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间之大，上下一气，如进玉宇琼楼。桌椅设在亭中，桌上放着金鹤、明灯、笺纸、梅瓶，若不是余归晚留在了包间外，袁熙真想让他看看这里的摆设，竟是这般精致繁华。
与作者约在江南饭庄一处名为“一期一会”的包间中，雕梁之后设月拱门，穿过月拱门则看见一片山石圈绕的池塘。池塘内锦鲤成群，莲花竞相盛开，颇有雅趣。一道屏风隔开池塘与桌椅，袁熙见屏风做工精致，走近细看了看，原来上面用缂丝绣了一套《百子图》。
然而此时，有个人刚刚和余归晚擦肩而过。一身汗味，头发打卷，似乎连衣服都穿了多天，完全不像要与人会面的样子。
办事处的人顺利接到余归晚和袁熙。余归晚拿到车钥匙直接将办事处的人遣走，亲自将袁熙送到江南饭庄。
如果没猜错，这个人就是要和袁熙见面的作者。余归晚微微眯眸，暗想袁熙有些麻烦，看来这个作者应该要签约别家了，现在只是前来应付。
飞机滑行到终点，众人纷纷站起。余归晚将她身上的小毯子拿下来，起身时回应道：“你不能再高热惊厥了。”
片刻后，袁熙看到了作者的样子，与网络照片丝毫不同，带着几分邋遢和随性。她上前和他打招呼，两人一同落座，桌上已有一壶刚刚沏好的雨前龙井。
她顿了顿，有些愧疚：“千万千万……不要再伤害你自己。”
她唤他的笔名：“麦先生，我是众瑞出版部编辑袁熙，之前与您联系过。”
广播提醒乘客已到达目的地，袁熙盯着他一双极黒极亮的眼眸，慢慢道：“下次如果我高热惊厥，拿热毛巾卷成卷儿塞我嘴里就可以。”
名为“麦先生”的作者很年轻，皮肤黝黑，透着健康的阳光。他咧嘴一笑，直入正题：“其实很感谢你能来，这两天淮城台风，很多联系过我的人都因为天气而退缩了。不过即使这样，我还是想和您说，我打算签给另外一家出版公司了。”
余归晚微愣，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袁熙惊愕，没想到他开口就将自己的路堵死。
袁熙噗嗤一笑，指着窗外道：“我刚刚看见一只鸟，羽毛很漂亮。”
麦先生见她愣在原地，打算起身离开，忽然听见她再度开口。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脏东西？”
“请问您要签约励志题材还是？”
飞机落地时余归晚被机轮的震动唤醒，下意识先看袁熙，发现她正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
麦先生挑眉，重新坐好：“自然是成功励志方向，网络上几篇文章转发量都很大，已被证明可行。”
她淡了呼吸，紧紧攥着指尖。
袁熙暗暗舒了口气：“我发现您的长篇更好。”
一道齿印清晰地留在那，周边散落着斑斑血点。
麦先生有些不相信：“我就写了两三万字，后面一个字都没发，你就觉得更好？”
她看了一眼身旁的余归晚，这几天照顾她太过疲惫，现在正在浅眠。离得近了能看清他萧疏出尘的面容，清晰的下颌线与浓郁的长睫，袁熙心尖微恸，连忙偏移视线，却意外发现他左手食指处的咬痕。
袁熙很诚恳地点头：“请您将长篇签给我吧。您的故事架构和叙事节奏都很好，而且我想将您打造成拥有个人风格的作者，而不是凭借讲几个名人鸡汤小故事和所谓的励志文章来积聚人气的作者。”
大片云在空中漂浮，在她眉眼之下变成一块块稀薄的雾，犹如丝丝缕缕的经线织就，横亘在飞机掠过的半空中。阳光不费吹灰之力穿过轻云，射进舷窗，金灿灿地打在她的头发与手臂上。
她指的自然是他一直以来擅长并且骄傲的短篇，如今点破他的软肋，倒让他颇感兴趣。
头等舱内的袁熙身上披着小毯子，正看着舷窗外的云朵发呆。
“继续说。”
云白眉心猛地一跳，一时觉得极其头疼……
“用网络上现有的文章做成图书，您的固有读者自然会买账，但是此举无疑是出版公司在消耗您的粉丝，也是在消耗读者对您的信任。您可以出一本这种短篇，也可以出两本，但是如果您出到第三本，第四本甚至后面很多本的时候，读者就会厌倦甚至公然叫嚣您在圈钱。您将自己的路越走越窄，耗光读者的信任和热情之后，您也会一无所有。”
私人医生惊慌地问：“他右手怎么样了？”
她看见麦先生的眼睛里闪着微光。
“留出时间，等归晚回来再为他做次手术。”
她为他续上新茶，慢慢道：“您有能力写长篇，刚开始或许有些难，但是它会拓宽您的写作类型。您的文字有灵性，不应该用当下的利益和暂时的稿费去衡量。”
余归晚直接把电话挂断。办公室里的云白愣了一会儿，冷呵两声，立刻打给余归晚的私人医生。
麦先生喝了口茶，香味在舌尖滚过：“虽然是暂时的利益，可也是一大笔钱呢。”
云白一脸黑线：“你实话告诉我，右手是不是废了？”
袁熙忽地笑起来，她听出他在和自己开玩笑。
余归晚：“公司的事情你处理即可，只要不出现重大事故不要找我。”
“很多作者刚开始都有些才华，才华消耗光了就开始立人设，人设崩了就谈情怀，谈不下去再卖惨，总之用各种方法从读者口袋里掏钱。但是他们忘了，当他们停滞不前时，读者却在成长。”
又问：“你右手没事吧？怎么样了？”
麦先生颇有深意地点点头。
云白也在担心这个问题，立刻道：“好，我马上预约他的时间。”
袁熙趁机从包里拿出一份详细的策划案交给他：“我同您有一样的坚定立场，不想辜负读者对您的期待。”
余归晚想了想，道：“袁熙的病迟迟不好，你在京大医院预约一下李医生，我想让他看看。”
麦先生毫不迟疑地接过资料，读过一页便抬起头：“只有你和我聊这件事。”他顿了顿，接着说，“他们总说我有那么多粉丝，好好包装一下鸡汤，取个温暖人心的书名，完全可以大卖。还说要用粉丝冲榜单，写什么不重要，只要我签约，他们会利用我现有的名气，去吸引更多读者买出版社的书。”
云白只能软声答应，又问：“你右手怎么样了？”
袁熙自然听得明白。当你盛名时，总会有四面八方的人涌来想趁机和你一起发财。倘若盛名不再，这些人很快就会作鸟兽散，没有人真正在乎你的结局。
余归晚左手插兜，嗓子喑哑：“你让淮城办事处的人到机场接一下我和袁熙。”
“我希望每一个有才华的作者都可以在写作这条路上走得更远。”
云白第一句就关切道：“你右手怎么样？”
袁熙直直盯着麦先生，语速平缓，眸光清澈。
余归晚登机之前再次接到云白电话，刻意避开袁熙，转身到角落按了接听。
她将最后一句留给他审视与揣摩。
第二天一早，余归晚带着袁熙赶往机场。到达机场大厅时一切都已恢复秩序，来往穿梭的行人各个衣着光鲜行色匆匆，耳边充斥着“航班”“登机牌”“办理乘机手续”以及旁人打电话时口中发出的“期货”“股市”“证券”等词语，倒像两人刚刚经历了一场梦。
“不要为了一时的利益就弃最拥护你的粉丝于不顾。要爱惜自己的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