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熙看见碗里炖了冰糖,莲子,甜梨,银耳和枸杞,抬了抬头。她尽力想发出声音,但是余归晚先她一步回答道:“我让云白送来了一些炖汤用的食材。解腻。”
余归晚轻轻将她放下,疾步出了卧室,一分钟后捧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雪梨银耳羹走进来,半倚在床前。
袁熙想笑一笑,只是连扯笑的力气也没有。他往她嘴里送了一勺汤,结果半数又都顺着她的嘴角流出来。
嗓音仍旧粗粝不堪,像爆炸后的废墟地面,坑坑洼洼般荒凉。
袁熙没力气了。她的身体滚烫,即便敷了退烧贴仍旧无济于事。余归晚静静地看着她,清澈的眉眼中皱起一丝波澜。他想了想,仰头喝了一口甜汤,一边鼓起两颊一边笨拙地对上她的嘴唇,在她贝齿启开的一刹那将汤汁喂了进去。
袁熙适应了一会儿,眼睛盯着天花板,又缓缓转到他身上:“我饿了。”
鲜美的汤汁顺着舌尖一点点滑进喉咙,软糯的莲子,银耳的清香和雪梨的甜味如春山新柳滋润心田,涤荡走所有痛苦的情绪。热汤温暖了她,她抬起下巴,唇瓣贴住他的薄唇,反复摩挲试探着,直到将他口中的最后一点汤汁全部索取干净。
余归晚见她醒了,将湿毛巾抽出:“好些了吗?”
他的唇离开时,袁熙大呼了口气。
不敢太用力,过了这么久才擦完最后一捋探进脖子里的头发。
她再一次想起傍晚韩望的车,在引起痉挛之前握住了余归晚的手。
是他的上衣。棉质,有妥帖舒服的触感。她的头发窝在他的衣袖边,底下垫着白毛巾,他修长的手指正一点一点擦着她的头发。贴得近了,还能感受到他关节的弧度和指头的清凉。
余归晚探身,清冷的面容不复从前,带着担忧和关切:“还想喝一点吗?”
清爽干净的味道让袁熙缓缓睁开了眼睛。
袁熙点点头。
墙壁的时钟在暗夜里发出嘀嗒的声响,轻微得如同流水滴进岩缝。
余归晚又喝了一口汤,仍旧用刚才的动作,不携带任何杂念、急迫,只是轻柔地、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喂给她。
窗帘被拉紧,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卧室里只有一张床和一方书桌,床头开了小灯,环境晦暗,仅有的一点灯光将袁熙的脸颊映得发白。高热不退,甚至又出现牙齿打颤的情况,余归晚只能半倚在床边,将她的头搁在自己的腿上。在她呓语时,轻轻抚上她紧皱的眉心,期冀将袭遍她身体的高热一并抚平。
时钟指向凌晨四点,万籁寂静,碗底丝毫未剩。
在她倒地的前一秒,一把将她捞进怀里。
余归晚用清凉的食指刮了刮她的鼻尖,极轻,像是奖赏她好好用了晚饭。
眼前已经迷离一片,她跌下椅子,恍惚中看到余归晚大步奔向她。
袁熙清水似的笑,在不大的卧室里感受着余归晚的气息。窗外暗夜与灯火都离她很远,无数次她望向外面都觉得寒冷孤寂。唯独今天,她觉得温暖。万家灯火,有一盏属于她和归晚。
像极了暴雨天气中昏厥前的状态。
手机屏幕忽然亮了一下,袁熙发现上面有很多未读消息。
她说这些话时笑容就溢在唇角,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形状,目光清澈温柔。然而嗓音再次出卖了她,她想补加一句使他放心,嘴巴还没完全张开,身体忽然剧烈发抖,一阵寒气侵蚀而来。
余归晚熬得眼眶发红,半坐在床边问:“发烧和这些消息有关系吗?”
袁熙摇头:“没有。完全没有。”
昏倒之前袁熙确实问了宋宜珊一个问题,没想到宋宜珊陆续给她回复了这么多条。在她浏览完讯息之后,袁熙回答他:“没有关系,是我工作太累了。”
余归晚探身问:“是不是不舒服?”
余归晚静默了一会儿,没再说什么。他提前找了一些退烧药,喂她吃过饭后又倒了杯水,将药片捧在手心。
然而当她开口时,粗粝的嗓音吓了两人一跳。远在袁熙洗澡之前,她就在发烧。温厚德开车送她回来时,路上什么都没说,然而正是那种寂静令袁熙身体状态愈来愈虚弱。
床头柜上摆着几束百合与薰衣草,清淡的香味终于被袁熙不太灵敏的鼻子捕捉到。她屏息:“这些花也是你让云白送来的吗?”
她径自坐到饭桌前,发丝间的水珠落在桌面。拿起手机先给宋宜珊发了一条短信,然后将手机屏幕贴着桌面放下,这才故作轻松道:“我很久没有喝排骨汤了,真想快些吃饭。”
余归晚扶她半坐,枕头垫在她身后:“起初你睡得不好,放些花可以宁神。”
这是家的样子。一个原本很孤独的地方,在他到达这里时,变成了家。
袁熙心神微恸,眼睫半垂。从他进入公寓的那一刻,他就想好要放几束花摆着。当时她从他的眼眸中窥见过一丝亮光,现在才知道亮光意味着什么。
余归晚打开她家里的冰箱,只有冷冻的排骨和几瓶牛奶,索性炖了排骨汤。然而当温暖的气味扑面而来时,袁熙停在原地,心尖颤抖。
她家里的一切陈设都过于乏味单调,他想让她享受生活。
袁熙从浴室出来时换了一身居家睡衣,头发没有擦干,走几步还会滴水。她想喊余归晚,结果还没出声就看见他从厨房出来。半扇门开着,她看到灶上火苗正扑簌簌地跳跃,小锅里传出咕嘟咕嘟的声响,热气氤氲,溢出来丝丝鲜汤的香味。
然而想起舒音、韩望那些人,她就没有办法回应他。
他顿了顿,将手机送回口袋,起身走向厨房。
他照顾她服药。此时的袁熙忽然拥有了某种力量,她觉得身体在逐渐退烧,即便不吃药,她也能抵抗过这次高热。
浴室里面水声阵阵,坐在客厅的余归晚接连收到公司的邮件信息,本想处理一下事务,却在转头时看见窗台前的纯白液体。
重新躺下之前,她用仍旧粗哑的嗓音对他说:“你知道哪里的花最好看吗?”
袁熙没有过多解释,她现在迫不及待地想丢掉今天穿的衣服,洗干净身上沾染的那些烟味。
余归晚正在为她盖被子。视线处,他的袖口挽到手肘,露出一截清瘦的小臂。
余归晚有些诧异,只是什么都没说,安静地点头。
他摇了摇头。
刚刚经历傍晚的事情,袁熙嘴角不可自抑地下拉,请余归晚入座后说道:“我想洗个澡,你可以等我一会儿吗?”
袁熙平缓地说:“坟墓。坟墓四周的鲜花。”
她请他进门,余归晚看了看她的家。是个两居室,通透的玻璃窗正映着小区内的树影,窗台延伸到拐角处,辟出一只矮脚沙发,里面窝着几本翻旧的书。室内墙壁用了冷色调,在墙壁正中点缀着一层置物架,上面摆放着一沓广告纸和一盏小台灯。地板是棕色,踩在上面有轻微的响声,只有简木饭桌下面铺了地毯,其余之外整个家里几乎没有多余的东西。
凌晨五点半。
余归晚原还清冷的面容出现一丝笑,极淡,像月光一样漏进袁熙心里。
袁熙已经睡熟,熬了一宿的余归晚轻轻走出房间。
“对……对不起。”袁熙抿抿唇,掩饰刚才的慌乱。自从她在广告部加班时间越来越长,见余归晚的次数就越来越少,细算起来,两人已经一周没有见面了。
他决定给李唯西医生打一个电话,即使知道在这个时间打电话很不礼貌。
袁熙这才想起今天约了他一起吃晚饭。当时还给了他公寓的地址,看来他找到这里用了一些时间。
然而电话那端的声音清澈如水,像是醒了很久。
他今天穿了一件质地柔软的长袖和直筒裤,儒秀尽显。瘦削颀长的身形令他看起来根本不像公司总裁,反而多了几分少年感。他看见袁熙后才松了口气。
余归晚沉稳地问:“袁熙和你说过有关坟墓的事吗?”
打开门,看到余归晚一双清澈的眉眼。
对面显然一怔,片刻后道:“做催眠治疗时说过,在她母亲入葬的那天,她在墓前站了整整一晚。”
先开了灯,室内一片明亮。
余归晚紧皱眉头,那时袁熙才十岁,她竟然在墓园待了一整晚?
停了一会儿,笃笃的敲门声一下接着一下传来,迫使袁熙迈出步子。
李唯西叹气:“老实说,没有恨,袁熙早就垮了。”
门铃忽然响了。
余归晚目光微微一闪:“恨谁?”
她没有力气再往前走一步,倚靠在窗沿儿上,听心脏咚咚地跳。闭上眼就闪出韩望露着牙挤着笑的一张脸,黑暗里离她越来越近。
“你知道的。”李唯西平静地回答他,“她头上一直悬着一把剑。”
偌大的房间只有她一个人的呼吸,越来越浅,无声无息。她身处黑暗,回望空荡荡的客厅,伸手去摸电灯开关,可怎么也摸不到。
余归晚没出声,他的右臂半弯着,隐约在疼。
夜里的风又凉又冷,她的目光散在虚空,身上一阵寒意。
李唯西的声音再次传来:“你的神经性疼痛和她的仇恨几乎相同。”
袁熙疲惫地赶回公寓,进门后直接奔向阳台。快速将空杯倒满,接着一饮而尽。她将杯子重新放回原位,感受着从窗口扑进来的风。
余归晚眸光散在晨曦中,毫无表情:“相同的是什么?”
夜幕降临,城市变成一片灯海。
对面的李唯西仿佛也在看着窗外,视线投向远处:“有仇必报,加倍奉还。”