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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房间里的所有人立即停止了交谈。

出事了。威利下意识地寻找埃莉诺拉,却发现她已经和那个女人手挽手朝门边走去。洛夫蒂和阿什顿转了个身,扭过脖子,像在找人。随后响起洛夫蒂洪亮的爱尔兰口音:“请各位撤离。请各位撤离。”

“请马上离开房间,有一颗尚未引爆的手榴弹。”

洛夫蒂在宴会厅大门的门槛上迟疑片刻,他全副武装,手持黑色警棍,皮带上的两把手枪清楚地暴露在外。威利认出那是一根橡木棍,一种爱尔兰武器,在他的另一只手中则是一根土耳其鞭。洛夫蒂刚走进大厅,音乐便戛然而止,气氛发生了变化,杯子的叮当作响、人声的回音都听得一清二楚。威利看着洛夫蒂疾步穿过房间,径直向阿什顿走去。前一刻还在和考古学院院长交谈的阿什顿抬起头来,洛夫蒂朝他耳语了一阵,两个男人同时环视起人群。

一时间,空气仿佛凝固了,随之而来的是涌向门口、措手不及的人潮。房间快被掀得底朝天。女人们推搡时发出刺耳的喊叫。威利看到埃莉诺拉也在慢慢前进,她踮起脚尖,回头找他。地板上的绿色装置旁清出了一小片空地。

“埃、埃莉……”威利试着用童年时的乳名称呼她,一只女人的手却伸过来,将他们分开。有人把一位貌似叫露西的小姐引荐给他们,她高亢而尖锐的声音里带着讽刺轻蔑的语气。但威利没有理会她,因为他在人群的缝隙中看见了洛夫蒂·麦克劳林。他注意到埃莉诺拉用冷酷的眼神盯着那个人。

“你,”伊赫桑经过时,洛夫蒂拽住了他一只白西服的袖子,“阿拉伯人。现在就给我躺上去。”他粗暴地把伊赫桑推向手榴弹。“在上面躺平。”

阿什顿突然像念祷词一般开始了一段吊诡的吟咏,身体也跟着摇摆:一座伟大的城市不应只有码头、港口、工厂和工业废料……房间里的人都尴尬地面面相觑。最终,当他以一阵犹疑的大笑结束了演讲时,乐声齐鸣。六角手风琴演奏家弹奏键盘时眼睛盯着天花板,小提琴手的琴弓在弦上飞扬,眼睛却不离地面。舞台旁有一个人正看着威利,他就是伊赫桑。但当他们眼神交汇时,伊赫桑却迅速转过身去。

“老天爷啊。”查尔斯大喊,想要保护他。“他是我们的朋友。”

“意义就是让人相信在沙漠里建英式花园是个愚蠢的想法。”埃莉诺拉轻声说道。

威利突然凭多年训练的本能,还没来得及多想,就扑倒在地,抓起手榴弹往窗户上扔去。它在撞击的作用下爆破了,玻璃洒得到处都是。惊声尖叫的男男女女还在房间里东逃西窜。威利站在突如其来的冷空气中看着自己的手掌。这才开始发起抖来。虽然他以前也丢过很多次手榴弹,但从没有捡起过一个已经拉开了栓的。阿什顿来到他面前。天啊,小伙子,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好了。同时,还有很多人拉住他的手,千谢万谢,众人都拍着他的背为他庆贺。酒店工作人员透过砸坏的玻璃窗朝屋里偷看。

“我会继续加固墙体,增加花园的数量,强调石材的运用,旷地、开阔空间与园林区域共同组成一座座壮美的城市花园!圣城将会独立出来,被赋予新的意义,即……”

“没有人受伤。”有人喊道。

阿什顿不予理睬,舞台上的他——兴致勃勃、穿戴整洁、温文尔雅、嗓音洪亮——像一只狡猾的白鼬。

洛夫蒂的手还抓在伊赫桑的衣领上,像是要与他共舞,或给他一个拥抱。透过镜片,伊赫桑用审判式的眼光盯着这个爱尔兰人。洛夫蒂有两根接近白色的浅色眉毛,脸上的皮肤却晒得黝黑,这不相称的一对眉毛几乎快要抱在一起。这时,洛夫蒂毫无征兆地朝伊赫桑的肚子猛击一拳,伊赫桑哇地大叫一声,弯下腰去。威利抓住他的胳膊,防止他跌倒在地上。背后传来了阿什顿的声音。

“这是块无主地吗?”很可能是巴尔鲁兹上尉的人喊道,“土地不应该成为任何人的私有物,这里也不能例外。”

“说真的,洛夫蒂,有必要这么做吗?”

“有一处宽一英里、深度半英里的空旷地,我打算将它划为园林区域。这块用地以锡安山为起点,穿过西罗亚池和客西马尼,一直延伸到东北方的斯科普斯山。这片区域可以作为农耕用地,或者维持现在的野生生态环境。”

“他在泄愤。”伊赫桑口中吐出这几个字。威利扶起伊赫桑,让他在自己身上靠了一下。威利听见他急促的喘息声,感到自己被他向后推了一把。随后,伊赫桑捂着肚子站了起来。而威利并没有等到他想要的那声谢谢。他发现伊赫桑回头看他的眼神暗含谴责。洛夫蒂拉扯着自己姜黄色的眉毛,板着脸,像是还想再来一拳。威利与他四目相交时,心脏漏跳了一拍。洛夫蒂肯定还记得他吧?然而,洛夫蒂的视线并没有多做停留。他转向阿什顿,高声斥责:“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先用诱饵,才能引蛇出洞。”阿什顿做出传道者的手势,示意各位平复情绪,随后转了一圈。

把英国的莱斯里普搬到耶路撒冷?他是认真的吗?这个问题悬在嘴边,没问出口。

“普鲁登斯去哪儿了?”

“城市之肺。我们需要以莱斯里普(1)为原型,打造出一套花园绿地系统。”

威利察觉到窗边的一幅窗帘后面有动静,好像有什么东西靠在厚实的粗布上。他走过去,朝芥末黄的厚丝绒旁探过头,看见一个孩子正蜷缩在地板上,下巴搁在膝盖上。她正在喃喃低语:“我叫普鲁登斯·阿什顿,我十一岁,是坐船来的。我是被人送过来的。”威利跪了下来,但她没有看他,继续低吟。

他突然意识到整个房间的人都在看着他,因为阿什顿正把他介绍给来宾。他鞠了一躬,获得满堂掌声,尽管他不知道他们为何鼓掌。他逼自己仔细聆听。阿什顿把指挥棒挥向地图上一处绿色的矩形区域。

“普鲁?”

埃莉诺拉过去常像贼一样在潘特罗霍滨宫里四处徘徊,黑暗吓不到她。社会地位引发的自卑感从母亲身上遗传给威利,让他从小就在言谈举止方面处处谨小慎微,竭力讨好他人。而埃莉诺拉则是潘特罗霍滨庄园漫无边际的领地上一个被宠坏了的小姑奶奶,能把所有人都折腾得心力交瘁。打从一开始,她的不端举止就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她会偷东西、说谎、爬树、乱扔东西,不过这些事都仅限于童年,那时,她的父亲尚未将她幽闭起来。从那以后,她才学会了用沉默来抗议,因为父亲不允许她读书写字,只拿些针线活给她做。他至今犹记得她的义愤填膺。当时只有威利能进入她的闺房,他想偷偷带走她的希腊语课本,却被她暴怒地一把夺回。

她冲他眨眨眼睛。他本来就不知道该怎么和孩子交流,而这个小女孩儿让他尤其不知所措。“拉手风琴的人想劝我和他一起到后台去,他一直劝,但我不肯,直到他朋友来把他拉走。他们从那扇门走了。他把我的手腕给拽伤了,但很奇怪,他不是个坏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位姗姗来迟的德国建筑师,考夫曼先生,被介绍给阿什顿,他们一同缓缓朝舞台走去。威利帮埃莉诺拉点上一支烟,烟雾罩住他们,仿佛披了一条魔法斗篷。他们挨得很近,两人都注视着前方的阿什顿。他正拿着指挥棒在指挥台后方挂着的地图上指指点点,样子活像一名公立学校的教师。

威利拉起她的手腕,发现上面有个浅浅的红印子。“跟我来。”他说着,牵起她苍白冰冷的小手,轻轻地把她从窗帘后面推了出来。

“今天出席晚会的都是些显赫的大人物,恭喜你,查尔斯。”

“ 她在这儿呢。”威利喊道。阿什顿没戴他那顶圆帽,裸露在外的秃头亮得刺眼。“我听说有人想要把她带走。”

“没事,那更好。”

“普鲁登斯,我的小宝贝,”阿什顿冲到女儿面前,“是谁?”

“抱歉,他不来,又只有我。”

“不。”普鲁说,“他没想带走我。他是想要帮我。”

“你能来我太高兴了。”阿什顿说,“哈立德今晚还是不来吗?”

洛夫蒂已经离开了。这很像他的作风——危机时突然介入,要求一个阿拉伯人躺到手榴弹上,旋即人间蒸发。伊赫桑被人搀扶着坐进椅子,用五种不同的语言咒骂。

这时,埃莉诺拉走了进来。一身白色长裙把她衬得尤为苗条,发丝里插着一串白色茉莉,这东西大概只有十六岁小姑娘才会戴吧。他为这样的想法感到惭愧。但是当她转过身来,他才发现这是一条露背裙,项链上一长串珠子顺着她的背脊垂挂下来。他全身热血沸腾,伤疤似乎熊熊燃烧。他们四目相对,他觉得她发现了自己对他的诱惑力。她闪着微光,一抹浅笑。房间里的音乐声震耳欲聋,他的余光瞥到埃莉诺拉正在朝他走来。但正当她逐渐靠近时,查尔斯·阿什顿冲上来挽住了她的胳膊。

阿什顿伸展后背,发出一声叹息:“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真是个奇怪的孩子。”他自言自语道,旁边的女士表示赞同。

“发生什么事了?”威利问。

“她在干吗?”对他说话的是一个女人。她是个不起眼的欧洲考古学家,头戴一顶插着蓝花的宽檐帽,来自根特附近的一个小村庄。她告诉过他自己的名字,但他转眼就忘了。她咂嘴指向普鲁登斯·阿什顿。威利顺势看过去。查尔斯·阿什顿的女儿身穿一条白色礼服,头发上系着蓝丝带。墙边摆了一排大圆桌,每张桌上都摆放着插着百合花的醒目大花瓶。她正在浆过的白色桌布下面爬来爬去,手掌和膝盖着地。

“小伙子,洛夫蒂收到了一份密报。”阿什顿说,两只手都在颤抖。“老天啊,我得喝点水。听说有人密谋一场暗杀,但是搞砸了。”

不同的面孔在他身旁游移,仿佛海水翻搅过后浮上水面的海草。他得体地回应他们,点头表示赞同,但也许他给人一种不善交际的印象,因为没有一个人在他身边逗留太久。阿拉伯研究专家和考古学家们徘徊不定,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刚在雪地里站过的恍惚神情。宴会名单还在继续:希腊牧首,亚美尼亚牧首,犹太人社区主席,犹太复国主义协会领袖,阿贝尔神父(圣埃蒂安圣经学校),巴尔鲁兹·M.本·耶胡达上尉,慕沙·卡赛姆·帕夏·阿尔—胡赛尼(前耶路撒冷市长),美国殖民地成员,英国代表团成员(包括E.L.波帕姆中校)……

“谁?”

和往常一样,他又穿了完全不合时宜的西装。衣服下的躯干像是一张捏皱的纸,白色的伤疤在他的前胸和后背上以波浪状交织,而另外几道竖纹的疤痕——他私下里认为——简直像是快掐住喉结的两根手指。他闭上眼,便又坐回驾驶舱,凭空涌起致密的云层。在一阵纯白的热浪中,他意识到自己的发动机起了火,但他无法把注意力集中在下方闪烁的指示灯上,脑海里只剩下他曾在捕鲸船航海日志上见过的手稿图。每杀死一只鲸,手稿上就会添上一个用墨水涂鸦的亲切女人,都是些妓女的画像。威利觉得死亡就是这样——墨水画的女人,麻痹,沉潜——也许就如同海妖的召唤。该死,得集中注意力啊!当威利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有几名栗色眼睛的姑娘在照料他,但他从不知道她们叫什么。绷带下的痛感不是阵阵刺痛,而是持久的、单纯的疼痛。他咽下了满口难喝的红酒,从回忆中抽身出来。

“不知道,可能是阿拉伯人或者犹太人,两者目前对我们都有敌意。”他把手搭在胸前心脏的位置。“说真的,如果是为了那件事,那么希腊人、亚美尼亚人、法国人和叙利亚人都有嫌疑。”他挺起胸,像是在振作精神。“你得把这个交给洛夫蒂。他是个暴脾气,不过人非常好。”

有人递给他一杯红酒,干涩得难以下咽,但他还是将它一口全灌进嘴里。他决定只待一小时,然后随便编个借口离开。这时,有人宣读出席名单:斯托尔斯上校,缺席。耶路撒冷市长,古迹保护部部长,大穆夫提,圣方济修会会长,多明我修会会长……威利把重心移到脚跟,感受着从平衡点扩散到全身的安定力量,他身上的每个部位都神经紧绷。

“不,我的意思是,他们暗杀的目标是谁?”

威利站在宴会厅的角落里,尽量表现得自然,不想让人看出他正在寻觅埃莉诺拉的身影。也许哈立德·拉苏尔今晚会走在她身边吧?有什么稀奇的?再正当不过了。当然,埃莉诺拉说的没错。这是一场他躲不开的宴会,如果缺席,阿什顿会认为他处事欠妥。窗外的雪没有令他感到一丝振奋。他站在窗边,看着亲耶路撒冷协会的成员济济一堂,突然有种不合逻辑的想法:这场大雪不属于这座城市。它属于英格兰、华沙、阿拉斯加,唯独不属于耶路撒冷。

“是我啊,老弟。”查尔斯叹了口气,把普鲁拉到身边。房间里已经空空荡荡,只剩下一名服务生端着一杯水,站在伊赫桑面前挨骂。

耶路撒冷,19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