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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伤疤。”

她的举止……十分得体,可他却渴望对她表白一切。他耳蜗深处又响起那阵啸叫,这是他的老毛病了。然后,仿佛听见了这阵声音似的,她突然无缘无故地温柔发问:“你在战争里吃了不少苦头吧?我注意到了你的……”

“是的。”

黑暗中,能看清她在他面前的纸上留下的笔迹,这令他心头一震:她总是激荡起他内心的波澜。疯狂,反复,无法抑制。

“我的瞭望员麦基葬身火海,但是如你所见,我却幸存下来。”

“在耶路撒冷,照片都是在摄影棚里拍摄的——比如克里科里安之屋,或者加拉拜德影楼——里面挤着一大群随从和一大家子人,堆满服化道具。但在我之前,从没有人帮耶路撒冷的居民在自己家里拍过照片,那是完全私密的环境,当然,我指的是……”幽暗的灯光下,他看不清她的脸,却能察觉到她脸上挂着微笑。“我指的是女人。”

他后悔将这句轻佻又冷酷的话脱口而出,然后,脑子里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如果埃莉诺拉见了他的尸体,肯定会觉得恶心。他把手掌压在耳朵上,比起他那萎缩的皮肤,让他更煎熬的是这阵由奎宁诱发的耳鸣,它像蚊子叫一样,时断时续,耳道深处的嘶嘶声简直要把他逼疯。像是一只蛾子掉进了他的脑袋里,又像是靴子践踏他的脑子。今天是最严重的一种——啸叫。

在这处幽暗密闭的空间里,威利觉察到她高涨的热情,他屏住了呼吸。他想起小时候他们一起躲在潘特罗霍滨宫的衣橱下面,吃着她直接从烤箱里偷来的热乎乎的司康饼,她总是无所畏惧。

“这些是什么?”他想借说话赶走这阵耳鸣。他花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眼前的照片是女孩们的各种身体部位,画面的色彩对比度极高:脸颊、腿、脸部细节、肩膀。它们让他想到叔叔某次圣诞节带回家的情色拼图:一名法国女郎高高地翘着双峰,一条腿踢到身后,送来飞吻。

“必须承认,”埃莉诺拉看着诡异的暗红色灯光说道,“我在卡尔梅尔打的广告一夜爆红,最后一共拍了十四组照片。莫德恰茨基一家,阿卡来的护士,莱拉和蕾拉表姊妹,德米特里和他的妈妈,甚至还带上了他妈妈的狗——你能想象吗?——不过我最喜欢的是这对女孩儿。我打算在一张关于摩西的新作里让她们扮演女仆,不过前提是要先得到她们母亲的同意。”

“长曝光的实验作品。”这是一系列正方形尺寸的照片,每张画面都或多或少有些模糊。

和她一同关在这样的空间里让他全身犹如触电一般,但他压抑住冲动,自己消化。她在一盏红色的小灯上按了一下,房间有如置身火炉。然后她点亮了更大的那盏灯。一根金属线在房间里拉开,上面夹着几张照片。下面的工作台上,盛着化学试剂的托盘一字排开,桌角的玻璃瓶闪烁微光。威利聆听着她的呼吸。他端详起面前悬挂的几张照片。第一张是两个年轻的阿拉伯女性,它遵循了给女孩拍照时的惯常模式,一个长得很漂亮,另一个则相貌平平,虽然她们看起来都甜美而羞涩。

“那是阿什顿的女儿吗?”

“是的,她协助我工作。现场只允许女性出入。”照片里是普鲁登斯,她好像超然事外,皱眉望着地面。

“当然。”

“天啊,”他看到旁边一张埃莉诺拉的照片,感叹道,“完全看不出岁月的痕迹。”

她朝工作室更里面的房间后门走去,招呼他过来。“想进暗室参观吗?”

照片里,埃莉诺拉坐在椅子上,双脚并拢,两手叠在膝盖上,让人感觉她好像把自己带回了过去的某个时间点。

“这些是为欧美朝圣者准备的。羊群必须是白色,井边的妇人必须佩带披巾,渔民在破晓时分背着渔网满载而归,都严格按照《圣经》取景。这张看上去饱经沧桑、充满智慧的拉比,还有这张挑水的人,它们特别畅销。”她笑起来,“它们不太像现代的耶路撒冷,也没有反映现实。”

“这是你童年时的样子。”

对面的墙上铺满照片,大部分拍的是建筑大门和门廊,一个卖篮子的小贩站在拱廊下方。

她似乎对此很得意,但也有点尴尬。

“在这里,他们连时间问题都无法达成一致。”

“是的。我想这就是我想表达的。”

她知道他在看什么。

威利现在和她近在咫尺,他飞快地碰碰她的手背,她没有躲闪。

5月1日 1333年(3)

“我想记录塔尔博特(4)所说的‘时间之殇’。”

3月15日 131年奥斯曼财政历

“哦?”

3月28日 星期日

现在,他握住了她的手,整个儿攥在手里。她继续轻声对他讲。“殇”,是错误。“时间之殇”是时间的错误,错误的时间。快门打开的时间越长,拍摄实体就变得越淡,边界变得越模糊、透明,最后消失,你看到了吗?相机捕捉的并非女孩本身,而是镜头对准她们的时间长度。它在捕捉时间。她突然挣脱了他,转过身去,把门打开。光线征服了黑暗的房间,她走了出去。

耶路撒冷

威利斜靠在工作台上,耳鸣声高亢到让他有些飘然欲仙。稍远处靠墙的操作台上依次摆放着更多照片,它们按组排列。这是耶路撒冷的风景照。他看着离他最近的一幅照片:一排士兵头戴遮阳头盔,英国人长相。威利将它拿起来。远处有一座村子,一栋炸毁的房子上飘出的滚滚浓烟直冲天际,一个士兵脸上露出得意的表情。

“女仆萨米亚马上就到。”这是一句警告。从允许他踏入自己居住的陌生世界的那一刻开始,她又重新变得拘谨起来。几面墙前的架子上塞满了摄影道具,一摞摞裙子、戏服和布料。威利仔细观察起墙上一副挂得歪歪扭扭的纸质日历:

“这是什么?”他喊。埃莉诺拉转头瞥了一眼。

阴暗的工作室里能闻到玫瑰水和酸橙的气味。

“我想,这是一张哈立德拍的照片。”

他看着她用一把巨大的金属钥匙打开了陈旧的木门。

它下面还放着四五张照片,看起来是同一天拍摄的。埃莉诺拉走远了,去了另一间屋子。威利把这些照片叠在一起塞进外套口袋,飞快地合上了身后的门。

“楼上、楼下,以及隔壁的房子。它们都打通了,现在是一栋房子。这里的房子之间一般都有通道连接。”

负责招待奉茶的女仆萨米亚是埃塞俄比亚人,她脸上挂着明显的愠容。威利不声不响地坐着,埃莉诺拉几乎在自言自语,介绍着房子的特色。和耶路撒冷有四五百年历史的老房子一样,这栋房子的中央居住空间里设有两道楼梯,其中一座打通地下空间,通往幽暗的厨房及杂物间,另一座螺旋上升,通往屋顶。一段旋转楼梯。她以前从没想过用运动名词形容楼梯(5)。他们面前的桌上放着一块突兀的柑橘蛋糕。终于,她不再说话,盯着脚下地毯上烦琐的编织纹——孔雀羽毛缠绕在石榴上。

“你住在工作室楼上吗?”他无法将这里和埃莉诺拉联想在一起。

“房子会断送一个人。”她沉默许久,说道。她没有直视他,视线在房间中飘忽。

他们停住脚,“哈立德·拉苏尔摄影工作室”的牌子赫然在目,明黄的底色,蓝色的字,工作室外立面窗户周围的木制构建整个都被漆成靛蓝色。

“我常常觉得这里令人窒息,就像在威尔士时那样。”她指着与墙同宽的餐具柜,上面堆放着汤盘和雕花的水晶果盆。他们能听见萨米亚上下楼梯的脚步声。威利烦躁地搓起手来。潘特罗霍滨宫里精致的房间和回廊,侍奉主人的客厅女侍、厨娘、厨子、马倌、保姆、司机,法国家庭女教师,那些花园和所有的一切……这里怎么能与它们相提并论?墙上装饰华丽的胡桃木相框里,镶着一位阿拉伯年轻才俊的肖像。

“伊赫桑说,一个住在希律门附近的女人觉得有一双飘在半空的手在跟踪她。这太莫名其妙了。哈立德称其为耶路撒冷的悲哀,但无论如何,这就是我生活的地方。”

“那是你的丈夫吗?”

“这座城市让人筋疲力尽。”她微启双唇。她的两颗门牙中间有一条缝,小时候她一直对此耿耿于怀。现在呢?大概还是没变。她没变,因为每当她开口时,突然流露出的脆弱表情总会让他大吃一惊。

她点了点头,向他皱起眉头。他站起来,为了能看个仔细。她的丈夫比他想象中年轻些,留着小胡子,炯炯有神的双眼中流露出自信。一种扎心的念头在他脑中萦绕不去:她不但没有为了他拒绝其他男人,甚至还逃跑了,嫁给了一个外国佬。这简直荒唐得可笑,但他还是忍不住凝视着拉苏尔的眼睛。

她心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她转过身。

埃莉诺拉父亲的面孔浮现在他脑中——鼻子发青,鼻血直流——他现在都还能感觉到那只手压在威利肩上。他们的父辈之间有一段尘封的往事,用埃莉诺拉的话说,他们是一帮狐群狗党。由于某些长期存在的复杂关系,其中一方向另一方欠下巨款,以至于埃莉诺拉的父亲要帮威利支付他在蓝星学院的学费,还坚持让威利夏天时住到潘特罗霍滨宫来。威利不清楚这笔欠款的总额,但他怀疑这笔钱和埃莉诺拉那难产而死的母亲脱不开干系。

“他是军事总督。哈立德反对他的……高压统治。他也反对阿什顿给耶路撒冷打上英国的烙印。我帮阿什顿做事,这也让他大发脾气。”

埃莉诺拉的父亲资助威利上学,但作为条件,威利必须在军队服役至少三年。因此,十六岁那年,威利加入第一皇家骑兵近卫队,先是被派遣到温莎,随后又迁驻骑士桥,他在那里患上了麻疹,但幸存下来。1914年,威利年满十九,他付了一笔钱,才得以从军队中脱身,对威利而言,这意味着从埃莉诺拉父亲的魔爪中逃脱。

“为什么?”

回到潘特罗霍滨宫后,威利买通马童借他一把梯子,让他能够爬到埃莉诺拉的窗户上。他带着一个盒子,里面装着一个金黄色、亮闪闪、浑身颤抖的小家伙:一只金莺。对他来说,这份礼物的暗示意味——且不说埃莉诺拉的父亲如果知道他斗胆爬进女儿的闺房,必定会活剥他的头皮,或把他横甩出英格兰和威尔士——不言自明。不过,看到他敲打玻璃时,她的脸色煞白。当然,像以前那样,她还是放他进了屋,但却急匆匆地回到床上。没有笑容,也没有欢迎。

“我和斯托尔斯(2)的未婚妻,露西,成为朋友的时候,他简直怒不可遏。”

那一年,她和父亲展开了一场无声的精神冷战。她以厌倦舞会为由,拒绝踏入淑媛交际圈。碰到威利送她的金莺时,她尖叫了一声,因为它只是个毛绒玩具,她却把它当成了活物。这是他从什鲁斯伯里的一个动物标本制作师手中得来的。此后不久,她就去了瑞士。谁能料到命运和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两个月后的英国深陷战火,而他的退伍手续被强行终止。他马上被召回军队,同年十月提拔为少尉,无花果树和黄色小鸟已经与他相隔千里。

威利想再次挽住她的胳膊,但她想办法把他甩开了。

个把月后,他写了封信给她。“嫁给我”,这是那只鸟的含意。你难道没有察觉?但他不知道那封信是否寄到了她的手上。她的父亲,那个老恶鬼,可能中途就把信截获了。躺在军用火车的硬床板上时,他把这件事告诉了麦基。你送了她一只毛绒麻雀?是一只金莺。那只不过是一只破鸟,你这个白痴。战火将他卷走,却为她送来了哈立德·拉苏尔——威利把视线从照片里拉苏尔回看他的眼睛上挪开——这让他忍无可忍。

“他指的是英国人和他们根深蒂固的社会偏见,所有那些东西,比如阶级,还有我那个画地为牢的家——这一点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我为什么还要再回到那个鬼地方去?”

而她还盯着地毯。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威利问,她把手从他身上抽走。

“我要把你从这儿带走。”他在这间令人窒息的房间中挥舞双臂。然而,他的话没有在埃莉诺拉心中激起一丝波澜。他犹疑地打量着她的脸。

她说,她担心自己会辜负丈夫。她本应无条件地、忠贞不渝地坚守在他身边,过一成不变的生活。可是,天知道和哈立德一家人共度的午后是多么难熬!他的母亲和姐妹们不加掩饰地打量她这个外国人,好像她是个下凡的画中仙。哈立德的姐姐拍着肚子,手臂在模仿婴儿的胎动。几周以后,她再也受不了在哈立德家族的屋檐下和这些讨厌的家伙做伴,便开始徒步走到德国殖民地去。有一阵子,她帮助美国殖民地的传教士照顾孤儿,但他们无助的泪眼和赤贫的境遇让她心里难受。她和几个英国太太相处过一些时日,她知道她们在背后议论她嫁给阿拉伯人的事。哈立德开始质询她为什么老是和那种人混在一起。

“和我一起回英国吧。”他说着,向她走去。“战争结束了,我们可以安排好一切。总有我们力所能及的事。”他说话的时候,身体里的五脏六腑都明亮起来,一生中承受过的每一道伤痕、每一场爆炸和灼烤、每一块撕裂的肌肤仿佛又重新回到他身上,提醒他自己尚是一具有缺陷的血肉之躯。

这片城区到处是楼梯井和矮门,错综的小路一圈圈向外延伸。朝圣者和修女的客车还在源源不断地占领此地,他们拖着缓慢的步子漫游苦路,焚香甜腻的香气在他们周围弥漫。埃莉诺拉等他走过来,再次挽住他的手臂,他感知到她有些微的改变:她说话的样子还像从前那个熟悉的埃莉诺拉,可当他试图领会她的意思,却发现这是竹篮打水。

餐具柜上的画框里是一幅潘特罗霍滨的画。见她没应声,他走近那幅画,想要平复心绪。他很爱那栋房子,比她对它的感情更深。对她而言,那不过是座牢房。

埃莉诺拉被掩埋在这座石头城里,这对威利而言是种侵犯。圣城。这分明是一间中世纪的监狱,一座密不透风的堡垒。它是一张孩子的涂鸦,一张《圣经》里的插画,他们被某种神秘力量扔进了画中。这是一座虚幻的城市。她再次走到他前头,手顺着沿街小摊的边缘摸过去,她刚才对他说的事深深映在他的脑海里:反英、走了、丈夫——都还停在脑海里。但说实在的,她究竟在这儿干什么?尽管这个想法还没有在他脑海中成形,尽管各种缘由和动因都明摆着,它们就像一道还会发疼的新伤疤——而他对它们一清二楚——他真正想问的是:她为什么嫁给了他们中(1)的一员?他作为英国人的敏感神经被挑拨起来,他觉得气愤。这一切背后,燃烧着义愤的怒火。

威利试图想把哈立德·拉苏尔的面容赶出脑海,但却无法克制自己想象那个男人的指尖划过埃莉诺拉的锁骨,摩挲她大腿内侧雪白的肌肤。她还是没有说话。她不打算给他一个答复。这时,又一幅画面不期而然地填满他的思绪:埃莉诺拉和哈立德躺在一张宽大的四柱卧床上,胳膊和腿攀在对方身上。哈立德一手握着她两只小巧的白皙乳房。而他,威利,变身成了某种龌龊的鸟类,一只鹦鹉或秃鹰,栖息在他们头顶,窥视着这一场婚姻,活像一个偷窥女士裙底春光的色狼,从中窃取这种亲密的关系,仿佛这亲密和吗啡一样让人上瘾。

她摇摇头。“我问他,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觉得自己同情阿拉伯人?你是个民族主义者?你对英国人怀恨在心?你必须给我一个解释,但他不肯。”

“我得走了。”他站起来。

“你对他在哪里完全没有头绪吗?”

他本能地一路向厨房走去,那里应该有一扇后门。不过,在这些暗藏地洞和密道的房子里,谁又说得准呢?他穿过一道门,没有找到楼梯,却发现自己站在一块四四方方的天台上,一条晾衣绳从墙上伸出去,挂在木桩上。墙檐上勉强立着一个盛满了烟头的盘子。他看见远处房子的屋顶参差交错,相互冲撞。生灵们凌驾在彼此的头顶上。

她睁大眼睛,眼里闪过他无法读懂的万千思绪。“哈立德说他会回来,但没有多做解释。他没有说自己什么时候回来,也没告诉我他在做什么,为什么这么做。他只求我给他些信任。”

她来到他身后。“别急着走,不妨把它当成一份惊喜吧。”

“什么叫你的丈夫走了?走哪儿去了?他现在在哪儿?”

惊喜?“我必须走了。”

“真搞不懂你为什么来这儿。”他靠近时,她小声说,但他们立刻就被一队朝圣者冲散了。露天市场里的圆石台阶越发陡峭,他很难在小径的急坡上站稳脚跟。路要塌了,要把人淹没了,他们一边往市场里面走,他一边胡思乱想。他们四周的楼房紧挨在一起,像在暗通秘密。经过贩卖圣水的摊位时,他终于拽住了她那件裘皮大衣的袖口。

她领他走到通往大市场的正门,他开门时,她轻轻摸了一下他的背。

埃莉诺拉抢他的先窜进大卫街,从这里开始,他们进入了市场最繁华的区域。和开罗的市场一样,它仿佛在将人领进梦魇,诱入陷阱。她转身等他,而他再一次拜倒在她俘获人心的不凡风姿之下。

“我们很快就能一起在飞机上帮阿什顿拍照了,不是吗?”她的声音很轻,他几乎听不清。

“咱们往市场里走吧。”她说,打断了连串的问题。

接着,她的声音变得明朗又造作:“我今晚会出席晚宴。既然你到耶路撒冷来了,就肯定躲不掉我。”

“他没有亲自告诉你吗?”

他看着她。她放弃了活跃气氛的尝试。在门口,她和他挨得很近。一时间,他以为她要拥抱他。然而,她只是仰起头,抬起下巴。

她用手掩住嘴,像是在命令自己住口。威利不知该说什么好。我的丈夫走了:他的心悬了起来。近期回来:又沉了下去。

“如果我现在委身于你,你马上就会弃我而去。”她说。

“我的丈夫几周前就走了,不过伊赫桑告诉我他近期会回来。”

“不会的。”他说,“你想错了。”他跌跌撞撞地走进基督教区,转进第一条放行的巷子。这条窄而陡的小路上有几级锃亮的台阶,好像被特意打磨过,故意要让人滑一跤。台阶两旁,雕琢精美的念珠五彩斑斓,大小各异,待价而沽,他试着想象,将信仰寄托在一串木珠里是种怎样的感觉。数不清的修道院和教堂藏在他四周的高墙中,现在必是整点,因为千万座钟在同一时间敲响,声音震耳,此起彼伏。他仿佛站在时间制造仪的中央齿轮之上。他拐入一条更加逼仄的窄巷,这里出售鸟笼,一排又一排的微缩牢笼。金丝雀和苍头燕雀呼唤自由的颂歌、他脑袋里的啸叫、象征时间的钟声交织合奏,这阵噪音构成了他所在之处的全部内容。

听到这个问题,她怔了一下,右眼微闭了一秒,然后抬头看天,仿佛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埋藏着他永远无法知晓的秘密。

“你的丈夫对他有什么看法?”

她手指朝上指着毗邻雅法门的城墙一带。她裹在裘皮大衣里,头发光泽熠熠。

“阿什顿的问题,”埃莉诺拉的口吻正式而又冷淡,仿佛把他当成一个被招待用晚餐的来访牧师,“在于他把这里——巴勒斯坦、应许之地,随你怎么称呼——视为无物。在他心目中,这里就是一片无人居住的休耕地或大沙漠,而事实上这里不但人口密集,还得到了妥善管理。这就是他计划中最大的漏洞。”

耶路撒冷,19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