甲伸进蜂窝般的小洞中,每个凿洞各代表一次我将斯奇普推开的瞬息。我倚在门外,把烟头丢向卵石滩。最上面的潮汐线上散落着破碎的牡蛎壳和一条条渔绳,浮起厚厚一层卷曲的红色水草。我想起一个来源不明的迷信,说红色海草乃不祥之兆。斯奇普拖着水桶走上海滩。
当然了,他有情人。那个假期,我告诉他不必介绍我们认识,可仍然忍不住用余光偷看她:一个独具异域风韵的女子,只比我年长约四五岁。魔鬼身材、皮肤黝黑,秀发遮住脸庞,似在遮掩什么,事实也的确如此。她已经嫁给小岛另一侧的一名外交官。记忆中,我们只要一回家,她不是从大门口离开或关上门,就是驾驶一辆小型绿皮敞篷跑车扬长而去。
“你可以摸一摸。”
让生活中熟悉的片段分崩离析费不了什么功夫。我模糊地记得在马耳他时,我不愿对皮埃尔言听计从让他大发雷霆。他希望我变成什么?一只洋娃娃?一个俯首帖耳的玩偶?他背后的女人?我忙着在村落间调研,考察那些由马耳他石灰岩雕刻而成的圣像。它的质地柔软易碎,易遭腐蚀,同时也很强韧,颜色漂亮,呈微黑的深色或者淡黄。这石头也令他恼火。作为一名纯粹主义者,他会选择意大利大理石,而不是易碎的白垩石。我使用混合型阿坦卡石创作的企图对他而言似乎是种侮辱,好像我在败坏他的名声。
“楼梯间有什么特殊的含义?”迪尔太太问,但我没有作答。改造后的《圣海伦娜》将会是一幅由众多道门廊构成的织锦,这些门均通向我不愿回想的地方,然而,不将门打开,作品似乎就无法完成。迪尔太太看向另一座被我推到墙边的附属雕塑。我向玛戈特递交了方案,但还未着手创作。成品上将会有两个男人从一座楼梯上倒挂下来。我希望石块的重量和浮空男子所唤起的轻盈与反常感制造出强烈的对比效果,不过我没有将这一意图告诉迪尔太太。她很安静,一如所有站在巨大石像面前的人们,她仿佛缩短了一截,显得越发谦卑。
最后一晚,宽敞的客厅角落里只有我和父亲,他终于对我说:
这块马耳他运来的阿尔坦卡石真是件不同寻常的材料,这块石头的折中气息既不属于欧洲,亦不属于黎凡特。我觉得,它仿佛拥有鲜活的生命,此时又一次唤起了我的回忆。皮埃尔对它嗤之以鼻,他不理解我怎么会对风化、脆弱的石头产生兴趣。正是那时起,他开始严重干预我的工作方式,要求我根据图纸完成雕塑,但我更倾向于直接对眼前的材料做出回应。这种即兴的工作方式冒犯了他。专注搞你自己的创作,我对他说。他对油画、诗歌都浅尝辄止,也放弃了尝试摄影的初步想法,最后连装装样子假装创作都罢休,从那以来,他的怒火烧得越来越频繁。作为替代,他把所有精力都转移到我的创作活动中,直到某天,这一切都戛然而止。
“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他说,“但我不知道原因,而且你为什么不让我把你们介绍给特莎认识?”
我保留了雕塑的整体形状和岩石的边缘曲线,以及垂到海伦娜脚边的长袍褶皱,在石灰岩腐蚀的几处凿了洞,最大的洞有拳头般大小,其余的洞和蜂窝差不多大。过去几周内,我一直在拓宽圣像中心位置,也就是雕塑腹部所在之处的洞口,在那里雕刻出贯穿中心区域的螺旋。我让它模仿螺旋形楼梯的扭曲,不过现在还只是个粗糙的半成品,有待进一步雕琢。它身上已经留下累累印记,在最初的雕塑家手中诞生、被气候改造、被忽视、被腐蚀,最后落入我的手中。
“我不知道。”我答,“我完全不介意你把它搬上台面,开诚布公地宣布她是你的情人。但你却指望我们都心平气和地假装她是你的‘朋友’,还对斯奇普说谎。”
“当然了,请便。”
“他只有两岁。这有什么要紧的?”
“我能摸摸看吗?”她问。
“这很重要,因为你在给他输入一种观念:说谎没什么大不了的。”
雕塑的面部和几乎整个头部都倒塌在地。这并非我有意而为,当它还是渔村教堂屋顶上的一座圣像时就已遭损毁。迪尔太太绕着它走了一圈。
“有些关系很复杂,没必要什么事都讲给一个两岁大的孩子。”
“谢谢。”
“我很反对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隐瞒他身边成年人的真实关系。”
“它美极了。”
“所以,是你想要宣泄自己的情绪。和斯奇普、和你的道德立场无关。”
“这原本是座圣海伦娜雕像。我把它从马耳他用船运了过来。它已经损坏得厉害,因为本来是要被处理掉的。我现在要重新加固它,将它改头换面。”
“可道理是相通的。很显然,我们向来无法达成共识。你只选择性地接受你认同的观点。”
“这是座圣像吗?”
这是一个难解的心结。父亲从不缺情妇,一想到她们,我的思绪就绕回童年,我和母亲住在小旅馆里,而他在外和别人共度春宵。临行前那晚,皮埃尔和父亲明白难熬的日子就快到头,于是冰释前嫌,振奋起来。他们共饮威士忌,在窗台上观赏夜景,叉开腿,抬起下巴,像两个真正的男人一样讨论男人感兴趣的议题,从窗户中飘来地中海浓重的鱼腥味。父亲把皮埃尔请进了自己的工作室。房间正中铺开一张画布,那是一幅异域风情长相的裸体女子肖像,她的两腿之间被涂上深黑色。他以前常画素描,现在显然是转型画起油画来了。
我从不喜欢别人踏入我工作的区域,看到迪尔太太将整个房间一览无余,我捏了把汗。像所有走进雕塑家工作室的人一样,看得出她什么都想摸。她拿起我最爱用的木槌,槌柄上已经磨出了我的手形。主体雕塑上的防尘罩掉在地上,给了她细细观赏的机会。我靠在门上,点了支烟。我感觉自己像个将自己暴露在外的白痴,羞愧难当。但出乎我的意料,这座雕塑看起来竟然充满了戏剧张力,比我昨天预想得好得多。
“这是特莎。”他说。
“如果你想看的话,就来吧。”她看起来高兴坏了。我们裹上外套迎着决意要将我们往反方向吹的狂风奔跑。我喊着斯奇普的名字,想看看他在不在附近,可惜他不在,很可能已经跑到咖啡馆或者渔夫码头去了。海鸥乘着波涛浮沉,宛如漂浮的纸船。
皮埃尔凑近欣赏这幅画,又把我叫进来,表达了对它的赞赏。我从他温和的声线中听出此言是发自真心。接着,醉醺醺的父亲一股脑把所有为这幅作品准备的线稿和速写都翻出来铺在地上。
我有些迟疑,有些抗拒。时机还不成熟,我正处于创作的挣扎期。自己的思路被打乱了,不断受到干扰。过去的回忆让我心神难安,但同时,悬着的一颗心又逐渐放下,毕竟她是我在这里最亲密的朋友。尽管比利也在用他的方式给我宽慰,但我也想念女性的陪伴。
“她和你的母亲伊莎贝尔有几分相似。”
“你知道吗,”迪尔太太有些不好意思,“我一直都想看看你的作品。每当我路过你的那座鱼舍,都想要一探究竟。”
我在门口徘徊。他们蹲着,后背凑在一起,审视着形形色色的画稿,画稿上是一个几乎与母亲一模一样的女子。昏黄的夜色令他们的背影逐渐失去人形,变成了摄食女色体肤的怪物。他们俩靠得很近,影子宛如一只双头猛兽。我不知道触怒我的是什么,是因为他们在观赏的并非我的裸体,还是因为曾几何时,我也是画中人。
“我告诉她,她别再管我,我才能好好创作。”我想起威廉·哈林顿,身上激起一阵寒意。
*
“哦,请别再念了,迪尔太太。”她笑了笑,改为默读。我走到窗边观察呆头呆脑的海鸥。
我骑上比利停在我家凉台上的自行车,我打算去一次新肖勒姆镇,而斯奇普想留在家玩海星。我递给他一个飞吻,但他已经玩疯了,这个小野人身上脏兮兮的,无法回吻。我再回头时,发现他以近乎祈祷的姿势垂头伏在水桶边,尽管我很清楚他不信宗教。
可以说,普鲁登斯·米勒(原姓:阿什顿)的作品启发了我们观察事物的新视角。一开始,观众仿佛置身于一个展出她人生相簿的房间。楼梯井是她童年的缩影,她借由螺旋形状进行自我表达,折射出她存在至今的一些侧面:耶路撒冷的时光,日后在史雷德艺术学校的进修岁月。也许她身上的神秘性有朝一日将不复存在,因为她会将内心的隐秘部分通过外部事物表现出来。这件作品的这一重要维度还未引起人们的重视……
肖勒姆村的邮局兼作书店之用,作为当地唯一的知识来源和活动中心,被人们神秘兮兮地称之为“舰队”。我一边骑车穿过诺福克桥,一边抱怨英国这片区域连绵不绝的阴雨。雨水从英吉利海峡席卷而来,所及之处都浇成湿淋淋的一片。我浑身湿透,淌着水走进“舰队”干燥的“船舱”。这家邮局还顺便卖点杂货,捕蝇纸啦,鸡蛋啦,还有香烟、信封、蓖麻油、巴拿马草帽、画布和童鞋。房间角落的收银台后面传来咳嗽声,接着是砰的一声。邮政局长正招手让我过去。
“玛戈特·伊芙斯给我写信。她希望我的作品能够在她的展览上展出。”我拆开信,信的内容和我预想的一样。一张印有我照片的杂志剪报从信封里掉了出来,我懒得读,随它飘落到桌上。可迪尔太太问了一句“我能读吗”,就念出声来:
“你好。”
我朝迪尔太太看了一眼,想看看她说出这番话时是否心存恶意,可我明白,她只是在明确地表述一些我早该猜到的有用信息。同时她也认为这就是我想知道的答案。是啊,沃尔特吹灭许愿蜡烛的时候,比利就站在他的背后。我对自己的父亲说过什么来着?我最反对在孩子成长的过程中向他们隐瞒身边成年人之间的真实关系。再看看如今的我!迪尔太太把眼镜扶正,斟上茶,我们默不作声地喝着。我把玛戈特的信拿到面前。
“您就是刚搬进‘塞西莉亚’的女士,是吗?”
“比利是个急性子。我猜你应该知道,沃尔特是他的儿子,虽然比利和孩子的妈妈没有结婚。不过他是个好人,这一点我可以肯定。”
“是的。”
“这场派对没帮上什么忙。我们无法顺利地融入他们,但我不确定比利能理解这一点。”
“普鲁登斯·米勒女士?”
迪尔太太笑着对我点头。继续说吧,说吧。他们掀开桶盖,无数颗猫眼石倾泻而出。蓝圈圈、白圈圈,猫眼石和普通的黑弹珠在木地板上彼此碰撞。派对上的孩子们四处狂奔尖叫,尽其所能想要多抓些弹珠。有人端上一块蛋糕,点了七支蜡烛,过生日的男孩许了愿望。尽管和派对格格不入,比利还是把我们硬拉了过去。在座的妈妈们面色阴沉,都不愿与我交谈。害羞的斯奇普不敢抓弹珠,一个人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一声尖叫,赶紧跑到门外。只见一群孩子正在岸边大笑,斯奇普被推进水里,河水漫过他的脚踝。他的短裤和内裤都被扯了下来,所以下半身裸露在外,而那些男孩儿还在往他身上扔河沟里的泥巴。带头的是沃尔特,那个过生日的男孩。我跑进河口把斯奇普拖出来,对着那些看到我就慌忙逃散的孩子破口大骂。然而,此刻,我只是轻描淡写地对迪尔太太说:
“对,对。”店里各种熟悉的气味混合在一起:煤油、硫黄、煤烟,刚烤过东西的焦味,还有高乐氏漂白水味。
“我们去渔夫酒吧参加了一个名叫沃尔特的小男孩的生日宴会。人们推进来一支大木桶,从里面滚出许多玻璃弹珠。其他孩子都撒腿跑着,追着弹珠,唯独斯奇普不和他们一起玩。”
“米勒太太?”
“不久前,我们去参加了一个生日派对。”我用手掌揉着额头,她向我点头,鼓励我说下去,连茶杯都替我摆好了。我任由她像母亲一样宠溺我。
“怎么了?”
“当然,亲爱的。”
“我听说昨天晚上你的朋友比利·卢德和人打了一架。”
“迪尔太太,我能问你一件事吗?”不知为何,我能感受到二人之间有某种共同之处。或许,我们都很孤独。
“好吧,他可是靠打架营生的。”我抖落头发上的雨水,不耐烦地回应着他的冒犯,转身浏览起货架上的商品,完全把我此行的目的抛在了脑后。
“他是天赐的宝贝。”迪尔太太的声音低沉而轻柔。
“不,他和一个男人当街干了一架。”我叹了口气。比利身上的伤疤和地图一样变幻无常。
“把你的雨靴穿上。”我说,“可别是什么恶心的东西。”他神秘兮兮地扬起眉毛,跑出了门。叮当作响的贝壳提醒我它们还在。我望着窗外的大海,卵石滩上栖息着一排游手好闲的海鸥。遥远的地平线上隐约能看见积聚的海涌雾。
“可是,和他打架的人是谁?”
“太有趣了。”她说,“会是什么呢?给我看看吧。”斯奇普心满意足地向门口走去。
“拉德克利夫太太的儿子当时在场,据他所说,是那个住在沃辛瓦尔内斯酒店的记者,就是发电报说要来采访的那个。”
“想看看我的新宠物吗?”斯奇普问她。
果然如此。我一直怀疑镇上的人爱议论别人的私事,甚至毫不掩饰对八卦的嗜好。种种迹象表明,邮政局长会公开宣读所有由他经手的电报,并且四处散播电报里的消息。我的怀疑得到了证实。不仅如此,在说到“你的朋友比利·卢德”时,他故意冷笑一声。尽管比利口风很严,也总是在黎明时分从“塞西莉亚”悄悄离开,但很显然,整个镇上的人都知道我和他的关系。我感到面红耳赤,脖子和胸口灼热难耐。我满心想做些什么来震慑住这个含糊其词的白发绅士,他太爱管闲事,对我的私生活了如指掌。这种冲动几乎要驱使我解开裙子,任它从身上滑落,摘下围巾缠在他嘴上,把他的头向后拉扯,要么亲上去,要么给他一个耳光。不过我没有这么做。我走了出去,门铃的声响仿佛一个坠落的天使迎向死亡,门在我身后关上。
皮埃尔的明信片下方的信上,我看见玛戈特·伊芙斯的笔迹。大概又是些鼓励的话。迪尔太太仍旧在观赏斯奇普的地图。她懂得如何正确地与他相处,从不摆架子,我对此心怀感激。
我走到吉米茶室的美人鱼雕像身边,把手放在她头上。很难解释我为什么这么讨厌她,或许我嫉妒她,因为斯奇普喜欢她。
“妙极了。我总觉得一个镇上不该只有一座塔。”
一艘船正在驶入港口。我久久盯着它,然而隔了很久,才看清船头向我招手的人是比利。我也朝他挥手,只可惜我发不出什么机械音。他打了个手势让我等他。我看到他从船舱里攀上岸,和渔夫们交谈几句便向我走来。搏击赛后,他经常略带浮肿,走起路来像快散架,我对此已经习以为常。这些比赛通常在霍舍姆或克劳利周边的男子角斗场举办,我对这样的场所提不起兴致。可是,与以往不同,这次的伤隔得老远都能望见。他的脸上红了一大片,右眼上隆起一个血淋淋、流着脓的巨大肿块,整个遮住眼睛。我的手已经摸上他的脸,仿佛行将吻遍他身上的角角落落,尽管学校边上分发牛奶券的女人们正盯着我们。
“是塔楼大道。上面有一座钟楼、一座大钟塔,以及伦敦塔。”
“发生了什么?”
“这是什么?”
他握住我的手。“搏击嘛,你懂的。”我把他拉到自己跟前,让他远离码头边缘凶险的海水。
“这条是河道。”他容光焕发。
“可邮政局长说,和你打架的是上回来我家拜访的那个人。”比利在码头上拖着脚走路。
我乐于倾听斯奇普介绍这张没有尽头的地图上的各色形状、涂鸦和纹理。令我惊讶的是,他将我一生中曾踏足的地名与他自创的地图合二为一。我想,这些词汇对他来说再熟悉不过,毕竟,从他呱呱坠地以来,它们在他所听到的对话中出现过成百上千次。他的手指划过那些我在他的指示下帮他写好的关键词。“塞西莉亚”。肖勒姆港。棱堡。避难所。耶路撒冷。新肖勒姆。海岛。沙滩。法斯特酒店。拉塞尔酒店。机场。伦敦大桥。诺福克吊桥。埃杜尔河。这是属于他自己的地理脉络。
“去他妈的闲事佬。”他瞥到一群从制靴厂出来的人,路过时齐刷刷地朝我们看。
“太美妙了。”迪尔太太称赞了斯奇普,“再给我仔细讲讲。”
“我发现他埋伏在你家旁边,普鲁,想要破门而入。”
她没做自我介绍,只是赶走了一只猫,移开了几堆挡路的呢子。育婴椅摆得横七竖八,书本散乱在各处,所有东西上都铺盖着或黄或绿或金的棉绒。她给斯奇普裹上毛毯,塞给他一大块面包,甚至在抽屉里翻箱倒柜地帮他找到一盒锡兵。我竟泛起泪光,泪水止不住地从眼角落下。我想,是她的善意和房间里宾至如归的感觉令我动容。窗台上,几支米迦勒雏菊插在玻璃罐中。她没有大惊小怪,平静地递给我一块手帕。你的房子给了我家的感觉。我无法解释它怎么会让我如此难过。她答道:“那换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经营大大小小的社团协会,也有自己的项目要忙,但我在平房镇向来找不到归属。”
“但我刚才就在屋里,和迪尔太太在一起。完全没看出有人擅闯的迹象。”
“抱歉,家里乱糟糟的。我们在考虑挑几件东西给布莱顿的落魄绅士家具店送过去。”
“不,我觉得他还在做准备。”
斯奇普煞有介事地展开了他那幅世界地图。凡是手头能找到的纸,他都用在了这幅地图上。然后小心翼翼地用我最结实的棉线把它们缝合在一起,所以,他手里的东西更像一张纸做的大被单。斯奇普详细地向迪尔太太解释他所创造的大陆上的每一根线条。初见迪尔太太时,她也是这样。她从不妄加评判,永远怀着一颗赤诚的善心,如同一个孩子欣然将他自己的玩具和半份餐食与他人分享。有一回,我和斯奇普被困在冰雹天里,尖利的白色雹块扎在身上,惹得斯奇普大哭起来。迪尔太太打开木屋的门,把我们招呼进来,快,到屋里来,她把我们领到一间暖融融、布置舒适的客厅,她好像正在忙活一场衣柜的大扫除,因为所有的椅子上,目所能及之处,都堆满了男士夹克衫。
我把手放到比利的脸颊上,猩红的疤痕中央有一道厚厚的黄色结痂。雨势变大,我们从码头边上转移到斯内林肉店口的雨棚下方。一整只猪从橱窗的钩子上挂下来,猪背的形状酷似人形,而在它下方摆着一盘紫红色的香肠,像是一个玩笑。
“当然愿意。”
“听着,我就该朝他头上踢一脚,把他扔到河沟里。我早就知道该这么干。这是本能反应,可惜我放了他一条生路。”
“画好了,迪尔太太,你想看看吗?”
像是故意要弄伤脚趾,比利对着人行道踹了一脚,蹭下一些白垩
“斯奇普,你那张地图画得怎么样了?”她会把孩子当成年人一样对话。
粉。斯奇普前不久问我,你知道白垩石是什么做成的吗?是什么?是一种软软白白的石灰石。他说。石灰石又是什么呢?它是由很多很多海洋生物的骨骼碎片组成的石头。聪明小子。妈妈,这太了不起了。比利从口袋里抽出一个黑色皮夹。
“迪尔太太,你一直都是我的救星。”她发出一阵推脱的啧啧声,冲我微笑。
“这个在打架的时候掉出来了。他的文件现在在我们手里,他根本就不是个记者。”
她把水壶搁在炉盘上,我瘫倒在椅子里,头昏脑涨,脑袋里像打着鼓。
“我知道。”我说,“他这个人我……”
“我不会久留,喝杯茶就走。”
“他是个政府人员。”
她的眼神充满关切。我知道,我现在整个人一团糟。从瓦尔内斯回来后,我没睡过一顿好觉。善于明察秋毫的迪尔太太端详着我的脸。她很瘦弱,佝偻着背,可这弯曲的脊梁几乎能帮她抵挡世上的万千苦难。她总想让所有人高兴,甚至有点多管闲事,但终究是个善良的人,无比善良。她抓起一条茶巾,转眼就开始擦拭茶具,煮起茶来,在橱柜间穿梭忙碌。像很多女人一样,她不由自主地把这里当成了自家的厨房。
我从比利手中接过钱包,将它打开。里面是一些身份证件:W.R.哈林顿上尉,情报局。它的下面是一封对折好的粉色公文信封,政府秘书常用这类信封进行内部通信。“谢谢你阻止了他。真的很抱歉。”
“迪尔太太,您留一会儿再走吧?”
他眺望河面。“这个男人,他到底想要什么?”
的确如此。明信片是皮埃尔寄来的,正面的图片是一只坐在墙上的猫。邮戳上,巴黎二字赫然在目,明信片上写道:我可想死你们啦!我现在在巴黎,然后去斯德哥尔摩和威尼斯,十一月十四日回来,到时我们细聊。替我亲亲咱们家小野兽。皮埃尔。他若无其事的语气,好像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我把带字的那面朝下,准备用茶杯压住它,可斯奇普凑了过来。没办法,我只能把明信片给他看。他的手指顺着父亲弯弯曲曲的笔迹一路划过,看得出他也希望有爸爸在场。我感到一阵心累。
“我也没搞明白。他给我看了一张照片,想要和它配套的同一组照片。我只知道这么多。”
斯奇普跳起来。“是爸爸的信吗?”
我想起迪尔太太说过,比利是沃尔特的父亲。他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向来觉得信赖如同流沙。有时我会想,也许我们生来就是为了背叛爱人,就像我们有时会将一切,比如一只敞开的艳丽的手提包,或是自己身体最私密的一部分毫无保留地交给一个陌生人。
“迪尔太太,我不太会织东西。”我报以微笑。
河流的形态在大雨中变幻,潮水涨速飞快,泥滩逐渐消逝,离河岸最近的小路眼看就要被河水吞没。比利把事情的全部经过告诉了我。昨晚,他正在骑车,夜色已深,海潮翻涌。他本来要去弗洛酒吧,但半路遇到他的朋友山姆,他大吼着告诉比利有人拿着一块木头躲在我的工作室旁边。比利和山姆一起跑向渔舍,虽然经过了“塞西莉亚”,但却没打算来提醒我一句。那个男人身着长衫,手里拿着一根长浮木,那姿势像是要破门而入。比利冲他大声呼喊,让他住手,但就在比利接近时,这个男人毫无征兆地转过身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木头朝他头上猛地一击,随后又接连打了好几下。比利虽是个搏击老手,也被他杀个措手不及。那个男人沿着沙嘴一路奔逃,山姆费了些时间才搀比利站了起来。他们在入侵者身后追赶,还从弗洛酒吧叫了亨治和其他人当外援。他们把他团团围住时,他从口袋里抽出一把小手枪指着比利。大家都不敢动弹。男人镇定自如地坐进一辆等在附近的黑色轿车,被人载走了。
“这里还有些多余的毛线,想不想织个披肩练练手?”
“被载走了?他还有个司机?”
我觉得有点尴尬,因为身上还套着睡衣——一条劣质薄晨衣,睫毛膏粘在脸上,睡眼惺忪,头发乱得像鸡窝。我怕身上还残留着春宵一夜的气味,这才想起昨晚没看见比利。我看看表,竟然已经中午十一点了。除了几封信件,迪尔太太还带了一包蓬松的设得兰(1)白羊毛线。她自豪地把它拿给我看。
“我想是的。咱们进斯内林坐坐吧。”他说,“我们看看他到底想要什么。”
“我本来没打算来。”迪尔太太的声音高亢而尖锐,“不过邮政局长家的小子让我把这些东西带给你。”她拿出一张明信片和一封信。
但我拒绝了。天色变了,倾盆大雨变小了。云层重组,交换,上下飘浮。一行白鹭如同追查线索的侦探一般悄悄潜近河岸,阳光穿透云层,海港区域的河水被照得透亮。我总觉得自己这时本应在别处,干别的事。斯内林先生朝门口走来。比利打小就认识他,老朋友了。
他正蜷在无线电收音机旁的椅子上读他那本鸟类丛书,用气音默读:渡鸦、寒鸦、星鸦、喜鹊、钩喙、脚蹼、直立。我打开门。
“斯奇普在哪儿?”比利问,他转过来看着我的腿,好像觉得斯奇普会像个小小孩一样躲在它们后面。可斯奇普太大,已经躲不下了。
我朝窗外挥手,向身后喊道:“斯奇普,迪尔太太来啦。”
“他在‘塞西莉亚’。”
迪尔太太沿鹅卵石小径走过来,手里提着大大小小的包裹,身穿一件连我都觉得对于牧师遗孀而言明艳过头的黄色雨衣。她是肖勒姆唯一一个愿意和我们说话的女人,每次看见她,我都不由得想起她的悲惨遭遇:丈夫才刚过世,肺结核又夺去了独生女的性命。
“一个人?”
斯奇普只有六个月大时,我把他交给维多利亚车站长凳上的爱尔兰妇女,她自己也带着三个孩子。我一直在观察她的一颦一笑,和她对孩子们无微不至的关怀——为他们擦去鼻涕,把他们拥入自己鲜艳的碎花裙里亲昵地爱抚。我把裹着毛毯的斯奇普递了出去。她大概以为我需要腾出一只手拿票或拎行李,所以自觉地把他从我手中接过来,拉下毯子,逗弄他的小脸蛋。当我请求她收养他时,我相信她犹豫了一下,我心中燃起希望的光芒,但她却皱起眉头,把他还给了我。
我叫了他的名字,斯奇普,但回应我的唯有那呆头呆脑的海鸥在乞食时发出的嘶鸣。
肖勒姆,193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