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如今,他又怎么开得了口摆脱这个责任?
他欠温婉的,注定是一辈子的责任。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越发的明白,他的这一辈子,早已给不起温婉了。
温婉见他迟疑挣扎,垂眸清浅一笑,“公子若是开不了口,便不要勉强了。妾身已经知道公子想说的了。”
所以,三年前他才会提出娶她。因是他种下的,恶果该由他来尝。
序生微愣,定睛瞧了一眼温婉,只见她眼波流转,眼里透着明白和哀伤,他心头便是一愧:“温婉,我……对你不起。”三年前的事,原本就与她无关。他不仅累她被牵扯进来,还大意地让她冒险,受了这样的伤,所有的过错都在于他,但最后,都让温婉担了去……
行走江湖多年,见了太多因生不出孩子而被夫家休掉甚至被婆家或者小妾斗死的女人,他自然知道一个孩子,对女人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他着实欠她太多了。
因为大汉那脚,温婉这辈子都……生不出孩子了。
温婉努力地微笑:“公子又说这样的话了。妾身从前便说了,温婉一介风尘,子嗣本就是身外之物,公子无需挂怀。”
或者说……责任。
序生张口欲言,又被温婉打断:“公子可是想说,碧云天允妾身从良。可惜……想娶妾身之人再多,这一世,温婉也不会嫁人了。”唯一想嫁的,是眼前这个从不曾奢望之人,只愿他幸福。“既不嫁人,子嗣也就无妨了。”
序生解决了这个麻烦,抱起嘴角溢血的温婉一把脉,才知这辈子注定摊上另一个麻烦。
序生知道,温婉只不过是想让他释怀而已。
人的眼睛是最薄弱处之一,出于本能,大汉一把推开温婉,一脚踢在她肚子上将她踹到地上,刚收腿,序生几枚银针便刺进了他几处死穴,当场毙命。
“温婉,你可有什么心愿?”既不能负责她的终生,心愿却是可以替她完成的。
大汉一心注意他的话,并未留意他的动作,温婉却懂了。她趁着大汉手稍稍放松的那一刹那,拔出头上的珠钗就朝他眼睛扎去。
“妾身唯一的心愿,是想将公子画下来。”温婉笑盈盈垂眸,“可惜不擅丹青,怕描坏了公子损公子英明,一直不敢开口。”其实不是不擅长,只是一到画序生时,他的各种姿态神情便在脑子里纷乱,使她下不了笔。
于是序生盯着温婉,缓缓道:“温姑娘,在下何德何能……”说话间,手指挠了挠头,又用食指点了点眼睛。
序生咧嘴舒然一笑,“随你画吧,你画到满意为止。”说着走向书桌边坐下,往椅子上一靠,一派自然,偏又流溢着一股子风华。
但温婉的身体挡住了大汉周身几大要害,让他下不去手。
温婉赶紧铺好宣纸,研磨点毫,下笔如流水畅快,几笔便将序生神韵勾出。
“放开。”序生喝出两字,铿锵有力,手指在腰间一拂,四枚银针已夹于指缝间。
序生初时一直注视着她,眼波淡然,唇角挂笑,让温婉不敢多瞧他,生怕一眼过去就挪不开目光下不了手,白白错过了这次机会。
眼见序生抬手,真的要做出自断指骨的动作,温婉咬唇拼命摇头,“公子,妾身一介风尘,犯不着……”话未尽,便被掳她的大汉掐住脖子发不出声。
而手下的笔锋,也越勾越慢,一是为了细节,二来……她只盼能迟一些完成,多一刻他伴在她身侧静静看着她的时光。
序生那一双手就像他的容貌一样好看,骨节分明,白皙修长,操针时更是散发着迷人的神韵。
勾好已在心头刻上了千万道记忆的眉眼,她再朝序生望去,却见他头微微歪着,双眼闭着,浓密的睫毛在眼下留了一片阴影,薄唇轻启,呼吸均匀。
温婉就这么被仇家掳了去,被扣着咽喉当面要挟序生自断十指。
温婉心尖一颤,顿时觉得一室温馨流溢,只愿时光永远停留在此刻。
而与序生说了几句话便让序生露出温柔神情的温婉,在仇家眼里就像是序生心仪的女子,成了他们的棋子。
序生却在此时梦境般轻轻吐出了一个词,含含糊糊,听不清到底是什么。
小神医救人,有时也拒医。医活了一些人,无疑就得罪了这些人的仇家。其中一个仇家跟着他一路下了江南,无奈序生一路上都很谨慎,四处拜访曾救过的武林中人,仇家才一直找不到机会下手。
温婉赶紧放下笔,走到他跟前。
但,她不知的是,就这么短短一番对话,便落进了柳序生仇家的眼里。
“唔……”序生又呢喃了一次。温婉这次听清了后头一个字,依稀是个“婉”字,这让她心头一震,连忙凑了上去,双手抵在他肩两侧的椅背上,将耳朵贴在他唇旁倾听。
一时间,她很是羡慕这位“宛宛姑娘”。
这一次,她终于听清了——“宛宛……”
序生果然回头,又是温和一笑:“是啊,很……重要的人。”说起这句话时,眼角眉梢都是温柔。
宛宛,那个他三年前曾笑得眉眼尽是温柔时说的很重要的人。
“公子,”这次换她叫住他,“那位宛宛姑娘……是您重要之人么?”她不想知道答案,仅想用这句话留他止步,回头再看她一眼。
在这三年中,她渐渐从序生口中得知了这位“宛宛姑娘”的身份——姓柳,名宛宛,序生的妹子。
温婉一怔。初时她以为他叫住她问她是否叫“宛宛”仅是一个托辞,一个来这风月场子的男子们惯用的讨佳人注意的托辞,然而他之后不再纠缠头也不回地离去,显然证明了他不是她想的那样。
妹子在哥哥心中是很重要的人,原是合情合理,但为何会令他魂牵梦绕地吟出呢?
他笑了笑,便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
正疑惑,原本半阖着的门在此时“哐当”一声响,温婉连忙起身朝那头望去,只见十天前跟在序生身边的女子此时怒目圆瞪看着他们。
温婉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却愣了。面前的公子不笑时仅是风姿卓绝,这一笑温煦动人,让她一颗心仿佛醉在了和煦春风里。
温婉忆起方才她与序生的姿势,心头“咯噔”一沉,便知这姑娘是误会了。
他扬唇尴尬笑了笑,“打扰温姑娘了。”
正想解释,却见门口的姑娘紧握双拳,咬牙切齿道:“你们忙。”说完气冲冲便出去了。
温婉温婉,不仔细听,倒真有点像“宛宛”。
温婉往前刚迈出一步,便听耳侧序生长叹口气,别过头一看,不知何时苏醒的序生微睁着眼,歪着头垂眸看着与门相反的方向。
女子停步,笑着摇了摇头:“公子怕是听错了。奴家姓温,名婉。”
她一急,语气略略加重:“公子既然醒着,为何不追?”虽不确定那是不是“宛宛姑娘”,但从序生之前重视她的眼神来看,应当也是十分重要之人。
“你叫……宛宛?”女子与他擦肩而过时,他叫住她。
“追上了,不知该说什么。”序生淡淡解释。与宛宛的关系,到如今兄不兄妹不妹的,追上了……又该以怎样的立场做解释?
三年前,他下杭州路过“碧云天”,顺道去拜访风烟姑姑,走在廊间时,听迎面有人唤“宛宛”,他当时愣了,意识到来人唤的是他身后之人,连忙回头,便见一女子如出水芙蓉般恬静地朝他笑了笑,莲步朝迎面的人走去。
“那妾身便替公子去解释好了。”说着,温婉提了裙子,快步追了出去。
江湖皆传,柳小神医看似手无缚鸡之力,却能在三丈外将肩扛娇娘的采花贼弄死。但有几个人知道,这一切,是用一个女子的终生换来的。
不消几步,便追上了那位姑娘,想来她是刻意放慢了步子,等着序生来追,却只等来了她温婉,回头看她时便带了几分诧异。
对温婉,他始终有愧的。
“可是宛宛姑娘么?”温婉问道。
序生敛眸,正视着她,张了张口,复又紧阖,抿着唇看她。
女子点点头。
温婉玲珑剔透,看着略有难言之隐的他,心下便沉了几分,面上仍是淡淡一笑:“公子有话请说吧。”
温婉得了答案,若有所思地回头望了望自己听弦居的方向。
“顺道便来了。”序生闲适地坐下,望着窗外,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公子,我不懂你了。既然如此重要,如此魂牵梦绕,又怎能忍心放任她误会难过?
序生轻车熟路地找到了温婉所在的听弦居,门未关,温婉一袭白衣抱着琵琶坐在桌前调弦,抬头看见往里探头的序生,赶紧放下琵琶起身相迎,“公子来时,怎也不知会妾身一声?”
“柳姑娘,妾身方才其实……”温婉正想解释,却被宛宛抬手打断,只见她闪烁着一张灵动的眸子看了看温婉的头顶。
碧云天是典型的“日出而息,日落而作”,此时烈日当头,一楼的人都在歇息。序生敲了门,开门的丫头正想出声拒客,见是序生,连忙将他请进。
“温姑娘可是很会盘头发?”宛宛摸着下巴问道。
序生点点头:“我去一趟‘碧云天’。”温婉之事,他想在“妙手回春”大典前便做个了结。
“还好……时下的和几款经典的都会。”温婉愣愣地看着宛宛变幻莫测的神情,一时适应不过来。
陶止疑惑:“序生大哥你要出去么?”
“那温姑娘改日来帮我盘头发可好?”宛宛恬着脸拉扯着温婉的袖子,“我想要很漂亮很漂亮那种。”
“那她回来后你让她别出去了,我找她有事。”序生吩咐道。
“好……好。”温婉应下,目送宛宛蹦蹦跳跳若无其事走掉,越发地不能明白这对兄妹所想了。
一问,桃子少年支支吾吾说不知道,决口不提宛宛其实是去布庄取衣服了。
罢了,原也不是她能插手的事。
序生回到客栈,正是晌午时分,却不见宛宛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