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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大部分时候是这样。我习惯了进暗室,那就像……嗯,就像回家一样,我想。不过现在听起来还挺蠢的。”

“那你真的听他指挥吗?”

他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闭上眼,再睁开。她没在看他。她总有办法朝别处张望。她笑了一下,这笑容转瞬即逝。

“所以你得帮他把这些东西都扛上?”她脚边堆着各式各样的摄影器材。

“你是说摄影吗?我当时被录用就是因为我对摄影一窍不通,哈立德正好需要一个对他言听计从的助手。后来的事你也知道,我们结婚了。”

“伊赫桑在这儿。”她说,“他有时候也来打下手。”

“你是怎么学会这些东西的?”

威利这才第一次注意到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阿拉伯人正靠在拱形长廊的内侧,脚上的皮鞋闪着白光。这时,查尔斯走到他们身后,在威利肩头拍拍手,把他从埃莉诺拉身边挤开。

拍摄结束后,威利不动声色地走到埃莉诺拉身边,清了清嗓子,让声音显得随意一点。

“我想,飞机会在三天后飞抵卡兰迪亚机场。”他说。

看着她,威利回想起多年前的某一天,他们一起爬上了她父亲庄园里那棵最高的法国梧桐,搜寻一只行踪不定的鸟儿,一只金莺。威利,我相信,今天我们注定会找到它。她停下来歇会儿,头靠在树干上。他坐在旁边的树枝上,近到能伸手把一片叶子从她沾了泥的头发上拽下来。她的脸和胳膊上都挂着汗珠,他清楚地看到她连衣裙下小巧的乳房、锁骨上方的白皙肌肤。她父亲的声音穿过树林,吓飞了鸟儿,连虫子也吓得不敢动弹。他看见他俩坐在树上,气得哇哇大叫,埃莉诺拉背朝后掉了下去。她坠落的样子不太好看,压断了好几根树枝,最后才落在她父亲脚边。她没有骨折,但手腕和脚踝、全身上下都扭伤了。等到风波渐渐平息,他才敢爬窗进到她的卧室里探望她,令他不解的是,她竟然在生他的气,好像都是他的错。好像他是这场事故的罪魁祸首。

“好的。”

当然,她比以前要成熟,但仍然保留着脆弱的特征。看到她没有面露疲态、情绪崩溃,也没有变得过于坚毅——那样更糟,威利松了一口气。他希望女人能像折翼天使般坚韧。至于她,她没有被他的伤疤吓倒。

威利看着他。这个人值得他认真对待吗?他很犹豫。阿什顿过了服役的年龄,所以没上过战场。他的名声远扬至开罗,被人们戏称为“疯疯癫癫的英格立兹人(3)”,因为他无论去哪儿旅行都会拿着他那把小苍蝇拍,戴圆礼帽,还自称是“一个天然的黎凡特灵魂”(4),这样的举止让所有英国人都尴尬至极。威利初次在法斯特酒店吃早餐时,给他服务的是一个令人惊艳的女侍者。阿什顿跟在他后面走进餐厅,他吩咐她在他俩面前笔直地站好,对着她胸口衣服上精美的14世纪十字绣图案指指点点。

“先生们,不要动。查尔斯,请看镜头。”埃莉诺拉说。时光暂停,所有人等她按下快门。然后,由于她想拍摄几个不同版本的照片,他们被要求继续待在原地别动。

今天是威利来耶路撒冷的第四天。至今为止,他只收到过阿什顿的一条指示:不必拘谨,慢慢熟悉环境。如果有人告诉你,耶路撒冷一无是处,只有两个优点——澡堂和离开耶路撒冷的火车,别听他们瞎说。他再往回看时,埃莉诺拉已经和穿白鞋的男人一起离开了,查尔斯也晃到别处去了。他这番长度跋涉到底是为了什么?他的期待远比现在更多。他的脚狠狠踩进酒店的地毯中。

大家尴尬地面面相觑。“让我们向着现代化进程和修复工程迈进!”阿什顿宣布道。他结束了这次奇怪而短小的破冰演讲,向埃莉诺拉比了个手势。

那一晚,威利光着身子坐在床上,谛听耶路撒冷在一天行将结束之际诡谲的寂静,把一只卷紧的烟头拿在手里转来转去。他喜欢这样抽烟,把烧红的烟头在面前挥舞。大多数城市会在入夜时分热闹起来,这里则不同。暮色一旦降临,这里便立刻房门深锁、大门紧闭。耶路撒冷和开罗简直天差地别,这片土地的宽广与龌龊足以吞噬一个人,甚至让他这个外国人都迷失于此,一连几天销声匿迹。在这里,他总觉得城墙里的一切都置于他人的目光之下,无处遁形。他没有丝毫走街串巷的冲动,相反,他决定默默等待埃莉诺拉主动联系他,但至今尚无音信。一个亚美尼亚门房把几支威士忌端来他的房间,他审慎持重,很有专业素养,每隔一小时轻叩房门,询问威利是否需要再来一杯。

“这位是我的飞行员,哈林顿上尉。一名经验丰富的、老练的飞行员。等开罗的飞机抵达这里时,他会协助埃莉诺拉完成城市航拍的工作。”

威利坐立难安。他想起火车抵达耶路撒冷前的那场骚乱,现在他终于有时间好好想一想。在疟疾肆虐的日子里,他每天都眼睁睁地看着苍蝇从漂亮护士的眼珠里爬出来,那时候,他有过幻视的症状——可这幅画面不像是大脑耍的伎俩。骑马的男人是麦克劳林,赫赫有名的洛夫蒂·麦克劳林。威利上次见他是在五年前的萨洛尼卡,那是场令人不快的告别。

“至于城市的视觉艺术部分,请允许我向大家介绍,我聘请了埃莉诺拉·拉苏尔太太,杰出摄影师哈立德·拉苏尔的妻子,她本人也是一位优秀的摄影师。”埃莉诺拉从相机后抬起眼睛,向大家挥手,但她的手只在空中停留片刻便放了下去,仿佛在说,真抱歉,我不是我的丈夫。

还在蓝星学院上学的时候,威利做过一些生动的白日梦。他幻想出一个男人,不知为何,是个意大利人,总会在危难时刻从天而降,成为他的中间人(5)。这个中间人,不知是个调停大师还是巫师,会将威利和外部世界隔开,为他逐一排忧解难。他引诱令人讨厌的男舍监,捉弄好欺负人的恶霸,用甜言蜜语骗威利的父亲从船上回来,当父亲的戏份太多时,再打发走,这一走就是四年零一天。然而,不知何时起,这个中间人消失了,一去不复返,留下威利独自在无垠的世界里漂泊。马背上的洛夫蒂没有注意到他在火车上,但就在那时,耳底开始传出嗡鸣,威利一直饱受这耳鸣的折磨,他自己也并不意外:这是旅途中常有的事。

“欢迎,欢迎各位的到来。”阿什顿说,“你们是我团队的一分子,我把诸位召集于此,以便你们互相认识。我们当中有几位技术测量员:绘图师蛮南蛮南和测量员普鲁山斯基。”两位“天使”点点头,转过头来朝威利微笑。

威利的手从腿上划过,挠了挠膝盖上的蚊子块。他同时想到的还有那个古怪的英国小女孩,她扎着辫子,面色惨白,看起来郁郁寡欢。埃莉诺拉和我提到过你……你就是那个捕鸟高手。这是埃莉诺拉小时候给他取的绰号,是他们之间的秘密游戏,可这个孩子的表情却像在挖苦他。

没想到,埃莉诺拉竟然出现在这里,在法斯特酒店,掌控全局,指挥他们拍照。她把长发剪短,显得干练,住在伦敦的大城市的姑娘也留这样的发型,虽然她很少给人这种印象。拍照时,他们要站在酒店中央楼梯底侧。威利站在阿什顿身后,另外两个男人像天使一样站在阿什顿肩膀两旁。

耶路撒冷。

他的母亲在信中写道:亲爱的威利,说实在的,这件事成不了,真的成不了,这么一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她母亲都快疯了。况且……不说了。她到底怎么了?你们一直那么亲密,宝贝,而且你就在她附近——不是吗?——开罗离耶路撒冷并不远。尽你所能把她劝回来吧。这项事业让他一连几周都热血沸腾,五脏六腑都像吸了鸦片。在开罗的最后几天,他情不自禁地想象埃莉诺拉被掩埋在巨大的具有宗教意味的圣石之下,被摄影器材给压垮,被深锁在圣城中心的一座老房子里。他模糊地想到四起的灰尘,一头驴,几只水罐,很难把耶路撒冷想象成别的样子。在他的想象中,她总是仰面朝天,把一条胳膊放在眼睛上。也会有些别的版本:她张着嘴,裙摆大张。无论如何,无论她落入多么危险的境地,威利都怀着将她解救出来的坚定信心。

他寄给阿什顿的申请信里描绘的新视角相当打动人心,从空中俯瞰大地,风景会迥然不同。他随身带着一张答应给阿什顿看的拼贴画片,上面是几张航拍照片:锡兹内罗斯城、尤比角、卡萨布兰卡和撒哈拉沙漠带。他坚信,他们在预言一种观察世界的新角度。它将改变我们看到的一切。地平线和街道将不再专横地统治人们的视线。消失点不复存在,透视规则将被打乱。不管怎么样,他得出的结论是,假如他久久凝视着这些航拍照片,有朝一日终将再度起飞。这封寄给阿什顿的申请信里遗漏了一个细节,那就是——他已有六个月没开过飞机了。他也没告诉阿什顿,如果他离一架飞机太近,会立马尿裤子。他只要一听到螺旋桨的飞转声,一道尿马上会顺着腿淌下来。有时候,甚至只需要一缕机油的气味。

“啊哈。”查尔斯·阿什顿来了,他戴圆顶帽,样子有点滑稽。“我现在有支精英中队了。”

威利将余下的威士忌一饮而尽,站在窗边,从这个角度,他不用穿衣服,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窗外的城市。天色已接近全黑。他看见无垠的夜幕在旧城降临,这片夜幕对于城市来说太宽广了。它无限向外延伸,欲将一切包纳其中。他头一次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能顺利完成任务。他到这儿来,是为了把埃莉诺拉接回家,可是,在密谋中,他从未想过她在耶路撒冷的石头阵里竟能生活得风生水起。在尘土飞扬的剥落的砖瓦石里,她仿佛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她好像全然没有离开的打算。而他自己才是这座城市的多余之人。

他往后退,手忙脚乱地点燃了香烟。他本来没打算站得这么近,这反而让他看不清她。她递给他一个讽刺的眼神,开始拨弄相机上的滑片。能看见她的脖子。他的脑中蹦出一个个单词:个人财产,有主之地。我有权拥有她。他看到这些词像图书管理员的日期记录般,蘸着红墨水盖在她薄薄的皮肤上。

他打了个喷嚏,哆嗦起来。他把手指关节含进口中,狠狠咬了一口。他将继续等待。

“威廉·哈林顿。”她站在机器后面,用熟悉的声音说道。他完全看不见她的表情。“准备好被拍了?”

他感觉自己的嘴唇上渗出汗滴。他们都被召集到一起,成为查尔斯·阿什顿照片中的一部分,这幅照片要留给后代的英国子民。它会纪录并保存负责耶路撒冷建筑规划及审美风格再设计者的团队形象。这张照片将会寄给《时代》杂志,届时,它会被阿什顿在伦敦创立的各种俱乐部,如旅行家俱乐部(2)、皇家地理协会等的每一位成员拜读。他摸着从胸口向上蔓延的伤疤,手指停留在脖颈间。埃莉诺拉背对他,蹲在自己的摄影设备前。她的裙上系了腰带,尽管年华流逝,她男孩子气的样子却一点没变。欲火流过他的身子,逼得他收紧舌头,擦了擦额头。那份感情还留于心间,热度未减。他一边走到她面前,一边点烟。

她现在已经改叫埃莉诺拉·拉苏尔太太了。他必须谨记这点。

威利(1)发现自己在一群穿便衣的人里显得格格不入。他穿老款西装,由于比以前瘦而肩膀部位松松垮垮地耷拉下来。他朝埃莉诺拉迈了一步,又赶紧停住,像是一个男人错进了别人的婚礼。

耶路撒冷,19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