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言情小说 > 摄影师的妻子 > 第四章

第四章

“这些画画得真不赖。”听到父亲的话,普鲁羞红了脸。

她把被蛾子啃过的毯子拉到下巴上。从朴次茅斯到塞德港的漫漫旅途中,普鲁一直担心自己能不能认出父亲,但到最后,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就在他踏入皇家赌场房间的那个瞬间。她由于害上流感在塞德港被隔离了一周,当他终于得到准许来探望她时(她上一次见他还是在她三岁的时候),他坐在她的床沿上,没得到她同意就擅自拿起她的速写本翻阅起来。

“这个病可把你折磨坏了。这可算不上什么欢迎,你说对吧?真倒霉。”父亲接着说。

“亲爱的普鲁,真对不起。”他说,“我不是在批评你,我也不是故意说你父亲坏话的。”

不止一个人向她解释过,为什么在某个阴雨连绵的周四午后,她的母亲被送进奇切斯特(8)的格瑞林威尔医院(9),一个严格来说不算是医院的地方。为什么站在格瑞林威尔黑色大门前的女人递给普鲁一条一角绣着公鸡的手帕?让她留着擦眼泪?眼泪?她此时应该流泪吗?

但这时,伊赫桑的表情变了,他抓起她的手握着,却没有发现她的手又开始抖个不停。她的手掌又红又烫,刺痒难耐。

他在床上换了个方向,尽量表现得慈祥些,普鲁看得出来。这时,普鲁想起母亲对他的评价:他坐着,却想站起来;可他站起来,又想跑了。这就是你的父亲:永远都想同时朝两个反方向前进。

“你爸爸想把花园强行插在这座城市里,他还想种树(7)。我以前听他说过,这座城市干旱得叫人讨厌。然后我说:我相信你一定知道,在公共道路上栽种树木是违反《古兰经》教义的。”

“到了耶路撒冷,我们会住在法斯特酒店,等到我们把布朗教士那个坏蛋从那间田庄别墅里赶出去,那栋房子就会是我们的了。”他进一步解释,布朗教士几个月前就应该从毗邻里佛塔的乡村别墅里搬走,可是他正带着他的手提风琴箱和《古今赞美诗集》云游在外,在别的村里纵酒欢闹,没人能联系上他。

“我觉得他的主要目的是建一个花园(6),但这也没什么不好的不是吗?”她问。

“他一回来,我们就让他把房子交出来给我们当家,但是你知道,有很多文件需要签名。我希望你能住得舒服点。”

普鲁从伊赫桑跟前躲开,她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她点点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干净的小开本的速写本,给她展示他自己的画,他的大手一页页翻过,鼻尖发红。

“我不理解那些英国人。”他说,“我想我一辈子都理解不了。你父亲,恕我冒昧,被任命为城市规划顾问,对这座他一无所知、初来乍到、完全不了解的城市指手画脚。他对这里糟糕的卫生条件和混乱的街道布局大发议论,可是,这些殖民者都是一个样,就连暴乱之前(5)真心相信自己是来解放人民的人,都不愿花时间听听人民的声音。他们甚至没有在这里居住过,就早早规划好了一切。”

“这是我画的‘苦路’(10)。”他说。他翻阅着这些图画:耶路撒冷西墙,麦琪(11)之井,数不尽的地图,死海,希伯伦,尼波山,卡拉克(12),从骷髅山(13)顶俯瞰的耶路撒冷,大马士革门。天空、细线、依次相连的拱廊、露台、螺旋楼梯、城墙的阴影线,他画这些画是为了秉承《诗篇》的旨意,细察它的外郭,查看他的宫殿(14),为要标记出钟塔(15)的位置。

伊赫桑轻叹一口气,滑到沙发上。他把普鲁拉到面前,他们的脸靠得那么近,鼻尖都快碰在一起了,她能看清他棕色的眼珠里更浅的棕色斑点。他的吐息包裹住她的肌肤。

“你很快就能领略到耶路撒冷的魅力。”他们头顶,风扇在转,一瞬间,她竟错以为那是一只被击中的鸟,正要落到她的床边。“以及我们将在此开拓的美妙宏图。”

她摇了摇头说:“没有。”

“好的,父亲。”她终于叫出了这个称呼,它是真实的。父亲。就在这时,房间另一头传来轻轻的咳嗽声。

上次,她和他讲过父亲的城市规划,以及她如何花了整整一下午帮父亲在他称之为“分区”的区域里上色。(4)深色阴影区域,犹太聚居区;浅色阴影区域,基督徒聚居区;点状,穆斯林;十字,亚美尼亚人;工业区,红底斜杠;商业住宅区,白底斜杠;“新军事驻区”,网格。

“嗨,请原谅,我还没有介绍。普鲁登斯,来见一见鲍姆女士。”不知道是不是想假装自己是幅窗帘,只见藏身的墙板后走出一位头戴羽毛帽的娇小女性,一双红唇尤为亮眼。

“你后来还继续帮你父亲的地图上色吗?”

“欢迎,欢迎。”她穿了一身黑,领子也是羽毛做的,简直像穿了一身戏服。她靠近时,身上散发出一股酸味,大概是柠檬吧,她把冰冷的手贴在普鲁的额头上,像在为她祈祷。她递给普鲁一个用蓝色的纸包裹的盒子,上面系着绳子。

“词语即背叛,亲爱的英国小孩儿。每一个词,每一个落笔的字母和符号,皆是如此。对你写下的东西一定要加倍小心。贾穆尔密码之后,我会教你施芙拉以及其他神秘的密码。停战前,我曾用贾穆尔密码纪录杰马尔的事迹,又用施芙拉密码写下关于父亲的事。不过,我可没写过妈妈的故事。”他大笑起来,但又突然聚精会神地凝视她。

“送你的小礼物。你应该叫我埃尔斯佩斯。这场大病把你给累坏了吧。这段旅途是不是糟透了?”她有很重的外国口音。

“什么事?”

普鲁不知该如何作答。怎么评判一段旅途是好是坏?她的旅伴把她晾在一旁,和一群美国姑娘打起了惠斯特牌。她和船上一只用来抓老鼠的猫成了朋友。这可不是儿童舱,但小孩照样乱跑。一位老妇人说。她用手杖对着普鲁的小腿敲了一下,为了惩罚她在甲板上跑。普鲁在自己的小船舱里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长夜。有一晚风暴大作,她就是在那时患上了病。

“我有些事要告诉你,普鲁。”

“旅程还不错。”

过了一会儿,普鲁在想伊赫桑是不是蹲在沙发靠背上睡着了。他的睫毛很长,她向前俯身,想好好端详他的脸,这时,他的眼睛睁开一条缝,她向后跳开。

鲍姆女士带着一身的羽毛靠近普鲁的父亲,在他耳边悄悄说了些秘密便挥了挥手离开了。又只剩下父女俩。她迫切地想听父亲的解释。

“是的,但是我不会说出去的。在这件事上你尽管放心。”他合上了眼。

“你会喜欢她的。”他说,拍了拍床。普鲁稍微抬起身,她多希3望此时自己不在病床上,她的头发也没有全黏在一边脸上,她希望自己的衣着整洁得体。

“嗯。不过对你来说已经不是秘密了。”

“我会的,父亲。”她又叫出了这个称呼。

“的确如此。”他摸着自己的小胡子。

他清了清嗓子。鲍姆女士是德国人,她在入境许可放宽后重返耶路撒冷。当然,战时他们都被驱逐了。她受过良好的教育,为人谨慎,和她在一起时不必讨论战争,这点令人激动。事实上,更令人激动的是——他顿了顿——能和一名德国人交朋友(16)。普鲁会觉得这是件怪事吗?(不,她不这么觉得。)很好。他接着讲了一些普鲁不太明白的事:巴勒斯坦问题,普鲁对此一无所知;他的城市规划,听起来复杂但不失明智。普鲁的指甲划着鲍姆女士送她的礼物的边缘,但她觉得还没到拆开它的时候。

“密码意味着我写下的一切都是秘密,我喜欢这点。”她说着,冲他微笑。

“你妈妈怎么样?”他终于拐弯抹角地绕到这个话题上,但他没有看她,而是看着墙壁上一块褪了色的正方形,这里不久前肯定挂过一幅画。

他是在嘲笑她吗?

“她的状态不太好。”

“你比我想象中写得更好。真有趣,你在文章里提到了妈妈。说实话,所有故事都是从妈妈开始的。”

“嗯。他们在信里提到了。”

“棒极了。”伊赫桑说着,轻敲鼻子一边,看着她。然后他把纸放到地上,翻身仰着躺。他总喜欢转来转去,在家具上上蹿下跳,完全不像她认识的其他人(她是指英国人)。现在,他本来在地板上平躺着,却突然跳到沙发靠背上俯视普鲁,她全然无法读懂他眼神背后的深意。

她等他再多说两句,他沉默了一阵,说:“我还清楚地记得你三岁时候的样子,你那时候止不住地打嗝,小脸蛋红扑扑的。”

我的母亲被人从一扇门中带走了,留下我和四个盒子,里面装了书、小木马、松果、纸娃娃、速写本和跳绳。我们住的房子用燧石砌成,按传统,这是一种用于制作武器、弓箭头的实用材料。房子下面有白垩石,另一种实用材料,用以书写及研磨。英格兰这个区域建于白垩石上。它们与耶路撒冷的石灰岩有诸多相似之处。

为什么你希望我来这里?为什么要接我过来?他对这些问题避而不答。不,是她搞错了,因为她根本就没问出口。他走了,着手收拾前往耶路撒冷的行装,留她一个人在床上。她打开鲍姆女士的包裹,里面有一只铜质的小兔雕塑,兔子的两只耳朵一竖一折,她把它放在房间里的床头柜上,再没想起要将它一并带往耶路撒冷。

“我应该把它们翻成英语读给你听。”他说,整个人趴在地板的毛毯上,让腿肚子尽可能靠近炉火。普鲁坐在沙发正中间,把一条毯子裹在身上。毯子闻上去有潮气,但她并不在意。他的声音抑扬顿挫。

“普鲁?小鸟?”伊赫桑正在朝她挥手。他冲着整个房间比画了一下。“我就是在这栋大楼里,在卢森·贝伊(17)手下辛苦工作过一段时间,”他说,“后来差点被调任到苏伊士运河和英国人打仗,可现在,我却和你,一个英国小丫头一起待在这儿。”他再一次四仰八叉地躺到地上。

“当然可以。”她话虽这么说,脸却红了。她的一些笔画歪歪扭扭。有一些单词,比如khā’或者shīn,她再多看一眼都会羞愧而死。她本来没打算把它们写出来的。

“那么,和我讲讲那个新来的英国飞行员吧。他有没有说过他的计划,他会去开飞机吗?”

“我可以读出来吗?”

普鲁没想到伊赫桑会对那个飞行员感兴趣。他是埃莉诺拉的飞行员。她不是特别想提起他。

她又翻出了正在用密码写作的那张纸。伊赫桑接了过去。

“对于他,我只知道一件事,”她说,脸色越来越难看,“那就是,他是埃莉诺拉的老朋友了。”

yā’,方向,方面

听到这话,伊赫桑眉毛一挑。

laam’alif,凉鞋上的皮带

“下周某个时候,父亲会带一架飞机过来,那个飞行员会开着飞机带埃莉诺拉飞上一圈,让她可以拍摄城市的照片。”

wāw,巨大驼峰的骆驼

“我知道了。”他密切关注着她脸上的表情,“但你不会去?”

hā’,瞪羚脸颊的白斑

“他们绝不会欢迎我的。”她的心上阴云密布,在那些被浓烈的情绪遮蔽的角落里,伊赫桑仿佛一道投射其中的光芒。

nūn,鱼

“我敢肯定。”她失去了继续说下去的勇气。

mīm,红酒

“肯定什么?”伊赫桑轻轻问她。他跳起来,从桌子上拿回盛着甜食的盘子。

lām,绿化树种

她睁大眼睛,嘴里发干,说:“我敢肯定他来这儿是要把埃莉诺拉偷走的。”

kāf,料理事物的男人;贞洁之人

终于,她说出来了。她想起那颗攥在手心里的血淋淋的小心脏,还有埃莉诺拉抛弃她的方式,便觉得对这一切都可以漠然置之。

qāf,能够单打独斗的男人

据普鲁所知,伊赫桑是埃莉诺拉丈夫的多年至交。普鲁以为,或是说希望他会对此大为震惊,但他不但不惊讶,反而紧盯着普鲁,凝神观察,直到她在他的视线下羞红了脸。她不敢相信自己的所作所为,她把它说出来了,甚至还对此——那个词是什么来着?——心满意足,就是这个词。父亲谈到埃莉诺拉时曾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但她身上就是会散发出光芒,一道耀眼的光芒。”我也会发光吗?

fā’,海面的泡沫

普鲁从背包里翻出她那台柯达。她等着伊赫桑说些什么,但他却在走神。普鲁初见埃莉诺拉是在她来到耶路撒冷的头一周,埃莉诺拉送了她一份礼物:一个水晶镇纸,里面挂着一只海马。这是我的个人物品,但我觉得你可能会喜欢。普鲁深受感动,甚至连谢谢都忘了说。当晚,她把它带回房间,把它放在摇曳的烛光前。纸镇中的海马闪着微光,细长的吻部和纹章似的鱼鳍蕴含着原始的力量。这只将骏马、昆虫和大海融于一身的生物堪称完美,而正是这份礼物让普鲁对埃莉诺拉产生了深深的依恋之情,仿佛一只小狗把所有运气都孤注一掷地投在那位新主人身上。她能感觉到它们:真的有无数个小钩子从她的心底飞了出去,攀附在埃莉诺拉的皮肤、发丝、睫毛,甚至指甲上。

ghayn,想要喝水的骆驼

“你愿意做一件事吗,亲爱的普鲁?”伊赫桑仍在注视她。

’ayn,驼峰

“什么事?”

z4ā’,女人摇晃的乳房

“你愿不愿意溜进那位飞行员的房间,把你能找到的随便什么东西带给我?比如身份证件,或者本子?它们有助于让我们搞清楚他来这儿的目的,搞清他对我们可爱的拉苏尔夫人到底有什么……企图。”

t4ā’,性交频繁的老年男性

普鲁被吓到了,但她迅速掩饰住慌张。同时,伊赫桑转身,用食指和大拇指捏住了一只停落在她头发上的小苍蝇。他身上散发着果仁蜜饼和玫瑰水的沁人香气。而她却总是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辫子也松松垮垮的。她有很多感到丢脸的事情,这件是其中之一。

d4ād,抬头尖叫的戴胜鸟

“我知道埃莉诺拉最爱的人是你,亲爱的普鲁。我很清楚,她对你的爱胜过对那位飞行员的爱。”普鲁的指甲轻叩膝盖,想让脸红尽快消退,他太容易读懂她的心了。她的指尖拉扯着脚下旧地毯的一角,鼓起勇气,把那句话说了出来:

s4ād,在灰尘里打滚的公鸡

“伊赫桑,我要问你一个问题。”

sīn,肥胖的、肉乎乎的男人shīn,性交频繁的男性

“说吧,小鸟。”

zayn/zāy,大胃王

“为什么哈立德·拉苏尔走了?”

rā’,小蜱虫

“他为了完成工作任务外出游历,拍照记录祖国的壮阔山河。”

dhāl,鸡冠

“但他的照片一般都是在摄影棚里拍的。”

dāl,胖女人

“好吧,他还有别的工作。为什么这么问?”伊赫桑叹了口气,“哈立德是我的发小。没人比我更了解他,但我还是在劝他,他一直往大马士革跑,争取叙利亚的统一,但不管他去哪儿,都把妻子冷落太久了。”

khā’,肛毛(粗而长)

窗外响起摩托车的一声长鸣,人声嘈杂,街上发生了口角,紧接着传来的驴叫提醒普鲁,她不在萨塞克斯,而是在耶路撒冷。她常常会想:这一切都真的吗?她不知道。

h4ā’,刻薄的矮胖女人

“我会帮你找到问题的根源,所以别担心。”他拉起她的两只手紧紧握住。“我们现在必须要做的,是你到他房间去随便拿点东西来给我。这是我们解谜的第一步。”

jīm,强壮的骆驼

她迟迟下不了决心,皱眉站了起来。她长得比同龄人都要高,像棵疙疙瘩瘩、瘦骨嶙峋的大树。

她把那页纸在膝盖上展开,手指顺着字符划下去。诚实地说,她还没能把它们全部记住。

“我们必须和埃莉诺拉站在同一边,好吗?我们要尽自己所能地保护她。”

“把它打开。”他说。

是的,此话不假。他也跟着站了起来。“另外,如果你能再让我多了解一些你父亲的城市规划方案和他划分区域的思路,比如那些十字啊,圆点啊,那就再好不过了。不过,选择权在你,亲爱的小鸟。”

她极力抑制住骄傲,抽出字母表。她最喜欢的单词是thā。它的意思是事物选择性的一部分,这对于她而言是种完美的表达:请给我这件东西选择性的一部分。生命选择性的一部分。

“当然了,伊赫桑,我尽量。”

本来,在普鲁的要求下,伊赫桑被派来教她基础阿拉伯语,那时他才弄清楚,原来她的父亲对她的时间安排和教育毫无计划。她说服了父亲让她跟着埃莉诺拉学摄影,再师从伊赫桑学习阿拉伯语。课程本来一周一次,在法斯特酒店进行,直到后来伊赫桑忙于出席穆塔迪(3)文学俱乐部,还要为埃莉诺拉打下手——他总是周旋于各种活动之间——不过最近他们把阿拉伯语放了放,开始学习贾穆尔和施芙拉密码,这些东西是不能在“这几面城墙”外妄加议论的。

“咱们俩是不是该为今晚亲耶路撒冷协会(18)的晚宴做准备了?”他看上去对此并不热衷,接着说了句嘲笑她的话。“你们英国人看起来总是心事重重。”

“所以,家庭作业做完了吗?”他搞定炉火后问她。伊赫桑拍拍沙发,示意她可以坐下。房屋最深处有什么东西吱嘎作响。他们都安静了。一串钥匙的碰撞声,一声男人的叫喊,一扇门重重关上,然后是一片寂静。她从包里拿出笔记本,找到她为他誊写好的那张纸。

“我不喜欢你这样。”她说,她很清楚自己的脾气突然上来了。

“小鸟,拿点东西吃。”伊赫桑指向那些甜食。“小鸟”是他对她的昵称,有时也会用土耳其语“kuş(2)”代替。她吞下一块嚼劲十足的果仁蜜饼,走到窗口俯视耶路撒冷。柴火终于烧着了,她望着伊赫桑的背影匍匐在壁炉前,朝微弱的小火苗轻轻吹气,好让它燃得更旺些。

“哪样?”

伊赫桑生上火,和她聊起自己的朋友和表兄弟,普鲁从没见过这些人,也许永远都见不着,不过,她还是喜欢听他们的故事。哈迪德是个让人恶心的拾荒者。他喜欢在老妈妈和老阿姨们的家当里捡漏子。她们在战争里痛失爱子,所以没人替她们看管这些藏着家族财宝的木条箱。在这个点,哈迪德应该会大叫:伊赫桑,混账东西,你在哪儿啊?你答应帮我一起清空迪阿比斯?阿布德的房子的。普鲁笑笑地望着他。亲爱的伊赫桑。

“把我和那些‘英国人’混为一谈。”

这座大楼朝南,伊赫桑打开窗户上的百叶窗,让光透进来。房间里很冷。有壁炉,但没柴火。伊赫桑有随身带甜食的习惯。他哼着歌,把白花花的牛奶糖和果仁蜜饼在桌上一字排开,又从一个包里取出柴火和茶具,这让普鲁吃了一惊。按伊赫桑的说法,这栋楼在战时曾用作军需大楼,但在英军占领以后就被弃置了。一张矮脚沙发靠在一边的墙上,其他空间几乎全被书和纸塞满。沙发上的紫靠垫上镶着银色的星星,普鲁盯着它们看得越久,越觉得星星们仿佛在紫色的大海上漂游。

伊赫桑站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显得尤为俊朗。她读不懂他是否在嘲笑她,但他的表情很严肃。

“我上次来这还是和你一起。”伊赫桑说。他吃力地推开木门,在空气里扇着手,驱散粉尘和蛛网。她第一次来这儿时,他向她解释:这儿的男人遵循一种习俗,他们在远离家室的地方租上一个两居室的屋子,作为休养生息、宁静心境和读书通达之地。她以前两次来这儿上阿拉伯语课。她喜欢这种被耶路撒冷石墙接纳进来的感觉,而平时她总觉得自己像一只别处来的小虫降错了花朵。

“说实话,关于这件事我思考了很久,但我确实没把你当成英国人。”

稍晚时,普鲁如约在街上等候伊赫桑,她站在立柱上雕有蓝狮图案的大门旁。他又来得很晚,抓起她没戴手套冻僵的小手,紧紧握在手里,朝它们哈气。他带她走进狭窄的巷子,走上通往他寐室(1)的石阶。

“哦?”

普鲁把笔盖盖回钢笔,又摘了下来,她写道:永远不要和任何人说任何事。切勿泄露信息,不要分享经历。这是“SS阿罗德号”上一名西班牙老人告诉她的。讲述乃是恩赐,恩赐必遭出卖。她把这句话也记了下来。这时,她的手拍动起来,不仅是手指,还有手腕、指尖,战栗一直向上蔓延到手肘,她不得不搓手背将它抑制住。很久以前,妈妈问她能不能和她一起睡,然后钻进了她的被窝。她的一个小妹妹刚出生就夭折了。普鲁蜷缩在毯子里,贴着妈妈温暖的肌肤,祈祷第二天醒来时,没有人再记得妹妹的不幸。可妈妈没有在她的床上逗留很久。她抱怨普鲁的手总是拍个不停,好像它把自己错当成了翅膀。母亲从她房里飘走,留她孤单一人。为了让那只麻烦的手别再抽搐,普鲁干脆把它压在身下,强迫它安静下来,但并不奏效。它抖了整整一个晚上。

“你和总督府的那些人都不一样。也许因为你的母亲是爱尔兰人?天知道,但我就是有这种感觉。”

他一边说,一边将一只手在空中斜着比画,活像个假扮成飞机的小男孩。

普鲁明白这个推论不合逻辑。她出生在托基(19)一间寄宿公寓里,那里是地地道道的英格兰。不过,当伊赫桑对她说出这些话时,她的心中仍漾起一股暖流。它们令她沉静。有时,她觉得自己像被扔进一张魔毯,咻的一下,莫名其妙地飞来了耶路撒冷。伊赫桑向她解释过,“沙发”一词源于阿拉伯语的suffah(20)。在伦敦,阿拉伯人会让你联想到什么?沙发,床,躺椅,地毯,飞毯,那幻梦之地,那深锁的皇宫……然后他大笑起来,她不明白他为什么笑。你以为我们都活在梦中。

“我是来接你回家的,我要带你摆脱这一切。”

她摩挲着柯达相机的金属外壳,拨弄相机顶端的旋钮,想要斗胆询问能否给他拍张照片,却终究还是羞于开口。拍摄人像需要镜头的捕捉,被摄者就像是露天市场上竹笼里啼啭的金丝雀。她在脑海中为他拍了张照,还加入了一些毫无意义的细节:他抓着一条捉到的鱼,不知是站在船边还是桥上,笑容满面地挥手。

“威利,你到耶路撒冷来做什么?真的只是来开飞机吗?”埃莉诺拉问。

她突然一下子无法站稳,仿佛整个酒店快塌了,或者快飞起来了。普鲁的手放在脚下的地板上把身体稳住,这才明白这种失衡感是她自己造成的。摇晃的不是大楼、砖瓦、大地,也不是法斯特酒店中庭的地面,更不是那艘把她一路从朴次茅斯载到塞德港的船——“SS阿罗德号”的最底层甲板。埃莉诺拉和飞行员好像稍稍移动了位子,他们的椅子略微调转方向,让她能把每个字眼都听得一清二楚。

笨得叫人可怜。普鲁把这句话写了下来。难道埃莉诺拉想借此暗示普鲁,她知道她在暗中观察?不,她否定了这个想法。她在空白的地方写道:“我像一只跛脚的鸽子,一只钻进垃圾箱的可怜的小猫。我是普鲁登斯·阿什顿。我是坐船来的。我被遣送至此。可妈妈没来。”

男人回话时压低了嗓子,他们换了个坐姿,两脚交叉,流苏颤抖时,上面的眼珠子也跟着转动,像是在望天。他们又点了几支烟。

“查尔斯·阿什顿的女儿普鲁?对,她是个可爱的小家伙。他把她从英国接过来,却不管她,放任自流,也没有让她上学。她真是笨得叫人可怜。我有时候真恨不得甩掉她。”

她又偷看了一眼。他正朝埃莉诺拉探过身子,喝了口茶。现在,埃莉诺拉的声音变得清晰而洪亮。

她们一起疲惫地走回法斯特酒店。在前门台阶上,普鲁变得闷闷不乐,埃莉诺拉骂了一句傻孩子,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彻底被抛弃了。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她的母亲也会用类似的音调说话,比如,当一个普鲁不认识的男人来家里做客的时候,母亲会拿出 “最好”的刀叉。他们三个一起用餐时会吃鱼,普鲁慢吞吞地挑出鱼头里的刺,直到她的母亲对她说普鲁,睡觉去。这话的言外之意是普鲁,走开。

“所以恐怕我以后不能再组织这样的漫步活动了。”埃莉诺拉说,开始打包设备。“不过你最近不是在跟伊赫桑学阿拉伯语吗?所以这应该不影响你吧,普鲁宝贝?”

普鲁手里还握着那团血块。她把它扔在地上,把手往裙子上蹭,因为她知道在洗衣房里这摊血迹不会被人瞧见。然后,她意识到这会是一张废片。光线不足,对比度、背景都不行。

旁边躺着一只刚被开膛破腹的麻雀,普鲁希望埃莉诺拉别动它,这样才能把她们发现它时的样子原封不动地拍摄下来。她那台柯达相机的操作指南中有一节在介绍“快照”:捕捉瞬间的影像时,拍摄对象必须处于通透开放的阳光下,相机须处于暗处。我们用照片来捕捉这个瞬间。因此,拍摄时请保持对象原封不动。普鲁援引了这段话,但埃莉诺拉不予理睬,抓着鸟儿的细腿把它倒着拎了起来,破坏了整幅画面。普鲁把那个不知是心还是肺的东西捡起来,不惧那黏糊的手感,把它攥在手里。埃莉诺拉的脸上溅了一滴鸟血,她说:“我的一个老友写信告诉我说他就要来耶路撒冷了。他是威廉·哈林顿上尉,来协助你父亲完成这项工作。”

“我找到了一个脏器。”埃莉诺拉蹲伏在草丛里,用手指碰了碰地上一小摊血淋淋的东西。“这可能是颗心脏,或是一块很小的肝。”

看清了埃莉诺拉的样子,普鲁的脸阴沉下来。她们上次见面时吵了一架。不过倒不如说是普鲁想挑起争吵,埃莉诺拉嘟囔了一句傻孩子,就把她解雇了。她们的主要分歧在于如何拍摄一只死去的鸟儿。埃莉诺拉的丈夫不在家,她不得已邀请普鲁加入她称之为徒步旅拍的项目,一般只是在旧城的城墙外围一带,或在通向橄榄山顶的公墓沿途进行拍摄。

埃莉诺拉的大笑声不时传来,如同瞄准靶心的箭。威廉·哈林顿每隔一会儿就咳嗽一声——唾沫四溅,接着是喘气声。其他时候很难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最后,她决心冒险偷看一眼。他们在单独约见。飞行员的大长腿从桌子一侧伸出来,手里的烟灰掉在地上。埃莉诺拉穿着裙摆处有流苏的亮晶晶的绿裙子。普鲁上一次仔细观察这条裙子时,发现每根流苏的末梢都有珠子镶成的眼睛。

普鲁把脚收回去,佩服起自己的机智来。但看到他们在中庭那头挑了张桌子坐下时,她顿时深感受挫。

“万无一失。”他回答。

普鲁满心欢喜,她猜对了。

“这事能成吗?”

她打开背包,拿出她那支顶好的钢笔,还有一本从父亲书架上随机抽出的书——《贯古通今——世界万国建筑史通览》。她拧下笔盖,在书的第一页上点了两下,让墨水漏出来。她还没用惯这支新笔头,它写起来还是有些毛糙。她的手又习惯性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黑色的墨汁冒出来,染黑她的指尖。她把它蹭在一页上,遮掉了书上的字。接着,她听到了埃莉诺拉的声音。

种种迹象表明,埃莉诺拉今早会在这里和那位飞行员幽会。镶着三颗金牙的服务员走过去,看到普鲁蹲在脚下,但什么也没说,兀自走开了。这家酒店的员工对她处处姑息,不仅有她父亲的关系,还因为她是个英国人,英国人的举止总是匪夷所思。因此(伊赫桑这么告诉她),总的来说,耶路撒冷的住民会宽容他们的所作所为。

为了不碰到法斯特酒店大堂分发传单的修女,普鲁特意避开中央楼梯井,抄后楼梯下楼,两级台阶一跳,二、四、六、八。从最后一级台阶上下来,她穿过一条天花板低垂的通道,里面能闻到老鼠的气味,她的手指划过耶路撒冷的石墙——灰粉色的沙粒和尘灰混在一起——最后,终于来到了中庭的花园。在这个酒店围合出的秘密场所,普鲁在一张破败的藤椅和一只大陶罐之间躲起来。大陶罐里长着一棵棕榈树,顶端的叶子长得高过酒店的屋顶。普鲁安顿好,准备秘密监视这里的动静。

耶路撒冷,19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