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走”字未出，他注意到有路人甲偷偷摸摸经过，不时朝这边望过来，临时便改了词：“本少与你当初约定的‘两三个月’，如今才刚刚两个月出头而已。你便要走人了？”
夭夭耸肩，“那是两个月前，如今本姑娘待腻了，江湖何其广阔，正等着本姑娘去发现呢。”
“好，”夭夭甚是配合地点点头，“那我就多待一个月呗。”说完将休书往他身上一扔，竟是头也不回地离去。
“我记得你两个月前，很想永远留下来的。”
花寻欢拿起怀里字迹略显狂放的休书，正要撕毁，二长老鬼魅般地出现在他身后，“呵呵”一笑：“小力要休妻？”
夭夭白了他一眼：“很明显是呢。”
花寻欢吓得手一抖，慌乱将休书往怀里一揣，装作无事地回头笑笑：“怎会呢？”
花寻欢瞪着那封模仿他的语气写下的休书，足足愣了一会儿，才闭上眼不去看夭夭：“你要离开我了是吗？”
“老朽也以为定是看花了，”二长老双目明朗透彻，“毕竟夭夭那丫头恁地率直可爱，如此讨人喜欢，小力又怎会休掉她？”
醒来后，头仍旧有些发晕，她却想也未想找到了花寻欢，递上休书一封，“你我约定之期将至，该你履行诺言的时候了。”
“嗯嗯……”花寻欢一律乖巧点头，大权未到手前，“休妻”这等事绝对不能走漏了风声，方才那路人甲必定是通风报信去了，否则二老头不会来得如此迅速。
在昏过去的前一刻，夭夭无不庆幸，自己流下的是鼻血，而不是眼泪。
“小力还真是爱妻如命啊……”二长老一如既往端着笑容，甚是和蔼地说出了一个与这两个月表现出来的不符的事实。
酸意从心头冒上，直窜鼻子，然后顺着两管腥腥的热流淌了出来。紧接着，眼前一片昏黑。
花寻欢笑容微僵，复又拆开折扇摇了摇，“对了，本少再过些时日要纳妾，届时还请三位长老镇场子。”语罢逃命一样快步离去。
花夫人这个头衔，能带给她什么呢？
他当真是禁不起他们任何询问了。
哦对了，她的确是呢……
自从两个月前他不经意暴露了自己的情绪，被三个老头子抓住了把柄后，他一直担心夭夭哪一天又会被拉去灌些奇奇怪怪的药，然后永永远远被人掌控。于是这两个月他一直避着她，不与她接触，给人一种新夫人只是个摆设的感觉，甚至从青楼拉了三名红倌来分散三个老头子的注意力。
姑娘？
他一如从前，一直在忍，在等，等待大权到手。然而，他从前一心只想随便娶个女子，骗了大权便放对方离去，而如今……他却不想放人了。
花寻欢愣了一下，倒是他身边的女子开口惊诧道：“这位姑娘是怎么了？赶紧找个大夫瞧瞧吧？”
一边要让她扎扎实实地留在这里，让他有着“娶过妻子”的名义；一边要做出对她不在意，迷惑众人视线；而同时，又要想方设法留住她的人，留住她的心。
她真的想逃离这里，一走了之。
三边要同时做到，花少爷纠结了。
逃……
他刚刚逃开，三长老便钻了出来，一针见血道：“心虚了。”
而当她捂着额头一脸血，撞见了自家“夫君”搂着如花似玉的女子迎面走来，自己却无处可躲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是何其地难堪，何其地不想见到他，何其地……想离开他。
大长老悠悠走出来，“小力想要保护那丫头，却用了最笨拙的法子，到底伤了丫头的心。这人……他多半是留不住了。”
这两件事，前者使她找不到在风信楼待下去的理由，后者令她迷失了留在花寻欢身边的决心。
二长老笑眯眯：“小力到底是嫩了些。吾等又没催他传宗接代，他急着纳妾到底是欲盖弥彰了。”
第二，花寻欢本性难移，不是她微薄之力可以改变的。
大长老意味深长一笑：“小力成天嚷嚷要纳妾，不就是给我们几个老头子听的。老夫甚是期待，他要用些什么法子来拖延纳妾的时间，最后将其赖掉。”
其一，风信楼所有房屋的房梁都很坚固，不是她一人之力可以荡垮的。
果不其然，之后的十天，花少爷请出了黄历，谓之不可办喜事；再然后的十天，花少爷夜观星象，谓之煞星飞过；这一个月的最后十天，花少爷干脆躺床上称病，不见人。
然而这一摔，却将一切摔透彻了。被爱情迷昏了头两个月的花夫人在这一刻被摔死了，从前敢作敢当的单夭夭醒过来了。她忽的明白了两件事——
但这一个月，他没少询问机密权之事，长老们一致的回复：快了。
两个月后，花寻欢带回了三名如花美眷，扬言要纳妾；花夫人在秋千上边荡边出神，一个疏忽便从秋千上摔了下来，头破血流，无人问津。
一个月过去，花少爷将纳妾的时日磨到了极致，到底是磨过了这个月，却忘了，三个月之期已到。
一个月后，花寻欢开始夜不归宿，楼众无不对花夫人夫人投以同情的眼神；花夫人则一天一天地望房梁，研究起怎样借助房梁和鞭子做个秋千荡垮风信楼所有屋宇。
夭夭不知在什么地方蹲了一个月，忽然冒了出来。这次她直接找上了三位长老，要求主持和离。
十天之后，花寻欢开始花天酒地，可谓本性难移；花夫人在院子里舞起了鞭子，初显其江湖儿女的风范。
花寻欢从前的一句气话提醒了她，这风信楼看来还是这三个老头子在做主。
大长老但笑不语。
等花寻欢赶到时，夭夭正坐在树上摇晃着腿。她已恢复了当初的小辫蓝衣，鞭子捆在腰间，银铃随着她的摇晃作响，一声一声扣在他的心上。
二长老：“老朽甚是期待，到底是小姑娘更泼辣，还是小力气焰更高。”
花寻欢见她晃得欢快，屁股下的树枝比她手臂还细，心头一紧，“你爬那么高做什么？”
三长老：“小姑娘缓过神来就该发气了，到时候有的是小力的苦头吃。”
夭夭作势抬起手做眺望状：“坐得高看得远，好让我看清回家的路啊。”
大长老闭目养神：“不如说小力在吃不存在的人的醋，他当真以为小姑娘会随便嫁给不认识的人？”
“你当真如此迫不及待想走？”花寻欢急问。
二长老笑面虎道：“小力这是在对自己撒气，不能护她周全，却把重话抛向她，故意做给我们看。”
夭夭爽快点头：“今天恰好三个月整，约定时限已到，我找不到留下的理由了。”
望着小丫头委屈而去的背影，三长老肃着脸叹气：“小力还是这般犀利不留情面。”
“如果我……”——想你留下来呢？话未尽，二长老又一次笑眯眯出现在视线里，迫得花少爷将那关键的后半句话吞了进去。
她呆愣地站了会儿，才想起朝三位长老礼了礼，匆匆离去。
“小力要休妻？”二长老仍旧是这句问话。
夭夭眨巴眨巴眼睛，泪水在眼眶里转了又转，硬是忍住没流出来。长这么大，就算是兄长，也没有这般将她吼得毫无还嘴的余地，偏偏对方句句都是事实，每个词仿佛都可以戳她的痛处。
花寻欢这次没有答，只是抬头望着树上的夭夭，等她自己回答，毕竟和离一事由她发起。休书纸如今还好好压在他那里，没来得及被撕去。
“别人拉你去成亲你就眼巴巴跟着去吗？别人稍微对你好点你就昏了头扎进去吗？”花寻欢仿佛气不打一处来，拂袖转身而去，“我懒得管你。”
夭夭望天。
“我……”她并没有真的要吃啊……
二长老见势，没有再问什么，慢悠悠摸出一枚药丸，对夭夭道：“小丫头，老朽先提个醒，风信楼的人若想脱离关系，必须服下此药。这是规矩。”
花寻欢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关心则乱，似乎暴露了真实情绪，不由得松开抓着夭夭的手，脸一肃朝她吼去：“你这十四年脑子长哪里去了？别人给药你就吃吗？”
不等夭夭反应，花寻欢便上前一步抢先反驳：“不可！”
严肃长老板着脸道：“小力，你这是要为了她，破坏规矩？”
“这是什么？”见花寻欢反应如此之大，夭夭跳下树，捏起那枚药丸好奇道。
“到底是因为怕她知道太多乱说还是因为……她是我的妻子？”花寻欢愠怒吼道：“风信楼到底是谁做主？你们还是我？！”
二长老望向花寻欢，让他这个楼主自己解释。花寻欢别过头，闷闷道：“风信楼秘密众多，想要出去除非……”
眯眼长老捋了捋胡须，“小力，风信楼的规矩，你不会不知道。楼里的机密太多，她毕竟是个外来之人。”
“死？”夭夭顺下接口道。这药丸难道是毒药？
她诧异地回头，见花寻欢气喘吁吁抓着她的手，另一只手抓着药丸怒气冲冲看着三位长老：“我才成亲几天，你们就迫不及待给药了？”
“小丫头你把风信楼想得太险恶咯，”二长老笑笑，“只是一枚让你忘记这一切的药而已。风信楼内部之事，不容一个外人知道。”
夭夭迟疑地看着掌心的药丸，正犹豫着要不要服下这来路不明的药丸，身后忽然一热，紧接着右手腕被握住，药丸不翼而飞。
“只是这一切吗？那么这之前的事呢？”夭夭反问。
也就是说，两三个月后，即使他休了她，她也能一直留在他身边……
“不会忘的，只是忘记来风信楼之后的事而已……这药配合风信楼中的一种特殊植物配的，你到了这里之后才与那种植物接触，所以被消除的只有这一段而已……”花寻欢声音越发的小。
眯眼长老笑纹厚重地点点头，“服下此药，即使小力不要你了，你也能一直留在风信楼。”
“很好。”夭夭只说了这两个字，作势便要吃下。
“一直……留下？”夭夭紧紧握着药丸，不确定问道，“即便他不要我了？”
花寻欢连忙抓住她的手，“别吃，别……走。”就算二长老在场，他也顾不得其他了。
眯眼长老没有睁开眼睛，嘴却道：“此药能让你一直留在风信楼。”
“为什么？”夭夭抬起头看着他，“三个月已经到了，你忘了？还是说，你需要一个正妻主持你的纳妾大典？”
夭夭一头雾水看着掌心的药丸，茫然地抬头望了望三位长老。
花寻欢沉默，踌躇着要不要告诉她真相，便见大长老缓缓走来，“小力，关于机密权之事，吾等方才已经决定了。”
严肃的长老声音僵直不容人反抗：“吃了它。”
花寻欢神情一紧，全神贯注倾听。
慈眉善目的长老和蔼地将一枚药丸交到她手里，“收着，见面礼。”
“当日吾等让你娶妻，的确是有考虑的。事已至此，若你肯放小丫头出去，吾等便将机密权全权交付予你。”而放夭夭出去的代价是，让她忘记这一切。
三位长老一位严肃，一位慈眉善目，一位闭着眼像是睡着了。
此前发生的种种，痛苦也好，甜蜜也罢，都将与日后的她再无关系。
直到她被带到了三位最高执行长老面前。
花寻欢一怔，随即怒道：“这之间有任何的因果关系？”夭夭的存在不会妨碍他任何，为何一定要让她离开？
情窦初开的少女，太容易一脚踏进春心萌动的漩涡，一心一意扎进蒙蔽双眼的表象中无法自拔。
“吾等的考虑你日后会明白的。”三长老出现，硬声道。
也忘不了，新婚清晨醒来时，他睡得像个孩子一样，紧紧握着她的手，就好像这辈子都离不开她。
二长老笑眯眯：“小力，机密权不是那么容易拿的。任何一位风信楼的楼主在掌握大权时，都付出了代价。”
然而楼众却一口一口“夫人”叫得勤快，令她一次一次误以为她真的是他的妻子，然后回忆起，她出嫁前，他曾执起她的手，握紧掌心，那双桃花眼温情到了极致，对她说：“夭夭，我们进去吧。”
而花寻欢的代价将是，成为夭夭生命中的不留一丝痕迹的陌生人。
不过，他再了不得到底跟她无关，她很有自知之明地挂个名，不去干预他的言行，不去打听他的动向，不以楼主夫人自称。
大长老一直眯着的眼睛睁开一丝缝，露出犀利的光芒，“你自己选择吧。”
怪不得他能将她的身家背景摸得如此的透彻，敢情手里握着这么大一个情报组织。
是选择手握一直奋斗的权力，还是……夭夭？
单夭夭这才了解到，自己“嫁”的人，在武林中有着怎样了不得的地位。
二者只能得一。
大婚次日一大早，花寻欢便出门了，临走前吩咐了属下领新夫人逛一逛风信楼。
花少爷犹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