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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星河

余归晚微微一愣,旋即从外套口袋拿出一包梅子。

余归晚斜倚船舷,将新酿的桂花酒递给她。袁熙却摇了摇头:“我不会喝酒。”

袁熙接时一笑,尝了一颗发现甜津津的,和之前那包梅子完全不同。

两岸青山相对,河水又静又深,船头一盏晕黄色灯光与四周萤火交相辉映。袁熙吸着微凉的夜风抬头看漫天遍野的星子,看它们在深蓝的幕布中闪闪发光。深沉的夜衬托着明亮的星辰璀璨生辉,举目千里一望无际,遮盖住山峦与树木,城市与田野,拥有动人心魄的波澜壮阔。

她浸在甜味里缓缓道:“和母亲在一起的最后两年我们住在郊区,那时候我常常在院子里读书。风吹过无花果的枝丫落在身上一层薄薄的疏影,日光很慢很静。那会儿我上学起得早,天只有鱼肚白似的微亮,我就在水井边刷牙洗漱,然后背起书包开门上学。”

他们当晚找了一只小船,在月夜中游到湖心。余归晚抱了几瓶桂花酒和二三两桂花糕点心,信手丢进船中央。两人面对面坐着,万丈星野都在头顶。

“起得更早时天还都是黑的,却能看到启明星。我自己沿着那条去学校的路七拐八转,空气净澈得让人清醒。”

许久许久之后袁熙回忆起这天时都在想,这真是她人生这么多年以来最轻松的一天。

余归晚仰头喝了口酒,安静地听她一字一字回忆着。好似彼时连风都是温柔的,太阳很慵懒,日子在她母亲的陪伴下过得也慢。

四周山岚盛景,各种果子如珠玉一般挂在枝头。秋风起时山中树叶发出悠鸣的回响,泥土的气息在漫野之中漂浮,而那些在扑簌簌的风中摇曳的果子给予了这片土地上的人最丰厚的回报。

“放学后同伴会在操场上教我学骑自行车,由她扶着我慢慢向前。等到暮色四合被妈妈喊回家,又是一路亮堂的灯火。”袁熙吸了口气,抬头去看星光,“那两年给我的印象几乎都是扶疏婆娑的树影,嫩绿的柳叶,杨树上青灰色的毛毛虫,还有大把大把的桑葚。傍晚妈妈做好饭,就站在屋角一直等我回家。”

脱离了钢筋丛林的城市,难得如此散淡。袁熙挺身吸了口气,看着暮色中整片土地悠悠说道:“只有土地不会辜负人。你种下去什么,就会收获什么。”

余归晚与她一同望天,酒香与果香丝丝扑鼻,船在湖中随波飘荡。

“比起上班可轻松多了。”

都是很小的小事,却一字不漏地落在余归晚心尖。

余归晚见她两只手全是泥,皱眉问:“不累吗?”

他想起自己的父母在他八岁时去世,也没有什么温暖的回忆,好像彼此都很忙。他忙着在房间里练琴、写字、看书,而他父母则忙着人情与生意。

袁熙比他料想得更加高兴:“看来晚上有去处了。”

然而八岁却给他留下了分明的记忆,成为他人生的分水岭。也想起在同样八岁的年纪,袁熙失去了她的父亲。

余归晚倒想让她更快乐一些:“我刚刚看见山下有湖,湖中有几只船。”

袁熙见他神色清寂,双手握紧梅子干,慢慢道:“我不常发烧,这次给你添麻烦了。”

袁熙隔着满是蜻蜓在飞的田野望向余归晚,见他一步步向自己走来,笑得像个小孩子。

余归晚单手扬起桂花酒,咕咚一口入喉,浅淡出声:“小事。”

整片梯田已经种满了种子,只等它积蓄力量发芽生长。

袁熙原本想和他说自己小时候惊厥抽搐的事,没想到他竟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顿了顿,最终也没有说出口。

此时的袁熙正蹲在田陌之间栽种作物,将油菜籽撒成竖直的一排排,再用草木灰覆盖。郑医生负责浇水,一个动作落下去,起手一个动作接着上来。微风吹来,田野一片宁静,袁熙心无旁骛地种了一行又一行油菜籽,直到夜幕降临。

星辰闪烁,湖间蛙鸣渐起。余归晚看向她:“你去淮城做什么?”

余归晚独自站在田陌尽头,趁秋风正劲吸了支烟。右手隐隐作痛,这几日痛到要不停踱步或久站才消停。如今他站在半山腰,遥望巍峨的群山与辽阔的长空,想起离这儿千里之遥的汉州。都市繁华荡然无存,每日要谈的合作、合同、融资、财务等等也都戛然消失,伫立在这反而生起一些悠闲的心思。阳光下人和草木待在一起,没了戾气和急躁,在风、鸟和鸣虫之间多了几分平和与淡然。

袁熙诚实答:“一个刚刚有了名气的作者,想签他第一本书。”

郑医生一家六口将余归晚与袁熙引到田陌之间,教给两人如何平整土地,如何和泥打梗,如何分配种子,说笑声在秋空之下疏朗惬意。

他看她:“你有把握?”

蜿蜒山路被急雨打落的桂树叶遮盖,小径两旁出现各种淡紫、纯白、鹅黄、嫩粉各种颜色的花瓣,蜂鸟围着一行人不停地扇动翅膀,一直跟到梯田才停住脚。梯田两侧成片绿意,秋蝴蝶叮着田埂上几簇玉簪,在爽籁清风中久久不动。

袁熙摇头,她也正在为这件事发愁。粉丝百万量级,多家出版公司都在高价抢他,她能胜出的概率小之又小。

直到袁熙折身扯住他的胳膊,一步步将他带上山。

余归晚笑了笑。

郑医生一家正准备出门,随身带了莴苣、油菜、萝卜和一些中草药的种子。听见袁熙的话笑得灿烂无比,连声夸赞小姑娘懂事。唯有余归晚在听到“种菜”时面容紧紧皱在一起,停在原地半晌未动。

湖水荡起层层涟漪,萤火在侧,他将目光投在远处的山谷中:“不卑不亢,宁折不弯最是文人风骨。在这个金钱为上的世界里,有些人在陋室也能高兴。”

袁熙自上班以来从未这样开心过,站在阳光洒满的房门口笑:“上山,可以帮他们种菜。”

袁熙定定地看着他。

余归晚随着她的手指将目光散到远处,这才察觉天气已经大好。长空万里,山坡一面青翠一面金黄,叶子在风中起伏,草坪上木槿花与雏菊开得正好。

余归晚接着道:“我刚做教育产品时就和文倚墨教授打过交道,那时他还在师范大学任职。都说学高为师身正为范,他却因不参与蝇营狗苟的事而得罪了领导被各种打击。文教授愤而离职,有很长时间赋闲在家,即便如此他也要拿出很多钱筹建小学,免费教授留守儿童知识,穿着布鞋一步步丈量乡村,立誓要用教育改变孩子们的命运。时人都说他怪,大抵怪在他什么都不喜欢,只喜欢做教育,喜欢不矜不伐做人。”

袁熙指着窗外一脉晴空山色:“金风催蕊,万山红遍,有秋声呀。”

夜色中余归晚一身白衬衫,竟让袁熙有些看痴,忽然明白文倚墨怎会如此喜欢他。明明知道他在和自己说关于签约作者的事情,却用另外一件事给予她重新思考的角度。诸如文倚墨这样的人,才恰恰有先生的风骨。

余归晚以为自己听错了。

余归晚回望袁熙,目光深邃沉静:“文人有节,钱财不见得能打动他。”

翌日云销雨霁,淡薄高远的秋空流云四散,如丝如缕。房前遍植桂树,此时桂香扑鼻,弱蝉在耳,山染修眉新绿,令人神清气爽。袁熙已经可以下床,高兴地走出诊室,回头对余归晚笑道:“我们和郑医生一起上山吧?”

袁熙心口有一瞬停跳。

有一种清秀白皙的美,又有一种自内而外旁人轻易察觉不到的坚韧。他安静地想,是过往十几年的岁月重塑了她。

她想了想:“如果还有这样的作者,我反而敬佩到不敢与他谈条件。”

下午时分郑医生家里倾巢而出,只留余归晚和袁熙在诊所休息。秋收之后便是秋种,恰逢小镇最忙的时候,郑医生已经无暇照管他们二人。袁熙已经退烧,只是身体虚弱,下午和晚上都在昏睡,余归晚静默地守在床前,盯着她的眉眼看了又看,思索一个十岁的小姑娘怎么就长成了现在的模样。

余归晚沉吟片刻,忽对着一侧青山说道:“刚刚有一只鸟飞过去,羽毛特别漂亮。”

因为这场大雨两人脱离都市被困山中。无所事事的时候余归晚倒想起自己十几岁时在加州读书的时光,在灿烂阳光和清冷露水中度日,浮名浮利都归去,对溪云作个闲人。

袁熙顺着他的眸光转头,眉心紧皱。月亮被云遮住一块,背面的山峦一片静寂昏暗,此时怎么会看到鸟儿呢。

小镇四面环山,远离城市,交通并不发达。余归晚趁势观察了一下周边情况,发现大多数人正忙着耕作,频繁穿梭于山上山下,来往皆带着工具。有人捧着一兜白梨和几袋栗子进来,当头先分给余归晚和袁熙,这才将剩下的交给郑医生,言声之间都是“时令”“尝尝鲜”之类的话,让余归晚和袁熙连拒绝的动作都做不出。

只是她还没出声,另外一边有船家捕鱼归来,与他们刚好碰头。船夫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昨天还在诊室见过,现在只离他们几米远,隔湖喊:“丫头,船上有晒好的银鱼干,我扔过去你接得住接不住?”

余归晚见她无恙才堪堪回神,忙了整夜,他还未出过房门。

声音亲切热情,袁熙连忙起身,照面与他笑道:“接得住。一定可以!”

两人简单用了早饭,袁熙问他现在在哪。

船夫老头哈哈大笑,从船头掂出一袋塑料包装的小鱼干,趁着蜜色月光打趣:“那你可站好了。”

很简单的白粥和小菜,是余归晚晨曦时特意嘱咐医生做的。诊室很小,医生和家人的住处就在诊室旁边,昨晚抱着袁熙赶来时就是这位郑医生开的门。四十多岁的她与丈夫一同行医,是这小镇上唯一一对夫妻医生,淳朴爽朗待人热情。

话音未歇,一包鱼干随即划过半空冲她而来。袁熙站起时船身已有摇晃,余归晚担心她危险,目光半刻不离她。直到她伸手去接鱼干,未料船头猛地打转,让她一个趔趄。

她灵巧的鼻子已经闻到了饭菜的香味。话音未落便见医生端着早餐盘走进来,笑着看向两个人:“地方小,你们凑合吃。”

余归晚脑海霎时出现动物园丢蛋糕的一幕,心一时揪紧:“袁熙啊……”

袁熙扑闪着长睫懵了一会儿,即刻点点头:“饿了,想吃粥。”

担心她平衡感太差,余归晚握着桂花酒想唤她稳住身子,然而声音竟先让她一抖,伸出去的胳膊摇晃须臾,旋即带着她整个人向水里栽。

余归晚倒浅笑起来:“前面塌方,我们需要在这里待两天。”

余归晚大惊,长腿一跃登时搂住她的腰身。重心全部压在一侧船舷之上,桂花点心纷纷滑落。就在他紧紧握住她的同时,船舷陡地翻起,两人身体急速倾斜。风声过耳,四目相对,袁熙紧紧贴着他的前胸,呼吸滚烫交缠。余归晚喉头微动,衬衫一角被风撩起时,他抱着袁熙滑过船舷直坠湖中。

“我已经恢复了,现在就可以走。”

扑通一声,惊起飞鸟一片。

袁熙已清醒大半,盯着他半湿的衣衫和一脸疲倦的表情,心知自己给他添了多大的麻烦。

船夫“啊哟”一声暗道不好,连忙一个猛子扎进水里,疾速游向两人。

余归晚探身问:“想不想吃些东西?”

天上星河连成一片,与湖中星子交映成辉,已经分不清星辰到底在天上还是水中。流水潺潺,阵阵涟漪,船身压着星河摇荡而去,只余湖中几人扑腾热闹。

袁熙转头看窗外的天色。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天边云雾霭霭,水汽凝结,层云低垂,落露为霜,视野尽处天地皆是一片灰蒙。她呼了口气,被一丝暖暖的热流包裹住,夏日终于在这样的冷清飘零中消耗殆尽了。

月亮从云层中踱出,如薄纱一般覆盖着山峰、屋顶与清湖。

余归晚怕吵醒袁熙连忙挂掉。再抬头时发现她已经醒了,正慢慢坐起来。他将蒲团垫在她身后,让她半卧在床前。

“袁熙你……”

早上八点钟雨势减弱,走廊电视传出最新新闻。台风提前登陆,高达八百多列车次取消,前往上海、杭州、淮城的火车临时停运,大量旅客滞留……正听着,云白的电话急促促地打过来。

静夜里呛水声、呼叫声不绝于耳。

黎明时分袁熙终于退烧,脸颊透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红。

远处船身恢复平稳,一包银鱼干安静地躺在船头。

一夜风雨,余归晚整夜都在病床前守着,手机里不停传来邮件提醒。每次见袁熙时他都格外留意将手机静音,只有在她昏睡时才重新投入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