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我能到外面去吗?”斯奇普指着外面的花园,它看着就和英国最恶劣、最荒凉的海滩景点没什么两样。
他四处搜寻了一阵,想挑个合适的位置坐下。我深深吸了口气。四周的女人开始交头接耳,像是受惊的石潭虾米。最后,他选择了角落里的一张桌子。
“我不知道。”我摘下手套,坐到椅子上。“可能只有酒店住客才能进去。”
“我认为花园景观房再合适不过了。”我们的态度与上次见面截然不同,彼此以礼相待。我们跟随他穿过几道镀金拱门,来到一处玻璃墙面的茧型空间。甚至不用费心谛听,都能感觉到妇人们的闲言碎语。大雨落在天顶上的巨响让人感觉被囚困在铁罐里。我们刚一进屋,几双爬着皱纹的眼睛便饶有兴趣地看了过来。我猜这些都是酒店单人间的房客,住的大约都不是海景房。
“没事,可以进去。”威廉·哈林顿说,“反正雨也小了。”我耸耸肩的工夫,斯奇普已经跑远了。我们俩看着他趟进湿漉漉的草丛,弯腰端详着秋槭树上落下的光润的红叶,自言自语。
“没事,此事事关重大。不知二位是否愿屈尊与我进花园景观房闲聊,或者认为在餐厅更为妥当?当然,也欢迎二位莅临寒舍,我只担心那里过于狭小封闭了些。”
他递给我一根烟,我接过来。
“谢谢你这几天一直在等我们来。”我说。
“那就请允许我冒昧地点茶了。”他说。
“谢谢你能来。”我看不惯他那副样子,同时觉得他好像在我们之间的暗斗中占了上风。斯奇普笑看着他。无疑,这个头脑精明的小家伙还想再多讨几枚硬币。而我已经打定主意,喝杯茶,参观走私者的地堡,问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然后立即拍屁股走人。
“谢谢。我想起来你是谁了。”我说,“一开始我没认出你。”
“嗨。”他捋了捋头发,努力让自己从恶劣天气的狼狈样里恢复正常。他甩干衣袖上的雨水,脸上的颧骨在抽搐。
“嗯,我知道你会想起来的。”窗外,一只海鸥降在草地上,朝斯奇普蹦过去。我看到他回头看它。
瓦尔内斯酒店里人潮涌动,热闹非凡,随处可见女士们翘首以盼遇上自己的真命天子,哪怕是一场邂逅都行。趁前台空着,我弯腰浏览客房登记簿上干净的斜体字。只需一瞥,就可窥见酒店的大致品味。景观双人房,15到21号房,分别被以下几位预定了:阿尔玛·勒兹小姐、罗斯维尔小姐、奥德汉女士、雷伯恩夫妇。预订海景单间的则是清一色的未婚小姐。景观双人间房客的女仆、助理和贴身侍从住在普通双人房里。此外,有几位军官,还有他:哈林顿上尉。在他的名字下方,还有几个爱尔兰人:麦卡伦、麦科纳罕,有个姓科恩的,甚至还有个苏格兰人。沃辛的外国人可真了不得!时近三点,斯奇普在摆弄一个等身大小的骑士展品身上的铠甲,而我改变了主意——真希望我们没有到这儿来。这时,我冒出了一个以前从没有过的念头:在我很小的时候,曾和母亲在这附近住过一小段时间。那是我们辗转过的诸多公共宿舍和出租房中的一间。是叫戈林饭店还是鲁斯汀顿酒店?总之,就藏在萨塞克斯的犄角旮旯。灰蒙蒙、冷冰冰的连绵阴雨连日降下,到处都是白垩,一幅末日景象。也许我们在这家酒店喝过茶?也许这里还残存着我的一丝痕迹,比如地毯上的足迹?看门人拉开气势恢宏的橡木门,吹来一阵海风,在一群身披羊毛大衣的女士身后,我看见了威廉·哈林顿。他没有注意到我们。他的面孔粗糙不平,满面倦容。我眯起眼睛,想找到一条线索,把他和回忆中的形象对应起来,会议厅中站在父亲身边的那个人?法斯特酒店角落里的那个人?没错,就是他,我现在认出来了。尽管他的迟钝和衰老已是无可否认的事实,但我又怎么忘得了呢?这时,我们的眼神对上了。
“所以,《伯灵顿杂志》是怎么一回事?”
斯奇普的头靠在玻璃窗上,我拉起他的手。公车沿着颠簸不平的萨塞克斯丘陵公路起起伏伏,把我们折磨得疲惫不堪。他宝石般的蓝眼睛望着海面,可什么也看不见。我试着和他玩个游戏,迅速识别沿途海边木屋的名字:镜花水月、海上仙子——但他提不起劲。终于,我们从小巴上被轰出来,抵达了目的地,瓦尔内斯酒店大门就在眼前。离我们一码开外的地方,一只海鸥正啄食一条死掉的狗鲨,有人用笔在一堵防波堤上写道:老朋友,我尽力了。
“我只能假扮杂志记者才能从你伦敦那位艺术经理人口中打听到你的住址。”
我的内心空无一物:这就是关键。
我直起腰板。
秘密会让你崩溃吗?你的内心还会留下什么?
“我会和你解释清楚。”他为我点上烟,“伊赫桑·塔梅利上一次拜访你是在1933年,对吗?”
是的。
我怔在原地。他在说四年前的事,那时斯奇普两岁。皮埃尔已经和别的女人混上了床,每天早上,我都必须竭尽全力克制住从拉塞尔酒店窗户一跳了之的冲动。我没有搭腔。
你真这么想?
“我相信伊赫桑来的时候把一样东西交给了你,现在我需要这件东西。”
我希望把所有内心的秘密公之于众,这样它们便不会在体内郁积。这就是艺术。
服务员进屋扫视一圈他负责服务的区域。我把桃色手套在手里叠上、展开。一开始,我什么也记不得,但现在我想起来了。是的。它终有一天会派上用场。伊赫桑把话说得隐晦而神秘,我积极配合,在他于伦敦交给我的粉红厚信封的密封边上爱抚许久。我记得当时我从信封上闻到了耶路撒冷的味道。窗外,湿漉漉的花园里,一只鸽子立在斯奇普背后露台的金属栏杆上,图谋不轨地沿着金属边向他逼近。现在,斯奇普被两只鸟同时夹击,可他还在低头观察草丛,浑然不觉。
为什么这么说?
“恐怕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我没有隐私。
我说得有点大声,离我们坐得最近的两名女士明显停下交谈,全神贯注地低下头。斯奇普整个人埋进树丛,蹲在地上,手指戳进泥土。服务员拿走我们的点单后,威廉·哈林顿从玻璃花瓶里抽出一支凋萎的红色康乃馨,指甲嵌进绿色的花茎,又把它插回水中。他露出微笑。也许他想用这种挑逗的姿势胁迫我就范,可惜在我这儿行不通。一瞬间,想到他擅闯家门,现在又在这里声东击西,加上那假扮记者的把戏,我突然怒火中烧。
你怎么看待自己的隐私?
“你要么多给我透露点消息,要么给我出示你的证件。伊赫桑是不是出事了?”
它代表一种矛盾。它在向下延伸的同时,又在不断上升。
两只鸟同时张开翅膀,向斯奇普步步紧逼,后者只能在树丛中节节倒退。哈林顿朝我面前靠近。
螺旋楼梯对你来说代表什么?
“我很遗憾地通知你,伊赫桑·塔梅利死了。”
一路上,斯奇普都把酒店挂在嘴边——瓦尔内斯酒店有一座著名的走私者的地堡,里面藏着数不尽的财宝和密室——这些都是他道听途说的消息。他还会一一列举供走私者选择的武器:短管火枪一把,吹箭筒一支,再带上一把短弯刀。我对他微笑。我想起拉塞尔酒店套间的那间客房里,皮埃尔带来的心理医生正在等我。闻到他身上的酸橙气味,我却把单词记混了,脱口而出:“你闻着有股说谎(2)味儿。”那一刻,我对自己精神健全的抗辩不攻自破。我给自己惹上了大麻烦,因为我曾一丝不挂地出现在酒店大堂。皮埃尔把我那本画满了螺旋楼梯的速写本上交给医生。
我看看他,再看看窗外的花园。伊赫桑·塔梅利死了,一字一顿,顷刻间失去了意义。这些字眼仅仅是静止在我们之间,文字兀自打乱、重组,似乎连它们都对自己将信将疑。这一刻,我只感到无所适从。眼见海鸥蠢蠢欲动,就要啄上我的儿子,我从桌旁站起来,走到窗边,手猛拍在玻璃上,把酒店里的老处女们吓得方寸大乱,大呼小叫。斯奇普转过身来看我。我招呼他进屋,回到座位上。
“当然喜欢了,宝贝。”
“如何证实你说的都是真话?他是什么时候死的?”
不,我并不喜欢酒店。
“去年,在耶路撒冷,他在法斯特酒店的爆炸事件中不幸身亡。”
“我特别喜欢酒店。”他说,抓住我的手捏紧,以吸引我注意。“妈妈,你呢?”
“爆炸?”
“我等不及要看看那间酒店!”他含着满口糖说道。雨点开始落下,天空是让人伤神的一片灰蒙蒙。巴士在蜿蜒的沿海公路上颠簸,而我凝视着沿途被大雨冲刷的房子。
“对,耶路撒冷的局势现在很……紧张(3)。我相信你一定听说了。”
南唐斯丘的公车上,斯奇普在起雾的车窗上画蛇。水果硬糖把他的腮帮子撑得鼓鼓的。坐在我们后面的妇人不顾我的婉拒,执意要喂糖给他吃。
我盯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他把手伸到我的胳膊上,碰了它一下。他又想威胁我吗?可是,我分明感受到他的某些地方正在崩溃,仿佛内心的齿轮突然失灵,看得出,他也备受煎熬。
“是啊!”斯奇普在床上上蹿下跳,羊毛衫和头发在我眼前模糊成一团。
“我知道你们……走得很近。”他说。
“是去瓦尔内斯的碉堡玩吗?”
“很近?”
“斯奇普,咱们一起乘公车去沃辛吧?”
“在耶路撒冷的时候,一直是伊赫桑·塔梅利在照顾你。那时候其他人都对你熟视无睹,至少在我印象里是这样。我说的对吗?”
一大早,我趁自己神清气爽,下定了决心:我必须了解伊赫桑的近况。不管比利多不喜欢那些访客,但叛逆情绪已经微微在我心上萌芽。何不直接去会会威廉·哈林顿?当然,前提是他还在这儿。我发现,一旦开启记忆的闸门,就再不能对它们无动于衷,我需要理解记忆的温度。它们会回暖,还是即将成为心中的创口?另外,飞行员的到访让我无法再专注于《圣海伦娜》的创作,我也说不清为什么。
我至今还记得多年前,伊赫桑·塔梅利送给我的那颗糖融在舌尖是什么滋味。一颗开心果味的奶油杏仁糖,伊赫桑不肯告诉我它的秘制配方,直到某一天,他说这糖是骆驼蹄做的,让我别透露给别人。他一边偷笑,一边指着我满脸震惊的表情,揉我的脸蛋。瞧你,我记得他被我逗得前仰后合,瞧瞧你这张英国脸蛋儿。一想到他,我的整个身体都沉浸在悲伤中,渐渐沉沦。
“那你就是城里来的姑娘。反正我现在想对你做啥就做啥。”
斯奇普穿过大门,回到室内,上气不接下气,脸蛋涨成浅粉色,嘴唇湿漉漉的。他面露愠色,急着要向我控诉:“看到那些鸟了吗?它们在攻击我!”
“比利,我不是伦敦人,我没有故乡。”他继续他的那套,手伸到我的衬裙底下。
“是的,我看到了。”我拉起斯奇普的手,“它们伤着你了吗?”
“你们这些伦敦妞,真是伦敦妞。”比利把头埋进我的头发和脖颈,我意识到这些过去的名字对他来说没有意义,他甚至根本没在听。
“没有。”他懊丧地跌坐在椅子里。这时,茶端了上来。茶点丰富极了。糕点架底层放满小巧的正方形三明治,切好的松软的柠檬酥皮馅饼、两款海绵蛋糕和一排法式花色小蛋糕排列在上面两层架子上。
“继续说。”比利说,拇指抵住我的下巴,另一根手指划过我的唇。我说,我的父亲热衷于搞城市设计和重建工作。他希望在城市里竖起在地平线上无限延伸的高墙和桥梁,为城市装上琥珀色的管道。城市里还应该有地下湖。长发飘飘的妙龄女郎信步穿过广场。过道、城墙、机场、海港。他的生活里全是地图和规划稿。他喜欢给街道和海岸线列清单,尤其热衷住宅改造。他告诉我,在地图上描绘出事物的轮廓令人舒心,而我给他画了一栋房子。我们应该住到那儿去,我说,但他对此兴味索然。最后,我把城市规划图给伊赫桑看了。
“我打赌你会想先吃点柠檬馅饼?”威廉·哈林顿问斯奇普。
我记得领事馆的女人们:法国人、英国人、美国人,她们穿着长裙,随留声机里的音乐翩翩起舞。有一次聚会,我被裹着大衣抬回自己的床上。埃莉诺拉走进房间,坐在我身旁。她把手放在我的额头上,俯下身,我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和土耳其烟草味。那一刻我确信,她和我妈妈身上有一样的味道。
“是的。”他看看我,像是觉得我会先逼他吃一块三明治,但我只是笑笑。
我让他托着我的身体曲线和骨骼,把我的肋骨、脊柱、手腕和脖子一并揽入怀中,这才向他娓娓道来。因为我说话时希望盖着毯子,和另一个人全身贴在一起。有时,我告诉他,在耶路撒冷时——那座城常重现在我的脑中,仿佛一只漂流瓶被海浪冲回岸边——夜里,我常被美妙的音乐惊醒。萨伊德演奏着乌德琴,父亲用阿拉伯语伴唱,但心血来潮时,他就改用英语。音乐声通常说明他们正在隔壁房间举办晚会,而这时,我会溜下床偷看。法斯特酒店的走廊很长,被漆成红色,房间的陈设都一模一样。我喜欢站在走廊里从一头眺望另一头,回到房间,再来一遍。父亲就住在我隔壁,两个房间之间有一道连通门,但从来都是锁死的。
记忆在脑中一一闪回,关于这个男人,我都记得什么?他为父亲做事?所有人都对我熟视无睹?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几年前,我最后一次在伦敦见到的伊赫桑的那张脸再次浮现在眼前。我坐直身子,咳了一声。我觉得眼前的男人不足为信。
比利,好像你不是个陌生人一样。
“哈林顿先生,很抱歉,恐怕你没能说服我。能否出示一些官方证明?”
“姑娘,你太瘦了。”他说,“要多吃土豆。”我分不清这句话是赞美还是嫌恶。实际上,我离自己期望的魔鬼身材还差得远呢。他靠得很近,原始冲动在体内蠢蠢欲动,苹果酒让他的鼻头油腻发红。我背对他,在他面前脱衣时有些不自在,仍觉得羞涩。我脱得只剩衬裙,脊柱上的椎骨也许从布料里露了出来。“你愿不愿意把秘密分享给我?而不是那个会把你说的话全都登在杂志上的陌生人。”他在我脖颈间问道。
嘴里塞满柠檬馅饼的斯奇普对我说了些什么,但我没听清。
我看出现在别无选择,只能请比利进屋。他显然不想回家找老婆,如果他有老婆,或随便哪个等他回家的人。出乎我意料,烧木头的炉火还没熄灭,一缕孤烟仍倔强地在灰烬中心燃烧,房间里的余温也未消散。在这片暖意中,我宽恕了比利曾那样握住那个女人的手臂。又或许,我把它赶出了脑海,并将之托付给海浪。比利把斯奇普抱到他自己的小吊床上,我还不太习惯看着皮埃尔以外的男人用这种姿势抱他。斯奇普的两条腿像布条一样垂挂下来。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是个打击。”他说,碰也没碰糕点托上的点心。我一会儿折起膝盖上的手套,一会儿又把它展开。
回到“塞西莉亚”,斯奇普正打着呼噜,胳膊甩过头顶,虽然房间里冷风阵阵,但他的前额仍渗出细密的汗珠。对比利,我什么也没问,看着他在门外留恋的样子,我知道今晚是不可能说动他离开了。虽然我兴致正浓,想把夜间的杂思画在速写本上。这时,我头一回想起以前从和皮埃尔的相处中得出的结论:每当我有工作的兴致,把一个男人请出房间是多么困难。简直屡战屡败。在拉塞尔酒店的豪华房里,皮埃尔一丝不挂地关上客房浴室的门,说:我晚上要在这里面工作,你可以在外面的花盆里解手,它们够大。但第二天早上他出现的时候,却拿不出任何成果。
“什么打击?”斯奇普把馅饼吞了下去,问道。
*
“你妈妈的一位老友过世了。”威廉·哈林顿说,然后转头看我,“那个信封对我来说相当必要。普鲁登斯,能否请您将它交给我?”
这个女人看起来像是要把玻璃杯扔到我身上,看得出,她的确想这么做。她在各个方面都比我高大、粗壮和彪悍得多。我忍不住盯着她按在桌上的手上涨红的指关节。还好,赶在她动手前,比利就已经把她拉到吧台前。他们站在一块儿,为下一步行动的安排争论不休。我移开了目光,他们的话语隐没在音乐中。这是我和投弹手比利的关系维持平衡的方式。虽然没有特意猜测他们的关系,但当我看见比利抓着她的上臂的姿势时,就全明白了。
他曾爱过埃莉诺拉·拉苏尔,我现在想起来了,不过毋庸置疑,我当时也痴迷于她。为什么我们会同时倾心于埃莉诺拉?伊赫桑在信里如何描述她?我记不清了。最近很少听到她的消息。伊赫桑死了?威廉·哈林顿换了一副表情,他冲斯奇普点点头。
“比利·卢德。”她说,“你还打算给沃尔特送礼物吗?”我头一次看见比利不安的模样:脖子涨得很粗,青筋暴起。他站起身,主动与我拉开距离,在我耳边说:“给我一分钟。”
“你长得和你妈妈真像,我是说你和她小时候很像。”
一个喝了太多萨克塞斯苹果酒、烂醉如泥的女人向我们走来。她费了不少劲才把丰腴的大屁股从男人和桌子间挤过来,身姿仿佛浮出水面的女神,不过随着她的脸越来越近,我打消了这个念头。她的皮肤枯槁,五官很不协调,仿佛到处挨打,却未得到正确的治疗。一头棕色长发遮住了那双恍恍惚惚的红眼睛。
斯奇普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妈咪小的时候,你就认识她?”
坐在我们身边的男人把啤酒罐摔在桌上,发出没好气的撞击声。台上的灯光逐渐暗淡,一道聚光灯照在舞台正中隐形的幽灵身上,投射在木地板上的那束光仿佛蕴藏催眠的力量,让酒徒们一下子安静了。我冲他耸耸肩。我很喜欢这个地方,但黎明前的狂风把不祥的念头卷进脑中。我想到斯奇普此刻应该还蜷缩在他的毯子下面。多大的风,会把“塞西莉亚”像儿童玩具屋那样连根吹走?
“是啊。”哈林顿说,“你妈妈是个讨人喜欢的小朋友,总喜欢往桌子下面钻。她总结交些不恰当的朋友,不过那时的耶路撒冷本身都扑朔迷离。”
“今天没有别的访客了吧?”他呷着酒,趁音乐间歇问我。我摇摇头。
我悄悄对斯奇普说:“宝贝儿,吃快点,我们得走了,有要紧事得做。”
我抚摸着他眼睛下方发黄的瘀青。我喜欢他的面部线条,喜欢他与伦敦人截然不同的长相,还有他说“所以你是个艺术家?”时的语调。这件事既没有让他对我顶礼膜拜,也没有引起他的愤慨。一个靠拳头打人赚钱的人不习惯对别人的事指手画脚。我跷起腿,由着他的手沿着我的膝盖向上抚摸,他的手指一直滑到衬裙的蕾丝边上。我和比利·卢德说话时,总把他当成我的医生——仿佛他是皮埃尔以前带我看过的那个心理医生——是叫里奇韦还是雷蒙德来着?那个人敲打着修长的手指,当秘密像木桶里的苹果般一一浮出水面时,他的呼吸会变得沉重起来。只不过,和比利聊天时,我可以随意将那些小毛小病摊上台面,让他有机会小试牛刀,尽管他还不具备谈论心理创伤的资格。
我又回头对哈林顿上尉说:“很抱歉,我能理解您迫切需要您所说的这份信封,但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过去几年间,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哪怕我真有您所说的那个信封——虽然我记不得——我也找不到它了。”
“一旦开战,我们得第一批走。可能被炸死,也可能成功撤离,但不管怎样,”我这位处变不惊的拳击手如是说道,“丘吉尔自己心里有数。仗打不起来的。布莱顿和沃辛有一大半人现在都支持希特勒那个老家伙呢。”
我抓起斯奇普的胳膊,想把他从位子上拉走,但他对我怒视一眼,蠕动着在座位中陷下去,眼睛盯着蛋糕。他正在吃一块维多利亚海绵蛋糕。哈林顿把我的手腕拽到他跟前,低头看着它,他的拇指搭在我的脉搏上。但在朝下的手背一侧,斯奇普看不见的地方,他正用指甲掐我。然后,他突然坐回椅子上,在大衣口袋里东翻西找。他满面倦容,脸上阴云密布。他掏出一张照片。
不久之后,弗洛丽·福德——我推测酒吧就是以她的名字命名的,走上舞台,领唱一曲《来公牛灌木酒吧》,尖锐的声音压迫耳膜。汉普斯特老镇上,有这样一个小地方……渔民们把破桌上的锡酒罐敲得叮当响……来吧,来吧,我这儿有些波特酒想与你分享,就在那公牛灌木酒吧旁……一小支德国乐队在欢唱,一唱到“德国”,突然间一片哗然,“不!”的抗议声铺天盖地。我们身边的男人都两眼血红,皮肤开裂。我喝了一小口苹果酒,沉醉在对他们的欣赏中,甚至没有推开比利放在我膝盖上的手。
“还记得它吗?”这张照片上是那些年间我与父亲在耶路撒冷的住处。黑色招牌上印着法斯特酒店几个白字。
比利的豪爽性格让人很愿意坐下来和他聊天。他的呼吸中夹带着烟草味。比利是一个拳击手,皮埃尔知道了会说什么?我感觉他会表示赞成,甚至还会嫉妒比利,或者嫉妒我。就我所知,比利身上同时流淌着吉卜赛人和渔民的血。和布莱顿的那些驯狗师、斗鸡人、店老板和诈骗犯一样,他不服管束,无法无天。你不能用一般的社会规范去约束他,在这一点上,我们不谋而合。毕竟,在英格兰时,我总觉得自己的处事方式与别人格格不入,不知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皮埃尔和他的朋友们因此认为我相当特立独行,我让他们忍俊不禁。原创精神。步调不一。他们还以为我的无知是一种幽默的玩笑,或是在逢场作戏。
“这是什么?”我问。这个男人的出现带来一种与沃辛的氛围格格不入的异样感。海浪掀起愤怒的波涛。在这个地方,一切不是在暴力或激情中瓦解,而是在过量的盐分和孤寂中凋谢。
“可爱的太太,这里是英国的前线地带。没有人会来保护我们。”他朝一群法国人所在的方向挥了挥手,“他们可不会站在我们这边,对吧?”
“你是怎么追查到我的?是不是皮埃尔派你来的?”
“比如说?”
他摇头。“我为英国政府做事,只能透露至此。伊赫桑·塔梅利给你的信封里,装着与这一张同时期拍摄的照片。”他翻到照片背面,指向一处细小的纹章。1920年,耶路撒冷,哈立德·拉苏尔摄影。我推开他的手。
“不仅如此。事情比你想得严重得多。”
“哈林顿上尉,请别再打扰我们了。我真帮不了您的忙。”
“哦,就这样。”
“留着它吧,也许它会帮你想起些什么。我需要那份信封和其余的照片。我没有在开玩笑。”
“不是一场战争,”他说,“就是一场风暴。”
我站起来,把椅子推到一边。我们走,我对斯奇普使眼色。我们现在就走。
“这片沙嘴上的人在等待什么?”
“你知道的,伊赫桑利用了你。”他也站了起来。他在笑,可这笑容越发让人觉得他正饱受痛苦的侵袭,连他自己都不堪其扰。
“那是当然,肖勒姆可不常看到你这种女人。”屋顶上,挂着灯的绳子抽打着天花板,防风灯发疯似地晃动。飓风拍打着旗子和驶过港口的船帆,呼啸声清晰可辨,仿佛我们在一艘船上。不知为何,酒馆里的人似乎在期待些什么。我们就座后,等比利和一些必要的人打过招呼,我拍了拍他的胳膊。
“抱歉,你说什么?”我本想无视他,但还是抬头望着他的眼睛。
“比利,所有人都在看我。”
“你以前交给伊赫桑的那些情报。难道你从没觉得它们能派上大用?”
弗洛酒吧的门上多缠了几道铁链,防止狂风把门卷走。比利殷勤地为我开门。在这个周六夜晚,布莱顿的涨红脸的渔民、退伍的军人、码头的小流氓和投机倒把的商人把酒吧塞得满满当当。空气里交杂着苹果酒味、盐味和汗味,台上的乐手正在接受人们的掌声,砸在桌上的拳头声、挑逗的呼哨声几乎要把房顶掀翻。我们挤进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时,正好赶上乐队中场休息。比利一只手搂着我的腰,屋里所有男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
“我想去看地堡。”斯奇普任性地嘟起嘴。
“来啊,这儿暖和。”他说。
“你以前是不是觉得他是个很特别的朋友?”
狂风迎面抽打着我们,像在施加惩罚。但我感激它让我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走路上,在旋风中,我没有余力再将负罪感细细咀嚼。附近一带的木屋上都挂着标志牌:袋鼠、穿靴子的猫、天使,它们在支架上丁零当啷地拍打。我们沿着卵石滩漫步,身边男子的肌肉如钓绳般紧实,他急切地渴望一杯麦芽啤酒,而酒精对他而言不在话下。这让我觉得一切还没那么糟。我们身边的大海是一片漆黑的死寂,比利迅速把我拉拢到他身旁。
“我想去看走私者的地堡。”斯奇普的声音已经变成了哀求,嘴里的蛋糕糖霜加剧了他的呜咽。但我已经开始收拾外套和手套,拎起手提包。
我走过去亲吻斯奇普,在他白净的额头上留下一个红点,挽着比利的胳膊与他一同踏出了门。比起将全部时间倾注在斯奇普身上,抽出些时间留给自己有益于让我变得更好——这说得通吗?——我的意思是:在这样一个风暴肆虐的夜晚,如果我和比利出门喝上一杯,而不是听着雨声独守在家,看他入睡,那么我会对斯奇普更好。
“斯奇普,今天不行。我们必须走了。”房间里女人的视线全落在我们身上,她们的眼珠微微鼓起,纷纷舔唇咂舌。斯奇普开始大声嘶叫,所有人毫无遮拦地盯着我们。哈林顿对我皱眉。
“走吧。”
“你还记不记得在一个房间里,”他问,“鲍姆女士曾朝你走来?”
“咱们去弗洛酒吧,怎么样?”他看着我身后熟睡的斯奇普,点了点头。
我抓着斯奇普的手腕,把他从椅子上拽起来,从桌边拖走,穿过酒店餐厅,一路走上大街,狂风席卷而来,晃眼的阳光照得我们一时间不得动弹。自尊心受挫的斯奇普大喊着申诉不公平的待遇。我想要去看地堡。这不公平!!!!对不起,我在心里默默道歉,推着他朝巴士站走去——机缘巧合,刚好有一辆开往肖勒姆的巴士准备出发。
“你简直像从画里走出来的。”我打开门时,比利说。我把他从喜怒无常的天气里拉进屋。
斯奇普沿过道跳到最后一排座位上,他正拉长脸生着闷气。不过,孩子们总有这种本事,他马上就把这一切抛诸脑后,跳起来跪着欣赏起后车窗外的景色。这时候,我才注意到斯奇普手里正攥着那张法斯特酒店的照片。
当我告诉玛格丽特我即将告别皮埃尔,告别伦敦,远离她和整个艺术圈,远离生活中熟悉的一切,带着斯奇普远走高飞,去一个叫作“滨海肖勒姆”的地方的时候,她对着那杯苹果马提尼狂笑不止。亲爱的,你曾经像一阵风那样横扫大英帝国的海岸,却从没在英格兰的小地方住过。你不知道那儿的思想多闭塞。你简直是作茧自缚!我把一缕烟吐向她漂亮得令人着魔的绿眼睛,说道:“可是,亲爱的,最坏也不过如此了。”
“你怎么把它带过来了?”
“嗯,这不难。”他把头搁上我的膝盖,我为他唱起自己改编版的《斯卡布罗集市》,把“薄荷”也胡乱地加进歌词里,唱到最后,声音益渐低沉。斯奇普也渐渐入梦。我把另一条毯子也盖在他身上,这样他身上就有两条毯子了。我给自己泡了一杯印度淡茶喝。门底响起抓挠声,像是动物在嗅来嗅去,爪子在挠门。我打开门,海风呼的一下灌进房间。我好像踢到了什么,它的身体外廓撞上了我的脚趾,只听见一阵窸窣声往大海的方向逃奔。我再次把恶劣的天气拒之门外。我回头看了一眼“塞西莉亚”,屋里已经一片狼藉。角落里的箱子每一个抽屉都开着,里面的东西全吹跑了。床边地板上溅了一摊恶心的水渍。厨房门口放着斯奇普留下的半桶污水。我弯腰掸去斯奇普眼睑上一根发梢发红的卷发,开始捡起散落的物件——他的短裤、袜子和用来折纸船的一沓报纸——可是,这凌乱好像已经在房间里扎了根,把它收拾干净比登天还难,我只得缴械投降。平日的晚上,我总是留斯奇普一个人在家,自己则出门饮酒逍遥。可是今晚,我的神经始终紧绷着,如同一根颤悠悠架在心间的弦。我的这个小男孩儿生着小巧的指甲和小雀斑。每当有烦心事,他总靠掰手指寻求慰藉,或者把面前的鹅卵石或白垩石排列整齐,数数,如此反复。他的手指敲出只有他自己才懂的节奏,上下飞动,像在敲打暗号。我在裙子上套了一件白色披风,涂上海妖般的口红,没戴晚礼服手套。不论穿什么,这身行头都显得太过隆重了。
“他硬塞到我手里的。”
“不想。”他勇敢地说道,钻进毯子,垂下眼睛。“我是说,不是特意想见他。我只是单纯想坐火车。”
“他跟来了吗?”我问。车上只有我们两个乘客,他必然会上车。他可能全程都坐在我们身边威吓斯奇普。我把手套戴了又摘,又重新戴上,凝望着窗外的海面,连它也怀着强烈的敌意。这时,巴士在隆隆声中发动了。
“你想去找爸爸吗?爸爸现在恐怕不在那里,亲爱的。”
斯奇普看着后车窗,说:“不,他没跟来。”
“想。”
他走下来坐在我身旁。“那个人是谁?”酥饼碎屑还粘在他的嘴角,我轻轻帮他抹掉。
“你想去吗?”
“亲爱的,我也不知道。肯定是个疯子。没什么好担心的。”我把他紧紧拥在身边,他的头倚在我的肩头。
“妈妈,我们可不可以乘火车去伦敦?”
“他是个侦探吗?”
窗外狂风肆虐,但“塞西莉亚”却静得出奇,我靠吹口哨来掩盖这种宁静。我时不时会有种奇怪的错觉,仿佛这里的天气在监视我,伺机策划一场并不合我心意的惊喜。来这儿的第一晚,我和斯奇普挤在一张陌生的床上——那时还没有特别为斯奇普准备的吊床。整晚,海潮涨落的巨大轰响侵扰着我的睡梦。我意识到这里无法给人片刻安宁。但这无法归咎给呼啸的飓风和嘈杂的海浪,任它们如何作威作福,房子依然屹立不倒。可是,皮埃尔不在这里,这才是问题的关键。看不到厚实的金色窗帘绑在流苏头的绳子上,听不见客房服务车上轻微的颤铃声。皮埃尔的朋友们再也不会半夜三点前在门上一顿猛敲,在大都会酒店的午夜富丽秀夜总会喝得烂醉如泥,身上散发着香槟的臭气,朝天蓝色的花盆里呕吐。我靠着斯奇普,在床边坐了会儿,拨弄他的头发。
“我觉得不是。”
我在大衣箱中翻箱倒柜,都找不出一件肖勒姆应季的衣物,里面只有套装、披风、衣领、晚礼服、狐皮大衣和羊毛衫。我拽出一条银灰色双绉裙,材质有如美人鱼肌肤般丝滑,又取出一件和它颜色搭配的衬裙。无论哪件衣服在一年的这个时节穿都未免太过单薄,但我别无选择。我的长袜全湿了,我只能把它们排在生柴火的壁炉旁烘干,同时不照镜子就往脸上抹面霜。终于,我整装待发,只等长袜晾干。
“但他说他认识你。”
我看了看表。比利七点钟到。我把卷发夹慢慢扯下来,头发舒展、恢复弹性的触感令我陶醉。我来肖勒姆海滩后不久,这个自诩是我保护人的比利送给我一张他自己手工染色的宣传照,照片上的他穿着及膝短裤,手上缠着白色绷带,嘴唇是骇人的血红。这样的照片很难不叫人发笑,但我从中感受到他对待拳击的严肃态度,所以礼貌地表达了谢意。照片背后写着:“投弹手比利”。他在这里相当惹人注目,但小镇也愿意接纳他为自己的一员。而我就没那么幸运了。每当我从那些正在清洁台阶或窗户的肖勒姆大屁股家庭主妇身后经过时,她们总会不厌其烦地发出嘘声。
“哦,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所以这不算数。”
“小可爱,今晚不行。”
“他还问你记不记得一间房间,这是什么意思?”
斯奇普的头垂了下来。我关掉床头灯,但留了桌上镜子旁的一盏亮着。家里没有窗帘,只有几块挂得难看的破布,它们是些我以前用来盖雕塑的旧抹布。我在家务活上处处碰壁,挂窗帘不过是冰山一角。斯奇普强忍睡意,央求我给他讲一个小兔子的故事。
“宝贝,我不知道。”我看着他。
当然,在来肖勒姆以前,我做过一次饭。记忆中,那是在我朋友玛格丽特那栋梅费尔区(1)的房子里,我身穿一件碧蓝的塔夫绸缎连衣裙,我们正醉醺醺地调制一款超现实主义汤品,意图用它接济劳动救济所里的穷人。我们往汤里加了洋葱、胡萝卜、旧帽子上的亮片和玛格丽特裙子上扯下来的钻石。皮埃尔的朋友哈里割破手指,把血滴进这盆大杂烩里,一边鬼叫:成熟!成熟!成熟!
“他会不会跟踪我们?”
斯奇普睡眼惺忪地看着我穿衣服,肚子圆滚滚的。因为他刚喝完牛奶,最后几口也蘸着面包喝完了。在喂他吃饭这件事上,我越来越得心应手。离开皮埃尔之后,我在经济上相当拮据,只能勉强靠皮埃尔父亲——那位伯爵先生的补助金度日。他每个月会给我开一张支票,数额不大,刚好够喂饱一个男孩儿。另外,由于我付不起雇保姆的钱,所以必须自己学着煮土豆——先削掉棕色的外皮,洗净猪粪肥,最后把它们切成光滑的白块。
“傻孩子,我确定,他肯定还有别的更重要的事要忙。”
为了迎接比利,我精心打扮了一番。我凝望着窗外最后几抹沉入大海的余晖。其实,我向外看,是想看看威廉·哈林顿会不会来,同时在思索他为什么到萨塞克斯来。他仿佛从时光切割出的夹缝中穿越而来,就像那个我从纺织店商品名录上剪下来的纸娃娃,被我抛在身后的册子上,仅剩小女孩的轮廓。他的造访让我打算给伊赫桑写封信,但我迟迟没有动笔。到现在已经过去三天了。他还会等在瓦尔内斯吗?窗外的云朵越积越厚,直到它们最终都融进了一整片单调昏暗的天空中。
巴士驶出很远,已经开到蓝星地区的沿海公路。这时,他说:“妈妈,别再这样了。”
我把这封搅乱心绪的信塞进很早以前的一期《名利场》的书页里。不知为何,我将它从伦敦一路带了过来,此刻它毫无意义地摊开在那里。
“什么?”
明日三时起至次日都会在瓦尔内斯等你。重要,紧急,与伊赫桑·塔梅利有关。
“你的手,你的手一直在抖。”这时我才意识到,多年前的老毛病又发作了,我的手会不由自主地轻微颤抖。只有一种办法能让它停下来——双手合十,像祷告时那样。
我向比利保证不会去瓦尔内斯,也确实没去,但我没有告诉他邮政局长那个黑头发、没礼貌的儿子把一封电报扔在了我门口的地垫上。如果不是我刚好看到他扔来电报,这封信很可能已经随风飘走,成了海鸥的腹中之物。
码头上,肖勒姆新区一侧的吉米茶室外有一尊美人鱼雕像。她的鼻头残缺,身态丰盈,招揽孩子的姿势搅得人心神不宁,甚至略带色情。每当一枚两便士硬币滚入嘴巴位置的投币口时,她就会播放一段机械的旋律。斯奇普爱上了她金黄的垂发。他盯着她那颜料剥落的斑驳面颊,求我给他几便士帮她重获生机。而现在,他在我床上蜷着身子,脑子里想的肯定是她,因为他正轻轻唱着她的那支曲子。海浪中潜游,她身姿曼妙……引诱每位水手,投入她怀抱……她拥有世界上最邪恶眼角……他们叫她海中女妖。我要等他在我床上熟睡之后,再把他挪到自己的小吊床上。我在“塞西莉亚”四处穿行,假装收拾东西,小声地哼歌,让他入梦时知道有我在身边陪他。他们叫她海中女妖。
肖勒姆,193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